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四 章 一個不信神的
一朵紅雲飛過崖,
夢裡夢見紅軍來。
黃米撈飯豆芽菜,
我把咱紅軍沒錯待……
——民歌
晌午時分,抗日宣傳隊在會上的宣傳結束了。看熱鬧的人也漸漸走散了。有的背著錢褡子,有的扛著新買的掃帚,有的買個牛籠嘴戴在頭上。大家走著議論著,抗日救亡的強烈情緒,開始在莊稼人的心頭激盪著。
在赤楊崗的村街上,李麥和那個在《放下你的鞭子》中演姑娘的女戰士一塊走著說著話。這個姑娘已經換上了灰軍服,打著裹腿,挽著袖子。她中等個兒,紅撲撲的臉上有兩隻秀氣的大眼睛,看上去顯得那麼乾淨、麻利、精神;和剛才那個愁眉苦臉、又餓又累的模樣,完全像是變了個人。
李麥問:「你們是從哪裡開來的?」
女戰士說:「我們這一次是從南陽來。原來我們的部隊是在大別山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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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麥說:「大別山我去過。光山、固始、黃安、麻城我都到過。」女戰上說:「你去過大別山呀!去那裡幹什麼?」李麥不好意思說她去要飯。她說:「做生意唄!跟著俺男人去賣木梳篦子。」她又小聲問:「你們是紅軍吧?」
女戰士笑了笑說:「我們現在叫新四軍。我們這一部分是新四軍豫東抗日支隊。」李麥忽然興奮起來,她攀住那個姑娘的肩頭說:「我明白了。閨女,我見過咱們紅軍哪,在新集還領過你們分的糧食。可是回來後俺男人不叫說。」女戰上說:「現在是國共合作,要共同抗日了。他們不敢找我們的事。」李麥點了點頭。
轉過十字街口,來到李麥家的大門口。李麥家和海騾子住隔壁。海騾子正在門口站著。他看著李麥領了個女兵,故意討好地說:「天亮他娘!宣傳隊王司務長和我說了,弟兄們不用派飯了,都帶的有乾糧,燒點茶就行了。咳!真是秋毫無犯。」他後一一句話是故意說給女戰士聽的。李麥也不看他的臉,只是冷冷地「啊」了一聲。
李麥家住著兩間草房,一個不太小的院子,還有個破大門樓,兩扇白茬大門已經破得豁了牙,院子裡有棵大石榴樹,開著一樹紅花,隔著大門看得很清楚。
李麥說:「這就是我的家。你看俺這大門.要飯的看見就隔過去。」她解嘲地說著順手推開了門。院子裡一群小孩正在玩「娃娃家」。他們正在學著演剛才看過的《放下你的鞭子》。
一個小女孩站在中間,頭上也紮了個紅布條,還戴了朵石榴花。一個七八歲的男孩提了個銅洗臉盆當銅鑼,鼻子下邊粘了幾片椿樹葉子當鬍子,他敲著銅盆嘴裡唱著:「小小銅鑼轉悠悠,黃河南北度春秋。……」念了兩句後,就對那個女弦說:「嫦娥,該你了!」那個小女孩說:「你還沒有念完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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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正在爭論,看見李麥和一個女戰士走進來,害羞得扔掉臉盆,拔掉鬍子,一齊向門口跑去。女戰十急忙笑著攔著他們說:「別跑,別跑,你們唱,我聽聽。我還可以教你們。」
李麥拉住那個粘鬍子的叉黑又壯的男孩說:「小建,唱吧,給你這個當兵的姑姑唱一個。」那個小建卻掙扎著喊著:「我不會!。我不會!」
李麥在他圓圓的頭上拍了一巴掌說:「爬開吧,狗肉不上桌面的東西。」
孩子們跑了,那個戴石榴花的小姑娘卻留在院子裡,笑吟吟地看著這個女戰士。
女戰十問:「大嬸,這個小妮是……?」
李麥說:「我一個妞,叫嫦娥。還有個男孩子叫天亮,屬狗的,今年十七。我也忘記問你了,你叫什麼?」
女戰上說:「嬸子,我姓宋,我叫宋敏。」李麥背著:「宋--敏,我記住了。看你們這名字多好聽。俺這鄉下的閨女們起個名,不是這花,就是那葉,光俺這村裡就有三個閨女叫水仙,大家沒法子分別,就只好叫大水仙,小水仙,還有一個蒸饃家水仙!」
宋敏說:「怎麼叫蒸饃家水仙,他家賣蒸饃?」
李麥說:「不是。他哥叫『蒸饃』!」她這麼一說,宋敏實在忍不住天真地笑了。李麥說:「你覺得可笑吧,這莊稼人沒見過啥,他愛啥就把孩子叫啥名字。蒸饃他媽就是喜歡吃蒸饃,鐵鍋他爹就是喜歡一口鐵鍋。比如我這個名字吧,叫個麥,俺娘就是喜歡小麥,雖然她那一輩子也沒吃上幾頓麥子面。」她說著好像想起了什麼事情,就叫著:「嫦蛾——」嫦蛾跑了過來,李麥小聲叮囑說:「燒鍋,先把咱那個瓦罐裡那點大米淘淘,全淘了!」嫦蛾點著頭跑進屋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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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敏忙過來說:「大嬸,你可千萬別麻煩,我們部隊帶著饅頭,我坐一會兒就走。」
李麥把她按到小木凳子上說:「你別管,我這不是招待你,我是招待咱紅軍。那一年逃荒到大別山,要不是紅軍我們早餓死了。好容易來到我家,這頓飯非吃不行。」她說著走過去,在一個土地爺的神像小窯窩裡趕出來~只母雞,從窩裡悄悄拿出三個雞蛋,交給嫦娥。
宋敏笑著問:「大嬸,你家母雞就在土地爺的窯窩裡下蛋呀?」李麥也笑著說:「是啊,我不敬神呀!俺這赤楊崗就我一家不敬神!敬神有啥用啊,咱窮人照樣窮,財主家照樣發財。土地爺也是長了一雙狗眼,誰家富,他就巴結誰。過去俺家還有六畝老墳地,收他家訛走了四畝。」她指著隔壁海騾子家的磚瓦大院。宋敏問:「是不是就是剛才在門口眼你說話的那個高個子?」李麥說:「對,就是他。小名叫海騾子,大名叫海南亭。如今是俺這第二保的保長。你別看他酷話呲著牙笑著,心黑著哩!俺兩家是死對頭!」
宋敏說:「我們在這兒要住下去。已經和縣政府說了,下個月要進行一一次保長選舉,由群眾自己選,選出來的保長還要辦訓練班,要真正抗日的保長。」
李麥高興地說:「要是真叫大家選,一選就把他選掉了……」正說著,門外那幾個小孩又回來了。他們對著大門高聲唱著:「不怕你關山千萬重……我們是抗日的開路先鋒……」他們奶聲奶氣地大聲唱著,好像是故意叫宋敏聽。宋敏對這幾個小傢伙很感興趣,她叫著:「來來!咱們一齊唱。」可是小建那幾個孩子一看她走過來,就哈哈大笑著一窩蜂似地跑了。
李麥說:「別理他們,都不出攤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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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敏在大門口做著鬼臉,故意逗他們玩,李麥乘空兒爬在院子裡一棵香椿樹上,攀了幾枝嫩一點的香椿菜。宋敏回來聽見樹上卡嚓卡嚓地響,仰臉一一看,見李麥爬在樹上,笑著說:「大嬸,你還會上樹?」李麥不好意思地說:「如今老了,身子笨了,過去就是俺村頭那大楊樹,我也能爬上去。」她說著已經攀著樹幹溜到了地上。
約莫吸一袋煙工夫,飯已經做好了。還炒了兩個菜:一個香椿炒雞蛋,一個韭菜炒豆角,還有一碟新醃的蒜苔。李麥用大碗盛了兩碗熱騰騰的白米飯,放在宋敏面前。可把宋敏稀罕壞了。她隨:「大嬸,到你家還能吃上大米飯!真是不容易。」李麥說:「我有個孩子叫天亮,過年時候,他從開封捎回來兒斤,沒有吃完。我知道你們大別山南五縣的人愛吃大米。」
宋敏問:「你兒子在開封幹什麼?」李麥說:「在黃河上學撐船,當艄公。」
兩個人說著剛端起碗要吃飯,徐秋齋拄著棍來了。這時他已六十多歲,人也瘦了,頭髮也全白了,眼也花了,就是鼻子還相當靈敏。老頭子愛吃個嘴,這幾年請他的人也少了,就越發有點饞。所以這半條街上,不管誰家來個親戚,待個朋友,殺個雞、炒個菜,他總能聞到。農村裡都是粗茶淡飯,一動葷腥,香味兒就飄滿半個村,他總是在人家剛炒好菜時,就「闖香下馬」了。不過他這個人平素常給窮人辦事,嘴也會說,到誰家吃一頓飯,農民們也不在乎。李麥為人爽直大方,只要他來,好壞沒空過他。因此他就成了常客。
徐秋齋一進門就說:「天亮他娘,曬的煙葉還有沒有了?給我一把。」李麥知道他不是來要煙葉,就在鍋裡盛了一碗飯,加了一雙筷子說:「大叔!你先來吃飯,還炒了幾個雞蛋。」徐秋齋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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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香椿味可真鮮!飯我不吃了,我吃幾口菜算了。」李麥說:「做著你的飯哩!」老頭不好意思地「嘻嘻」了兩聲,正要坐下,這才看到宋敏。
徐秋齋說:「這位老總是哪裡的客?」李麥說:「宣傳隊的。就是上午在會上演新劇的。人家是個姑娘。」徐秋齋忙說:「啊!巾幗英雄!女孩子們能從軍打仗,可真是難得。」吃著飯,宋敏問他:「老先生,我們今天演的戲你看了沒有?』』徐秋齋說:「我看了。好!『國家興亡,匹夫有責。』小日本國本來叫『倭奴』,他如今欺負咱中國,是自取滅亡。你們那個軍歌唱的好!『工農兵學商,一齊來救王。』這『王』就是王道吧?……」宋敏糾正他說:「『一齊來救亡』,是『亡國滅種』的『亡』。不是『王道』那個『王』……」徐秋齋這才恍然大悟地酷:「啊!我說呢,現在又沒有朝廷了,救哪個『王』啊!」
李麥說:「大叔,要是天亮在家,我就想讓他跟著軍隊當兵去。日本鬼子太欺負咱中國人了。我看咱中國人要都起來跟他們拚,不活剝了他們的皮!?』』徐秋齋說:「是啊,不過天亮是孤子,聽說抽壯丁還不要孤子呢!」「老頭吃得慢,李麥把雞蛋撥在他碗裡兩大塊。老頭吃著吃著話更稠了。他從岳飛抗金兵大破金兀朮的「拐子馬」談起,一直談到秦檜設的「風波亭」,又從「風波亭」談到天運氣數。宋敏說:「老先生,你是做什麼營生的?」徐秋齋說:「我是個寒士,一輩子也不走運。早年耕種幾年『硯田』,後來有病就回家了o"宋敏說:「什麼『硯田』?」徐秋齋說:「我們這一行叫作『硯田無稅子孫耕』。』』李麥說:「大叔,不用說你那陳年古董的事了!你不就是當過教學先生嘛!」.這時,正在吃飯的小嫦蛾也插上嘴說:「俺爺爺會算卦,還會送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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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麥「啪」地一下在她頭上打了一巴掌說:「吃你的飯,死妮子就你的嘴快。」宋敏覺得好笑。徐秋齋忙解釋說:「我是『諸葛馬前神課』,都是死數推理。」宋敏說:「老先生,以後要多宣傳抗日。你是識字人,多給大家講講時事,講講咱們中華民族不能作亡國奴!要堅持抗戰到底。……」
宋敏正說著,從大門外進來一個三十多歲的漢子。他長得五短三粗,一雙細瞇而靈活的小眼睛,一個長鼻子。他剛進門就喊著說:「嫂子,我用用水桶。」李麥說:「那不,在水缸邊上,你拿去吧。」徐秋齋這時卻說話了。他說:「王跑啊!我說你也是個木匠哩!箍個桶在你手裡算個啥,從村西頭跑來借桶,你就不嫌跑腿?」
這個叫王跑的農民說:「大叔,你是不知道,我連針扎的空兒都沒有,『剃頭的頭髮長』,越是自己的活,越顧不上。」徐秋齋說:「光知道解板做風箱賣錢,你可真稱得起『錢串』兒!」王跑說:「我是順便回去捎擔水。」他說著又向李麥說:「扁擔我也使使。」說罷,挑起水桶走了。
王跑走後,徐秋齋歎了口氣說:「你隨這些人你能叫他去抗日!整天光有『錢』心,沒有後心。光想佔小便宜,你要發給他一枝槍,說不定他敢當鐵賣了。…
李麥說:「大叔,你也把王跑說得太不值錢。百人百樣,十個指頭伸出來也不一般齊。他也不過是小氣點兒。
徐秋齋說:「嗨!我沒屈說他。就我那一桿破水煙袋,他抱住呼嚕嚕、呼嚕嚕,啥時候把煙末吸完才放下?人家說棒棰打他手裡過一下,也要剮掉四兩末,挑擔水打他門前過一下,他也要勻一碗。前年秋天,我故意試了試。我從河灘裡扛了塊石頭從他門前過,看他怎麼佔便宜!反正這石頭我是壓酸菜的,他要我也不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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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我扛著石頭走到他門口了,他這人嘴甜哪!老遠就喊著:『大叔,歇歇。』我觀:『歇歇就歇歇。』我剛把石頭一放,你算沒想到,他拿起一張鐮說:『嘿!我這張鐮該磨了,你多歇一會兒,叫我在這石頭上把鐮磨磨。』你說你有啥法子!」他說罷,宋敏、李麥都呵呵大笑起來。老頭子卻不笑,只顧往嘴裡夾菜。
這時候,宣傳隊的集合號忽然響起來了。宋敏忙說:「我們集合了,回頭咱們再拉,你慢慢吃,大爺!」說罷起來跑了。李麥在後邊喊著說:「要是部隊在俺村駐紮,你住到我家來!……」
「好!——」宋敏答應著已經跑到街上了。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