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
這回他可是終於達到目的,一個人自由自在地「垂釣」了,回到石湖,那最初的紛擾,總算平安無事地給搪塞過去。現在,頭一步,自然是陳莊,因為據勞辛講,他是在那裡碰上船家老漢的。
詩人還健在的時候,於而龍總是希望他能把當時的情況,詳細地回憶出來,但患有植物神經紊亂症的勞辛,竟很像腦軟化患者,對任何細節都模模糊糊,記不真切了。
於而龍抱怨地責備:「真要命,你可憐的記性!」
「怪我嗎?我根本不覺得是謎。」
「可怕的謎,難猜的謎,總是隱藏得很深很深的。」
獨有陳莊這個地名,說得確切不移,詩人跺著枴杖賭咒,肯定不會記錯。
「會不會那老漢相中了你手裡的酒?」
勞辛說:「我不贊成你把人看得那樣壞——」但詩人獨對王緯宇不感興趣,在石湖打游擊的那些日子,他和這位歷史系大學生,也沒少打交道,但始終關係不是那麼融洽的。勞辛說過:「我不喜歡一覽無遺的詩,我也不喜歡一眼看不透的人。」
當於而龍獲悉在蘆花犧牲那刻,有一位親眼目睹開黑槍的船家老漢的時候,恨不能馬上插翅飛回石湖,偏偏由於兒子不幸被捕而拖了下來。謝若萍看到老伴那分著急,那分焦慮,那種心力交瘁的緊張神色,也沒和他商量,就告訴了廠革委會主任王緯宇;希望通過組織上,把這個未免有點玄虛的陳年積案,幫助瞭解一下。
於而龍火了,還從來沒有這樣向妻子發過脾氣。
勞辛勸住了:「你放心,他不會表現出多大熱情的。」
但是詩人說差了,王緯宇挺當回事地跑來詢問他:「不會記錯吧?陳莊?一個船家老漢?大約多大歲數?還說了些什麼?不會是神經不正常的人吧?我們家鄉可是有一種愛說廢話的牛皮匠。
你再想一想,是陳莊?……」
勞辛不耐煩了,閉上眼睛,拒絕做任何回答。
王緯宇神態激動地,用拳頭擊著手掌:「我一想起蓮蓮的生母,說實在的——」也許湧在嗓子眼裡想說的話太多了,你擠我,我擠你,結果反倒半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正因為勞辛說得確切不移,所以送走縣委副書記,決定馬上去陳莊,半刻也不耽誤。
老林嫂不解地問他:「怎麼?當真還去釣魚?」
「要不是釣魚,我回石湖幹什麼呢?」
那位小學教員說:「要不,還叫秋兒給你打下手去吧!」
「不用了,再不會有那好運氣,會碰上紅荷包鯉的。」他想:要有一個孩子伴隨著,辦什麼事都礙手礙腳的。
但是秋兒的媽媽偏堅持:「要不叫秋兒,也得等水生,哪能讓你一個人在湖裡亂闖。」
「怕我在石湖裡迷了路嗎?」
那怎麼行?水生的靦腆媳婦急了,在縣城那麼一個天地裡,科級幹部就是了不得的,路人為之側目。像於而龍這樣有時在報紙一大堆人名裡偶爾出現的人物,怎麼能讓他獨自劃著舢板走咧?縣委副書記可是有話在先的呀!
老林嫂止住了兒媳:「由他去吧!他的脾氣我懂!」兒媳婦連忙叫了一聲:「媽——」但這位候補游擊隊員卻生氣地說:「誰家請來的客誰照應,用不著別人插嘴!」
她站在垂柳下望著慢悠悠劃走的於而龍,囑咐著:「早點回來,我給你烙馬齒莧的餡餅吃咧!」
於而龍笑了,那是蘆花的拿手好戲,虧她還記在心裡。
船漸漸地遠去了,老林嫂心裡在想:他急急忙忙地去幹什麼呢?按說,他應該著急去看望蘆花的墳呀!那是他的結髮妻子呀!不過,她非常信賴游擊隊長,認為他所要做的一切必然是正確的,也許正是為了蘆花才迫不及待地駕起舢板走的!
可是一想到蘆花的墳墓,老林嫂的眉頭打起了結。
王惠平呀王惠平,虧你好意思笑得出口,還笑得那麼自在,呸……她朝湖裡啐了一口,於而龍已經劃得看不見了。
老林嫂,她從來不是怯懦的,是一個天不怕地不怕的潑辣人,一個多重的擔子也敢挑,多大的風險也敢冒的候補游擊隊員,於而龍弄不懂分明她心裡有話,幹嘛不敢講呢?
他想起打游擊那陣,要給在湖東開闢根據地的蘆花,送份文件,遞個情報,在陳莊封鎖線上的盤查卡子,突然嚴禁得一般人不容易混過去的時候,就只好找到她:「老林嫂,只得麻煩你啦!」她二話都不說,背上水生,+上竹籃,裝作討飯的叫花子走了,誰都知道,只要一查出任何「通匪」的證據,立刻就地正法。
她膽怯過嗎?沒有。
於而龍弄不懂,難道成為一種規律,年歲老了,人就會變得軟弱、變得瞻前顧後而喪失了膽量?王惠平能對一位烈屬怎麼樣呢?
這他就不明白了,昨晚上,老林嫂不是已經把話點給了他:
「反正現在要來了鬼子,老百姓不大肯掩護幹部的!」要不是她兒子白了她一眼,趕緊拿話打岔過去,肯定還會說得明白些。
她還總算是有勇氣的,敢去找這位縣委副書記,要他站出來講幾句公道話;敢於大鬧公堂,弄得他至今還耿耿於懷。然而大概還是縣太爺官大一品壓死人,以致弄得這個不算太屈服的老百姓,想說又不敢說,不敢說又忍不住要說,吞吞吐吐,欲蓋彌彰,其實,老林嫂並不是這種含含糊糊的人。
但是,她那張嘴確實被鉗制住了。
於而龍想:我活了六十年,歡樂與痛苦,笑聲和淚水,成功與失敗,順利與挫折,都一筆一畫地寫在歷史上的。老嫂子,當真理的嘴被貼上封條的時候,你一個人為我喊的聲音再高,也擋不住那滿世界的喧囂,就像鬧蝗災那樣,沙沙的蝗群,鋪天蓋地而來,把整個藍天都遮黑了,能把所有綠色的植物啃個精光。你一個烈屬何其渺小,能挺得住那瘋狂的,吞噬一切的天災麼?那沙沙的咀嚼著人類良知的聲音,又在他耳畔響了起來——
「於而龍,蘆花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女人?」
「她是你的嫂子吧?」
「你哥哥怎麼犧牲的呢?」
「你們怎麼出賣沼澤地的地下縣委會?」
「為什麼你和蘆花遲到?告密去了吧?」
「你怎麼和你嫂子非法同居的?」
「你為什麼被捕?為什麼投降?」
「為什麼鬼子大久保抓住你,不斫你腦袋,優待你?」
「為什麼?」
「為什麼?」
啃吧!啃吧!蝗蟲啃的是綠葉,而兩條腿的蝗蟲卻在啃嚙著每一個善良人的心。
「唉!」於而龍想:我應該早點給她寫封信,告訴她不必為我操心,也就省得她受那位縣委書記的氣了。但是,話說回來,那時的於而龍或者窮於應付;或者壓根不曾把千里之外的老太婆,那微末的支持當回事,這封信肯定是不會寫的。現在,老林嫂那顆善良的心,就像這明鏡似的石湖那樣,也使他自己看到了靈魂上的灰塵。是的,他想:如果有上帝的話,這上帝就是人民;如果我要懺悔的話,也只能在他們面前低頭!
老林嫂,她有一顆多麼了不起的心啊!
在石湖支隊扯起紅旗以後,老林哥一直管著整個支隊的糧秣輜重,根本就顧不了家。老林嫂要餵飽那幾張嘴是相當不容易的,逼得她像男人一樣,風裡雨裡地出湖捕魚,而且還嫌受罪不夠似的,後來又把於蓮抱了回去。可她實在是個太累贅人的孩子,從小幾乎是在老林嫂的背上長大的。有什麼辦法呢?她要撐船,她要張網,只好把孩子捆在脊背上,而且還要走村串捨,為她背脊上的寶貝,去尋找那些有奶水的媽媽,討口奶吃。哦,她走了多少路程啊!每天早中晚三頓,離柳墩最近的村舍,也得三華里開外,計算一下吧,整整兩年啊,不論颳風下雨,不論天寒地凍,她背著小於蓮,一步一步地在泥濘的道路上,在水漫漫的沼澤地裡,跌跌撞撞地著、走著,有時候不得不手腳並用,才能爬上那陡峭的堤岸,而蓮蓮還不住聲地哭鬧,在乾媽的脊背上扭動掙扎。
「乖乖,別哭,快啦,快到啦……」
那種場景,於而龍現在一閉眼,立刻閃現在腦際。有時情況好些,條件許可,她就把孩子送到支隊來;一旦緊張起來,戰鬥頻繁,她準會把於蓮抱回家去,而且總是給蘆花說:「放心吧,只要我孩子死不了,她就能活著。」
於蓮如今活著,可老林嫂的兩個兒子呢?
石頭,她的頭生子,是在石湖殘酷的階級鬥爭中,最早犧牲的一名小戰士,他死得那樣悲慘,至今,於而龍還記得老林嫂坐在井台上,舀著一瓢瓢水,沖洗小石頭破碎屍體的情景。那血跡斑斑的場面,猶歷歷在目。從此以後,兩軍對壘,就在嚴峻的鬥爭裡廝殺、格鬥、扭打、相撲,一直不曾停歇,甚至不分不解地戰鬥到公元的一九七六年,好像這一仗還沒有見分曉。
「王緯宇,你是學過歷史的,難道不應該這樣來理解麼?正如抽刀斷水一樣,歷史是砍不斷的,有前因才有後果,對不對呀?老兄……」
那個可愛的石頭,總還是在媽媽的眼睛底下埋葬的,可鐵柱呢?老林嫂的第二個小子,卻是於而龍親手埋在朝鮮定州南面,緊靠西海岸的一座山丘上,那是一個多麼勇敢的騎兵,一直戰鬥到生命的最後一息。是他,小柱子和通訊員長生,一九四八年初用擔架抬著游擊隊長離開石湖的,而今天,他回到石湖來了,可兩個抬擔架的年輕孩子呢?
當時,於而龍想,把小柱子埋在海邊,那山頭正朝著祖國的方向,海和海總是相連通著的,母親懷念孩子的哀思和淚水,也許會順著塘河流進大海,隨波逐浪,飄泊到埋有兒子骨殖的異國他鄉的土地上來吧?
三十年前,老林嫂親自把鐵柱交給於而龍:「二龍,把柱子帶走,當你的孩子一樣,全托付給你啦……」一個做媽媽的嘴裡說出這樣的話,那該是多深的信賴,因為她拿出來的,不是別的什麼,而是一顆母親的心啊!
他無法想像一九五一年,當她收到那封報告不幸消息的信件,該是怎樣度過那最悲痛的時刻?他把鐵柱得到的軍功章和部隊的獎狀,寄給了江海,就是現在主持地委工作的濱海支隊長。請他在無論怎樣忙的情況下,也要抽空去石湖柳墩一趟,看在老戰友的分上,去看望一下失去兒子的母親,為她分擔一場可怕的災難。
然而,軍功章也好,獎狀也好,能彌補母親心頭的巨大傷痛麼?
再說,江海究竟去了沒有?也不曾再過問,就以為了卻一樁心事,自己的靈魂也平安了。
當然,戎馬倥傯,遠離祖國,總還可以找到聊以塞責的理由,但這並不是老林嫂的最後一次打擊。緊接著第二年,也就是一九五二年,老林哥,那位給他管了多年柴米油鹽的老戰友,一位再好不過的當家人,在湘西剿匪鬥爭中壯烈犧牲。他是掩護工作隊衝出重圍,而落到土匪手裡的。那些匪徒殘酷地折磨他,要他交出銀洋、鹽巴和糧食,因為他是後勤部長。最後,一無所獲的土匪像一群十惡不赦的野獸,殺害了這位忠貞的戰友,而且那幫匪類,像殺人生番似的,支解了他的屍體,給煮吃了,只留下一頂破舊的軍帽,一頂從石湖戴出去的軍帽。
一個接一個的噩耗,像沒頂的巨浪,向老林嫂壓來,她該是以多麼巨大的力量,才能克制住自己不至於發瘋,即使一團鋼鐵,也會在苦痛的烈焰中熔化的。可是在她最需要人支持的那些年代裡,於而龍問著自己:「我又在哪?」
哦,那時他正在王爺墳的石人石馬中間,籌建一座巨大的工廠,忙得不可開交,一封撫慰的信都不曾讓於蓮給她帶去。
不錯,曾經接她來住了幾天,然而她不習慣都市生活,尤其不習慣謝若萍的公筷制,吃口菜,要換兩回筷子,衛生倒是有了,隔膜也隨之產生。不久,她想念她的石湖,回去了。於而龍埋怨自己的妻子,可並不責怪自己,他總是能夠自我寬解:「我忙啊!」難道他不瞭解麼,無論回來得多晚,十點,十一點,她都在葡萄架下等著;毫無疑義,如果他忙得在王爺墳回不來,她肯定終夜在守候的,像過去打游擊那陣一樣。她多麼盼望和他談談啊,隨便談一談過去的事,現在的事。她並非是尋求安慰和支持才來的,也不是因為付出了代價,而要得到什麼報酬。不,她只是把於而龍看做親人,想和他訴一訴做母親的衷情,然而那些繁文縟節把她苦了,挾筷子菜吃都那麼費事,更不要提那花花綠綠的熱帶魚,真是比祖宗還難侍候。她弄不懂養那勞什子有什麼用?然而於而龍有工夫欣賞那些魚,卻沒有時間聽一個接連死了兒子和丈夫的,想吐一吐心頭委屈的候補游擊隊員的呼聲,唉,她怎麼能不想念石湖呢?
但她,卻在於而龍被誣陷得連狗屎都不如的時候,竟在縣大堂上,扭住縣委書記,捱著文攻武衛的棍子,要他講公道話。甚至在風霜淒厲的北方之夜,守在接待站裡坐以待明,要為過去的游擊隊長辯誣……
那棵失蹤了的銀杏樹,無論如何也望不見了,但是,映入於而龍眼簾的,卻是那個把一切都奉獻給革命,連心都不吝惜掏出來的老林嫂的形象。她同他記憶裡的那棵銀杏樹一樣,高大壯偉,巍巍挺立,舢板已經劃得夠遠的了,柳墩快淡得看不見了,但是,他覺得,老林嫂肯定還在垂柳下站立眺望。
——老林嫂,老林嫂,你完全有權責備我的呀!但是昨晚上,你卻半個字沒提到自己,只是一個勁地關切著我,關切著我的家庭:「這些年可把你們苦了,不知為你們掉過多少眼淚,香也燒了不少,明知沒用,可也偷偷地燒,還能指望誰呢?托天保佑你們吧!」
「我的老姐姐啊!」於而龍兩眼濕潤了。
「嘿,當心!」
一聲清脆的語音打斷了於而龍的懺悔,不遠處,一雙明亮得出奇的眼睛,在給他打招呼。
「我礙誰的事麼?」於而龍駐下槳來,打量著同樣劃著一條舢板的女同志。湖面相當寬闊,兩條船是絕對相撞不到的生活倒常有這種現象,不應該相撞的,卻偏偏碰在了一起,然而現在卻並不如此。也許女性的邏輯,喜歡大驚小怪,和虛張聲勢吧?
「外鄉人,請你注意到那些」那個年輕姑娘輕盈地一笑,有禮貌地指給他看插在湖裡的木樁。於而龍摸出眼鏡戴上,才看清楚木樁上面還寫有字跡,細細看去,認出了「測量標誌,船隻繞行」等不很顯著的字樣。
哦!而且還不止一根木樁,放眼望去,約摸每隔二十五米,就有一個露出水面的標誌,逶迤不絕地伸展到很遠很遠,直到目光達不到的遠處。
這些插在湖裡的木樁,使他產生了一種奇異的聯想,很像他五十年代春風得意的年頭裡去林區打圍時,一路撒出去的連在繩索上的小旗,也是絡繹不斷,直延伸到看不見盡頭的森林深處。可是,小旗是用來愚弄動物的;後來,他才瞭解,這些木樁,卻是人類愚弄自己的一種標誌。
於而龍馬上沉浸到那次美好愉快的回憶裡去了,也許這是人的性格軟弱之處,值得留戀的往事不大容易忘卻。
打獵,如同一場冒險的愛情角逐,勝利的可能性是相當渺茫的,也許空空地白跑了半天,一無所獲;也許,弄不好,兇猛的野獸反撲過來,給上一爪子,鮮血淋漓。正如年輕姑娘的巴掌,抽在那些不識相的追求者臉上,獵物和漂亮狡猾的女性差不多,要想得到它和把它弄到手,中間是有相當距離的。
那一回,是好客的主人為他和廖總工程師,還有那位裝腔作勢的外國專家安排的一項餘興。那時候,他是個受人尊敬的廠長,幾乎所到之處,無不熱烈歡迎。
主人想出了打圍的主意,於而龍的手癢了。
但是別爾烏津直聳肩膀,那陣,於而龍的俄語程度,會話要比閱讀差勁,小狄翻譯著這位專家的話:「這種森林比不上西伯利亞無邊無際的原始森林,怕不會有什麼野生動物可打吧?」
「小狄,你就問他:到時候手抖不抖?打過槍沒有?會不會扣扳機?要不要老兵給他講講射擊要領?……」
廖思源永遠保持一股紳士風度,即使後來在優待室隔離審查時,也總是溫文爾雅地講究禮貌,他對小狄說:「不要照老於的話直接翻譯,婉轉些,不妨說:只要有目標、有理想、有追求,就不會落空的,並不決定於森林面積的大小。」工程師有著強烈的民族自尊感。
別爾烏津認為自己勝利了,因為他看出小狄不肯翻譯。
主人問他:「打過仗嗎?」
他拍拍自己的肩膀,表示也曾扛過軍銜的:「衛國戰爭期間,是個中尉。」
「哈哈,看他樣子,倒像是當過幾天中將似的。」於而龍遞給他一支嶄新的雙筒獵槍,燒藍發出森森的幽光,別爾烏津接在手裡,情不自禁地端起來瞄準。看來,那種躍躍欲試的興奮使他衝動了,於而龍對主人講:「看見沒有?沙文主義來精神了,不過,你得想法讓他打到點什麼才好,哪怕一隻瘟山雞,或者一條傻狍子,要不然,他會認為丟了他們的國光。」
他們在一群嘶嘶亂竄的獵犬護衛下,由幾名精明的獵手陪同,在黑森森的老林裡,足足折騰了大半天,累得人仰馬翻,精疲力竭,才抬回來那條蹲了一冬天倉,而變得瘦弱不堪的棕熊,以及其他一些獵獲物。
黔之驢樂不可支,向年輕的翻譯滴里嘟嚕說個沒完,小狄是個非常嬌氣的女性,那姣俏玲瓏的秀麗身材,那瓷雕似的白淨面孔,那晶瑩玉潔的皮膚,彷彿透明似的。她正為在森林裡跋涉之苦生氣不已,哪有興致翻譯別爾烏津的感想,只是籠統地概括一句說:「他說他像伯爵一樣,過了一次中世紀的狩獵生活,高興壞了。」
於而龍問:「他大概講他們的伯爵,也比我們的好吧?」
廖總工程師笑著:「你呀你呀……」那位伯爵以為他們附和他的觀點,一個勁地圍著那頭棕熊,喊著「哈啦少」……
出差回來還未坐穩,周浩打電話叫他到部裡來一次,於而龍有點沉不住氣,雖然電話裡語調相當平穩,但那是颱風眼裡的安靜,多少是不祥之兆。他知道,「將軍」決不會誇獎他的槍法,只好硬著頭皮推開了他的門。
周浩開門見山:「聽說你一槍結果那頭熊的性命,是嗎?」
黔之驢的槍法實在稀鬆,可能他那個中尉,是在機關裡熬出來的軍銜,連打幾槍,那頭棕熊還在咆哮著逃跑。於而龍禁不住主人和獵手的慫恿,騎兵打活動目標是拿手好戲,一槍就把熊撂倒了。「呵!真了不起啊!看樣子蘆花犧牲了,神槍手的光榮該輪到你啦!可惜那不是石湖,也不是打游擊。於而龍,於而龍,你都搞了些什麼名堂,比欽差大臣的譜兒還擺得大,皇帝出巡,也搞不出你的排場,多神氣,多威風,人家整個機關幹部,都跑到林子裡為你吆喝,把熊轟出來,讓你射擊,你,你……」
無法再回憶下去了,於而龍覺得他耳朵根都發熱了,因為「將軍」在發火的時候,那江西老表罵起人來,是相當粗魯的。
廖思源自知是個免於追究的同案犯,直安慰於而龍:「沒辦法,誘惑有時是不可抗拒的,我們都是夏娃的後代,免不了要去吞食禁果。」
那天,「將軍」發完了脾氣以後,問他:「聽說你打獵回來,還背那個女翻譯過河,不會是別人給你造謠吧?」
於而龍不覺得有什麼不妥當的地方,回答得很乾脆:「不是造謠,確有其事。」
「將軍」的臉又沉了下來:「她是小兒麻痺症嗎?」
「那條小河還挺深,會淹死她的。」
「其他人呢?非得你去背?」
「還有誰?就我們幾個抄近道往回走的,讓那個外國專家背嗎?小狄死活不幹,讓廖總背嗎?他還需要我攙扶著,你說——」
周浩多少理解一點石湖風俗,歎口氣:「你該懂得人言可畏的道理,並不是所有的人都那麼心地純潔的呀!」
「我不明白有什麼文章可做。」
六十年代初期,別爾烏津走了,小狄「失業」了,於而龍存心要氣一氣愛嚼舌頭根的道學先生,請來了那位瓷娃娃,問她:「還記得那回在林區打獵,我背你過河?」
「記得呀!還有人很說了陣閒話呢!」
「害怕了嗎?」
「那有什麼好怕的。」她坦率純潔的兩眼明亮如水。
「真的不怕?」
「當然。」
「那好,如果你不反對,我請你給我做秘書來!」
要是小狄在,於而龍想:肯定會很快弄清楚年輕姑娘姓甚名誰?是幹什麼行當的?從何處來到何處去?但是,正如他老伴的評語一樣,於而龍不大懂得去研究女性,更少瞭解女性的心理。他只能判斷出她大概是個石湖姑娘,不僅僅憑那親切的鄉音,而是那大膽的眼光,坦然的神色可以證明。但從那不一般的衣著來看,款式新穎,花色別緻,素雅中顯得飄逸,合體而又那樣有氣派——幾乎可以說一種雍容的貴族氣派,就覺得她又不像石湖人,因為在中國,城鄉差別總是存在著的。
看她年歲,大概也同自己女兒差不多,甚至好像還要年輕一點,冷淡一位可愛的女性,那可是不禮貌;何況,她正把舢板靠攏,於而龍看出她顯然想同他這位不明身份但好像又有點身份的過客攀談攀談。
「你是外地來石湖的嗎?」
「一點都沒說錯。」
「看樣子,你像個旅行家。」
「那你可沒說准。」
年輕姑娘對於而龍挺感興趣,因為他的舉止言談、氣派風度給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於而龍上午跌進石湖,回到柳墩所換的一身服裝,未免太派頭了一點,馬上去參加哪國使館的雞尾酒會都是可以的。
那姑娘從頭到腳地打量著他,然後戲謔地說:「反正,你不簡單。」
「何以見得呢?」
「一眼就看出來了。」她微笑著說:「我們不傻!」
「我是地地道道的石湖佬!」
「別騙人啦,你連我們的家鄉話都學不來。」她這次是真正地笑了,笑得那樣輕盈、含蓄,看得出來,她相當懂事,凡是伶俐一點的女性,眼神裡總會流露出慧黠聰明之氣。她使於而龍想起他女兒給他看過的一幅倫勃朗的傑作,那幅嫵媚動人的少婦像,和她的姿容是多麼神似呵!
於而龍覺察得出她在研究他,那眼光是熱烈的,但又是克制的;她按捺不住好奇心向他靠攏,可又保持著一定的戒意;她有石湖姑娘那種自由放浪的天性,但又有和她年齡不相稱的成熟。她終於把舢板緊緊地捱了過來,很明顯,她想接近他,她有她的目的,警戒線在逐步撤除著。
她根本不相信眼前南腔北調的老同志,會是她的鄉親,所有的女性都有副好眼力,和實驗室裡的微量分析天平一樣,能夠準確地估量出對方的真實價值。縣委的幹部全都和她打過交道,地委幹部差不多也都熟識,那麼,毫無疑問,划船的老同志,不是省裡,就是首都來的了。於是,態度變得熱烈了,甚至有點親切地問道:
「你是下來瞭解情況的嗎?」
「恰恰相反。」
她搖搖頭,根本不相信,繼續問著:「你上哪去呀?」
「陳莊!」
她眼睛更亮了,連忙把舢板貼靠著:「認識路嗎?要不要我幫忙?」
「那太感謝了,記得往陳莊去,好像那片葦蕩裡有條近路,是不?」
她友善地看著,心裡想:「他對石湖還挺熟悉,誰呀?」
「可以證明我是本地人了吧?」
「不見得,那裡早堵死了,已經成了萬頃良田了!」
「呵!真是滄海桑田!」於而龍並沒有聽出她說萬頃良田時,那種諷刺的口吻,只是感歎地:「請原諒我,使的還是三十年前的地圖。」
「我指給你一條新開的河道吧!」
「謝謝啦!」
「幹嗎這樣客氣?」她熱烈地富有感情地看了於而龍一眼,他的和藹,他的禮貌,他像所有負責人那種有節制的笑聲,使她益發地相信他是個來頭不小的幹部。她打起船槳,微笑地在前面引路:「跟我來吧!」
「那我可以問一聲,你一個人在湖裡幹什麼呢?」
「我嘛!」她轉回臉,告訴他:「大幹部同志,這就是我的天地!」
她又笑了,而且是出聲地笑。
於而龍想著,怎麼這副動人的面孔有點熟悉呢?似乎曾在哪裡見過似的,而且絕不是在那幅倫勃朗的畫上。
眼前這位多少有點貴族氣派的姑娘,歲數要比於蓮小些,但是比起畫家來,要深沉得多,穩重得多,她很能約束自己,懂得超過她年齡所能負擔的東西。她莞爾一笑,適可而止,分明想接近你,但又很有分寸;有些想和你攀談的意思,可又不顯得唐突冒失;打算瞭解你,又不露出過分的興趣;也許希望你幫她一點忙,卻又不讓你看出她準備巴結你,一個多麼複雜的心靈啊!
活見鬼啊!她頭髮那樣黑,她背影又是那樣綽約,特別是那張魅人的笑臉,確實,於而龍敢發誓,曾經在哪兒見過,然而記不起來了。
儘管眼前這個姑娘,和於蓮的性格是絕不相同的,然而,於而龍卻發覺到她和自己的女兒一樣,眉宇間留有那種辛酸的、不太愉快的生活殘影,那若隱若現的煩惱,那時來時去的陰雲,會在眼波間一剎那閃過。
難道她們都曾在生活的海洋裡浮沉過,或者,還嗆了幾口又鹹又澀的水?
於而龍愈來愈相信自己的判斷,這是一個地道的石湖姑娘,她那種大膽奔放的情感,坦率親切的態度,是石湖女性特有的開朗性格。不過,由於那種殘存在眉宇間的陰影,就像冬天的石湖,那一層薄薄的冰,把歡悅的綠水給凝固住了。
但是他女兒,卻似乎衝破了這種陰影的局限,她才不在乎一個離婚的女人,而受到的那些有意或者無意的議論褒貶。她有著活潑開朗的性格,有著豁達大度的胸懷,是一個心中不存絲毫芥蒂的女性。
她笑起來,是縱情的,任性的,甚至是放肆的,會笑得前仰後合,會笑得淚水迸濺,會笑得彎下腰,媽喲媽喲喊肚子疼。
「蓮蓮,都三十老幾的人啦!還孩子氣。」謝若萍每當她笑得不可開交的時候,總要提醒她一聲。
「媽!太可笑了!太可笑了!」她常常會格格地笑個沒完沒了。
於而龍不禁想起那個追查謠言的艾思,恨不能把「將軍」都拖陷到編織的羅網裡去,是怎樣被於蓮一耳光扇走的,那是他頭一回領教了這個潑辣的女兒,那爆發性的笑。
大概愛情的追求,和在獵場上的奔逐,在某些道理上是相通的,必須在萬無一失,絕對有把握的情況下,才能舉槍射擊;否則,驚起獵物,也只是撲空,而且,萬一碰上一頭兇猛的野獸,對不起,一翦一撲,翻過身來,那獵手的處境就夠狼狽的了。
於蓮,確實像一頭野馬,她漂亮,迷人,然而她很難馴服。艾思,他和夏嵐保持著某種聯繫,儼然是藝術界的一個哨兵,總伸出警犬似的鼻子,這裡那裡在嗅著異端可疑的氣味,好編在他的階級敵人新動向的情況簡報裡。在出了於菱被捕的事情以後,足跡稀疏了一些——因為他也顧忌自己被編進別人的情況簡報裡。終於,經夏嵐的同意,又來叩於蓮的門了。何況,正如他自己說的,在靈與肉的考驗面前,後者戰勝了前者,他被那充滿魅力的畫家吸引得不由自主地來了。
於蓮那時正在給外貿出口公司,畫一幅中國畫風格的油畫《百花》,她總是喜歡作藝術上的探索和嘗試,而且只有沉浸在創作意境裡,才能免去畫室外陣陣襲來的煩惱。事實上,誰也躲不進象牙之塔,這不是來敲門了。但她,可沒有在意,因為她的心在那朵舒張的玉蘭花上,多麼盼望著自己也有那麼一天。
正在於菱抓走以後,顯得格外空蕩蕩的房間裡,傾聽著錄音帶的柳娟,出來給這位懷揣野心的獵人開門。
「在嗎?」艾思手裡捧著一大把鮮花,那馬蹄蓮張著大嘴,顯然像征著捧花人的某種慾望。
柳娟緊蹙著眉頭,首肯地歪歪腦袋,表示於蓮在屋裡作畫。她雖然還算不得這一家的正式成員,但已能按照這家人的不同標準,接待不同的來訪者。她臉上的笑容,可以像風力一樣,分出十二個級別,從淡漠的笑,謹慎的笑,到親切的笑,甜蜜的笑,分別送給每個客人。演員嗎,拿不出這點本事還行?她給艾思一個節制的笑,就像編輯碰上一部名家粗製濫造出的蹩腳作品那樣,因為她分明看出,他不是一個有希望的競爭者,不過拘著面子罷了!
艾思推開了畫室的門,只見於蓮正在畫架前聚精會神地畫著粉露欲滴的花瓣,那像白玉也似皎潔的顏色,似乎畫出了花瓣細膩的肌理,也使求婚者透過她那薄薄的半透明尼龍裙,看到了她那和花瓣一樣誘人的象牙似的膚色。他決定了,甚至在敲門時還曾有過的疑慮,都被這個披著紗裙的維納斯趕個精光。她不是女人,在他的眼裡,是一個勾魂攝魄的肉體妖魔,他無法控制自己了……兩年多來,一直使他猶豫,鬥爭,拿不定主意,究竟應不應該向於蓮求婚?一個離過婚的風流女人,一個頭腦裡有許多異端的畫家,一個有著倒霉的老子,有著囚犯的弟弟,在政治上處於危險邊緣的人物,值不值得為之付出犧牲?現在,他拿定了主意,舉起了雙筒獵槍哦,不,舉起那張開大嘴的馬蹄蓮,盯著那連衣裙裡高聳的乳峰,向著那玉蘭花一樣動人的臉,把嘴湊過去。
「你幹嗎?艾思。」
於蓮生性怕熱,在夜晚作畫的時候,甚至只穿一條三角褲衩,那還熱得她動不動跑到浴室裡去沖涼,現在,覺得艾思熱烘烘的身子挨得太近了。
「於蓮,我的蒙娜麗莎……」他把那豐腴銷魂的肉體攬在了懷抱裡。
畫家推開了他,詫異地:「你喝酒了吧?怎麼有股酒精味?」
他乜斜著眼纏過來:「於蓮,我想了好久,坦率講吧,你也不是豆蔻年華,我也不是毛頭小伙子,咱們總該有個結果啦,還用得著海誓山盟嗎,夏嵐同志講得好,已經到了現實主義的年齡了。」
「看樣子你沒有發高燒!」她看他那副神魂顛倒的樣子,便推開那束鮮花,告訴他,「不要自作多情吧!」
「那是什麼話,兩年來」
於蓮放下畫筆,轉過身來,慵懶地斜靠在梯凳上,在艾思眼裡,她整個體態和那斷臂女神相似極了,同樣,那冷酷的神情也和石雕一樣淡漠,她說:「你要知道,我是一個女人,有時需要一點慰藉和同情,正如一條小船,在岸邊暫時靠一靠,但決不會和土地聯繫在一起的,從長遠來看,她終究是要和風波、浪濤為伍的。」
他高聲地:「我就是浪濤,我就是風波——」
「不,你是一個告密者!」她想起了那回追謠的事情。
他裝聽不懂,靠前一步:「我現在什麼都置之腦後,你爸爸,你弟弟,還有你的過去,我作出了不顧一切的犧牲,於蓮,為了幸福,為了愛情……」他衝動地把於蓮摟住,最初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把酒精味、石碳酸味的嘴,貼在那海棠紅的粉臉上。
啪!——於蓮反身抽出手來,眼眉倒豎,狠狠地抽了他一記耳光,暴怒地說:「不許提我弟弟!」
可她弟弟的忠實女友,卻在隔壁房間裡,放著不知從哪裡轉錄來的流行歌曲,一個低沉的女中音,在如泣如訴地吟哦著:「忘了吧!忘了吧!把我忘卻,記住那春雨中的一朵白花……」
求婚者捂著嘴巴走了。
於而龍和謝若萍親眼看到女兒在樓棟門口和客人告別,然後就聽她一陣風地哈哈大笑地衝回屋裡,那格格的狂笑,把「雨中的白花」都打斷了。
「出了什麼事?」
她笑得直在沙發上打滾,尼龍裙皺成一團。
大夫皺起眉頭:「至於高興到這種程度,三十老幾的人啦!」
「自打弟弟走,我頭一回痛痛快快地笑了個夠。」她笑完了給自己總結著。
「怎麼啦?」
「我給艾思一巴掌。」
「幹嘛打人?」
「他要娶我,夏阿姨批准的。」她又哈哈地大笑。
於而龍突然冒出一句:「打得好!」他老伴反對他,儘管她並不喜歡艾思,但女兒粗暴地對待求婚的人,以後誰還敢登門:「怎麼說不該動武。」
「媽,我表演給你看,該打不該打?」於蓮摟住柳娟,裝出艾思死皮涎臉想親嘴的模樣:「你們說,還有別的辦法叫他頭腦清醒嗎?只不過一下,可不得了啦,他捂著個臉,乾嚎著,疼得在地板上打滾,然後又嗷嗷地爬起來踮著腳跳,那份德行,哦,還記得那年,菱菱養的黑狗,遭開水燙的那回,艾思真是狗急跳牆,恨不能從樓上蹦下去。」
於而龍不相信:「裝蒜,會疼到那種地步?」
他女兒又大笑起來:「他是才從醫院拔了牙,就趕來求婚的呀!」
哈哈哈哈,全家都笑得合不攏嘴,柳娟都笑出了眼淚,確實,自從於菱被保釋出來,充軍發配以後,頭一回屋裡充滿了歡樂的笑聲。
「我實在有點抱歉,下樓時對他說,對不起!我是通關手,乾媽從小對我就講,打人最疼的了。他端著下巴頦,哼哼唧唧地:『領教領教,要是通關手長在那些工宣隊的手上,你的《靶場》,你的謠言,早和你弟弟做伴去了!』」
然而,歷史並不常如人意。
倘若眼前的年輕姑娘,於而龍思忖著:恐怕就辦不出如此張狂的舉動,而且也不會創造出「小船靠岸」的愛情理論。於蓮,是一朵帶刺的三月玫瑰,弄不好會扎手,是一匹桀驁不馴的野馬,那蹄子是不大饒人的。但是,和於而龍並駕齊驅劃著舢板為他指路的姑娘,卻以石湖方式表達她的興趣和性格。
齊頭並進的船隻,由於水流的力量,往往不善駕馭就相互碰撞,因此,需要一點熟練的技巧。這位自告奮勇的同伴,好幾次似乎無心地將船頭歪過來,害得於而龍差一點來不及閃避。
她嘻嘻一笑,一種富有心機的慧黠:「你挺會使船。」
「實不相瞞,我是個打魚人。」
「鬼才信咧!」她看著那身挺括的制服,十分肯定地說:「你不會是省裡來的幹部?」
「為什麼是省裡?」
「那我估計對了,從首都來的。」
「也許可能吧!」
她微笑地說:「看你的風度,有點像。」
於而龍笑了,他記得有一回在國外,去看一家著名的藝術劇院演出果戈理的名劇《欽差大臣》,主人錯把他當做周浩同志,而把「將軍」、部長當做普通陪同人員,鬧了一場誤會。看來,這副派頭把年輕人給征服了。
「反正你是個不小的幹部,也許是下來私訪的吧?」
「瞎說。」
「給我們呼籲呼籲吧!」
「呼籲,我能給你效什麼勞呢?」
「其實也不是為我,是為魚。」
一提到魚,於而龍來了精神,這個年輕姑娘使他越發地感到親切。
她咬咬嘴唇,終於侃侃地談起來:「……你看到那一連串的樁子了嗎?要圍湖造田呢!造田當然是件好事,但是,造一畝田要花費多少勞動力,多少錢哪?倒也不用去講了,算政治賬嗎!可是破壞了生態平衡,連鰻鱺魚都沒法回游產卵啦!」
於而龍由不得鄭重地看著這位替魚類講話的姑娘,從她講到的生態平衡,可以肯定她是一條在石湖生長,見過海洋大世面的小鰻魚。
「石湖的紅荷包鯉都快要絕種了,你給那些目光短淺的人講講,造一畝田,打雙千斤,所能提供的蛋白質,也不如一畝水面的魚類提供得更多。去年,從海裡回來的鰻鱺,成千成萬地死在半路上,水都變臭了,看著真心疼啊!」
他由不得肅然起敬,魚是他們的共同語言,可是,於而龍想:「我能給你幫什麼忙呢?孩子!」他坦率地告訴她:「沒有人會聽我的。」
「別哄人!一清早就靜了湖,不許漁船出港,縣委的遊艇也出動了,說明貴客來臨,我們那位王書記,他呀!」說完輕輕一笑,聽那語氣,該和王惠平不陌生的,因為她是以一種不介意的態度來議論他,正如於而龍隨便談起王緯宇一樣:他那個人哪……
「其實我啥也不是,正如你所說的,一個旅行家,小同志!」
「小同志?」她笑了,從笑聲裡,於而龍聽出來他女兒自認為是個成熟女人的笑聲。而且一般常識,女性往往喜歡別人說她年輕,可她,卻有點怪。
「我確實是一個回到故鄉來的旅行家!」為了給她提供一個有說服力的證據,他朝三王莊方向指去:「我是那裡的人。」
「三王莊?」
「嗯,真正是你的鄉親。」
她搖頭:「你別騙人啦!」
「那裡還曾經有過一棵挺高挺大的白果樹,至少半個石湖都看得見的,不知怎麼沒了?」
她開始注意地傾聽,顯得有點認真了。
「我能向誰呼籲?去說服誰?一個普普通通的人。」
她眼光裡透出一點半信半疑的神色,但是在那滿月似的臉盤上,似乎有個熟悉的影子,於而龍確好像在哪見過似的,但是搜遍腦海裡每個角落,找不到一絲印象。她說:「我還是不大信,雖說你口音有點石湖味,可你一點不像石湖人,因為在我印象裡,石湖好像不可能——」她格格地笑著把話嚥住了。
「好,那我再說給你聽——」他聲音沉重凝滯起來:「就在那棵白果樹旁邊,有一塊墓碑,可不是誰都會注意到的,姑娘,怕你也不見得關心那塊小小的墓碑。」
她突然止住了槳,轉過身來把他仔細端詳,本來她那魅人的笑容,好像湖面上的一絲漪漣,剎那間被清風吹跑了。她輕輕地,似乎是自言自語:「幹嗎提起白果樹下的墓碑呢?」
他向剛結識的同伴解釋:「年輕人,每個人都有他心目中視之為神聖的東西。」也許因為他言語中帶著深沉的感情,她禮貌地報之以淡漠的一笑,顯得有些勉強,一點也不像剛才那樣動人了。
她說:「我全明白了。」嘴角帶點挑戰的意味,這使於而龍惶惑,接著她又歪著頭問:「是從柳墩來的!」
「眼力不錯呀!」他誇了一句,以為她會高興。
她毫無表情,仍舊冷靜地問:「從林大娘家來?」
「完全正確。」他奇怪這條小鰻魚對於情況瞭如指掌的熟悉。
「你該是到陳莊尋找一個人的下落?也許這個人對你來講,會是一段不愉快的歷史插曲吧?」她苦笑著。
於而龍聽得毛髮都豎起來,戰略意圖的暴露,是兵家大忌,他停下槳來凝視著對方。
她嫣然一笑,但是笑得冷冰冰的:「果然是你!」
「我是誰?」於而龍才不相信她會知道一個離開三十年的游擊隊長。
「用不著說得那麼明白,我心裡有數就行啊,歡迎哪!」
「那可以問問你是誰嗎?」
她已經不那麼友好了:「何必多問呢?你不是要去陳莊嗎?」
女性的心真是善變啊,一轉眼間,那股熱情勁早消逝得無影無蹤。她冷淡地揚著手,以那副貴族的雍容氣派,向蘆葦叢中挖出的筆直河道指著:「一直往前走吧,就該認識啦!」
於而龍問:「是認識你,還是認識湖蕩裡的路?」
她盯著於而龍,眼光是多種心情的混合物,似乎酸甜苦辣都有,慢慢地思索著回答:「誰知道呢?也許,遲早都會認識的……哦,實在對不起,我得忙我的魚去了。」
她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一個陌生的路人。
兩條舢板撥轉船頭,分道駛了開去……
於而龍望著那窈窕的背影,心裡在琢磨:她是怎麼回事?像石湖的潮水那樣,來得匆匆,去得匆匆,究竟是為了什麼?
游擊隊長越發地莫名其妙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