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冤家路窄,於菱去民航營業所買飛機票的路上,偏碰上了高歌。而且,他也想不到,手裡捏著的那張飛往廣州去的票,恰巧是高歌替王緯宇退的,革委會主任在最後一天,終於決定放棄這次出國考察的美差。但是,忙得七葷八素的於菱,竟認不出這個似曾相識的青年人是誰。
  不過,於菱實在沒工夫認,他現在倒羨慕去年那種囚徒生活。在牢獄中,在邊疆時,無需費什麼腦筋,思維簡單到只有一個概念,不到十個月的日子裡,只想著四個字「 活著,出去」。現在,不靈了,廣場方磚上的血,喚醒他那原來甚為朦朧的意識,能不思考嗎?能不探索嗎?一個社會主義的國家,一個馬列主義的政黨,竟會被幾個蟊賊攪了個昏天黑地,差點鬧得國家破亡,民族沉淪,而且還不是短時期的猖獗,整整忍受了三千六百個日日夜夜。有多少問題在他腦海裡盤桓,尋求真知,又需要經歷多麼艱難的過程呵!
  但是對面那個年輕人,也沒能馬上認出於菱來,反正覺得有點眼熟,就失神地站住了。放縱的夜生活,飲酒,打牌,女色,使得「紅角」革命家失去了原來的精銳之氣。現在,他臉上的惟一特點,是那雙塌陷下去的眼眶,和一對失神的眸子,所有在賭場輸光口袋裡最後一個銅子的賭客,都會有這種充滿血絲的結膜,和顯得混濁的玻璃體,而變成一副令人望而生厭的樣子。
  其實,在黑的小胡同裡,於菱,比較粗心的,總不及格的大學生,是不會看得那麼仔細的。但是,由於近十年來,一直以車代步的高歌,竟然忘了行人應該躲避車輛的簡單道理,直撅撅地擋住了於菱的去路,這才使他想起這個攔路虎,好像在哪兒見過面?
  誰?
  倘若不經過那十個月的磨煉,於菱也許不介懷地朝這個陌生的熟人,打個招呼,但如今,他的心要冷酷得多,別人不伸出手,他決不上前一步。胡同本來不寬敞,繞也繞不開,只好按了一下車鈴,警告對方躲開。
  哦,他先認出了於菱:「你——」
  於菱轟的一下,彷彿踩在地雷上一樣——啊!兩眼冒出火來,原諒他是個有血有肉的人吧!一個男子漢( 如果他確實是條漢子的話),對於曾經欺侮、凌辱、調戲或者誣陷過自己心上人的死敵,是無法心平氣和,保持那種高雅的紳士風度的。他跳下自行車,一把抓住對方的脖領,剎那間,柳娟憤恨的臉色,幾乎同時出現在兩個人的記憶裡,說實在的,無論對於他們兩個人中的任何一個,都不是愉快的。

  啊!七月流火,那難忘的一天呵……
  據說,有些動物對於地震前兆,會產生某種預感,常常在地震發生以前,表現出驚慌失措,躁動不安,心神煩亂的狀態,至今科學家也無法解釋。
  那一天,高歌早早地醒來了,一看表,才七點半,媽的,他罵了一聲,無論如何也睡不著了。打完最後一個八圈,他做了一副滿貫,已經是清晨四點鐘了。只睡了三個鐘頭,就再也合不上眼皮,豈非咄咄怪事?自從他父親,那位一輩子謹慎小心的汽車司機,抱著忐忑不寧的心情,離開這個世界之後,高歌搬進新居,很少在九點鐘以前醒過。可今天,才七點半,就在原來是專家招待所的高級房間裡,輾轉反側,無法成寐了。
  其實昨天夜裡的麻將,他本無意打,無奈那位卷毛青鬃馬,貴賤纏住他不放。按說,那是過去的情誼了,然而她也忒多情些,自認為是高歌明媒正娶、合理合法的原配夫人。因為要不是她,衝上那七千噸水壓機,給了下不了台的於而龍一記耳光,打得高圍牆裡的「獨裁者」威風掃地,整個局面是無法改觀的。她還當著數千人,強迫於而龍當場跪下向群眾贖罪,可是,於而龍不是醋裡泡過的,要他屈膝卻不那麼容易,氣得她滿頭卷毛都直豎起來。不過,她的這一巴掌,是有功的,從此扭轉乾坤,高歌得以正式登上舞台。也許為了感激她,高歌就和她產生了這種稱之為介乎戀愛與結婚之間的過渡關係。
  那時候,還在馬棚住宅區住著,老高師傅活在人世,曾經向他兒子,向可能是他兒媳的這個女人,不,名義上還是姑娘,跪下來哀求過:「你們可不要去難為好人,作踐好人,那可是罪過,老天爺不是不長眼的。」
  「什麼是好人?誰是好人?現在中國成了洪洞縣,連自己是好是壞都鬧不清。」
  「別人我不敢打保票,我給於廠長開了那麼多年車,他可是一心撲在群眾身上,一心撲在廠子裡的呀!我在世上活不多久了,你們讓我順順當當嚥下這口氣吧,我求求你們,他們誰願意鬧誰就鬧去,你們別跟著折騰啦!」
  高歌對他父親的奴性感到氣憤和羞愧。而卷毛青鬃馬戴著碗大的紀念章,金光閃閃,對半身不遂的老人,掙扎著跪在他們面前,非但毫無半點憐惜之心,反而圓瞪著眼,氣呼呼地說:「 看像個什麼樣子,神經透了,求愛一樣地跪著,要不是紀念章擋著,差點碰上我奶子。高歌,管管你老子吧!」
  不久,老高師傅含恨離開人世,他嚥氣的時候,他兒子正率領著人馬,在市裡初試鋒芒,大打出手呢!
  要不是王老,( 哦!那真是有遠見的人呵!)高歌和卷毛青鬃馬也許過渡完了,該登記了,那後來也無法起飛了。王緯宇勸他:「良禽擇木而棲,小高,假如將來有一天,你滿身朱紫,身居要職,願意身邊有一位粗俗不堪的太太嗎?」
  果然,高歌隨著地位的提高,身份的改變,眼界和欣賞口味也不同往昔了。圍繞著他的女性當中,最不濟的,也比那位卷毛強得多。她,已經失去吸引力了,雖然她覺得自己是正宮娘娘。
  可她來了,穿著一件近乎透明,而領圈開得太大的半袖衫,像一貼膏藥似的粘著不肯走,高歌便招呼幾位小兄弟搓麻將,那本是例會,一般打到深夜,也就拉倒的。但一來高歌手順,連和滿貫,不肯罷手;二來借此擋車,使那位緊貼在身旁熱乎乎的女性滾蛋。所以一個四圈,接著一個四圈,打到四點多。也許他太集中精神做清一色了,不知什麼時候,那個抹得香噴噴的女人走了,大家哈哈一笑散去。
  高歌想起床,頭昏昏沉沉,躺在那兒,又渾身不自在,心裡憋著一股勁,真想嗷嗷地叫兩嗓子,才能輕快似的。怎麼回事,他也茫然了,過了一會兒,他似乎明白了,應該成家了,總這樣打游擊,過水浮雲,實在不是長遠之計。王老又給他敲警鐘了,( 哦,真是一個了不得的人!)「老弟,不要搞昏了頭,你跟那三四個貨色搞的什麼名堂,爭風吃醋,女人是什麼事都幹得出來的,你犯不上為她們身敗名裂,要出了情殺案,就有你的熱鬧可瞧了。」
  ——都給我滾,這幫騷貨,這幫破鞋,我需要真正的愛情,她們根本不是愛我這個人,是愛我的地位,我的職務,我的汽車,我的權勢。媽的,只要我一旦失去那些身外之物,她們也會馬上捲鋪蓋滾蛋的……
  高歌突然想起前幾天,在一次招待外賓的歌舞晚會上,他在舞台上那一群水鄉姑娘的行列裡,在那個領舞者的臉上,看到了熟悉的,然而卻是引起酸性反應的面容。哦,那對魅人的眼睛,真是目光如水,顧盼多情,他多麼想借鄰座的觀劇鏡仔細地看上一眼呀!是她,是柳娟,她那曼曼起舞的美姿,像一首玲瓏剔透的詩,靈活輕軟的腰肢,優雅婉約的體態,本身就是一支動人的旋律,舞蹈是以一種形體美來征服人的。而柳娟,則又加上她那磁鐵般吸引人的眼睛,那時候,他覺得舞蹈編導太不懂得觀眾心理,應該讓她在舞台上多停留一會兒,然而,她飄飄欲仙地隱去了……
  是她,一點也不錯,是那個在學校宣傳隊鍾情過他的柳娟。他敢發誓,那陣兒,現在扭住自己脖領的於菱,只不過是個跟著瞎胡鬧的傻小子罷了,壓根兒就不是他的競爭對手。於菱唱起歌來跑調,演戲只能跑龍套,彈吉他連音都定不准。可是,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那個勞動教養的現行反革命分子,遠在沙漠那邊,永無翻身出頭之日,據說,柳娟矢志等著他。「唉!為什麼我得不到那樣真摯的愛情呢……」
  哦!亂透了,在床上翻來覆去,心裡像一團麻,那種已經好久不出現的不安心理,又如吃多了甜膩食品,往上泛酸水似的湧上來。自從他衝殺出「紅角」,頭角崢嶸以後,總有好幾年的工夫,被這種時隱時現的不安心理困擾著。怎麼形容呢?很有點類似范進中舉後,搬進新居,他那可憐的媽,怎麼也不相信屋裡的一切是屬於她的。他,一個三級磨工,也是很久很久以後,才習慣把自己看成一廠之主。可是,奇怪的是到了公元一九七六年的七月二十九日,這種真正的主人翁感還像空中樓閣一樣,竟認為這座龐大工廠的所有者是於而龍,太可笑,也太反常了。過去,為了矯正自己的僭奪者感情,只好以亡命徒的思想來抵償。今朝有酒今朝醉,得樂一天,且樂一天,狂飲暴賭玩女人,什麼都學會而且精通了。後來,大概認為江山坐穩了,誰知經過四個月前廣場上的大較量以後,他那好幾年都不曾出現過的不安心理,又頻頻地發作了。試圖用許多報紙上的革命理論來鎮定自己,不靈,那些狗屁文章,恐怕作者自己都不相信,純粹是白晝夢囈,怎麼能給高歌一點安慰和信心呢?
  於是,他萌出一個念頭,要是把那個舞蹈演員弄到手,也許能填充自己心靈中的空虛吧?——唉!其實何止心靈,空虛的地方多著咧……
  她多美啊,簡直是個迷人的精靈,他在席夢思上翻來滾去。人的本能,凡是越是難以弄到手的東西,越是要想方設法地攫取,那個穿著半腿褲的水鄉姑娘,怎麼也在腦海裡推不開了。
  剝啄一聲,有人輕輕地敲他臥室的門。
  「誰?」
  篤、篤——篤!
  糟糕,兩短一長,是卷毛青鬃馬的暗號。媽的,不要臉的狗皮膏藥到底饒不了自己。但是又不能不放她進屋,因為她聲稱有些要緊的情報,必須馬上告訴他。
  「真會找借口,臭妖精。」
  但妖精千真萬確是來向他報告的:第一,於而龍釣魚打獵的距離愈來愈遠,昨天,竟有人開車來接他。「 是周浩吧?」高歌問著這位確實像一匹洋馬似的動態組長。「 不是,是部隊的汽車,白牌,不知搞什麼秘密串連去了?我們開吉普盯了一陣,沒咬住。」
  「還有嗎?」
  「第二,於而龍的女兒,那個披著長頭髮的美人,和一個拄著拐棍的老頭子,在廣場馬克思像跟前站了半天,假裝站在那兒看畫像,不知等誰?」
  「媽的,人還在,心不死啊,這都是新動向啊!」
  儘管那樣說,高歌心裡那股煩躁不寧的情緒有增無減,對她那薄尼龍短袖衫裡的一切,竟半點不感興趣。
  她說:「倒不如那回在電工室裡,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把於而龍給打發了。」
  「真後悔沒聽王老的話,『 給我狠狠地打!』那是什麼意思,還得承認,薑是老的辣,人家早料到這一天,打蛇不死反遭咬。蛖,再說那時哥兒們也不心齊,你打重,他打輕;你打東,他打西,這裡下手狠點,那裡要講政策,媽的,毀就毀在窩裡哄。我心裡煩死了,天怎麼這麼悶,要於而龍現在落到電工室裡,就怕——」
  她嗤地一笑:「高歌,怕你也咬不了卵!」
  一個女人竟然粗俗村野到如此田地,真可怕。他又想起那個裊裊婷婷,翩翩躚躚的柳娟,在追光下裕如雍容,柔曼輕盈的神態,相比之下,這位情報部長就令人倒胃口了。
  「也許於而龍打算第三次爬起來?」
  高歌說:「那就第三次把他打倒。」
  「要是打不倒呢?親愛的。」
  「那,他不倒,也許就是我倒。」
  她乜斜著眼撲上來:「你不已經倒了嗎!」
  像觸動了他的癢處似的,他把這個女人緊緊摟住,兩個人在床上滾著。但是卷毛青鬃馬卻在耳邊,聽見高歌在喃喃地念著一個陌生的名字,她怔住了,從他懷抱裡掙脫出來。
  「小高,你在說些什麼?」
  「我什麼也沒說呀!」
  「誰是娟娟,你告訴我!」
  「你就是娟娟,你就是——」他撲上去,眼睛裡露出一股獸性的慾念。
  許多地震觀測者所看到動物在震前的異常表現,都可以歸納到一種末日來臨感的特殊狀態上,因而形成種種顛倒、錯亂、反常,和魂不守舍的舉止上來。那一天,高歌確實神經出了問題,從早上開始,本應睡得香香的,偏偏老早醒來。使他得到發洩的肉體,忽然感到噁心慌不迭地躲開。爬起來,坐著汽車,直馳廠區,看他的脫產文藝宣傳隊排練那「 就是好,就是好」的聲部輪唱,使他無端地發起火,大罵編這種沒理攪理,耍無賴歌詞的傢伙,不是個白癡也是個混蛋。因為是他嘴裡出來的話,民兵們也無可奈何,換個別人,輕則學習班,重則專政隊,要收拾的。所以重新回到食堂賣飯票的小狄說:「 看起來今後普希金,或者萊蒙托夫,大概還是需要的,總是『就是好,就是好』,詩人還有什麼用場呢?」
  其實,小狄也是犯愚,詩人總會找到謳歌的對象,哪怕是廣場上製造血海的棍棒,儘管那時並不付給稿酬。
  然後,高歌又驅車到部裡,在運動辦公室見了王緯宇,把閒雜人等都支出去後,他囉哩囉唆地說了半天。王緯宇還是莫名其妙:「小高,你的思路相當相當紊亂,首先,你得明確一點,於菱在被抓前已經送進大學,跟廠子毫無牽連啦!」
  「不,我們派人上大學,是為了管大學,既然於菱沒有管好,反而被人家管了,我們就有權收回這個人,該打該罰是廠子的事。現在這樣處理,能對得起一國之母嗎?」
  「我弄不懂,小高,剛才你的意思,從路線鬥爭角度上分析,對明目張膽,醜化攻擊首長的現行反革命分子,未能繩之以法,處理過輕,有意見,這種革命義憤,保衛首長的熱忱,可以理解。可你偏要把對他的處置權抓到自己手裡,工廠也沒有斃人的權力,能拿於而龍的兒子怎麼辦?你能不能邏輯性強些,今天怎麼啦?簡直語無倫次!」
  他忽然想起他的臥室門鑰匙,還在鎖孔裡插著。糟啦!倘若誰要擰門進去,發現床上躺著一個脫得光光的女人,又該當故事傳開啦!他趕緊撥臥室裡的電話號碼,鈴聲響了一會兒,無人來接,謝天謝地,他鬆了一口氣,那個不要臉的騷貨走了。
  他和王緯宇怎麼說得既清晰明確,而又含而不露呢!雖然和王老已經到了無話不談的地步,但要赤裸裸地說出心裡的話,還有點難以啟口。他的真心本意是:要柳娟能答應我,作為交換條件,可以把於菱保釋;要拒絕的話,那就給他來個罪上加罪,永無生還之理。但說出口來卻是:「 按我和於菱的私人關係,我應該幫忙,使他早一點回來,有什麼罪過,也允許留在廠裡監督勞動;可是從大是大非上衡量,膽敢攻擊那樣一位中央領導人,他的矛頭實際指向誰,不言自明,所以又覺得便宜了他小子。」
  王緯宇是何等聰明的角色,對方一張嘴,就能看出肚腸裡裝的什麼名堂,看他滿臉晦氣,一腦門官司的樣子,心裡盤算著老徐的至理名言:這些暴發戶們絕不是成事之材,既無創業的宏圖大略,又無守成的雄心壯志,他們走上自我毀滅的道路,要比預料的還要快些。難道不是如此麼?高歌的精神早就開始衰朽了,現在恐怕連抄那幾萬字學習心得的勁頭都不會再有了。
  他問高歌:「打開窗戶說亮話,是不是因為還存在著一個第三者的緣故?」
  「我不明白王老你話裡的涵義。」
  「你所以希望控制住於菱的生死,正是為了那個第三者,對不?」
  高歌講:「在更大程度上,是對付咱們共同的朋友,於而龍,現在,他活動頻繁得很呢!」
  「我從來不以感情代替政策。」
  年輕人嘿嘿一笑:「王老,你總是說一些永遠正確的話。」
  「我勸你對那個第三者死心。」
  「王老,請你不要誤會,我如今對於女人,已經很反感,很討厭。」
  「哦,什麼時候成了尼采啦?」
  高歌不懂尼采是什麼人,但又不願露怯,便閃避開去,逕直地說:「這是一項戰略措施。」
  王緯宇笑了,他非常理解,所有從事卑鄙齷齪勾當的傢伙,總要尋找一些冠冕堂皇的借口。便說:「算了,談實質問題吧!」
  高歌當然也掌握住王緯宇精神上的弱點,只要於而龍不進八寶山,就是他的障礙,他的威脅,他的勢不兩立的對頭。「十年前,不能從肉體上予以消滅,十年後,也必須在精神上把他徹底打垮,要不然,坩堝事件還會重演的。」
  「啊!小高,十年前,你錯過了良機,現在想跟他搞精神戰,不是我小看你,你把自己乘以十,乘以一百,也不是於而龍的對手。想在精神上把他搞垮,小高,你肚子裡的真才實學還少一些。歷史上有一些文化落後的民族,憑一時野蠻征服了文化較發達的民族,到頭來,征服者變成被征服者,最後連自己的民族都消融在早先的戰敗者手裡。你以為殺了他的兒子,奪了他的兒媳,於而龍就會服軟認輸,你比大久保如何?」
  「那你未免太長他人志氣,我們一個有利因素,是注定要始終在路線鬥爭中佔上風,無論老傢伙多能耐,最高支持我們,也需要我們。」
  「哈哈,很好,你能有充足的信心,那倒不妨試一試,沙漠那邊,我倒有點板眼,可以按我們的意志要求辦。」
  「我來找你的目的就在這裡,王老,你是個法力無邊的人。」
  「可是那位舞蹈演員,我懷疑你——」
  難道他王緯宇不也有一種嫉恨的感情麼?每逢二四六的傍晚,只要電訊大樓敲過六點,那個娉娉婷婷的姑娘,準會出現在部大院,朝於而龍家的樓棟走去。
  準得不能那麼再准,六點整。是什麼因素使得那個女孩子把自己的命運,依附在一條覆滅之舟上?是一種他覺得恐怖的殉教徒精神。不但那個舞蹈演員,連那個會三國語文的翻譯,連那些騎兵,那些和工廠一齊長大的年輕人,他都恨得要命。很清楚,只要於而龍張開懷抱,他們會情不自禁地撲上去。而他,革委會主任,倒有點類似英國女王派往殖民地的總督一樣,工廠裡的人,絕大多數對他是側目而視的。是的,於而龍是塊磁鐵,當然,他想砸碎它,整整砸了四十年,結果又如何呢?
  每當他看到,那個自由哥薩克,和他的畫家女兒,和代替了於菱位置的舞蹈演員,在眼皮子底下出出進進,想到自己屋裡,在菲律賓楊木與和田壁毯之中,空空蕩蕩,膝下無兒無女,那種嫉恨的感情就更加強烈。
  「王老!舞蹈演員終歸是個女人。」
  「你不會得到她的。」
  「試試看。」
  「還是拉倒了吧,不要討沒趣!」
  高歌站起來告辭,因為他得到了承諾。
  王緯宇繼續用激將法對付這類蠢材:「 你不行的,小高,你不是對手!」
  「你等著瞧吧!」高歌嘟噥了一句下樓,在汽車裡,他對自己說:「如果我得到了她,我就開始過真正的生活。」
  司機問他:「上哪兒去?」
  他告訴柳娟那個歌舞團的地址。

  「你要幹什麼?」
  高歌鎮定下來,早些年對於鬥毆廝殺司空見慣的「紅角」革命家,雖然很久不操舊業,但最初的慌亂過去,以挑釁的口氣質問著。
  於菱一把搡了出去,罵了聲:「 混蛋!」推車要走,好像努力想避開使人厭惡的東西似的。因為胡同狹窄,高歌雖被推在一邊,但一伸手,仍然攔住了於菱的自行車。「 滾——」他還有許多事等著辦,決定以一種最大的蔑視,代替報復,喝了一聲,離開這個越看越使他憎惡的人。
  「你來得及聽我說完一句話的,於菱,過去的,我們且不論它,因為這件事有關著現在,甚至將來,所以——」
  於菱挺不客氣地嘲弄:「你還會有未來嗎?可笑!」
  「誰都有未來,死去的人,也不例外,有的流芳百世,有的遺臭萬年。」
  「放開我車。」
  「聽著,如果你不怕柳娟的名聲,鬧得滿城風雨,那就請她準備好,在法庭上和我當場對質吧!我馬上就要被控告為強姦犯,或強姦未遂犯了。」
  「誰在控告你?」
  他苦笑了一下:「我的朋友,不,我的導師王緯宇——」
  「他?」
  「對的,我很理解他,他需要生存下去,所以用得著墊腳石。我希望你能轉達給你的父親,但我絕不是向他投降,請你告訴他,下一個回合,假如他想下手搞掉王緯宇,我可以提供一批重磅炸彈。」
  「你他媽的卑鄙透了!」於菱跨上車離開了他。背後,還傳來他狼嗥似的笑聲,在胡同裡響著,由於更深夜靜,由於人跡稀疏,他那笑聲在狹窄的街巷裡反覆迴響,而且細細品去,那笑聲又好像是哭聲,但是,他幹嘛要哭呢?
  於菱回到家裡,夜已經很深了,見他爸爸媽媽的房間裡還亮著燈,便推開書房門進去。
  「啊哈,敢情都在。」
  於蓮招呼他:「快坐下吧,來晚了,就沒你的份啦!」
  「什麼好東西?」
  還帶著舞台殘妝的柳娟,朝他笑了一笑:「 西太后的小點心,愛吃嗎?」她遞給他一個小窩窩頭:「 我記得還是小時候在東安市場裡見過,多少年啦!夏阿姨真是個有辦法的人。」
  於菱晃晃腦袋,不感興趣地把那蠟黃色的小窩窩頭,又放回到點心盒裡。
  「夏阿姨給你們買的,吃吧!」謝若萍把點心盒推到他面前,隨他心意挑選著吃。
  「我實在難以理解——」
  「你怎麼啦,菱菱?」於而龍比較懂得自己的兒子了,這一程子確實要成熟一些。
  「我不明白,他們這一套打打拉拉,又打又拉的戰術,究竟是為了什麼?要達到什麼目的?」
  謝若萍瞪著兒子:「你說些什麼呀?菱菱,我糊塗。」
  「媽……」他把和高歌狹路相逢的過程,敘述了一遍,然後問道:「你們說,這位緯宇伯伯的棋,下得怎麼樣?」
  「有點陰——」於而龍說:「 不錯,這是他的慣用手法,向來是一石三鳥,既除了高歌,解脫自己,又搞臭娟娟,從而實際上搞臭了我。很簡單,因為高歌一直跟我是這樣的關係,所以大家必定會認為,是我借王緯宇之手,來消滅異己,報復的罪名就落在我頭上。誰不知道,王緯宇和我是四十年的交往,辯解也沒用。問題還在這裡,他要控告高歌,似乎為我舒張正義,顯得他多麼夠朋友。但明擺著為了娟娟的體面,這官司又打不得,這樣他抓住了你的弱點,要不打吧,又等於默認確有其事,所以他拍拍屁股出國了,在一邊瞧熱鬧。哼——」
  聽到這裡,柳娟的眼睛都瞪圓了,深眼圈流露出憤恨的神色。於菱說:「真想不到在我們這個社會裡,在我們四周,還有這樣一些看不透的人。」
  「倒不如當時一刀攮得深些!」柳娟十分遺憾地說。
  「娟娟——」於而龍說:「應該制裁的是那些幕後的教唆犯,出國吧!等他回來的時候,再瞧吧……」這個決心開小差回石湖的游擊隊長狠狠地說。
  「那麼現在,萬一法院真來傳票,爸爸——」於蓮問:「 咱們家的鄧肯,她怎麼去演那出《竇娥冤》?」
  「只有一條,蓮蓮,奉陪到底!那麼久的濃霧瀰漫日子,那麼長的嚴寒冷酷冬天,都堅持了過來,還怕這最後的猖獗嗎?來,老伴,請把那封給部黨組的信給我。」
  「不是明天要發嗎?」
  「咱們就浪費它一個信封和四分錢吧!我要刪掉一個字。」說著,他笑了:「對,要抹掉一個非常重要的字,來他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
  「你呀!總心血來潮。」他老伴責備著。
  於而龍撕開了信,攤在桌上,全家人圍攏來看,他指著其中的一句念道:「我個人意見,不希望與王緯宇繼續合作下去。」掏出鋼筆,把那個「不」字給塗抹掉了,然後,以徵詢的眼光看著大家:「行不行?」
  很快都領會了他的意思,而且像戰鬥前夕最後的動員那樣,全家五口人,把手都壓在這張檄文似的請戰書上,緊緊地挨貼在一起。
  謝若萍說:「明天,我再重抄一遍吧!」
  「不,就照原樣,不動,寄出去,我就是要讓那位老徐看看,為什麼於而龍要圈掉一個『不』字!」
  「爸爸復活啦,烏拉!」於蓮壓著嗓子喊。
  「也別太高興啦,這一仗或許更難打。好啦,休息吧,明天,菱菱還要上路呢!」
  「糰子已經捏好啦!」謝若萍告訴大家。
  多少年來,他們家還保持著石湖的風俗,誰要出遠門,臨行前總要吃一頓糯米湯團,也許等到柳娟成為這家主婦的年代,這風俗還會繼續保持下去的。
  但是,鑽進長沙發上鴨絨睡袋裡的柳娟,卻不曾去想那類將來做主婦的食譜問題,而是被剛才於蓮那句話說動了心,儘管她不知道誰是鄧肯,也不懂得《竇娥冤》是出什麼樣的戲,(十年文化空白留下的愚昧烙印啊!)但她明白那一個「 冤」字,她是險幾被高歌糟蹋的女性呵!要不是那把匕首,要不是那使人魂靈出竅的地震……
  要是,他真的胡說八道——賊咬一口,入骨三分,那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的呀!
  真不該去的呀!她後悔死了。
  她再也睡不著了,從睡袋裡伸出手,托住自己的頭,思索著。
  那天,因為晚間有演出任務,下午才上班,在傳達室看到了一封給她的便函,拆開來一看,卻是高歌來訪未遇而留下來的。
  信的內容是:於菱所在的勞教單位來了個人,工廠和他談了,想把於菱要回來,在廠裡監督改造,那人也初步點了頭,趁熱打鐵,希望她趕快去和人家面談一次。最後,還寫上「 機不可失,萬萬勿誤,事關於菱前途,一定要來」。這幾句話可把年輕姑娘的心,擾得無法平靜了。
  她馬上給家裡打電話,偏偏於而龍不在,又給醫院打電話,世界上有誰更比母親關心兒子的呢?謝若萍連一絲懷疑也不曾有,毫不加以考慮地就催促著:「 娟娟,那你就去一趟吧,和那個人談談,要是能夠弄回來,守在身邊,哪怕罪名再大些,年限再長些,我也認了,快去吧,娟娟!」
  「我這就去,阿姨,你放心吧!」
  「我等著你電話。」
  她向團部請了假,費了半天工夫,倒換好幾趟郊區公共汽車,來到王爺墳,找了一溜十三遭,也不見高歌的影。而且所有辦事人員,都說不上來,因為高歌的行蹤,現在連他的「情報部長」卷毛青鬃馬都摸不清楚。但這封信卻是真的,柳娟認得出那筆字,廠裡一些人也承認是領導手跡,可對信裡所提到的那些,都莫名其妙地搖頭,有人說或有其事,因為現在是首長負責,頭頭決定一切,好多內部交易,是不容別人染指的。
  柳娟等了好大一會兒,晚上還有重要演出,去跳那外國人看不懂,中國人不愛看的舞蹈,只好又給謝若萍打電話。她下班了,打到家裡,於而龍接的,一聽明白怎麼回事,他告訴她:「 你甭管啦!趕緊回來吧!誰曉得他們又搞什麼花頭精?」
  等她趕回市裡,來到劇場,都開始放觀眾入場了,她氣喘吁吁地推開化妝室的門,那個準備代替她上場的B角,在鏡子裡先看見她,哦的一聲,卸下千斤重擔似的說:「 謝謝老天,別讓我受罪吧!」
  那晚演出,她起碼出了十個差錯,氣得導演、舞台監督,甚至團長,在邊幕條裡向她揮拳頭、舞胳膊地威脅恫嚇:「 柳娟,你要再心不在焉,就把我們大家全毀了。」
  大幕好容易閉上,人們圍上來,責難的詞句,比舞台上落到白毛女身上的雪花還要多,她只是說了一句:「 請原諒我吧,同志們,但願你們永遠幸福!」大概幾乎所有的女伴,都知道她愛情的悲劇,一個忠貞地等待著愛人的姑娘,一個永遠沒有出頭之日的可憐女性,難道不值得同情嗎?大家都體諒地散開了。
  就在這個時候,康「司令」奉高歌之命來到劇場。
  柳娟拒絕了他:「謝謝你,我不想去了!」
  康「司令」按照高歌的話說:「那個人,明天一早就走。」
  「是嗎?」
  「你是去,還是不去?」
  「天也太晚了,路又太遠。」她猶豫著。
  「高副主任讓我開車來接你,要走,就快點,要不,我就不等啦!」一些同志也勸她:「去吧!去吧!」她到底活了心,終於坐上汽車走了。
  車子一口氣開到工廠的原專家招待所門口停下,直到高歌在門前台階上來迎接她,柳娟也還沒發現是個騙局,漫說一個二十多歲的天真少女,就是經驗豐富,專門捕獲野獸的獵手,也會遭到豺狼虎豹的偷襲。「何況他們是七十年代的麻皮阿六呢!」這是於而龍的話。
  「那個人呢?」
  「在樓上,請!」
  「這麼晚來打擾人家,怕不合適吧?」
  「不會的,像你這樣一位漂亮的人,連歡迎都來不及的!」高歌運用著王緯宇經常對女人講的恭維話,對柳娟甜言蜜語地講著。
  但是,他的王老能說得對方高興,滿意,甚至報以一笑,他以同樣的聲調,同樣的語氣,想不到換來的倒是豎起的眉毛,和警惕的臉色。
  「你的話什麼意思?」
  高歌站在螺旋式的樓梯口,做出延讓的手勢,並且解釋道:「老同學,說句玩笑話都不許可嗎?」
  她登登地踩著樓梯,從他身旁走過,眼皮抹搭著:「對不起,我根本沒有開玩笑的心情!」
  他把她讓進了自己的臥室,回手關上了門,嗒地一聲,碰鎖撞上了。接著,他像一個張網捕鳥的人,終於把鳥捉進籠裡那樣,安心得意地坐在那裡,欣賞著那只捉到手的鳥,似乎被那一身美麗的羽毛吸引住了,兩眼直勾勾地盯著。
  「那個人呢?」她再一次問。
  高歌笑了:「柳娟,那個人就是我。」
  現在,柳娟才想起於菱的爸爸,倒是個老謀深算的人,早估計到他們會耍花招,果不其然,上了這個壞蛋的當,而且陷進了賊窩。但是掖在腰裡,那把貼身的匕首還在,她那顆恐慌不安的心,略微還能鎮靜一點。
  這把匕首,還是十年前,她和於菱一塊去學校地下室,去收她父親的屍時,從那位活活被折磨死的校長身上拔出來的,當時,沾滿了鮮血,柳娟碰都不敢碰,但於菱卻把刀擦拭乾淨,塞在她手裡:「不要怕,這是一把殺你爸爸的刀,帶著它,有朝一日,也要把這把刀,插進那些兇手的心口,給你爸報仇!」也許正因為這,她才信賴後來參軍走的小伙子吧?
  她沉著地問:「你打算幹什麼吧?」
  「談談,如果你不討厭的話——」高歌齜著牙說。
  「請便吧!」
  「那你先坐下,可以嗎?」
  柳娟摸摸腰間那把匕首,坐了下來,立刻腦海裡閃現出她所看過的外國影片,在這樣情況下,一個單身女人對付一個心懷歹意的壞蛋,該採取什麼樣的自衛手段?影片是生活的教科書,真是一點不假,要是迷戀語言威力的國產藝術家們,準會給落到這個境地裡的女主人公,拍上一千米的演講鏡頭,口若懸河,滔滔不絕。不,柳娟決定給他一刀,如果他敢動手動腳的話,對待這種人( 姑且不考慮他是一種地震前的異常反應)最好的辦法,就是以牙還牙,不必浪費那一千米膠片。
  「也許你覺得我非常卑鄙,無恥,你願意怎麼想就怎麼想好了,可是我們都生活在現實社會裡,不可能不面對現實。我很難理解你幹嘛偏要等待一個囚犯,一個充軍發配的人?」
  柳娟不做聲,心裡盤算著,開窗跳樓不是辦法,萬一摔斷腿,就甭想上舞台了,要大喊大叫,肯定在他的勢力範圍裡,不會有人來救她的。
  「所以,我想,在為時未晚之前,咱們恢復舊日的友誼,或許對於菱能有點好處,根據我目前一點微不足道的地位和權力,也說不定可以小助他一臂之力,儘管我和他爸爸是死對頭,但於菱,你,我,還是有點舊交的。」
  她根本不認真地聽,坐在那裡,望著已經鎖上的門,琢磨著:即使逃出去,深更半夜,人地生疏,不摸方向,不知遠近,說不定還會碰上別的壞人。如果和他磨到天亮的話,現在才十一點多,時間還長著咧!
  「說心裡話,我一直愛你,柳娟,我不想隱瞞,有過幾個女朋友,處在我目前的地位上,不用張嘴,自會有人巴結上來的,但我不需要那樣不平等的愛情,太沒意思,因此——」
  柳娟想,還是盡可能地把事態緩和一點,得想法搞個退兵之計。便問:「你是打算強迫我答應你的要求呢?還是允許給人一個考慮的時間?」
  「當然,我不希望採取強迫手段。」
  「那好,請你派車送我回去,行嗎?」
  啊?好容易捉到籠子裡來的鳥兒,豈有放出去,讓其飛往海角天涯的道理!高歌對她說:「就在這裡住下吧!」
  「那麼,你請出去,我要休息了。」她站起來,向高歌指著那扇鎖上的門。
  但是,他不動彈,也拒絕回答,而是眼珠滴溜溜地轉著,一種躍躍欲試的心情,一種壓制不住的衝動,使得他像偷嘴的貓一樣,正伺機撲過來。她確實比在學校宣傳隊時漂亮多了,魅人多了,那舞台上水鄉姑娘的倩影,又在腦海裡浮現,他控制不住自己了。那個卷毛青鬃馬,那些穿《出水芙蓉》式游泳衣的女人,只不過是追逐浮華,好慕虛榮的貨色。現在,在他眼裡,一錢不值。無法消停下來的顛倒狀態,那種臨震前動物性的本能反應,又使得他在人與獸之間徘徊搖擺。希望憑借真正的愛情,來拯救自己靈魂的願望,和迫不及待地破壞一切、毀滅一切的暴徒心理,在激烈鬥爭著。幻想用那純淨的靈魂來洗滌自己的罪惡,可又如墮苦海無法自拔的恐懼,在相互矛盾著。總之,那種末日來臨感在侵擾著他,苦日無多的思想使他不得安寧。
  「請離開這裡!」
  「不。」動物的吞噬本能戰勝了他靈魂裡最後一點良知( 如果他還算得上是個人的話),現在,獸性佔了上風。
  「你——」
  他遲疑一會兒,終於站起來,向她靠近,那臉上猙獰的情慾,和他以往指揮廝殺械鬥時同樣,一根根肉絲都橫了起來:「 聽著,柳娟,我並不是嚇唬你,於菱的生死,就在你的一念之間,答應我,還是拒絕我,聽你的一句話!」
  「無恥——」
  「哈哈,正經和貞潔又值多少錢?柳娟,你別躲著我,你躲不開的,從你最初背叛我,去愛我對頭的兒子,打那一天起,我就不打算饒了你,咱們還是好結好了,因為我需要你,而且此時此刻就需要你——」
  他步步進逼過來,恨不能一手攫住,摟在懷裡,但柳娟繞著鋼絲床,躲閃著他。這更使得他心急難忍,猛地從床上蹦跳過去,差一點抓住了她。
  「來人哪!」
  「你叫吧,這兒是我的天下。」他衝了過去,正把柳娟逼到大衣櫃的一角上的時候,眼看就要得手,房間門啪地被人擰開了,進屋的是他的情婦兼「情報部長」——早先,由於她的一記耳光的汗馬功勞,當過一陣子動態組長,現在這個職稱是非官方的了。
  「媽的,鑰匙在她手裡。」高歌回過身去,只見她臉上交織著嫉妒和凶殘的神色,像惡狗一樣衝過來,罵著:「 好一個不要臉的臭X!」兩眼血紅血紅地纏住了柳娟。
  一見這種潑婦式的來勢,知道是個不可理喻的東西,柳娟便閃了一下。但是這個滿頭卷毛的大塊頭女人,手挺長,一把扯住她的襯衫,只聽嘶的一聲,拽破了袖山的衣縫,露出了肩膀。於是柳娟狠狠地給了那婆娘一腳,到底是受過芭蕾訓練的舞蹈演員,那一個大彈跳的踢腿動作,至少要夠對方疼半個月的。就是她本人,也拐著走了好幾天,幸虧地震後一切演出活動停止,算是把她饒了。
  「情報部長」真像馬一樣尥開蹶子了,並且遷怒到高歌身上,一連串骯髒的話,連珠炮似的噴射出來。許多不該讓外人聽到的,屬於他們之間的地下活動,或者秘密勾當,都毫無遮攔地從那充滿色慾的厚嘴唇裡倒出來。
  現在他想起王緯宇的話,是多麼千真萬確了:「高歌,高歌,你早晚要被女人搞昏頭的。」果然,卷毛青鬃馬望著柳娟,又望著自己在大櫥穿衣鏡裡映照出的那副尊容,一種自慚形穢的心理,更促使她肆無忌憚地發洩著瘋狂的仇恨和怒火。哦,連高歌都嚇得心驚肉跳,眼看要出人命案,只得趕緊推著她,離開了這座房間。
  屋裡只剩下柳娟一個人,她趕緊撥電話,誰知早有預謀,把電話線掐了;跑去拉門,門也給反鎖上了。怎麼辦?她把鋼絲床推過去,擋住了房門,所有能夠搬得動的傢俱,都當做障礙物築壘據守了。
  那天夜裡實在悶熱異常,她忙了一陣,汗流浹背,累得一點勁都沒有了。看看表,兩點多快三點了,只要再熬幾個鐘頭,天一亮,工人上下班,就可以大喊大叫求救了。
  在另外一個房間裡,高歌正在安撫著那個歇斯底里大發作的女人。悶死人的燠熱,和狂暴的跳嚷叫喊,使得她扒掉了衣裙,滿頭卷毛,赤身露體地衝到衛生間裡,打開蓮蓬頭任水沖淋著,儘管這樣,也壓不住那股怒火,死命地嚎叫著、咆哮著,和高歌沒完沒了地鬧著。無論他硬的軟的,她橫直是半點油鹽都不進,像個浪裡白條似的,一會兒尋死,一會兒上吊,一會掐住自己的脖子,非要憋死過去不可。「媽拉巴子,要不是老娘,你們這幫狗雜種能有今天,我不想活啦!……」碰上這樣蠻不講理的撒大潑的瘋狂女人,連萬能的上帝都得退避三舍,何況王緯宇的明星?
  總算高歌幸運,也不曉得是癲癇病發作,還是神經性痙攣症?或者是大吵大鬧過度興奮而渾身脫了勁?她四腳巴叉地躺在衛生間的瓷磚地上,像一個大字。高歌直以為她休克了,關了蓮蓬頭的涼水,推推她,也動,喊喊她,也哼,便闔上門,輕手輕腳地離開了她。
  柳娟在屋裡歇了一會兒,覺得還不牢固,又費勁地把梳妝台轉過來頂住鋼絲床,這樣,即使他能擠開條門縫,人也休想進屋。但是,未等到她把工事築成,冷不防身後那扇帶穿衣鏡的大衣櫃門開了,渾身濕漉漉的高歌,兇惡地從裡面跳了出來。
  啊!原來那是他們的一條秘密通道。
  他縱過來,像餓狼一樣,把她抱住,一面狂吻著她那細巧的脖子,和那被撕破衣服而露出的光滑肩頭。但是,他想都不曾想到,這個被他緊摟住像人魚似的嬌俏女性,卻以一種難以想像的仇恨,將一把鋒利的刀,朝他大腿根扎去。
  「哦——」他叫了一聲,鬆開手,跳了開去。
  柳娟握著那把血淋淋的匕首,站在那裡,動也不動,像一座復仇女神。
  他不顧褲襠上的血,再度衝上來,並且掏出了手槍,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大地強烈地滾動起來。整個樓房在震顫著,門窗發出吱吱嘎嘎的可怕聲響,吊燈在大幅度地搖擺,傢俱像被鬼神附了體似的滑動著。他那些驚惶失措的小兄弟們,鬼哭狼嚎地奔跑著,呼叫著,賊窩變成亂糟糟的馬蜂窩。高歌現在顧不得她了,這種生死關頭,命比色慾要緊,也不知他從哪裡來的勁頭,拉開了鋼絲床,和那些桌椅板凳,破門而出。在那螺旋形的樓梯上,不是一步一級地走,而是連滾帶爬一溜煙地滑下樓,躥了出去。
  柳娟孤零零地站在闃無一人的危樓裡,悲憤萬狀,淚珠像線似的落下來,她想著陷進賊窩裡的自己,想著死於非命的父親,想著沙漠那邊的愛人,望著那倒塌的一角灑進來的朦朧夜色,她真想喊:「這是什麼世道?好人沒有活路,這世界都成了他們壞蛋的天下!一個好端端的國家,被他們糟蹋得像個什麼樣子啦!這真是天怒人怨,惡貫滿盈啦!震吧,老天,震死他們吧!把他們統統都震完蛋了吧……」
  她想到自己向蒼天呼籲的情景,傷心地啜泣了。
  書房裡的燈亮了,謝若萍披著睡衣站在她面前。自從於菱回家以後,她只要留下不走,就在這張長沙發上睡。
  「你怎麼啦?娟娟!」
  「媽——」她哭出聲來:「 我是清白的,媽媽,我是絕對清白的。」
  「誰懷疑過你嗎?」謝若萍挨她坐下,把她的膀子塞回到睡袋裡去,撫摩著她的頭髮:「不要哭啦!好孩子,睡吧,菱菱明天還要上路呢!」
  她仍在不住地抽噎,並且從睡袋裡掙出來,一把抱住謝若萍:「媽,你是大夫,你領我去醫院檢查。媽,我是乾乾淨淨的……」謝若萍給她擦去淚痕,緊緊地把她摟在懷裡:「 娟娟,我的乖孩子,我們全家都相信你,起心眼裡愛你,喜歡你,讓他們去鬧吧,讓他們去折騰吧,就像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夜裡,我們已經熬到東方發白了。原來,我也糊塗,甚至還不大願意讓菱菱的爸爸出去工作;現在,我開竅啦,如果我們不和他們較量,他們再爬上來,還會把白天弄成黑夜。十年來,他們糟蹋了國家,糟蹋了人民,尤其罪惡滔天的,是糟蹋了黨;黨曾經是我們心目中最美好的形象,她代表著我們的理想,願望,追求,嚮往,以往艱難困苦的日子裡,只要想起她,我們就有力量,可現在讓這幫敗類抹了黑。娟娟,不瞞你,我都失去過信心,不知道這種屬於鬼的黑夜,還有完沒完?如今,白天來了,而白天是屬於人的。娟娟,你還記得麼?你總來接我下夜班,我們一塊在黑夜裡走著,娘兒倆惦著遠在邊疆的菱菱,默默地掉著淚,誰也不去伸手擦,怕更引起傷心地走過多麼漫長的夜路呵!現在,走到頭啦,天已經亮啦,孩子,你還哭什麼呢?應該笑,娟娟,應該是好人挺直腰桿笑的時候啦!」
  再沒有比在黎明時間,更能體會到夜的黑暗。
  曙光開始照耀的一九七七年的春天,多麼美呵!

 
 
《冬天裡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