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節

    1991年的夏天來的早,好像和當時流行的太陽黑子爆炸有點關係。空調在當時還是很多家庭的奢侈品,更何況林秋葉家裡了。何小雨複習的時候,林秋葉就在邊上給她扇扇子,不敢使勁扇,輕柔的緩慢的,不知道疲倦的給她扇扇子。那種輕柔的風是輕易感覺不到的,但是卻會給女兒送去絲絲涼意。
    林秋葉看著女兒額頭的劉海被風輕輕的扇起,心裡湧起的,是歉疚。
    還能有什麼呢?當媽的當到這個分上,除了歉疚還有什麼呢?
    自己吃苦就算了,幹嗎還要孩子吃苦呢?林秋葉每次想到這句話就想掉淚,但是總是不敢。老何不在,家裡大人就剩下自己,再那麼喜歡掉淚,女兒可怎麼辦?——買了個電扇,還是前蘇聯造的,真不知道這個老何是怎麼想的,放著那麼多的日本的進口的不買,非要買個蘇聯造的。
    「蘇聯的東西,跟坦克似的,皮實!壞不了!」老何就是這麼說的。
    是皮實,是壞不了——可是那聲音呢?那是電扇的聲音嗎?那整個就是個直升機啊!跟家裡用都跟打仗似的,老何這個死人倒是睡的踏實,是,他能不踏實嗎?他就喜歡聽這口啊!也難為他了,一個帶兵的給窩到機關這麼多年,每天泡辦公室看文件寫報告,他想聽聽直升飛機的聲音也不過分——當然林秋葉知道老何也不知道蘇聯造的電扇用的時間長了會是這個音像效果,這是個苦澀的笑話。她總是這麼數落老何,老何也就只能哈哈一樂過去了。
    但是女兒怎麼辦呢?高考在夏天,女兒能沒有電扇嗎?
    想來想去,還是不敢買。不是不相信女兒,是怕萬一——萬一女兒高考發揮不好怎麼辦?要讀自費怎麼辦?總得讓女兒上學啊!省下來防備萬一吧,自己苦點就苦點吧,還能怎麼辦呢?
    1991年的林秋葉,就在操心這些問題。
    心亂如麻是肯定的,在醫院忙活了一天,回來還得忙女兒。好在女兒是爭氣的,不是嗎?不用家長叮囑,就好好學習,懂事的不得了。問女兒準備報什麼大學,女兒總是笑,說:「媽,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她就不問了。在女兒跟前,有時候她都覺得自己好像不像個媽了。還是因為太心疼女兒了,從小就心疼的不得了。女兒心高,這是她看的出來的,她總是勸女兒不要心太高,萬一第一志願沒有錄取怎麼辦?打到第二批還得了?
    女兒就笑,不說話了,接著看書,嘴裡還唸唸有詞。她就不敢多問了,更不敢瞎出主意。
    看著女兒聚精會神的學習。
    女兒把長髮紮成馬尾巴,天熱,出汗多。
    於是長長的脖子就露出來了。
    真好看。
    秋葉就笑,偷偷笑。
    為什麼還用問嗎?小雨長得像誰呢?還能像那個老何?那還得了啊?以後怎麼嫁人呢?——當然是像自己了,當然是年輕時候的自己。
    從側面看象,從正面看象,從後面看,也像。
    難怪當時那麼多男生老圍著自己轉,非要自己參加他們各自的紅衛兵組織。可是自己也不知道犯了什麼邪性,什麼組織都不願意參加,就願意跟老何到處跑到處玩。當然那時候老何也不像現在這麼黑這麼糙,那時候還真的蠻白淨的,也沒有那麼多髒話。沒事還喜歡胡謅幾句詩什麼的,都是禁書上背下來的。其實是什麼禁書啊,就是幾本老詩集而已啊!郭小川的《一個和八個》,就是老何最愛看的,也最愛背給她聽的。
    老三屆,最後的老三屆,就是這麼單純。
    沒有高考的機會,就是下去修理地球,當時的年輕人最好的出路就是參軍。老何參軍是板上釘釘的事情,他是烈士的後代,他的父親是功勳卓著的軍人,解放後因為心臟病犧牲在青藏高原的雪線上——然後媽媽就因為傷心過度早逝了。老何就是國家和軍隊養大的,他要當兵,沒有人會不願意。
    於是老何就當兵了。
    自己呢?想起來就想笑,居然也是因為老何。
    那時候不講什麼關係,但是還真的起了作用了。
    老何到了部隊,大名鼎鼎的A軍,老軍長是老何父親的生死戰友——就是現在的軍區副司令——當然會看望烈士的遺孤,再問你有什麼要求沒有?老何這個看上去憨厚的不得了的傻小子居然冒出來一句——「我想讓我對像參軍。」——天!自己什麼時候變成他的對象了?!——那個老軍長就哈哈笑:「你小子人小鬼大!照片我看看!」就看照片,老軍長就讓把姓名什麼的寫在照片背面,交給參謀了。老何那個傻小子居然還想要回來,老軍長就拍拍他的腦門——「小子,你給我記住了!今天我要你一張照片,明天我給你變回一個活人!但是這是看你老子的面子!我跟你老子打了半輩子仗,這個忙我是要幫的!——但是你要不好好幹,給我丟臉,我就把這個人再給你變飛了!」老何就懵懂聽著。
    那時候自己在幹嗎?準備下鄉?去哪兒都記不清了,反正東西都準備好了。倆軍官就來了,直截了當就找林秋葉,把秋葉的父母嚇了一跳,不知道怎麼招惹專政機關了。結果倆軍官彬彬有禮說明來意,原來是想讓小秋葉參軍——這是打著燈籠都難找的好事啊!父母都蒙了,秋葉也蒙了。
    於是林秋葉也參軍了。
    稀里糊塗的一下火車來到那個山溝,就看見一片新兵蛋子在訓練。那麼多的人,不知道怎麼一下子就看見了老何——他的鼻子都凍紅了,拿著桿木頭步槍高喊——「殺!」新來的女兵們就哈哈笑,新兵蛋子們就都緊張了。
    幹部就喊何志軍過來!
    何志軍就跑步過來。
    這個剛剛十七歲的嘎小子沒戴帽子,拿著桿木頭槍,頭上都冒著白氣,鼻子還是紅的。
    林秋葉臉就紅了。
    幹部就說:「林秋葉出列!」
    林秋葉還蒙著呢,就被姐妹們推出去了。
    何志軍就傻眼了。
    林秋葉就恨不得直接把自己在冰地上泡個坑埋了算了。
    幹部一臉嚴肅,把照片塞給老何:「照片還你,人也當兵了。」
    男兵女兵就都哄笑。
    老何也臉紅了,那時候他臉白,還能看出紅來。
    「回去吧!」
    「是!」老何用力喊,嘿嘿沖秋葉一樂調頭就跑了。然後他又是殺啊殺啊!更起勁了。
    自己呢?記不清了,反正蒙了。——怎麼就這麼成了這個嘎小子的對象了……
    秋葉想著想著,笑了。
    「媽,你笑什麼啊?」
    秋葉反過神來,不好意思的掩飾:「沒什麼啊?我笑了嗎?」
    小雨就鬼笑:「你想爸爸了吧?」
    「那個死鬼,我才不想他呢!」秋葉說。
    小雨這個丫頭鬼機靈,光笑,不說話。
    「怎麼了?」秋葉有點緊張。
    「其實啊,」小雨笑著說,「愛情中的女人是最美麗的!」
    秋葉就臉紅了,隨即就拿扇子佯裝抽打小雨——其實她哪兒捨得啊?母女倆從小鬧習慣了,跟姐妹似的。
    「胡說什麼呢!一把年紀了什麼愛情不愛情的!」
    小雨就格格樂:「還不承認還不承認!那你臉紅什麼?」
    「我精神煥發!」秋葉嘴硬說完,自己也噗哧樂了。
    「說真的,爸都走了一個禮拜了,你什麼時候去看看爸啊?」小雨就說。
    「我哪兒走得了啊?你這兒都要高考了。」
    「我沒事,我自己能照顧自己。」小雨說,「也不遠,你要不放心,一天不就回來了嗎?」
    秋葉想想,又歎氣:「再說吧,人家在幹事業,我去了還不給他添亂?」
    小雨就說:「他敢!我收拾他!」
    秋葉就笑:「你這個丫頭啊,連你爸都能收拾,看以後你怎麼嫁人?」
    小雨就臉紅了,喊:「我才不嫁人呢!我自己過!我是新女性!」
    秋葉笑的直不起腰來:「好好!你是新女性!媽是老觀念!」
    小雨嘴硬,也噗哧樂了。她想跟媽說什麼,想想,又算了。——不能說,絕對不能說。不然,天不得塌下來啊?

《狼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