第十六章

按照約定時間,作家採訪團一行七人被「小白鴿」引進會客室時,天還沒有黑盡,療養區裡已是一片燈火輝煌了。

  作家採訪團是按照市委書記魯光明的指示組成的,目的在於反映市裡的改革成就,創作一流作品。作為市報文藝部主任的程越,原本離不開。但一是因為她與各縣農民企業家熟,負責帶隊的文聯副主席老黨堅持請;二是因為她正在構思一部反映農村改革的中篇小說,想補充點生活素材——她雄心勃勃,要把記者、作家兩種身份融為一身。此外還有一個原因,她和柳邊生結婚後,岳鵬程幾次捎信,要請他們小夫妻到大桑園玩一趟。有了這三條,程越也就應了。他們是轉過幾個縣之後,把腳落到蓬城地面上來的。

  七員大將中,有的初來蓬城,有的來過多次;有的確實想開闊開闊眼界,有的只想看看風光品品海鮮;有的寫小說、詩或散文,有的棲身於戲曲和通俗文學之間。

  但到蓬城來有一點是共同的,那就是想同岳鵬程見見面——這個人名聲大得驚人,傳聞多得驚人,要見上一面也難得驚人,據說,省裡和北京來的不少名流也被拒之門外。「以後你們少向我這兒介紹些沒用的人來!」一次岳鵬程半真半假地對縣委宣傳部一位副部長說。從那以後,宣傳部真的輕易不敢向大桑園介紹客人了。然而這一次有程越在,情況便有所不同了。

  「歡迎!歡迎各位作家光臨!」

  作家採訪團剛剛落座,沒有一絲聲響,岳鵬程身著藍白條槓的療養服,笑嘻嘻地走進會客室。他逐一地握著眾人的手表示著歡迎,然後拉著老黨、程越坐到正中的大沙發上。

  「小白鴿」破例地飄著驕傲的藍裙,進來給每個人沖了一杯茶,又飄著驕傲的藍裙朝岳鵬程遞過一個媚眼,退出了。這位跟隨離休的父親調到這裡的女護士,全身噴放著一種純粹的、純潔的城市少女的氣韻。她的出現,使程越等人不由地生出懷疑:懷疑在這裡會見的會不會真是一位農村支部書記,而不是一位令人敬畏的高級幹部。

  「你們是作家採訪團,各位都是名人,能到我這兒來,我非常高興。」岳鵬程熱情而又不失風度地說,「電話上聽程主任說,你們是想瞭解些農村改革的情況,寫出第一流的作品。我很贊成。這些年反映農村變革的文藝我多少拜讀過幾篇。跟各位不客氣地說:差距不小。農村改革,幾年邁出了幾大步,有的作家還在那兒圍著個家庭承包打圈圈,在那兒為一些舊意識唱小調。有的還得了獎,我看得了獎也沒出息頭。毛主席說,文藝是齒輪和螺絲釘。你那個齒輪、螺絲釘就沒安對地方。

  我是個老粗,當大兵出身,但我從小就愛看書,崇拜你們這些人。現在說(艷陽天)

  有毛病,可能。但有農村味,有些入神了。比方彎彎繞今天看也有意義。農村真正的改革單靠政策好,觀點意識跟不上沒門兒。打不破彎彎繞那種小農觀點,改革當不了也得彎彎繞。所以呢,你們來有兩條:一是,你們是建設精神文明的先鋒隊,需要我做的事儘管吩咐;二是,你們這些作家知得多識得廣,希望你們給我挑挑毛病,涮涮腦子。」

  岳鵬程的開場白使作家們打了個愣征:這番話像是內行人說的,又不是一般內行人說得出來的;新觀點舊觀點自然融和,批評、鼓勵與表態親切坦誠,毫無矯揉造作、盛氣凌人的氣味。

  外號「猴子」的詩人,目不轉睛地打量著面前這位久聞大名的「魔鬼」,眉毛下露出的是驚異和惶惑的目光。程越瞟著他,嘴角透出幾分得意、幾分嘲諷。

  這位猴子,是市運輸公司的團委書記。在單位,是個以正統、忠厚而紅得發紫的人物。出來,寫起詩來,卻是「魔眼洞世,兵出祁山」。採訪岳鵬程他是最積極的一個。但他這種積極,與急於目睹一個怪物,急於證實一種預言或奇想,沒有多少區別之處。

  「你們的計劃是怎麼安排的?麼個時候到我那兒看看?」岳鵬程問。

  「你們家裡」「我們家裡」,「你們那兒」「我們那兒」,是蓬城權勢人物的口頭撣。這個口頭禪到了岳鵬程嘴裡,那個「們」字向來是被省略了的。

  「我們聽岳書記安排。」老黨說。

  「這是哪兒話?你們是市裡的領導!」岳鵬程這樣說,卻又道:「明天怎麼樣?

  大桑園為作家們敞開門戶!」

  「謝謝岳書記。就按岳書記的安排辦。」

  「那好。你們今天晚上要採訪我麼個?出題目吧。」

  「我們想,是不是先請岳書記介紹一下農村改革的概況。」老黨說。

  「這個問題應該由縣委書記回答。農村改革按中央的說法,到現在走了兩步。

  第一步是由集體大鍋飯到家庭承包,是一個進步。但我看也得一分為二。好在大鍋飯打破了,個體積極性發揮了;不好在實行時一刀切、一風吹。別的地方咱不瞭解沒發言權。咱們這兒,凡是把集體經濟拆散了、分光了的村子,都糟了糕。這是大家都看到了的,我不重複。農村改革的第二步,是從今年中央一號文件開始的,內容就是一個:發展商品經濟。依我說,這才是真正的改革。小農經濟,單一耕種,自給自足,從秦始皇他老姑奶奶那一輩就開始搞,結果怎麼樣?今年初縣裡培訓支部書記,我發表了一個謬論:馬克思把商品經濟說成是資本主義的土特產,現在看站不住腳了,大家也都認了;現在把發展商品經濟說成社會主義沒發達,不得不這樣搞,同樣站不住腳。以我看哪,就是到了共產主義,取消了商品經濟也不靈!這是不是個理兒,大家可以批判著聽。」

  岳鵬程讀書不多,極其認真,重要內容必得抄錄背誦,並且能夠隨時加以引用和發揮。這是他從部隊當學習毛著標兵時便養成的習慣。這一手,使許多聽過他講話或報告的人,往往為他驚人的記憶力和思想鋒芒,驚詫不已。

  他見幾個人在作記錄,笑笑說:「我的作家同志,我說的這些大部分是中央文件、報紙社論上說的,小部分是我胡說八道的。你們記回去,以後打我的黑槍,我可是一概不認帳啊!」

  大家都笑了,那幾個人合起了採訪本。

  「咱們談點具體的好不好?誰有問題提出來,我能回答的,回答;不能回答的,就來個『無可奉告』怎麼樣?」岳鵬程注視老黨、程越,又看了看其他幾位作家。

  一陣靜默。老黨的問題得到了回答。程越原本沒有問題要提。其他幾個人都把目光集中到猴子詩人身上——一路上他就揚言,今晚非要看看魔鬼生的幾隻眼睛不可。

  猴子詩人對岳鵬程的初步印象是:出乎料想,頗為不凡。但他以自己特有的思維方式推翻感覺,得出的結論是:狂妄自大,虛言飾實。

  「我想提幾個一般人接受不了的問題,不知道岳書記能否允許?」他故作鄭重地說。

  「一般人接受不了的問題?麼個接受不了的問題?我倒想聽聽。」岳鵬程勇於接受挑戰的性格,與猴子詩人的挑戰,一拍即合。

  「第一個問題,」猴子拿出小本子看了一眼,「有人說鄉鎮企業是寄生蟲,寄生在國營企業身上,靠刮國家的油水而肥私。岳書記對這種說法有何評論?」

  「我的評論是,首先應當問一問說這種話的人是麼個蟲?依我看,不是寄生蟲也不是麼個好蟲。因為稍微懂一點中國國情的人,說不出這種話來。」

  問得尖銳,回答得不客氣。會客室裡豎起一片耳朵。

  「中國的國情是麼個?一是地大人多,單靠國營工商業滿足不了需要二是農村潛力大,但得不到發揮。二二歸一,就是一個『窮』字。鄉鎮企業解決的就是這個矛盾。使農村潛力得到發揮,農民富裕成為現實,還豐富了商品生產,給國家帶來好處。拿我們大桑園說,這些年國家沒投一分錢的資,每年創造幾千萬產值,上繳國家幾十萬稅金。我請問,哪個世界上有這種寄生蟲?」

  猴子:「岳書記的回答我贊成。但有人說,鄉鎮企業是靠行賄受賄、請客送禮、搞不正之風發展起來的。這個問題應當怎麼看?」

  岳鵬程:「這種情況有沒有?有。是不是事實?是。但要看用麼個觀點來說。

  同樣一件事,比方我們用土特產品——主要是海產品,跟人家做買賣。按過去的觀點是倒買倒賣、投機倒把;按現在的觀點,是互通有無搞活經濟。同樣是請客送禮,有人說是不正之風,我說是禮尚往來。我不知道你這位小同志家裡來了客要不要請人家吃頓飯?人家要走,要不要送一點禮物給人家帶著?國家元首互訪,還要舉行國宴贈送禮品味,那也叫作不正之風?」

  猴子一時語塞。

  岳鵬程又補充說:「這種事在香港叫做公共交誼,哪個企業都專門有這筆開支。

  當然啦,咱們不能跟人家比。人家國外在街上走道都是靠左邊,汽車駕駛台也在左邊。咱們走私日本的那些車,都是駕駛台改了才進來的。」

  作為運輸公司的團委書記,猴子自然清楚,行路靠左邊、汽車駕駛台在左邊的,只有香港和英國等極少幾個國家和地區,遠不是岳鵬程所說的「國外」,更不包括日本。他想指出,殺殺岳鵬程的傲氣,又覺得沒必要,只在小本子上重重地寫了四個字:「不過爾爾」。「爾爾」的後邊是兩個蝌蚪似的「!」。

  程越也聽出了岳鵬程的失誤,想提醒糾正又覺不妥,只有暗自抱憾。

  猴子:「有人說,農村群眾並沒有那麼富,只有少數幹部在那裡享受。這種情況不知存在不存在?」

  岳鵬程:「存在。」

  猴子:「岳書記認為這是正確還是錯誤?」

  岳鵬程:「有正確有錯誤。比方說我,出有車食有魚,還可以住住高幹療養院,拿的工資比高幹還多,一般群眾的確不好比。但你只看這些說明不了問題。八百斤的小車我推過,冰天雪地赤著腳丫子我站過,公安局的黑屋子我蹲過,三天不吃飯。

  一頓吃五斤地瓜干子的罪我遭過。哪個群眾能站出來比一比?中央號召一部分人先富起來,我為麼不能包括在內?我現在這些享受確實有些特殊,但我是拚命幹出來、掙出來的,問心無愧。至少比上面有些幹部整天自己不幹事,卻指責這指責那強得多!比起那些無功無德,甚至有罪有過,還照樣向上爬當大官的強得多!」

  「講得好極啦廠程越鼓起掌。她想起那位前任市報文藝部主任。那樣一位無德無才的幹部,並且已經超過了提拔的年齡線,去年機構改革,文藝部主任沒法干了,居然通過關係調到文化局當上了副局長!

  岳鵬程沒有因為她的叫好而打斷思路,說:「當然啦,我說的這是低標準。但有些人為麼個不因為有些地方群眾吃不飽穿不暖,去責備有些當大官的住小樓、穿西服、坐洋車?恐怕骨子裡還是個輕視農村幹部的觀點在起作用。農村幹部是驢是馬也得給點草料吃吧?『又要馬兒跑,又要馬兒不吃草』,毛主席都批判過的,不可能!我這樣說,並不等於我否認農村幹部有壞的。有的壞得頭髮梢都生蛆!過去說是『三猛』幹部:猛吹,猛舔,猛往上爬。現今說是『三長』幹部:手長,嘴長,傢伙長。把個村子作踐得沒個人樣,老百姓哭都沒地方哭去!我們登海鎮就有那麼幾位。對這種人我主張殺!把小刀磨得鋒鋒的,堅決徹底乾淨全部殲滅之!你們哪位肯出面呼籲呼籲?呼籲成功了,我岳鵬程請客送禮,外加敲鑼打鼓放鞭炮!」

  岳鵬程的赤裸裸的表白,毫不掩飾的感情宣洩,以及讓人難以接受卻又無法駁斥的理論,使這些慣於內心獨處、聽慣了虛言假語的作家們,如同進入了另一個星球,看到了與自己全然不同的外星人的形貌。

  猴子這位兩面人,內心裡也受到了震動。但他遠沒有完成自己的「使命」。停頓了片刻又說:

  「岳書記,剛才我問的都是些普遍性的問題。下面我想問幾個與你本人有關的問題,你看可不可以?」

  「小侯,你提得夠多了,該其他同志談談啦。」老黨連忙阻攔。

  岳鵬程卻不在意,朝老黨笑笑說:「既然是採訪,凡是問題都可以提,與我本人有關的問題提提也沒關係嘛!」

  「謝謝岳書記。」猴子故意慢條斯理地說:「外邊傳說岳書記經常開除人,不知道這是不是謠言?」

  「確有其事,千真萬確。」

  「理由呢?」

  「理由可以講出一卡車。歸根到底一句話:為了保持我的企業的活力。我的口號是:有本事吃本事,沒本事吃本份。共產黨的本事是:『一不怕苦,二不怕死。』資本家的本事是:不把你的錢袋掏出來不閉眼。這兩種本事都沒有,滿腦子還淨是些花花道道,那種人不是開除不開除的事兒,是壓根兒就不應該要的問題。」岳鵬程目光一閃,又反問道:「你們都是文藝界人士,你們說說,你們文藝界有沒有個庸員太多的問題?」

  猴子知道這個問題對自己不利,不肯作聲了。

  一位劇團的老編劇說:「不是有沒有,是十二分之嚴重!」

  「不但文藝界,黨政機關、企事業單位,哪個也不強些。」老黨發表評論說,「中國的改革,不下狠心解決機構臃腫、庸員太多的問題,很難有多大前途!」

  「解決也不能單靠開除吧?」猴子說。

  「這就是你們的鐵飯碗和我們的泥飯碗的區別了。鐵飯碗反正吃的國家,大家可以糊弄糊弄;泥飯碗端著就得小心,還敢糊弄嗎?」岳鵬程得到眾人支持更加理直氣壯:「老實跟大家說,前年商場整頓,我三天開除過五十個人。那時候亂哪,三隻手的,聊大天的,朝顧客翻白眼珠的,站沒站相坐沒坐相的。你不下狠心?乾脆商場關門得啦!詩人同志,這應該算是我的一個優點,你說是不是?」

  猴子心中不以為然,卻也只好點了頭。又問:

  「外邊傳說岳書記經常打人罵人,不知這是真是假?」

  「有過,但不是經常。」岳鵬程目光閃爍了幾下。這是一個對於外來的人,尤其上級機關來的人,十分敏感而又難以講得清楚的問題。岳鵬程經常因此而陷入被動和難以自拔的地位。但他還是爽快地說:

  「這個事我跟北京來的一位老部長交換過看法。我說:禮治君子,法治小子,棒棒子治驢。前兩句是孔老夫子的,後一句是我岳鵬程的。好人能人一句話點到就靈,那些歪脖子驢、強脖子孫,你不打不罵跟他講道理?你講二百年他能聽你的,就算你本事大!日本鬼子過去為麼厲害?靠的就是打罵、處罰!日本戰後經濟發展為麼快?沒有資本家、工頭的鞭子,恐怕也難!」

  猴子被他最後的兩句話戳得耳根子痛,在小本子上又寫下「山本五十六」幾個字。寫完,又用紅筆在下面重重地劃了幾道槓兒。

  「那位北京來的老部長是怎麼說的?」

  「老部長說:哪算什麼!過去打仗,有人耍熊、當逃兵,還拿槍子崩味!好多元帥、將軍,都是巴掌上出了名的!」

  「那麼岳書記的意思是,要改革要前進,不打人罵人是不行的了?」

  「不是說建設精神文明嗎?精神文明了,自然就不用那一套了。」岳鵬程狡黠地笑了笑,道:「你這詩人要是不信我說的理兒我把一個廠子交給你幹幾天,怎麼樣?」

  猴子連忙擺手,眾人發出一陣哄笑。

  岳鵬程笑瞇瞇地拿起一個桔子剝著,同時示意讓眾人也吃起來。會客室裡漾起一重融洽、輕鬆的氣氛。作家們用敬佩的目光,望著這位宏談闊論,機智而又富有幽默感的農民企業家。改革家。魔鬼的幻影開始從面前消失了。

  猴子陷入孤立的境地,額上開始滲出細密的汗漬。

  「岳書記,我提最後一個問題。」他好像下了最大的決心,「外邊對你的私生活方面有很多傳聞,對此。不知你有什麼評論?」

  「小侯!」老黨嚴厲地喊了一聲,同時十分抱歉地朝岳鵬程拱著手:「岳書記,你千萬別生氣!這種小青年胡言亂語!你千萬千萬別……」

  這已經帶有誹謗和人身攻擊的味道了。他的任務是帶領這幾個人採訪學習,岳鵬程的脾氣和能量他是知道的,事情一旦鬧僵,他這個文聯副主席是交不了差的。

  程越也擔心事態惡化。在中國這塊地面上,所謂「私生活方面的傳聞」,與「亂搞兩性關係」、「耍流氓」之類最最醜惡的詞句是形同一路的。而這正是最敏感,然而也最吊人胃口的話題。她睃一眼神情突變、起身走到窗口那邊的岳鵬程,也朝猴子詩人開了火:

  「你這個小侯也太不像活啦!國民黨還罵我們共產共妻味,你也相信?」

  一陣嗡嗡的聲浪湧向猴子。猴子翻翻眼珠,也覺出這個問題提得確乎有些孟浪。

  岳鵬程從一開始就看出猴子的敵意。但他無論如何想像不到這小子會肆無忌憚到這種程度。他的心被戳痛了。為著與秋玲和淑貞的關係,他正在經受著心靈的磨難。這種磨難是痛苦至極且必須深為掩藏的。而這個狂妄的傢伙,竟然……他彷彿突然找到了發洩的對象和機會,幾天來鬱積胸中的一切憤懣、憂鬱、煩惱,一齊變作了一股沸騰的岩漿,就要噴發而出!

  噴發終於沒有發生。迎著程越、老黨等人緊張憂慮的目光,岳鵬程突然發出一陣朗笑,並且像喝了蜜糖似的回到沙發上。

  「你們不要難為這位小同志嘛!我倒覺得這位小同志挺信任我。本來個人私生活是受法律保護的,我完全可以到法院訴你個誹謗罪。不過,既然你這麼信任我,大家也都這麼信任我,我也不妨講幾句。」岳鵬程極力顯出寬厚、豁達的神態,「第一,說我如何如何的謠言,你們聽到多少我不清楚,單是我聽到的,說我犯了強姦罪被逮起來或者被槍斃的,不下十幾次。但我岳鵬程還是岳鵬程,還在大桑園轟轟烈烈幹事業。這不知能不能說明一點問題?」

  「我看很能說明問題!」老黨接口發揮道,「有些人從來就是靠這種謠言,打擊改革者的!」

  程越:「可悲的是這種卑鄙手法,總能發揮作用!」

  岳鵬程得到了支持和同情,氣度從容地呷了幾口茶,這才又遭:

  「第二,既然問題提出來了,今天我也想斗膽問你這位詩人一句:就算我私生活方面有點不大不小的事兒,只要我沒觸犯法律又怎麼樣?兩個人,一個規規矩矩,但真本事沒有一點;一個可能枝枝權權上有些毛病,但事業幹得紅紅火火。按你的意見,群眾應該擁護哪一個?哪一個對改革和社會進步有好處?……」

  「岳書記,你的電話。」小白鴿在門口出現,打斷了岳鵬程的宏論。

  岳鵬程走到牆角几案前拿起話筒。打電話來的是齊修良,他詢問晚飯前岳鵬程找他為的什麼事兒。

  「我想問問,月牙島那邊是怎麼安排的?」

  「我讓人傳話,說你最近要去廣東談一筆大買賣。估計明天,那邊就能聽到。」

  事情經常是這樣:大的決策岳鵬程作出之後,細節交由齊修良等人去處理。而齊修良大多時候總能使岳鵬程滿意,這也是他所以能夠一直得到岳鵬程信任的原因之一。

  「好。」岳鵬程應著又隨口問過一句,「下班前,你到哪兒去啦?」

  「那天下雨,旋風把幾戶房子刮壞了,我去看了看。」

  「旋風把房子刮壞了?我怎麼不知道?」

  「我也是中午才聽燈具廠於小銀說的。」

  「幾戶?」

  「三戶揭了頂,另外一戶,倒了半邊牆。」

  「人是怎麼安排的?」

  「暫時住在別人家裡,準備這兩天派人抓緊修一修。」

  「四戶都是哪個單位的?」

  「木器廠一戶,大修廠一戶,商場一戶,農場一戶。」

  「四個單位的幹部採取了哪些措施?」

  「就是飯前一起去研究了研究。……」

  「媽拉個巴子!王八蛋!這是些麼狗屁廠長經理!」岳鵬程勃然怒起。多日悶在心裡的憤懣和先一會兒被強制壓抑的烈火,一齊噴發出來。「自己單位的職工房子揭了頂,住都沒了地方,他們的官當得倒挺安穩!你傳我的話:第一條,四個單位的廠長經理立刻把各自的職工領到自己家裡去住,沒有地方,讓老婆孩子睡地鋪也得接!第二條,通知建築公司,今天晚上把四戶刮壞的房子修好,保證明天早晨住人!第三條,四個單位的正副廠長經理今晚都要到場,明天寫出檢查聽候處理!」

  「明白了書記。……」

  「你別急,還有一條,你讓財務支八千塊錢,作為緊急救濟款,每戶兩千,你代表總公司親自送到各戶。」

  「好,我馬上去辦!」

  電話機扣死了。岳鵬程怒形於色,想罵又忍住了。他上了趟廁所,回來又變得談笑風生了。

  「關於私生活方面的問題,還需要再講幾句不要?其他還有需要我回答的問題沒有?」

  猴子詩人沒有再提什麼。老黨、程越他們也沒有再提什麼。但一個問題卻在除了岳鵬程之外的所有人的腦際索回。那就是方才岳鵬程四條指示中,關於今晚要把四戶被旋風揭了頂和刮倒牆壁的房子修好,保證明天早晨住人的問題。

  現在是十點零五分,離明天早晨不過七八個小時的時間了。

  早晨降臨大桑園。最初的曦光是從遠處的李龍頂那邊漫過,爬上遠東賓館的古式亭閣和村後的老白果樹梢頭的。漸漸地出現了霧,淡藍色的、不帶炊煙味的霧。

  曦光和晨霧散散漫漫地在街上、河邊、公園和人們的院子裡遊逛,越來越明亮,越來越疏淡,越來越融為一體。秋天,太陽腳步蹣跚。天大亮,馬雅河的盡頭,海灣的盡頭那邊,還只是一片紅藍寶石般的瑰麗。

  六點剛過,作家採訪團一行七人,出現在村頭孤立突出的四戶人家的房子前。

  舊有的海草屋頂換上一片新瓦。快速凝固快速施工的科學方法顯示了威力,倒塌的牆壁修整一新。從外觀看,這與剛剛竣工的一排新合併無多少區別。腳手架正在拆除,幾千瓦的碘鎢燈正在被從懸吊的空中落下。齊修良和眼珠熬得紅紅的四個單位的廠長經理們,正在挨門逐戶搜查潛伏的敵人似地進行著最後的檢查和驗收。

  作家採訪團進到屋裡。屋裡牆壁雪白,地面平整。如果不是小院裡生長著秋芸豆秋黃瓜,磨光的水池和水池旁堆放著若干被清理和存放的舊物品,憑誰也難以相信,就在八個小時以前,這裡曾是因暴風雨的襲擊而遭受過嚴重毀壞的地方。

  「了不起!了不起!」作家們一片驚歎。

  這的確是難以想像的事!八個小時前,包括程越在內的所有人,都把岳鵬程的指令當作神話,當作一種在外人面前故作其態的誇耀和張揚。

  車聲,人聲。四戶在廠長經理們家中度過一夜的職工被送了回來。他們站到自家門口和院裡時,也不禁瞠目四顧。還是孩子們的歡呼,喚醒了大人們的笑臉和淚眼。

  「哎呀我的老天爺呀!……」一個老太太忽然哭著坐到門外的石階上。老黨他們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急忙上前扶住。

  「大娘,你這是怎麼啦?」

  「高興……高興啊!

  「媽,快進屋吧。這是人家市裡來的領導。你也不怕人家笑話!」四十多歲的當家人走過來說。

  老太太卻上前抓住老黨和程越的手:

  「你們是市裡來的領導?你們說說,俺那書記是不是個大青天?房子刮壞三天,我光是愁得哭。這一宿功夫就成這樣啦!俺們攤上個大青天哪!你們可得好生犒賞犒賞他呀!我這老太婆就是愁得慌,要是哪天俺那書記歿了,你說俺這幾千口子老百姓可怎麼過呀!嗚……」

  彷彿岳鵬程真的歿了似的,老太太又哭起來。

  「麗子,快攙著你婆,家去。」當家人吩咐著,道:「不瞞你們市裡領導說,俺們大桑園群眾上服鄧小平,下邊就服俺岳書記。……」

  門外扛進一個鋪蓋卷,當家人接住,抱進屋裡去了。

  作家採訪團來到院外的小街上。

  「一個幹部能當到這種份上,真是不容易!」戲劇家發表著感慨。

  「要是各行各業的領導都有這種勁頭,咱們國家的現代化就快啦!」老黨甚至想,回去後把手頭正寫著的長篇小說放一放,以這件事為素材先寫一個中篇出來。

  「不容易我承認。可也不能成了大青天,搞個人崇拜呀!」猴子說。他對老太太和當家人的話很不以為然。

  「那是人家群眾的心情!你要是能讓群眾也稱你個大青天,我先給你歌歌功頌頌德!」這次輪到程越說話了。

  「你給我權!給我權,我要是比他岳鵬程幹得差,我就……」

  「還是得了吧!就憑你那兩面人和伶牙利齒?」

  「行行,我服了你了還不行,我的大主任。」

  「你服我什麼?你得服人家這種精神!」

  「哎!……」

  街的另一邊,銀灰色的小皇冠疾馳而來。岳鵬程下車,齊修良連忙迎上向他低聲匯報著,陪他來到房前。他未及察看,就被四戶群眾歡圍住了。

  「謝謝你呀,書記!」

  「多虧了你書記呀!」

  「書記,到俺家喝口水吧!」

  …………

  七嘴八舌,老少爺們一片感激涕零。

  「你們感謝我麼個呀!」岳鵬程鄭重地說,「你們遭了災,我知道得晚、處理得晚,你們應該罵我才對。」

  一句話說得四戶人家心裡煮了沸湯。

  「書記,我們保準好好幹,對得起你!」

  「書記,你可千萬保養好,可別累壞了呀!」

  「書記,俺老百姓可就指望你啦!」

  …………

  對這些滾燙滾熱的話,岳鵬程似乎並不感興趣,說:「大伙先安頓安頓吧!還有麼困難儘管提,我盡量辦!」

  四戶人家剛散,四個單位的正副廠長經理,一溜串兒低著腦袋來到面前。他們頭上、衣服上沾滿灰泥土粒,疲憊不堪卻站得筆挺溜直,眼珠兒帶著幾分呆滯地斜視著街面,等待著一場無可避免的雷霆和厄運的降臨。

  岳鵬程正眼不瞅,問齊修良:「於小銀來了嗎?」

  「來了。」齊修良從人群後面,拽著領過一個二十一二歲的青年。不知是被找來得過於匆促,還是過於緊張,青年耷拉著頭,一雙腳不停地交叉揉搓著。

  「你就是於小銀?」

  「嗯。」

  「房子刮壞,是你報告的?」

  「是……不,我是說著玩的。真的!……」

  「你到廠幾年了?」

  「三年。

  「現在是幾級工?」

  「二級。

  岳鵬程嘴唇只一動,對齊修良說:

  「通知燈具廠,於小銀從今天起定為四級工。另外,頒發兩千塊錢獎金,通報全公司表彰學習!」

  於小銀驀地抬起頭,上下眼皮雞啄米似地眨巴著。

  「這是書記對你的表揚,還不快謝謝書記!」齊修良讀了於小銀一把。

  「書記萬歲!」於小銀突然一個高兒蹦起,野驢撒歡般地跑去。跑去好遠,又一揚手送過一聲呼叫:

  「書記萬萬歲!」

  四個單位的廠長經理,越發感到了末日的來臨。岳鵬程的獎懲制度,是蓋著總支和總公司的大印下發到各單位,並且向全體職工公佈多次的。但他興之所至、怒之所生,隨時都可以用口頭的法律加以修正或發揮。一個職工遲到三分鐘被他發現,張口罰款三百元。一個幹部讓木器廠的師傅幫助做了一個茶几,茶几當場被劈爛,幹部當場被撤職,那位木工因為用了公家的鋁和刨子,當場被宣佈罰交折舊費一千五百元。大桑園的真正法律是在岳鵬程嘴唇上。這些廠長經理們是再清楚不過的。

  重獎必有重罰。報了一句信幾賞金兩千、提升兩級,他們這些失職的「父母官」……

  「你們幾位老爺幹了一夜,受了點教育沒有哇?」岳鵬程和眉善目打量著眾人。

  沒人回答。這種時候,你把心中的懊侮刻上石碑、鑄作銅字,也沒有絲毫意義了。

  岳鵬程也不追逼,在眾人面前走動了幾步,忽然說:「你們累了一夜,我也不批評你們了。不過你們得記住,哪個在大桑園耍官僚、不管老百姓死活,我岳鵬程就是他的第一個剋星!就這樣吧,今天放你們一天假,各人回去洗洗澡睡一覺,準備到大會上作檢查。」

  廠長經理們象報信的青年一樣,一齊愕然地偏起腦殼,神經質似地把眼皮緊張地開啟和關閉著。

  難以置信!這真是一件難以置信的事!

  其實,岳鵬程的治人之道並非只有一個「威」字。恩威並用,以威為主而已。

  「恩」也是時常佈施的。果園沒承包時,兩個青工晚上偷蘋果被他捉到了。他兩個耳光子過去,把偷的幾個蘋果摔得稀爛,說:「真他媽沒出息!你們這一輩子沒吃過蘋果是不是?去,找果業隊長,就說我批的,每人抬一筐回去!」第二天,兩個青工大氣不敢出,果業隊長還真派人把蘋果送到門上。手下的幹部職工有誰在外邊闖下禍或惹了麻煩,只要你求到岳鵬程名下,只要有可能,無論原先你與他關係是否親密(仇人自是除外),他都會挺身而出,把事情朝自己身上一兜一攬,把你保下來。一個廠長去福建販了幾百隻手錶,公安局準備逮人。他找去把胸口一拍:

  「能判幾年?判了還不得給他飯吃?不是淨給你們添麻煩?交給我得啦,我保準不比你們管教得差!」憑他的情面和幾句話,公安局真的偃旗息鼓了。「別看書記平時凶,緊要時刻可仗義!」憑著這,有時他尥蹶子又打又罵,許多人也並不記恨他。

  廠長經理們得到大赦,感恩戴德地散去了。

  岳鵬程好像這才發現了作家採訪團。

  「昨天我們還不敢相信,剛才來看看,覺得岳書記這才是個真正於事業的大家氣象!」老黨由衷地說。

  岳鵬程只是笑笑:「哎呀黨主席,難哪!咱是共產黨,你享受一點也罷,做點過頭事也罷,九九歸一,你不能叫老百姓罵祖宗哇。可有些人哪,你沒有治!」

  來到路口,老黨他們要告辭回去。岳鵬程堅持同眾人一起散著步,到賓館吃了早餐。

  上午參觀訪問,由秋玲負責。程越被留下了,與岳鵬程躲進二號小會客室。服務員端上龍井,送上西沙旺的蘋果、蘆兒崗的在梨、大澤山的龍眼,以及新疆的葡萄乾、蕪湖的傻子瓜子。

  「吃。」岳鵬程禮貌而熱情地朝程越面前擺放著,說:「我讓人捎過幾次信去,你怎麼也總不見面?」

  「忙嘛,我剛接手那一大攤子。」

  「柳秘書這次怎麼不一起來?他怎麼樣?」

  「他也是忙。我走時他還特意讓我捎話給你,說謝謝你的邀請,謝謝你在我們結婚時花那麼多錢。我們都覺得怪過意不去的。」

  程越把腕上戴的那塊瑞士郎琴鍍金方亮小坤表亮了亮。去年結婚時,岳鵬程給她和柳邊生每人送了一塊進口高級金錶。

  「那算麼個。結婚是人生大事,你們收下就算是瞧得起我。哎,柳秘書沒說下一步怎麼安排?」

  「有過話,準備讓他下去鍛煉半年再上來。可能是當組織部長。」屋裡只有兩個人,程越還是朝門口囗了一眼,壓低了音調。「魯,現在對人權抓得可緊啦。該提的提,該調的調,該培養的培養。上邊派了個正市級的副書記,才四十幾歲,明擺著是來接班的。」

  「魯呢!徹底退?」

  「那也不會。回省裡他不願意,可能到人大干幾年主任。」

  「魯,人是好人,就是有時候願和個稀泥。」

  程越知道岳鵬程指的是黃公望當市政協副主席的事,說:「上面的事複雜得很,有時候不和點稀泥還不行哩!」

  岳鵬程笑笑表示理解。又遭:「不管怎麼說,將來還是在柳秘書和你這些人身上——夏市長、方市長怎麼樣?」

  「夏年齡也到了,方很有可能接班。」

  方是方榮祥,兩年前當上的常務副市長。

  「經委計委那幫人呢?」

  「物資局商業局那幫人呢?」

  「我們縣這位祖,有沒有可能上去?」

  「祖和方的關係還是挺好?……」

  岳鵬程一個一個問,程越盡自己所知一個一個答。這種對於上層人事變動及相互間關係的關注,是岳鵬程自那年吃了黃公望一門根,又喝了魯光明一頓喜酒之後開始的。在資本主義社會,財產就是權勢和地位,有時總統也得聽由大財團大資本家左右。在中國,財產無足輕重,而且任誰也不可能有多麼大財產,權勢和地位才是根本性的。你要想幹點事兒?你要不想挨悶棍?不瞭解上層動態,不抓住幾個靠山,試試看!不僅上層,中層、下層,凡與自己有關或可能有關的人事、政治信息都不能放過。也不僅抓幾個大靠山,中的、小的,現在的、將來的,都得盡可能考慮到,恰到好處地抓到手裡來。這是一門玄妙的藝術,一種一本萬利的投資。關鍵時刻關鍵人物的一句話,能使乾坤翻轉、滄海變桑田。不信?嘿嘿,瞎眼騾子一個!

  掉進馬尿坑裡淹死還以為喝啤酒呢!為此,岳鵬程曾經下功夫對幹部隊伍的狀況,對各類幹部的心態以及這種心態的變化,進行過細緻研究。比如,年輕新上來的幹部,生活上比較謹慎,工作上希望打開局面,對尊重並且支持其工作的人特別看重。

  現職幹了幾年,有希望陞遷的幹部,生活上就鬆一些,工作上好大喜功,對經常給點甜頭吃和能夠為自己吹得響的人特別看重。現職幹了幾年或多年,沒有希望陞遷的幹部則複雜得多。有的貪圖財利追求享受,有的注重人緣八方交結,有的培植親信安排後路。這些人共同的特點是:生活上的口子開得比較寬,希望盡可能多干幾年。因此,特別看重忠誠如一和能夠辦實事的幹部,最忌恨的是那種捅漏子、揭瘡疤、有可能爭位子和開始露出不尊重或怠慢情緒的人。靠著這些研究成果,採取「各個擊破」和「連環馬」相結合的方略,岳鵬程在登海鎮、蓬城縣,在市裡乃至省裡、北京,扯起一張無形然而威力無比的網,使他真正達到了「亂雲飛渡仍從容」

  和「風雨不動安如山」的境地。

  程越的到來,為岳鵬程提供了一次極好的機會,不僅僅是加深相互間感情,更重要的是提供了攫取上層動態信息的極好機會。

  直到問到沒有什麼值得再問時,程越才輪上開口的機會。

  「你這一段日子過得怎麼樣?」

  「怎麼說呢,」岳鵬程向嘴裡塞著葡萄乾,「經濟上想大上一上,眼下正在想辦法。縣鎮新來的兩個一把手,說冷不冷,說熱也熱不起來。」

  他想起邢老來的那次座談會上的情形,肚裡又燒起一股火。但他還是問:

  「聽說省裡最近要開兩個農村方面的會,你聽到些風聲沒有?」

  程越想了想:「聽柳邊生說,邢老那次來,好像對你和你兒子的大小桑園,都很有興趣。」

  「他沒向魯誇我那兒子?」

  「好像說過,挺欣賞——現在關係好些了吧?」

  「不壓到老子頭上不死心。」岳鵬程歎口氣,「晚啦,都是從小讓我給慣的。

  那小子從小就倔,出去打架不帶怯的。哪回打完,人家領著孩子把狀告到門上,我賠完禮道完歉總得問他:打贏了打輸了?說輸了,我說你他媽囗包一個,當不了踹他一腳。說贏了,我說行小子,總算沒給你爸丟臉,以後出去不准打架,要打就得打贏了回來!」岳鵬程講起兒子小時候的事,喜氣不由跳上眉梢。

  程越樂得前仰後合一陣暢笑。笑完說:「到底吧,矛盾歸矛盾,總是父子感情嘛。」

  岳鵬程卻有道不盡的難言之苦,搖搖頭說:「你不知道,那小子現在對我比仇人還仇。」

  他想起早晨司機小謝告訴他的石硼丁兒被小桑園收留的事,牙根也似乎隱隱作痛。他不願意把心中的隱痛暴露到程越面前,趕忙把話題轉移到描繪他的海島開發大業上去了。
《騷動之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