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節
「我不知道宇航員重新返回大氣層,濺落在地球上,是個什麼心情?他的雙腳接觸到原來本屬於他的土地時,會產生何等樣的感受?」
但是於而龍那天踏著水磨石階梯,朝那寬敞高大,裝潢佈局別具一格的餐廳走去的時候,確實感到他的腳是踩在什麼實實在在的東西上了。他甚至有點子奇怪,竟不自主地低頭看了一眼,不錯,的的確確是祖國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上兩個腳印大的地方,被他踩住了。
好笑,難道以前,他是在鞦韆上懸掛著,動盪不定,擺過來擺過去,心也隨之「忽悠忽悠」地生活來著?更奇怪的是他自己無論怎樣也推不開這種奇妙的感覺,昨天是浮著的,今天才落在了實處。
凡人免不了喜怒哀樂,除了聖賢和偽君子能夠做到喜憂不形於色,誰也要在情感的海洋裡沉浮起伏。這種腳踏實地的感受,使他心情舒暢,甚至還沒摸到酒杯先就醉了。就連堂堂的「將軍」,也想來一點自由主義,按說他是相當嚴謹的領導幹部,也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了。
西餐的菜單是於蓮點的,她內行;酒是勞辛要的,他坐在了昨晚王緯宇的位置上,什麼朗姆酒啦!味美思啦!金酒啦!於而龍只是抗議:「都弄了些太太們喝的酒!」
「酒鬼——」勞辛指著他說,看得出來,詩人眼裡閃出一種真摯的感情,熾烈的眼光,甚至讓謝若萍看了都會嫉妒。然而,她才不生他的氣,還從心裡喜歡他、尊敬他。為了營救於菱,詩人不只是獻出了那支高級的進口貨獵槍,而是生命。於蓮兩次送他去醫院急救,但他出了院,照舊為那個畫漫畫的罪犯奔走。
他是今天一聽到消息,趕忙跑來告訴的。當時,他一進屋就像癱了似的倒在沙發裡,氣喘咻咻,從懷裡掏出一台袖珍的錄音機,說:「你們放著聽吧!我已經舌干口燥講不動了。」
於蓮趕忙裝好磁帶,一開,很快就聽到一陣強烈的,帶有諷刺意味的笑聲,很有點《跳蚤之歌》的味道,充滿了揶揄、嘲弄、蔑視和辛辣的恨。說實在的,那笑,不是一種好的笑。隨之,就是詩人那不南不北,始終也不曾學好的國語,像朗誦似的大聲道白:「……在中國,歷史上的最大的一堆臭屎堆,從人們的心裡剷除了……」
整個客廳裡爆發出一陣大笑,於而龍差點笑出了淚水,因為他想起了他那階梯式的馬雅可夫斯基式的詩,真是「惡習不改」啊!
「都早知道了?」於是他關掉錄音機。「今天,我一共跑了十家,你們是最後一家。」他舒展開總有點震顫的手腳,讓於蓮下樓告訴司機:「叫他回機關去吧,別等我,我不走了。」
「十家?」謝若萍對手腳不利索的熱情洋溢的詩人,充滿了敬意。
「都是些倒過霉、吃過苦頭的人家。明天,我還要跑幾家,也許他們像你們一樣,都已經知道了,但我還是要去,同他們一起歡樂,痛痛快快地笑一笑,把我幾年來失去的笑,統統地補償過來。」
詩人的浪漫氣息也真是毫無辦法,有一天,於蓮告訴於而龍說:「爸爸,今天我和勞伯伯去找人談弟弟的事,出來,正好路過廣場,他站在馬克思的像前,不走了。突然問我:『蓮蓮,你說馬克思要活著,現在,他會怎麼著?』」
「奇怪的問題!」
「他鄭重其事地問,然後又一本正經地回答:『馬克思也會像菱菱一樣被抓起來,因為他肯定會在《共產黨宣言》後面添上一節,批判那種沒有馬克思主義味道的馬克思主義。你想,那些大人先生們會饒了他嗎?』」
在餐廳裡,周浩的心情還是和昨天一樣,興致勃勃,竟然用商量的口吻,而不是慣常的命令式短語對於而龍說:「在座的數你量大,其他人都有限,還是不要搞得太張狂了,如何?」
江海向於而龍耳語:「什麼時候你到我那兒,好酒有的是,還招待你吃油炸鐵雀!」
路大姐問:「你們兩個隊長搞什麼秘密串連呀?」她那嫻靜的臉上,永遠有著溫和恬靜的笑容。
於而龍說:「大姐,江海在用油炸鐵雀誘惑我呢!」
「一提起油炸鐵雀,就像黃橋燒餅一樣,想起我們在根據地的那些歲月了。謝天謝地,王緯宇缺席,把我們饒了,要他在,房頂都能抬起來。咱們今天安安靜靜吃一點,喝一點,主要是聊聊,談談。
據說,人老了,喜歡沉浸在回憶裡,是腦軟化的表現。小謝,你是醫生,談談你的看法。」
「不盡然吧!」她用叉子挑起一顆紅晶晶的魚子看著,彷彿答案在那裡藏著似的,「回憶過去,有一個時期,是罪,而不是病。」
「那好,溫故而知新,咱們談談往事吧!」「將軍」對飯桌上的話題拍了板。
「看,那頭亞洲象都在沉思了。」
大家被於蓮的話逗樂了,隔著玻璃落地長窗望出去,動物園裡的大象低著頭,垂著長鼻在思索著。
「毫無疑問,它在回憶著熱帶森林,就像我們忘不了石湖一樣。」於而龍給自己倒了一盅杜松子酒:「請允許我們都為難忘的石湖年代,先乾一杯!」他一飲而盡,正要說些什麼,服務員走過來,請哪位名叫於而龍的同志到後邊聽電話去。
「誰?」
「不知道,電話在經理室。」
原來是王緯宇這位老兄,在電話裡直向他抱歉,因為必須去聽傳達,不准請假。正好,給「將軍」在這家餐廳裡訂做了一塊蛋糕:「就勢,麻煩你,省得我再跑腿了。」
相隔十多年,餐廳經理居然把他認了出來:「你是於廠長吧?那時候你經常陪專家光顧。」說著把那盒大蛋糕捧給了他。給「將軍」訂做哪門子蛋糕?
回到席上,周浩一聽說是怎麼回事,便讓打開盒子,哦?好大的一塊巧克力蛋糕,上面用火焰一樣的櫻桃肉,堆砌出「生日快樂」四個字。於而龍心想:「他小子真會湊趣,竟把這個日子稱為生日,難為他小子琢磨得出!」對他的敏思捷才不得不佩服。但路大姐卻說:「每年今天,他總是要破費!」
登時,於而龍怔住了,原來並非如此啊!「於而龍,於而龍……」他對自己說:「你這個粗心的傢伙,多少年來,你同『將軍』生活在一起,戰鬥在一起,你知道『將軍』的生日在哪一天嗎?」
連江海,都不禁背過臉去,向於而龍咧咧嘴。
現在,江海來了,而且是坐著直升飛機,朝三王莊飛來了。
那位陪著他,奉縣委書記命令別讓他再走開的幹部,坐立不安地到大門口,手搭涼棚,向著那反射三月陽光的鏡面也似的石湖望去,詫異縣委那遊艇怎麼還不出現?
於而龍卻惦著村西頭那塊殷紅色的墓碑,他想趁著他們——肯定是前呼後擁的一大串,如同他老伴愛形容為「人牆」的一群,尚未到來之前,先去那座墳上坐一坐,看一看,他向那位瞅不見遊艇蹤影的幹部說:「我先去溜躂溜躂——」
「不不……」他變得愈來愈恭謹了。「支隊長,你無論如何——」
於而龍站起來,他真的要走出去了。
剛才揮舞過拳頭的幹部,現在幾乎是央告地:「支隊長,你等一等吧!」
突然,在軋軋的震耳音響聲中,直升飛機像巨大的鐵鳥,撲扇著翅膀,從他們頭頂上低低地掠了過去,呼嘯的疾風,把屋頂的瓦片都震動了。
那個年輕幹部火速地衝了出去,不過,他很有心計,臨走時,將大門的鐵鎖掛上,才朝學校的大操場跑的。整個三王莊都被驚動了,正如四十年前,他們起義的漁民,打響第一槍,開闢了一個新時代。那麼,從直升飛機第一次降落在這個湖濱漁村起,也許該進入插上翅膀高飛的又一個時代。是的,包括這個已算不得石湖人的於而龍,也覺得石湖確實應該變一變了。
哦,被鎖在高門樓裡的於而龍,看不見人流,但聽得見人聲,像喧騰的春水,朝直升飛機降落的地方滾滾而去。
這種感覺,十年前,他也曾親身體驗過一次,門被反鎖住了,出不去屋,但那是好心的門衛同志,把他推進裡屋吧嗒一聲扣上的。因為企圖把實驗場資料偷運出去的軍列,又給廣大的「無產階級革命派」強逼著退回廠裡,正通過側門慢慢倒退著,車輪每壓過一根枕木,就聽到群眾在歡呼,於而龍從來不曾這樣處於劣勢,哦!十年前刮起的那場颶風啊……
於而龍想:也許如同小狄批評他一樣,在做一件愚蠢的傻事。難道不是這樣嗎?絕望的掙扎,無益的嘗試,不甘心失敗,偏偏要去冒一冒險。其實,於而龍完全可以撒手不管,然而,誰讓他是一個真正的布爾什維克呢?
因為實在找不到辦法,從「紅角」衝殺出來的革命小將,成了天之驕子,貼出了勒令銷毀的佈告,每一個字都有斗那麼大。也就是說:三天以後,實驗場十幾年的心血,儘管是失敗的,但也是難能可貴的全部資料,必須受到火的洗禮。於而龍怎麼能甘心呢?那是做了許多投資,花費無數精力,才搞到手的那彌可珍貴的科學資料呀!
於是他找到陽明,因為工廠和他們那個部隊,多少有些業務上的關連,而且他也一直關心這個雄心勃勃的試驗。剛要張嘴求援,政委拉他坐下:「好了,詳細情況我知道了,周浩來電話說過,現在,研究一個轉移方案吧!」
「只有三天時間啦!」
「第一步,你得把那位權威搞出來,只能要最關鍵、最緊迫的資料,目標愈小愈好;第二步,還是你,得想法把資料裝箱,運出工廠;第三步,才是我窩主出動,派車去拉回,存放在我們保密室裡。」他最後說,「二龍,也有可能,不知哪個環節,出點毛病,全局敗露,你我作為同謀犯,一塊受審吧!——你害怕嗎?」
「政委,你都見義勇為,我還有什麼說的。」
「二龍,像《國際歌》唱的那樣,做最後的鬥爭吧!歷史上所有那些縱火者都不怎麼光彩。秦始皇燒過書,項羽燒過阿房宮,侯景燒過建康,八國聯軍燒過圓明園,希特勒燒過國會大廈……二龍,只有這樣盡到我們的責任吧!」
「謝謝你,政委!」
「不是我,有人在關心——」
「誰?」
「你就不用問了!」
他忍不住還是追問一句:「告訴我,政委,誰?」
「我們中華民族不能只顧今天,不管明天——」陽明顯然在重複著建廠時中央的決定:「這是一個既有人領導毀滅,也有人力挽狂瀾的時代啊!……我們是一個有八億人口,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的國家,一個實驗場不算多。」
於而龍站起來,告辭政委,滿懷信心地回廠裡去了。
高歌在這以前,由車間幹事一下子被於而龍的精簡政策,壓回到磨床跟前幹活,心裡充滿了懷才不遇的怨氣;費盡心思搞出來的幾萬字學習心得,得不到於而龍的賞識;想去單獨找他談談,又被他的秘書擋了駕。這樣,導致了他和那些「紅角」革命家終於走到舞台正面來,頭角崢嶸,一下子紅得發紫。他們和市裡一個什麼響噹噹的「司令部」掛上了鉤,在工廠裡採取的第一個「革命行動」,就是把動力學權威給綁架走了。
於而龍那時也瀕臨垮台的邊緣,不過高歌還不敢觸動他,誰知道是不是由於先天精神上的怯懦,於是先揀廖思源這個軟柿子捏,他們也是充分盤算過的,打他一個反動權威,無需分辯,即可定性。總工程師,三百多元工資,搞試驗花費無數金錢,一無成果,罪行完全夠了;打他一個裡通外國的特務,理由也滿夠用,一個女兒在太平洋彼岸,一些國際科研機構和他有聯繫,一部分外國人士還念念不忘他,他即使渾身長嘴也說不明攪不清的。至於他的家庭背景,社會關係,個人歷史上俯拾即是的問題,哪個都能做出一大篇文章。
「不革他的命,還革誰?」把廖思源揪走了。
於而龍決定冒險去把這個革命對像弄出來,那些年輕人已經不可理喻的發出一個又一個的通令,連進廠的鐵路專用線上的信號燈,也強令改過來,紅燈放行,綠燈停車,還指望聽得進什麼話呢?
汽車直衝那個「紅角」,人們誰也不敢攔阻他,從那時還屬於他的「上海」車上跳下來,便厲聲喝問:「高歌呢?」
那個突然間紅得發紫的明星,從屋裡聞聲走出,許是室外的光線充足,許是於而龍那一副威嚴凜凜的派頭,把他震住了:「於書記,你——」
「你搞的什麼名堂!亂彈琴!」他當著那些穿草鞋的革命家,訓斥著高歌:「你要不馬上交出廖總,我就派人把你扣押起來,你要知道我們是個什麼性質的工廠——」
如果當時高歌有些鬥爭經驗,滿可以回答:「請吧,於而龍,我恭候!」那麼這位快垮台的書記是半個人都派不出的,他的命令像過期支票一樣,已經無法兌現了。
高歌只是本能地感到屈辱,青筋暴突,熱血衝上了蒼白的面頰,他們兩個很有點像抵架的公牛,誰也不能後退,只要誰的腳步動一動,就算輸了。
於而龍知道高歌有些疑慮,不敢貿然同他決戰,而更主要的,是那種劣根性,使他軟了下來,交出了廖思源。——如同眼前的幹部,一聽王惠平書記的大名,先在精神戰線上退卻了一樣。
被扣押的總工程師,親眼目睹這個場面,在汽車裡,驚奇地問:「你還挺有威力?」
「空城計,只能唱一回!」於而龍說。
司機也笑了:「我以三十五公里速度衝進去,要不急剎車,鑽進單身宿舍大樓了。」
廖思源聽說於而龍的最後努力,不以為然地說:「用不著去顧那些身外之物了吧?」
「我們不是老絕戶,還會有後代,還會有子孫,留給他們什麼?留給他們燒光的灰燼?」
「徒勞的努力!」
「不就給你剃個陰陽頭嗎?看你灰心喪氣的樣子。」
「當整個大廈都坍下來的時候,你一隻手是頂不住的。」
於而龍說:「那我能做到什麼程度,絕不吝惜半點力氣。」
「會壓死你的。」
「那也比當懦夫強!」於而龍拍拍司機的肩膀:「停一停,讓廖總下車!」汽車嘎地一聲,停在了半路上。
廖思源不解地:「幹什麼?」
「你不是怕死,不敢幹嗎!我幹嘛拖著你?請下車吧,請吧!」
他見他不動彈,便吼了起來:「滾!不干就滾——」
「你呀你呀,我拿你沒有一點辦法……」廖思源關照司機開車。
然而,還是失敗了,列車退回到龐大的實驗場裡去,作為主犯的他,卻被好心的門衛關在屋裡。這第一次失敗,可比第二次當還鄉團垮台要嚴重得多,那打倒還鄉團的大字塊有幾個人認真地看呢?一噤鼻子哼一聲走開去了。可十年前那場風暴初起的時候,那勢頭大有把於而龍碾成齏粉的危險。可他,卻不在乎地捶門要出去,因為,陽明政委派出的汽車正在幾公里外的路口等待著。糟糕,他急得直跺腳,該殺該砍,也只能由他於而龍伸出脖子去。應該趕快通知他們撤走,免得受到牽連。唉,到底敗露了。
聽得出來,不是一些人,而是一股憤怒的群眾,圍著列車吼叫:「檢查,打開車門,不許轉移黑材料!」
是誰洩露了秘密?哦!人群肯定圍得越來越多,吼聲幾乎連廠房屋頂都掀得起來,於而龍再沉不住氣,看來,連軍列都逃脫不了干係,那是肖奎的戰友,跟他一說,未加考慮就同意幫忙給夾帶出廠,無疑,鬧大發了,他們要吃官司的。
廖思源是個怪人,儘管他認為是身外之物,多此一舉,但是在擬單子的時候,這也要,那也要,捨不得扔。那位從國外留學剛回來的工程師,也就是後來成為小狄丈夫的豬倌羊倌,直朝他抗議:「廖總,十大箱都裝不下的。」臨到裝車時,他又來磨嘴,這也不能割愛,那也不願拋捨。「啊呀,你別婆婆媽媽了,在這兒礙手礙腳!」於而龍不得不強令他安靜休息,別打擾大家的工作,結果還是多裝了兩箱,影響了發車時間。
於而龍挨個想去,所有參加這次行動的人員,都是和保衛處老秦逐個挑選的,懂得保密的一支精幹隊伍,是誰的嘴這樣不嚴實咧?
很清楚,他瞭解大伙未必像他那樣滿懷信念。正如寓言所說的那樣,森林發生了巨大的火災,誰也無法把它撲滅。一隻可憐的小鳥,因為曾經在那森林裡營過巢,懷有一種依戀的感情,眼看森林快燒完了,還從遙遠的地方,銜來一口水想要救火,那實在是很可笑的。那漫天的熊熊大火,很可能把它燒死,但它仍舊鼓起翅膀往火海飛去。於而龍也正是這樣一個不識時務的漢子,他向那些參加者講:「寧可我像那隻小鳥被燒死,也不能把十幾年勞動的成果毀掉。」
列車終於退回到工廠裡面來了。人聲鼎沸,群情激昂,他不理解怎麼能驚動了如此眾多的職工。他叫門衛趕快放他出屋。他相信,他會給群眾講清楚的,為了通過側門這一關,他和門衛講明白道理,門神爺不也準備同他一起承擔風險麼?「廖總啊廖總!要不是你神經質地跑來搗亂,列車早出工廠,政委也就接到手了。」
「砰砰砰」,他死勁砸門:「讓我出屋!」
門衛回答他:「不行,於書記,你不能去,只要一露頭,非吞了你不可。」
「開門,快給我開門。」
「他們不會輕饒你的。」
「我去跟他們講,讓我出來。」
列車一直開進龐大的實驗場裡,至少好幾千人麇集在車皮附近,這樣的場面,他這輩子再也不願碰上第二回。因為他誠懇剴切地向大家講了真話,他知道,只有講真話,才能挽救自己,而且言之鑿鑿地向所有在場群眾宣佈,除了十二箱科技資料,絕無其他。然而,丟人哪!群眾推選出的代表,從車皮裡拎出第十三個箱子,一隻碩大無朋,塞得鼓鼓囊囊的大皮箱。
耶穌是第十三個門徒猶大,將他出賣的,這只第十三個箱子,把於而龍坑苦了。他恨不能從那七千噸水壓機的基座上跳進底坑裡去,只不過五分鐘以前,他在基座上信誓旦旦地講出口的。他一生最恨當面撒謊而不臉紅的偽君子,現在,自己成為一個在公共汽車裡被當場拿獲住的小偷一樣,立刻落到了數千人譴責和不信任的眼光底下。
那皮箱裡裝的全是些無聊的,毫無用處的,把群眾打成牛鬼蛇神的黑材料,是那種按比例製造「敵人」的愚蠢產品。
哦!那不是對全廠職工的戲弄、欺騙和莫大的侮辱嗎?人們差一點點就相信了他那拍著胸脯的保證呢,於而龍再找不出比這次更為痛心的失信了。
大概人在做蠢事的時候,頭腦不會清醒,保衛處長什麼時候趁機塞進一隻皮箱,於而龍忙得竟沒有發覺。難道能怪罪大個子麼?
他不同自己一樣,在盡最後一點職責嘛!
保衛處長站出來承擔責任,並未一推六二五。但是文章並未做完,人們逼他交出後台,是誰指使他無視黨紀國法,非把黑材料轉移走?
秦大個子回過頭來,抱著歉意的眼光,看了於而龍一眼。這一眼看壞了,群眾像雷似的吼著,一個滿頭卷毛的女工,竟然潑婦似的嚎叫著衝上來。大個子的本意,或許是:「原諒我吧,於書記,由於我的過錯,破壞了整個行動計劃。」但群眾錯看成真正的元兇極惡是於而龍,那是他在工廠二十多年的領導生涯裡,第一次被這個並不認識的女工一手抓住脖領,直呼其名,而且以審問的口氣斥責他:「你給大伙老實交待吧,於而龍,別裝腔作勢了……」
他說什麼呢?「不知道!」那麼保衛處長很有被憤怒的群眾吊起來的可能。他不得不向群眾認錯,把責任攬在自己頭上。「是啊!老兄——」於而龍自嘲地:「就從這一天開始,你就一蹶不振,兩次垮台,一轉眼,三千六百天過去了……」
這時候,三王莊那股喧鬧的人流,又像回潮一樣,返了回來。他聽到門口的鎖被人摘掉,那扇沉重的黑漆大門打開,出現在他面前的,是一個滿面春風的地委書記,和去年十月份於而龍見到他時,除了那滿頭白髮、一臉皺紋外,整個精神狀態找不到一點共同之處。他渾身煥發著一股朝氣,半點不假,於而龍嗅出了他身上由濱海的陽光和石湖的水花融合在一起的芳香。
肯定是有許多人要擁進當年的區政府裡來,門口熙熙攘攘,尤其是年齡超過四十的鄉親,都不大相信地問:「真是支隊長回來了嘛?」
「沒錯。」
「讓我們進去看看他。」
「不行。」
在人們殘存的記憶裡,好像當年的支隊長是決不會派兩個大腹便便的哼哈二將,特地在門口擋駕的。
王惠平把門口群眾堵住了,穿過迴廊,來到花廳,聽到江海在大聲埋怨於而龍,也捎帶上他。
「你搞的什麼名堂?動身不給我打招呼,不讓我接,難道我嚥氣了嗎?要不是『將軍』昨晚給我打電話,王惠平再不告訴我,我算蒙在鼓裡了。」
「周浩同志給你打電話,什麼事?」於而龍不由得驚奇地詢問。「是的,把我嚇了一跳。」
「說些什麼?」
「出國代表團臨時變更了一下,決定由你代替王緯宇,那位老徐鄭重推薦的。」
「王緯宇怎麼啦?」那是一個以始終沒出國而遺憾的傢伙。「沒聽太清楚,好像是痔瘡犯了。」
「『將軍』怎樣講?」
「他只是說:這倒是個難得的考察機會。」
於而龍搖搖頭:「我只好向老徐抱歉了,我既然回到石湖,哪能輕易丟手打道回府呢!……」他望著坐在旁邊的王惠平,不由得想起那個死去的老晚,心裡琢磨:王緯宇,王緯宇,你的手伸得夠長的,第一局你暫時領先。是的,頭緒斷了,線索沒了,也許你會永遠立於不敗之地,但是,要想讓我罷休丟手,恐怕也同樣是永遠不可能的。
旁聽的王惠平,聽說「緯宇叔」沒有出國,他那屁股和座椅還緊緊相連,心裡一塊石頭落了地。因為從前天起,一直接不到他的電話,不免有點忐忑不安。於是端了兩杯茶,一杯先遞江海,然後,才把那杯送到於而龍面前:「請!」
但是江海卻站起來:「來吧,既然來了,那就看看去吧!」
當然是客隨主便了,於是他在縣、地兩位領導的左擁右護之下,走出了差點被扣押的高門樓。那位曾經向他舉拳頭的幹部,正朝著鄉親們揮舞胳臂,示意他們閃開,給讓出一條路來。許多有身份的人都站在前列,而且好像一下子都認出了於而龍,都向當年的支隊長伸出了手,實在使他盛情難卻。有幾位白鬍子的老年人,還擠到前列,親親熱熱地叫了聲:「二龍!」到底是一個莊上的鄉親嘛!慢慢地從記憶裡想起了他們。
真是太承情了,於而龍想:你們要早一點趕來為我證明該多好,也不致被當做賣假藥的郎中,進行一次小規模的遊街了。
王惠平向於而龍,恐怕主要向江海倡議:「還是請支隊長看看家鄉不成樣子的進展吧!」
江海向支隊長做了個「請」的姿勢,邁下了白石台階。於而龍離開高門樓的時候,還來得及向那個曾經揮拳的幹部,握手告別,感謝他沏的好茶葉,當然也等於感謝他那種方式的接待。但是,他那汗津津的手,還讓於而龍有什麼好說的呢?
三月裡石湖的陽光,刺眼似的明亮,甚至使人感到,彷彿每一道波浪都在向你愉快的眨眼。看,又像多少年前,消息不脛而走:「支隊長回來了,石湖支隊又打了個勝仗回來了……」那些親切的眼光,那些熱烈的議論,那些迎上來攀談的鄉親。啊,整個三王莊向他微笑了。
高音喇叭怎麼能在這時候,肯向貴客沉默呢?一陣熱烈的手風琴拉完前奏,天爺,那兩個義務兵又引吭高歌了。在他倆的青春歌喉的唱和下,於而龍在故鄉的街道上走著,彷彿回到了和王小義、買買提差不多的年紀,成了於二龍了。那時,他該是「浪裡白條」,或者「混江龍」之類的年輕漁民,然而,那個和他同年齡的蘆花呢?
他在人群裡尋找,她該不是躲在尼龍漁網的背後,閃爍著那對特別明亮的眸子吧?
漁網後邊,倒是有石湖姑娘那種大膽俏謔的笑聲,但她們穿著挺括的上裝,露出花襯衫的領口,於而龍發現他家鄉的姑娘和城鎮女性的打扮,沒什麼大的差別了。
他的眼光在姑娘群裡搜尋不到那個永遠活在心中的人,再也瞅不見那個穿著土藍花布,打著補釘的蘆花。那時,他們的網是可憐的破網,帆是殘敗的舊帆,船是朽爛的老船,只有那對瞳人的色彩,是明亮的,是清新的,永遠充滿著生機。他怎能忘記在這樣春汛大忙的季節裡,正是一網金、一網銀滿載而歸的時候。每當船一靠岸,總會看到那對閃著歡欣的大眼睛跑到湖邊,她那捲起的渾圓膀臂,被醃魚的鹽鹵漬得通紅,會搶著從他肩頭奪過魚擔子去……然而現在,那對眼睛在墓穴裡永遠閉上了,只有殷紅色的石碑上的紅星,算是惟一可以發出精神光彩的紀念了。
——她不會再來迎接我了,不會再來搶我的擔子了。儘管我多麼盼望那個指導員,來分擔我肩頭上沉重的負荷,尤其多麼期待那個百發百中的神槍手,幫助我擊中靶環哪!
——蘆花,請原諒我仍舊成隊成幫地來看望你來了,有什麼辦法呢?會吵擾得你在九泉之下不得安寧的。原先,我還曾想獨自在你身邊坐會兒,理一理舊日的記憶,那是我迫切想做的一件事,現在,也只好抱憾了。好在人多也並不會妨礙你那敏銳的聽覺,我記得你早就說過:不論多少人行軍,你能辨明我的腳步聲;不論多少人說話,你能識別我的語音。我敢肯定,蘆花,你已經在地下聽出來了。
——蘆花,我來了,雖說那棵銀杏樹失去影蹤,但大致方位,仍是不會錯的,一別三十年,總算如願以償地來到你的身邊,我該對你先說些什麼呢?該有多少話會一下子,同時湧塞在嗓眼裡呵!
三十年,石湖水潮漲潮落出現了多麼明顯的變化,但是,惟有你,永遠以一個不變的三十年前新四軍女戰士的形象,留在人們的記憶裡。而我,滄海桑田,滿頭華髮,你該猛乍間不敢相認了吧?一個年輕姑娘,從人群裡擠了過來,手裡捧著一大束鮮花。
呵!於而龍認出來了,不是飯館裡那個服務員嗎?長得多漂亮啊!
剛才把於而龍當做接頭的特務,那臉色可不怎麼吸引人。在陽光下,那幾粒俏皮的雀斑,更增添了輕盈的笑意,和她手裡的艷麗花束,相互輝映,她含笑著把花塞在他手裡,親切地說:「支隊長,你要的花兒!」
「哦!謝謝——」
多麼嬌媚的花束啊!顯然經過女性的手,加了一番裝飾,白色的玉蘭、紅色的月季、像鵝絨似的刺球,還有一支嫩黃的報春花,一股股濃郁的甜味的芬芳,沁人心脾地飄散在早春溫馨的空氣裡。
真的,再也比不上捧著這束帶有露珠的花,放在那塊石碑前更為合適恰當的了。
王惠平一定要他們去參觀那個葦製品工廠。據說:石湖的葦編品是為外貿生產的,遠銷好多國家,真看不出,那些極平凡、極普通的蘆葦——和蘆花的性格實在太相似了,在鄉親勤勞智慧的雙手裡,竟能編織出如此美妙的工藝品!
廠裡送給於而龍一個精緻的玲瓏提籃,呵!提籃外面,還織上一條紅荷包鯉魚的圖案,真是樣式新穎而又風雅。於而龍把花束放進去,立刻成為一個美觀大方的花籃。哦,他想:要是蓮蓮,我那個藝術家在場,準會愛不釋手的。若是能得到女兒的讚賞,那麼媽媽也會喜歡的,母女的心總是相通的。
好容易結束了社辦工廠的參觀,他實在有些耐不住,等不及了。頂多再有五十米,跨過一座干河的小石橋,該是那棵不在了的銀杏樹原來生長的地方,那塊殷紅色的碑石,應該在附近矗立著。但是江海卻提議往回返了。
不,三十年雖然過去,方位,對一個作過戰的軍人來說,是不大會弄錯的。於而龍不去理會他們,步伐不由得加快起來,朝小石橋走去。說不定在冥冥之中,蘆花已經聽到了他的腳步聲。來了,蘆花,你的二龍來啦!相隔了三十年,你的二龍又出現在你面前了……
但是,當他來到小石橋的時候,不由得遲疑地,驚愣地站住了。
他不但不見那棵作為歷史見證人的銀杏樹,而且也看不到他千里迢迢為之而來的那座矮矮的墳墓,也許被歲月的流逝漸漸磨蝕平了吧?但那殷紅色的石碑,怎麼也不見了蹤影?
於而龍差點沒叫喊出來。
「蘆花,你在哪兒?蘆花,你在哪兒?」
他捧著手裡那個花籃望著,那些生氣勃勃的花朵,似乎在詢問他:「把我們放在哪裡?把我們放在哪裡?」於是,許多許多的疑問,包括站在石橋後邊,那個濱海支隊長去年十月的喟然長歎:「沒有保護了她呀!」又纏繞在他的腦際。
難道真的會有什麼蹊蹺嘛?!
然而生活裡卻是什麼事,都有可能發生的呀!
——蘆花,也許只有你能夠回答我心底的詰問:為什麼?為什麼?……
只有那束特別嬌嫩,顏色皎潔,芳香襲人的玉蘭花,在陽光下,合攏了花瓣,彷彿顯出一副惆悵和難過的樣子。
怎麼能不傷心呢?墳墓沒了,石碑沒了,棺木呢?屍骸呢?又散落到什麼地方去了呢?
——蘆花,快回答我吧!快回答我吧!……
沒有一絲回聲,只有雲雀在藍天裡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