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啟示
陳文洪心裡像燃燒著一把火。他率領部隊渡過大河後,以一日一夜急行一百八十里的速度,向長江方向猛進。他的位置在尖兵連後面,便於直接掌握情況,親自佈置戰鬥。這個尖兵連就是牟春光所在的那個連隊。
可是,他們與迅速退卻的敵人之間總差半日距離。陳文洪像從蒼空中俯衝而下的鷹隼,他這時有一種強烈的慾望,決不能讓它的捕獲物逃脫,可是狡兔閃避逃竄,鷹隼一時之間不能得逞。幾天來他很少說話,他和大家一樣徒步在火熱的地面上奔馳,在污穢的河流裡跋涉,個人的憂愁,戰友的苦難,都排除在九霄雲外,他全部神經、器官、血、肉和生命都集中在一點上:一定要抓牢敵人,一定要消滅敵人。
一百八十里地,日夜兼程,沒有停歇,沒有喘息。
他們為了走直線,抄近路,蹚過了四十八條河流。
這是什麼速度?
是箭的速度,
是風的速度,
是光的速度。
陳文洪沒有騎過一次黑駿馬。黑駿馬如解人意,在嚴酷火熱中,偶爾噴一下響鼻,只顧奮邁四蹄。天愈熱馬虻愈猖狂,叮在馬身上就如同一根鐵釘牢牢釘在牆上。馬激怒起來,一下猛轉回脖頸咬著胸脯,一下緊甩尾巴打掃著腹背。人們忘記炎熱,忘記灰塵,一任汗水黑糊糊濕透全身上下,一路走過,在浮土上滴下一條條汗水的印跡。陳文洪看見這些水漬,不無心疼,但還是咬緊牙關,窮追不捨。這是戰爭中最精微奧妙的時刻,稍縱即逝的時刻。只有一回,前面隊伍正在下河,他站在路邊等待,萬里無雲,赤日當空。他忽然發現路邊小草棵下有一點陰涼,就這點陰涼使他如飲甘泉,一陣涼爽,於是他把腳伸到草棵底下去,可是小草太小了,又能容納下什麼?他突然惱怒起來,好像為了這一剎那間的感覺而羞慚。他把兩隻鬆散下來的褲筒重新挽過膝頭,撲咚撲咚衝進河水。由於過河人多,河水早已蕩成污濁的泥漿,它既沒有了清涼,也就沒有了快感。他緊緊掌握著先頭連,他要用這一個連首先咬住敵人,扭住敵人,死死不放,只要這一點做到,他就可以撒網打魚。求戰的渴望確實像火,他全身每一個細胞都為此而焚燒。
牟春光一頭紮在急行軍行列中。
不過,牟春光他心中不敞亮,窩著火,他一面走一面問自己:
"難道是這南方的苦熱把我熬煎壞了?"
他堅決地搖搖頭。
可是仰望了一下太陽,赤日爍金,光線那樣咄咄逼人。
"難道是我怕這進軍的艱苦了嗎?"
他更堅決地搖搖頭。
牟春光無意中從脖頸底下擼了一把汗水,憤怒地摔在地上。
但,在他心中確有隱隱的疼痛。
他跟岳大壯慪的氣還在靈魂裡升騰!
然而,他想自己還不是那種心胸狹窄的人,於是他捐棄一切他稱之為"個人恩怨"的東西。他帶著尖刀班走在前頭,他默默計算著他們行進的里程和涉渡的河流,他覺得前面有一點灼灼閃光的亮點,每走一步,就近一點,那是什麼?那是希望。
有一回,一個偵察參謀騎馬跑回向師長作報告,然後又騎著馬往前方跑去。當他沿著部隊行列跑時,突然一眼看到牟春光,就連忙勒住馬;馬跑歡了不甘心停腳,只在那兒扭著身子打轉。那參謀也沒下來,只從口袋裡取出一件什麼,彎下身遞到牟春光手上,年輕的參謀說:
"牟春光,這是嚴醫生下湖蕩前讓我交給你的。"
牟春光一看是封信,這哪裡是看信的時候,就把信裝在上衣小口袋裡。再看那偵察參謀,已經揚鞭飛馬而去,不久就沒在一團飄浮的熱氣裡不見了。
前面,突然響起槍聲。
一聽見槍聲,人們精神立刻振奮起來。陳文洪一陣風一樣跑到最前面來,牟春光喊道:
"泥鰍到底抓到了!"
陳文洪大聲吆喊:
"跑步!你們連的任務是緊緊咬住敵人,不能讓它脫鉤!"
他們在宜昌和當陽之間抓住了敵人。
二
電台上來了。陳文洪選擇了一處竹木濃蔭的山頂,設立了指揮所,除正面少數部隊鉗制住敵人,他派出兩個團的兵力進行迂迴包圍。從俘虜那裡知道,被包圍的是兩個團和一個保安營。他立刻把這一情報報到兵團前指,很快收到兵團前指的復電。如果說在追擊途中陳文洪像個火人,現在在陣地上他像一個冰人,他那樣冷峻地注視著瞬息萬變的戰場。他不斷通過電話,向前面作戰部隊瞭解情況,隨即發出新的指令。無需用望遠鏡,整個戰場就展列在他的眼前。敵人被圍困在一片大的窪地裡,那裡有稻田、樹林、竹叢、田舍,但終究是窪地,一切都暴露眼前。馬匹拉著炮在急速移動,蕩起滾滾塵煙,他們似乎一直沒有尋到合適的陣地,一會往這面跑,一會往那兒跑。在前沿對峙的雙方,展開火力狙擊。尖銳的槍聲,像撕裂一塊一塊布帛,清脆、響亮。我們的炮兵開炮了,敵人接著也開炮,陣地上立刻飛起大團大團的黑煙。恰在此時,天氣驟變,可能是從長江上吹來濃霧。霧一剎時間,遮天蓋地,籠罩一切。陳文洪心臟猛地一縮,他用望遠鏡觀察,鏡片模糊了,窪地消失,霧漫的天地像蒙了一層黑玻璃,在這上面除了一閃一閃的爆炸火光,連聲音彷彿都給厚厚重重的鐵壁包裹起來了,低沉、瘖啞。
對方會利用大霧的掩蓋而逃脫吧?
陳文洪火急地打電話命令各部隊加緊包圍、分割、殲滅。
他嚴厲地叮嚀:
"看不見射擊目標,就近戰肉搏!"
不料就在他打電話時間,一陣急促的槍聲就在他所站的小山腳下爆發了。我們的部隊忽地像退潮一樣一下退了下來。戰局危急!!!敵人利用大霧的掩蔽,出其不意地發起一個反衝鋒,攪亂我方陣腳,以掩護他們的大部隊逃脫。
霧愈來愈濃愈重,光線驟然昏黑。
正面退卻下來的部隊中有牟春光,他懵懵懂懂,給人群簇擁,腳不點地,也急速奔退了下來。他忽然一抬頭看見了陳文洪。陳文洪從小山上一步一步走下來,本來沿著山坡有一片雜木林可以掩蔽身體,但陳文洪不是從那兒,而是從石塊嶙峋的正面走下來,迎著敵人走下來。槍彈在這裡開花,發出各種各樣奇特瘆人的呼嘯,而後崩裂開來,橫飛的彈片冰雹般紛紛墜落,密集的子彈如同蝗蟲一樣營營飛鳴。牟春光一下清醒過來,忽地出了一頭冷汗,他一眼盯住師長,一陣濃煙飛起,師長不見了,待到煙霧飛散,師長依然一步一步向山下走,向他近跟前走。牟春光感到無限羞恥,幾乎流出眼淚。陳文洪看見了牟春光,不但對他毫無責備之意,好像還迅速地朝牟春光看了一下,他那冷冷的目光,緊閉的嘴巴,使他全身上下充滿一種壓倒一切的威力。
陳文洪透過迷霧,看見從窪地裡不斷向這兒衝過來的人影,他不無讚賞地品評著他的對手。
他們巧妙地選擇了時機,做出了極其正確的決斷……
陳文洪只那樣一步一步向敵人衝鋒部隊那裡走去。
他無意讓戰士們看到他,不過,他們都看見他了,看見他正在一步一步向衝鋒的敵人前進。
這時,他聽到矮小而精壯的牟春光發自丹田的吶喊。
一霎時,他看見很多白閃閃的刺刀,筆挺向前。
霧大團大團像烏雲樣飛著。
這些白閃閃的刺刀發出鏗鏘擊響。
退潮一下又升騰為一陣更高的浪潮,湧起來,砸過去,浪花飛濺,浪濤洶湧。
這像是正義與邪惡兩種威力的格鬥,而正義的威力終於戰勝了邪惡的逞強。
三
陳文洪師乾淨徹底地殲滅了敵人兩個團一個營。
捷報飛到兵團前線指揮部,秦震立即發出號召:
"抓緊時機,打開過江的門戶!"
陳文洪率領部隊立即急速前進,把打掃戰場的事撂給後續部隊。他們猛插荊門、沙市之間,一舉切斷了敵人向沙市退卻的道路,從而割斷了江北兩大堡壘沙市、宜昌之間的聯繫和策應。
牟春光一直陷在深深的恥辱與苦痛中,他為在大霧中沒有狠咬著敵人而且退卻下來的事而無顏見人。一個戰士,當他由於自己失誤而造成戰場過失的時候,他嚴峻地責罰自己的心情是比別人的斥責鞭撻還要厲害百倍、千倍的。特別是陳文洪在那決定生死的關頭,那一步一步向前跨進的腳步,就像一下一下都踏在牟春光心上,他的心不能不隱隱作疼。因為陳文洪沒有斥罵他,從他身邊過時,只稍稍看了他一眼,那是震撼他心靈的一瞥,好像在質問他:
"牟春光!你怎麼沒有咬住?我讓你狠狠咬住,你沒有狠狠地咬著呀!"
當他們一班人看到長江時,全都歡呼起來,牟春光沒有歡呼,沒有笑意。
長江白嘩嘩的,在陽光下閃出耀眼的亮光。它剛剛穿過三峽,奔騰呼嘯,噴湧而出,那鋼鐵一樣灰藍色的江流,以驚人的速度在飛旋,在狂瀉,這是多麼神情激盪、氣勢浩瀚的江流啊!中國的母親的江流。可是,此時此刻,母親的情感是多麼錯綜複雜,思緒萬千呀!自從盤古開天闢地以來,它流過多少乳汁,又流過多少血淚?她好像來不及改換心境,她一刻鐘以前在上游還衝擊著人間的苦難、熬煎、饑饉、死亡,而現在陡然一眼看到遼闊的楚天楚地,換了人間。她似乎在喘息,想平靜一下,甚至想泰然微笑,但不能夠,上游苦難的激流又推湧而來,於是,她來不及向遠方來的親人打個招呼,就浪濤旋捲,波光閃爍,飄流而下了,像在焦灼地顫悸,又像在歡樂地顫悸。
牟春光看見敵人的飛機在高空盤旋,炮艦在江面游弋,一股怒火從心底湧起。他不允許!這些東西雖已失魂喪魄,卻還大模大樣,好像還在藐視我們,蔑視我們,認為我們對他們無可奈何。
這是挑戰!
牟春光心裡說:"長江不再是你們的,是我們的,是我們的了。"
他把一腔怒火,千般惱恨,都凝聚在一點上:殺過長江!可是,長江像大海一樣,茫無涯際。他仰天一望,只見幾隻雪白鷗鳥在悠悠蹁躚。此時此刻,他多麼羨慕它們呀,要是自己能插上兩隻翅膀飛翔過江,該有多好!
他猛然聽到一陣說話聲,一下轉過臉來,但見陳文洪和一個白髯飄拂的老人家,邊走邊說,後面跟著一個戴斗笠,穿著肩膀頭有塊白補丁的粗藍布衣的年輕婦女。陳文洪遠遠看見牟春光就招手喊叫起來:
"你們看看誰來了?"
大家一下擁過去圍攏了他們。
陳文洪按捺不住心頭高興,向大家喊叫:
"送我們過江的來了!"
老人家手上舉著根斑竹竿的小煙袋,黃銅煙袋鍋下垂吊著一隻青布繡花的煙口袋。他把長長的白鬍鬚一抹說:
"這遠近幾百里都管我叫老長江,早些年在江上送過紅軍。這幾天,國民黨兵敗如山倒,山倒了還要造孽,為了不讓你們過江,把沿江一帶船隻,燒的燒,沉的沉,白天黑夜,鳴槍喊叫,搜船抓人。虧得我這閨女有心計,跟我謀算,船都遭毀了,誰個送大軍渡江,我們約會了幾家船戶,在江漢葦塘裡偷偷藏了幾隻船,在等你們這些紅軍的後代。"
江風瑟瑟,吹得老長江的白髮白鬚拂拂飄動,他那赭紅色的臉膛上洋溢著旺盛的精力,閃爍著青春的光輝。女兒在一旁沒有言語,聽到父親對她的誇獎,斗笠下簌簌顫動著細長的眉眼在笑。
牟春光心上的冰塊一下溶解了,他滿懷激情一步跳過去,抓住老人家兩手說:
"我們立馬過江!"
"小伙子,有心胸,有志氣,過!你們瞅,不都來了。"
牟春光順著老長江的手一看,一排大木船已沿著江邊劃了過來。
陳文洪發出命令:"六連立刻過渡,搶佔灘頭陣地,掩護大軍過江!"
六連長果決、嘹亮地回答:"六連堅決完成渡江第一船的戰鬥任務!"連長的聲音好像發自牟春光的肺腑,他感到振奮、激動,心想:"將功補過的機會來了。"他甚至對師長投去感謝的眼光,因為他所希望的終於得到了。他隨即集合全班,在連長指揮下,一條線一樣向江邊奔去。
戰士們一踏上船,就猛覺得船在劇烈晃蕩。長江的浩瀚的聲勢和強大的浮力似乎在警告著、嚇唬著這群北方人。使牟春光高興的是,他們班排在第二船上,第二船掌舵的是老長江。他看見這位鶴髮童顏的老人精細而機敏地察看了風向和流速,解開紐扣敞開懷,露出赤銅般紅的胸膛,他那久歷風霜的身子骨堅實、硬朗。他從容地從褲腰帶上取下一個被摩挲成血紅色的小葫蘆,拔出塞子,一仰脖連著喝了四、五口酒,滿面春風地對戰士們眨了眨笑眼,見他們都抱著槍安穩地順序坐下,他一縱身,像蜻蜓點水一樣跳到船尾,掌著舵把,船立刻投入江濤,隨著波濤起伏蕩漾起來。
很怪,第一次渡江的牟春光只聽到水流拍著木船發出空洞的聲響,卻不見船向前移動,他很久很久辨不出這是怎麼回事,後來他猛然回頭一看,原來離岸已數里之遙,連堤岸也已消失不見了。
江面上,太陽火焰一樣炙人,從水浪中捲出潮濕的熱氣。
敵人已經發現渡江的船隊。一架飛機猖狂地仗恃著大江上漫無遮攔,竟呼地一聲從船上面低低掠空而過,像一隻被寒風抖落的葉子,還沒著地又給旋上天空。牟春光屏住氣,緊緊盯牢第二架飛機,他組織好戰士,但等飛機俯衝,就一起開火,誰想時間太急促了,槍聲未響,飛機已經帶著一串火閃閃的彈光飛下來,打在江面上,如同在綠紙上畫下的一條白色虛線,隨即跟著虛線的每一點跳起很高很高的浪花。與此同時,所有槍支一齊開火,在熾烈的陽光下,就像炸開來的焰火,只見無數銀點、金點在高空裡急急閃爍。
飛機剛像一陣颶風一樣旋捲過去,原來隱蔽在江面朦朧反光中的三隻炮艦,也一起向船隊駛來。不過,這時我們的船隊已經搶入江心,風吹浪大,波濤洶湧,一下把船推向高高的浪尖,一下把船旋入深深谷底。六隻升起風帆的船,從遠處看就像六隻斜著翅膀在水上飛掠的白鷗,滿帆風把船帆吹得鼓脹脹的,船在闖過江心呢!飛機在盤旋哀鳴,炮艦上先露出幾朵銀灰色的煙團,而後,炮彈帶著奇怪的嘯聲在船隊周圍爆炸開來,炸起來的水柱像噴泉一樣發出雪白顏色向上衝起。猝然間,一塊彈片正正打在老長江胸膛上,牟春光見他身子陡然一震,暗自叫了一聲:"不好!"牟春光猛撲上去,抱住老人。血像唧筒裡噴出的水一下濺滿牟春光胸襟。船隻失去了控制,可怕地傾斜起來,眼看浪濤要擁上船,把船淹沒。浪更急,風更大,炮彈在四周不停地爆炸,在這千鈞一髮的時刻,老長江忽然把白髯一潑灑,猛然從牟春光懷抱中掙脫,把整個身子撲在舵把上,兩眼閃著嚴厲的目光,江浪頑強地要把船覆沒激流,把人葬身魚腹。老長江用盡全身之力,擺正航向,船如同離弦之箭,越過江心向南岸飛去。
老長江不行了,他軟弱無力,沉重的身軀從舵把上往下溜。
"爹!"
那個戴斗笠的女兒衝上去,接過舵把子。
老人家的臉發青發白了,他最後看了他女兒一眼,想說什麼沒說出來,就猝然倒了下去。牟春光撕裂人心地喊了一聲:
"大爺!"
船隊在這時乘風破浪,直衝彼岸,風帆卻刷刷地降落下來。岸上敵人的江防工事裡,潑火一樣地向突破天險、從天而降的部隊猛烈掃射,船來不及攏岸,船上的人都急匆匆跳下水去,一面開槍射擊,一面涉水登陸。
牟春光離開船艙時,對老長江的女兒說了半句話:
"想不到他老人家……"
沒想到那年輕婦女那樣剛強,只一把把他推下水去,說:"老人常說,從前送紅軍往北送,就盼著什麼時候往南送。爹死得值!"
江岸上的槍聲召喚著牟春光,牟春光一下水,江水從岸壩上反衝回來,浮力特大,差一點把他衝倒,江水來迴盪漾,一下淹到膝頭,一下淹到腰際,他連忙蹦跳著身子往前跑。當他投入格鬥時,回過頭朝江面望了一眼,他看見那個戴斗笠的婦女孤零零一人站在船尾上,兩手伸出收攏,收攏伸出,敏捷地扳著舵把,掉轉船身,向煙波浩渺的江波上飛駛而去。
她載的是歡樂?
她載的是愁哀?
不過,老長江的女兒沒有在戰士面前流一滴眼淚。
四
經過一場激烈的格鬥,六連終於奪取了大軍渡江的灘頭陣地。
望著陣地上裊裊硝煙,熊熊烈火,一時之間許多紛繁複雜的意念都湧上牟春光心頭:南下路途中的紅旗招展,鑼鼓喧天;得到解放南京的消息時遊行火炬熊熊燃燒,進入武漢時大街上歡樂的人群,這一切令人何等眉開眼笑,何等喜氣洋洋;而後,暴風驟雨,酷暑炎陽,露營夜晚的痛苦與煩惱,蚊蟲像雷鳴一樣的襲擊,泥濘、汗水,這一切和同岳大壯的爭吵攪纏起來,像迷霧籠罩著他。他喘不過氣來,但他又感覺到所有這些都迷迷糊糊、懵懵懂懂,只覺得懊惱、痛楚。
硝煙漸漸飛散了,沖淨了,但空氣還是那樣辛辣嗆人,他感到一陣不安。突然之間,那個老長江的女兒漸漸遠去的身影又出現了。從始至終,除了老人誇獎她時,她那細細的眉眼笑過一下,還有就是臨了時說過那一句話。可是這一句話現在像聖水在沖激牟春光心上的污垢。她,就是她,穿過泥濘、汗水、暴雨、熱霧,正是她真正描畫出中國南方一種美的神姿。
她圖的什麼?
忽然之間,在牟春光的腦子裡,這個遙遠的南方的女兒和那個遙遠的北方的女兒--他的妹妹春玉溶合成為一個形象了。他記起偵察參謀遞給他的那封家信,他把武器擦拭乾淨,放在壕塹的胸牆上。他從左面小口袋裡掏出那封信,信給自己的汗水濡濕了,信給老長江的血水染紅了。他靠在塹壕邊,不知怎麼這樣一個粗壯的人,在拆開信封時手指竟在索索地顫抖,他急速地看這封家信,這是妹妹春玉寫的信:
哥:
爹媽都好,老人叫我給你說幾句話,解渴不忘挖井人,好男兒志在四方,讓你走到哪幾也別忘記咱家喝西北風的苦日子,別忘了吃地瓜央(秧)子、吃野菜葉子那當事,你要吃大苦,乃(耐)大勞,解放全中國。哥,我已經是一個優秀的拖拉機手。
妹春玉
一股溫暖的細流忽然從他心靈中流出,它像春天的小河一樣氾濫,它沖刷了雜草和淤泥。他特別哆哆嗦嗦地又看了最後一句話,"我已經是一個優秀的拖拉機手"。而偏偏在這句話那兒給老長江的血水染紅了。他覺得他在老船工女兒和妹妹這兩個婦女面前感到羞恥--這些天的煩悶、苦惱,難道只是由於跟岳大壯的衝突嗎?不,他畏難了,他怕苦了,他的意志萎靡了,他的精神頹喪了:"南方!南方!我寧可過冰山,也不願下油鍋。"這是這些天磨煎著他,而他又不敢正視的真實思想。"我算什麼英雄!我還不如兩個單薄的女子……"他慚愧,他不如老長江的女兒,也不如妹妹春玉。他彷彿看見她們倆人明亮的眸子凝然注視著他,他找到了那天大霧中他為什麼潰退下來的真正原因。他慢慢用手抱住自己的腦袋,流下悔恨的眼淚。
連長嘶啞的聲音驚醒了他:
"敵人反攻上來了!"
牟春光擦乾眼淚抬頭一看,敵人已經壓上陣地前沿,黑糊糊一大片,他已經看清楚走在前面的每一個人的臉面,聽清楚走在前面的每一個人的腳步。他注視著走在前面的每一個人端著的冷冷的衝鋒鎗槍口,拔腳向連長跟前跑去:"連長!我看有一個營!""冷靜,來一個營就消滅一個營!"戰壕裡開始有人移動,有人準備開槍,都給連長凶狠的喝聲制止住了,工事裡一下變得鴉雀無聲。敵人已經下定決心,不准渡江部隊站穩腳跟,他們派出十倍之眾,黑壓壓像一片烏雲向前滾捲,也不放槍,也不叫喊,只是向陣地逼近來、逼近來。
恥辱和自尊是相聯的,如果說自尊能變成力量,那麼恥辱可以使人覺醒。牟春光從覺醒中生發出特別巨大的仇恨,他的下顎咬得緊緊的,身上每條肌肉都像繃緊的弓弦,兩眼銳利閃光。他用牙齒擰下一枚一枚手榴彈蓋。敵人那些猙獰的、像野狼一樣的形象愈來愈清楚了,彷彿聽到他們喘吁聲。牟春光如同看到非常骯髒的東西,從心裡感到厭惡。正在這時,連長揮了一下手,我們陣地上的機槍叫響了,牟春光隨即扔出了手榴彈,他扔第一顆時心下喊道:"為了俺爹俺娘!"他扔第二顆時心下喊道:"為了老長江!"他扔第三顆時心下喊道:"為了我妹妹!"他扔第四顆時心下喊道:"為了老長江的女兒!"噙在眼窩裡的淚水流出來,他不去擦它們,他一任滾滾而過的濃煙和淚水沾粘在一起,在臉上抹出一道道黑色印跡。他只顧一個勁扔手榴彈。正面的敵人,突然退潮一樣一下停住,在一片火海中,似乎在猶豫:是前進?是後退?這時左翼上出現了危機,那兒胸牆上忽然像豎立起黑乎乎一堵牆,敵人一個個跳進了塹壕。
連長猛喝:"二班上!"嘶啞的聲音此時特別震撼人心。牟春光帶領那一班人順著塹壕急急跑過去。牟春光猛然發現一個瘦小的、兩隻眼睛從鋼盔下面凶狠狠突露出來的人,活活像一隻野狼,正從胸牆上跳下來。牟春光一跳一丈多遠,一下抱住那人,牟春光那粗壯的身子把那人猛壓在底下,那人勁頭不小,一個猛勁翻過來,又把牟春光壓在底下,抽出一把寒光閃閃的匕首向他猛刺。牟春光咬緊牙關,用盡全身之力卡住敵人的手腕子。這時塹壕內外許多人緊緊摟抱一起,打成一團。大股大股的黑煙在陣地上飛,太陽給黑煙遮住,只像一個白慘慘的圓圈。正面敵人趁勢又往上衝了,爆炸聲在震響,火花在閃爍,這場廝殺真是"利鏃穿骨、驚沙入面。主客相搏,山川震眩。聲析江河,勢崩雷電。"牟春光經過一陣猛力的決鬥,終於騎在那人身上,抓起丟在地下的一支衝鋒鎗,向那人臉上一陣猛砸,粘滋滋熱糊糊的血水濺了他一臉。經過一場肉搏,將跳進塹壕的人殺得屍骨狼藉,血流成河。後面的人嚇得猛一轉身,順著斜坡,有的跑,有的滾。牟春光殺得性起,一蹦蹦上胸牆,叉開兩腿,胸口上頂住一挺輕機槍,緊抖全身,猛烈掃射。由於左翼突破受阻,正面的敵人也狼狽逃竄了。
牟春光瞪著血紅的兩眼拔腳想往下衝,卻給連長喝住了。
西下的陽光已經有點黯淡,陣地上的火舌顯得發紅髮亮了。坑坑窪窪的地面上,橫七豎八地堆滿死屍和傷兵,傷員大聲發出痛苦的呻吟。牟春光最聽不得這種聲音,他輕蔑地咒罵了一句。恰在此時,他機靈地轉動眼珠,發現一個目標,他立刻跑到連長身邊,連長震聾了,他趴在耳朵上喊才聽清楚。連長點了點頭。牟春光就輕巧地跳出塹壕,像一隻壁虎一樣身子伏地迅速爬動著,向一個屍體爬去,所有陣地上的人都把眼睛盯牢他,他一跳回塹壕裡,就放聲大喊:
"是個大腦袋營長!"
大江被染成一片暗紅色。戰士們一個個本來像火人一樣,驟然給清涼的江風一颼,胸襟是那樣舒暢。紅色變成紫色,紫色變成黑色,而後夜幕緩緩垂落下來。經過鏖戰之後,四周顯得特別寧靜,好像連長江的滔滔聲也從宇宙中消失了。牟春光覺得渾身痠疼,他把脊背靠在水泥工事的牆壁上,閉攏兩眼。不知過了多少時間,一驚醒來,他沉思了一陣,從軍衣口袋裡慢慢掏出那封信。此時,半邊殘月,幽暗朦朧,他已辨認不出信紙上的字跡,但是他看見了老長江留在信紙上那塊深深的血漬……
五
經過請示,兵團前指同意,陳文洪師留下六連所在的團隊,支援六連堅守灘頭陣地。他率領另外兩個團和炮兵部隊沿江東進,直搗沙市。
這時,整個大軍在消滅江北敵軍主力後,分兵兩路:一路西向宜昌,一路東擊沙市。兵團前指電報一到前方,東西兩路,火速奔馳,展開競賽。
陳文洪面臨決戰,全身熱氣騰騰。他在前面一邊急急趲行,一邊掌握情況。偵察兵騎著馬,揮汗如雨地趕到他面前報告:
"敵人企圖炸斷前面橋樑。"
這是陳文洪最怕的。因為如果橋樑炸斷,就要遲滯前進,就不能趕在拿下宜昌之前拿下沙市。他曾經在軍用地圖上反覆衡量過,從距離上說,如果他不能先拿下沙市,那只能是他的無能。可是他也清醒地料到,敵人會想方設法阻撓他們,以遲滯時間,爭取最後一刻炸毀沙市堤壩,那就會"為山九仞,功虧一簣",那將是多麼巨大的危險!他聽了偵察兵報告,立刻跑到前衛連前面,猛喊一聲:
"停止前進!"
他自己翻身上馬,像一隻飛箭一樣直衝橋樑而去。
他一上橋,就看見一包炸藥已經點燃導火索,導火索上絲絲冒著白煙,迅速向炸藥包燒去。
他跳下馬,舉起從一個戰士手上搶過的刺刀,一揮斬斷吱吱燃燒的導火線,飛起一腳,把一包炸藥撲通一聲踢落河裡。
連隊像颶風一樣歡呼著通過橋樑。
平坦寬闊的大路上,一邊是急急奔跑的步兵,一邊是隆隆前進的炮兵。
炮兵隊裡一個馭手,從車轅上站起來,緊緊攏住韁繩,狂舞著皮鞭,縱馬飛奔。六匹一色大紅馬,經過狂風暴雨、炎陽驕日的磨難,而今飛揚著鬃毛,翻起來的蹄鐵和汗濕的身子都在閃閃發光。它們拖曳著那漆成橄欖色的炮筒,在車輪顛簸下上下顫動著,好像正在為了打破久久沒有發炮的苦悶而躍躍欲試、一顯身手。這馬和炮的心情就是岳大壯的心情。
岳大壯這個輕言輕語、一說話就臉紅的人,有點悶氣,為什麼?
不,不是因為跟牟春光的兩場衝突,不過兩場衝突在他心裡確實留下創痕,令他傷心。這幾天內,他前前後後仔細尋思:自從在火線上被解放,他和牟春光就相處得很好,他喜歡牟春光對人熱火一團的正直、義氣。他曾跟別人品評過:"這人,到了關鍵時刻,他為同志能兩肋插刀。"沒想到那天炮車深陷泥塘,他一時心裡窩火,便和牟春光頂撞起來,事後尋思起來挺後悔。不過,那露營之夜,牟春光竟那樣蠻橫粗野,至今想起,心裡還烏雲沉沉,悻悻不樂。可是,他和牟春光不同,他心裡有一種活躍的、頑強的精神力量,壓倒一切,一想起就喜得合不攏嘴,那就是回到南方老家的喜悅。
他不是不怕狂風暴雨,
他不是不怕赤日如焚,
可是這是生養他的地方呀!
一路上,他看見一株攀天大樹枝葉茂盛,綠蔭如蓋,心裡就美滋滋地說:
"北方有這個?"
他看見大片竹林在微風中蕩漾得像一湖春水,心裡又美滋滋地說:
"北方有這個?"
美不美,家鄉水,他看著什麼都愛,看著什麼都親。
想起從家鄉被綁了壯丁,一家人號啕大哭,後來,他不知挨了多少皮鞭抽、軍棍打。他挺住了,終於成為一個熟練的炮手,給鐵悶子車運到東北,編在一個美械師裡。在一次戰鬥中,他向解放軍舉起雙手,當時暗暗思忖,不知被俘後是何下場。怎麼想得到,今天他會這樣飛馳著六匹馬拉的大炮,威風凜凜返回家鄉!他的心怦怦跳,睜大兩眼,一個戰士的心是何等單純,何等動人呀!
一條大路,兩股洪流,炮兵要超越步兵,步兵加緊奔跑。
陳文洪騎在黑駿馬上,一下跑到後面督促部隊,一下跑到前邊指揮部隊,還不時舉起望遠鏡遙遙瞭望。這時,偵察兵又騎馬跑來報告:"沙市敵人有逃跑模樣!"陳文洪立刻勒著馬回身大喊:"前衛連猛插沙市!"一剎那間,前面忽然傳來槍聲,空氣驟然緊張起來。陳文洪隨著那個偵察兵,揚鞭縱馬,飛奔前去。後面,參謀、警衛員一小群人緊跟上來,一閃一閃沒入旋捲的煙塵。戰鬥熾情像火一樣在燃燒、蔓延。一聽到槍響,後面走不動的戰士也拚命往前撲。
陳文洪一小隊人跑進了沙市,他立刻命令偵察兵領他往江堤上奔跑,他要用整個身子抱住江堤,用整個身子護住江堤。他用腳後跟緊緊磕著黑駿馬的後腹,馬像在賽馬場上跑在最前面的一匹馬,它從頭到背到尾拉成一根直線,它已經不是在奔跑,而是在飛騰。馬背上的陳文洪向前俯著身子,但聽見兩耳忽忽風聲,他心裡還急如星火,他的整個神情似乎在說:"搶佔堤壩,保住堤壩……"他確實是頭一個飛上堤壩的。黑駿馬跑瘋了,蹦跳著四蹄,打了幾個盤旋才收住腳。陳文洪看著大堤,敵人沒有來得及破壞大堤,而他們自己卻倉皇逃遁了。
古老而殘破的大堤啊,像在發出笑聲,他從顛簸的馬身上側耳傾聽,才明白這是洶湧的江流拍擊堤壩的轟響。他一看那幾乎淹上堤頂的江水,飄著明晃晃陽光,滔滔不絕,不禁出了一身冷汗:這江堤要給炸開,該多危險!同時掠過一絲勝利的微笑,現在好了,平安無事了。他恨不得立刻用整個身軀抱住江堤,緊緊地抱住江堤。這時,忽然聽到有人叫他:
"老陳!"
他從馬背上轉過身來。
啊,政委!
他立刻飄然躍下馬背,把韁繩一扔,就大踏步朝梁曙光走去。
梁曙光和陳文洪幾乎同時搶到沙市江堤。
兩人都氣喘吁吁,但卻洋溢著說不出來的喜悅。
其實分手只不過幾天,他們卻好像很久很久沒有見面了。
陳文洪說:
"看情形敵人只是些散兵游勇,沒什麼真正的戰鬥。"
梁曙光說:
"你挑的史保林可真是個傑出的人物。"
當他們兩人目光同時轉向江面,只見幾隻艦船正在慌慌張張地滿載沙市的敵人向長江南岸逃跑。
陳文洪說:"火速調炮兵,炸沉他們!"
梁曙光說:"那上面肯定有敵人指揮機關。"
炮兵來了。第一個趕來的是岳大壯的那門炮,他們迅速地設好炮位,岳大壯看著自己那細長的炮身朝向江心,他的心情是多麼愉快又多麼急的啊!像整個長江和天空都在崩裂,一顆一顆炮彈排空而去,爆炸開來。
陳文洪、梁曙光同時聽到一個笑吟吟的聲音,一看是秦震。
秦震站在那堤頂上,江風呼呼地吹動他敞開的衣襟。他舉起望遠鏡仔細觀察,而且高聲叫著:
"好,中了!打得好哇,著火了!"
"嗯,傾斜了!"
"嗯,下沉了!"
炮兵還在射擊,他揚了一下手,意思是可以停止發射了。然後,他笑著向陳文洪、梁曙光轉過身來:
"擊沉一隻,擊傷兩隻。神炮!神炮!"
站在附近的岳大壯聽到了兵團副司令的誇獎。他臉上、身上都給煙塵熏得烏黑,白眼球比平時還白,就是這兩隻眼睛,笑了。笑得那樣陶醉,笑得那樣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