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默看到今天提審他的,除了師永正和葉千山、還有好幾個是檢察院和法院的一些頭頭腦腦,他按葉千山指定的位置坐下後,省公安廳刑偵處處長和大要案科科長也進來了。在1988年「1145」案情分析會時,他們來過古城,他認得他們。他看見如此眾多的人,眾多的目光,像打量稀有動物一樣地打量他,他的心裡就竄起無名火,他在心裡恨恨地說:師永正你要我難堪,我也會要你們難堪。他知道,鑒於案情重大,公安局是想讓檢法和上級公安機關提前介入案子,公安局的已經在做法庭上對他庭審的工作準備了。他想,別看我跟你們交待了,但我怎麼交待照樣可以怎麼把供推翻了。
師永正並沒有注意陳默暗中的思想變化,他還和以前一樣對陳默說:「陳默呀,各級領導對你的事都挺關心,今天,他們百忙中抽出時間來,你要如實談談「1145」案子作案的全過程……」師永正有意躲開了「交待」兩個字,他知道,陳默小心眼愛面子,即使他早已是個十惡不赦的壞蛋了,他仍然以好人自居,且讓你也要把他放在好人的行列中聽他談他的令人髮指的惡行。
「談談」這個字眼很輕淡,不可能觸碰到陳默的變態的自尊,可是陳默還是很突兀地翻臉了:「誰作案了?當著這麼多省市領導,你們可不能血口噴人!」
「哎,陳默,你咋這樣說話呢?不說證據證死你了,你本人也交待了,這兒一共記了24頁口供,白紙黑字,你有再大的本事還把鐵案推翻了不成?」
陳默冷笑道:「哼哼,同著各位領導,你們說說,你們是怎樣逼我承認的,讓六七個武警架著我,不承認案子是我做的,你們就讓那六七個武警輪番練我,好漢不吃眼前虧,我必須保持體力,先按你們的意思交待了問題,我知道,各級領導早晚會插手過問,此案的……今天,各位領導得給我作主,他們立功心切,不惜誣陷自己的民警當替罪羊,我冤枉啊……!」
「陳默,你怎麼就能睜著眼說瞎話呢?你不用跟我們玩橫推車,你這案子可不像一般的案子說推翻就推得翻的。四起大案,五個現場,存在著一個完整的證據鏈條,我還要告訴你,四起案子,每一起都有目擊證人……」葉千山說到這裡,陳默怔了一下:「哦?是嘛,我倒要見見這些人是什麼樣的!」
葉千山是多麼的慶幸自己在這麼多年裡把幫過他的目擊證人秘密地保護起來,即使對他的領導(除師永正以外)都始終守口如瓶,他不敢想像如果當年因自己的大意和疏忽,暴露了這些人的名姓,而這些一旦被陳默掌握,後果真是不堪設想啊!陳默是絕不會留著活口日後在法庭上跟他對質的。想到此,他不無得意地對陳默說:「你不用著急,在你服法之前,我會安排你與他們見面的,你可以想像,你和他們會在怎樣的情景裡會面……」
陳默的目光中飄過一絲黯淡,而那一絲黯淡也僅僅是稍縱即逝,緊接著陳默狂野地大笑起來對葉千山說:「千山,有一天你發現你辦了一個天大的錯案,我倒要看看你還要怎麼說!」
「『1145』案子如果不是你陳默干的,殺我的頭好了!」葉千山冰冷地與陳默對視著,他的話在那間提審室威嚴而又渾厚地迴盪著……
讓檢法提前介入是王文君請示過市委書記藏天意後,鎖定的審訊方案。「1145」案歷時時間長,案情重大,案犯身份特殊,檢法的介入,即可以監督公安機關的辦案,也是為下一步庭審做好準備,庭審之前對陳默對案情有一個初步的認識和感知是非常必要的……
而陳默只要看見檢法的人在,就異常暴躁,拒不配合。鑒於還有一支五四槍去向尚未交待,為穩定陳默的情緒,藏書記的意思是檢法兩家暫時先撤出來,看事態的發展再定奪……
「陳默呀,幸虧審你的時候,自始至終都給錄下來了,要不然,讓你那麼一咬,我們上哪兒說理去?這,你沒想到吧?唉,得感謝科學的進步呀。對了,陳默,我看你太不老實,我們準備用測謊儀測測你都說了多少謊話,你是痛快地說了呢,還是上測謊儀?」葉千山一邊說一邊讓夏小琦把紙筆準備好。陳默一看通過小小的鬥爭他又贏了一把,這次檢法的人沒來,他就洋洋得意地說:「千山,媽的,你們幾個問我的時候我啥時沒好好說過?非得弄點邪的,讓檢察院法院的來幹嗎?你們這不成心給我鬧難堪嗎?你也不用拿測謊儀嚇唬我,那東西也不是百分之百地靈,有時候啊,在測謊儀上,無辜的人看起來像是有罪的,而有罪的人看起來卻像是無辜的……」
「好,這話說得好!陳默。可是無辜的人看起來多像有罪的人最終還是無辜的;而有罪的人看起來多像無辜的而最終仍是有罪。一個有罪的人無論在面對的過程中做多少偽飾,消弭和抵賴,你自己又怎能把你自己的靈魂從罪惡中救贖出來呢?」
葉千山的這幾句話說到了陳默的痛處。他茫茫然地仰臉盯住剛粉刷過的雪白的房頂……
他又想起了他的如雪一般潔白純靜的童年……
小時候,母親身體不好,4歲時父親把他帶到內蒙古草原的兵營裡,草原上有藍天,白雲、碧草,牛羊,可就是荒無人煙。夜裡,常常能聽見狼圍著軍帳的叫聲,滿天的星星是他童年無盡夢想的童話……草原是那麼美,可是對於一個孩子來說,他更多地感到孤絕和無助,他的寡言或許就是那時形成的。他在到了上學年齡的時候就被母親接回了古城,他就像草原上的一匹馬闖進了被人煙圍困著的古城,後來他一直不喜歡有人群的地方。他想,小的時候,他可能已習慣了享受孤獨,那是一種不可言說的寧靜的美,這一份美就這樣不容分說地被城市生活給打破了……
他記得五年級時,他中午吃完西瓜去上學,尿憋得急本想到學校的廁所裡去撒尿,可是走到學校牆外的小樹林他實在憋不住了,就掏出小雞準備撒尿,沒想有幾個女生在樹林裡看書,他正要撒尿時,幾個女生站起身一下看見了他,其中一個胖女生大叫著:「你不要臉你耍流氓!」他嚇得撒腿就跑……
這事令他一直有一種犯罪感,這種犯罪感就是被那個女生的大叫打上烙印的,許多年裡,他不敢正眼看女孩子,她們,總令他想起少年時代羞辱的那一幕……
沒有人知道為什麼一提起女人他的臉就羞紅,他確實是無辜的,而他卻遙遙無期地背負著強加給他的一種負罪感,他何罪之有呵?所以,當他的同學同事正常地進入婚戀,他卻在痛苦的悲歌裡咀嚼孤獨,人在孤獨的境地裡有時可將孤獨昇華為美,有時卻能把孤獨變成偏執和狂傲……
他走的是孤獨的第二條路……
「陳默,你這事情已經到了這種地步了,就是槍斃你十次,你也罪有應得,但是呢,對你的家屬對你的孩子我們是有一份照顧的,畢竟我們大家一塊共同戰鬥過這麼多年……你知道不知道從你被審查開始,千山和他媳婦……」葉千山忙攔住師永正的話說:「永正,你答應過要給我保密的……」
師永正用手向葉千山擺了擺說:「千山,應該讓陳默知道,讓他自己摸摸心口窩想想吧。陳默,本來千山是不讓我把這事告訴任何人的,他以組織的名義每月從他自己的工資裡拿出200元錢讓他媳婦交到你愛人手裡供你女兒上學,是你媳婦退錢時我們才瞭解到的……」
陳默先是愕然地愣怔了一會,繼而眼圈泛起潮紅。
葉千山說:「陳默,我絕沒有要用此法和你交換什麼的意思,供你孩子上學是我媳婦提出來的,如果你女兒她將來上大學,我們會一直供她上完大學。你的罪由你自己承擔,你家的困難有我們大傢伙呢,畢竟兄弟一場……」葉千山說著拍拍陳默的肩膀,陳默暗啞著嗓子低聲說:「千山,離我遠點,我身上有虱子,別招你一身虱子……給我根煙抽好嗎!」
師永正遞給陳默一根煙,他憑多年審訊的感覺,陳默似良心發現了,他趁機用話激將陳默說:「陳默,你之所以不交待那把槍不就是怕死嗎?死算什麼,唐山一場大地震一下死了24萬人,全國每天都有近300人死於交通事故,死在你手裡的不也有七八條人命嗎?一命抵一命的話,你也死過幾回了,而你帶給那些活著的他們的親人們心中的創痛是你用一命就能抵償得了的嗎?……」
「唉,都怪我一時逞強啊!你們不就想找那把槍嗎,那把槍我扔到天灤礦後邊的那片塌陷區裡了!」
「你是什麼時間扔的?」
「前年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