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子」,是我們在談話裡常常聽到的,因為好像一聽就懂,所以細想的人大約不很多。
但近來從外國人的嘴裡,有時也聽到這兩個音,他們似乎在研究。他們以為這一件事情,很不容易懂,然而是中國精神的綱領,只要抓住這個,就像二十四年前的拔住了辮子一樣,全身都跟著走動了。相傳前清時候,洋人到總理衙門去要求利益,一通威嚇,嚇得大官們滿口答應,但臨走時,卻被從邊門送出去。不給他走正門,就是他沒有面子;他既然沒有了面子,自然就是中國有了面子,也就是佔了上風了。這是不是事實,我斷不定,但這故事,「中外人士」中是頗有些人知道的。
因此,我頗疑心他們想專將「面子」給我們。
但「面子」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呢?不想還好,一想可就覺得糊塗。它像是很有好幾種的,每一種身份,就有一種「面子」,也就是所謂「臉」。這「臉」有一條界線,如果落到這線的下面去了,即失了面子,也叫作「丟臉」。不怕「丟臉」,便是「不要臉」。但倘使做了超出這線以上的事,就「有面子」,或曰「露臉」。而「丟臉」之道,則因人而不同,例如車伕坐在路邊赤膊捉虱子,並不算什麼,富家姑爺坐在路邊赤膊捉虱子,才成為「丟臉」。但車伕也並非沒有「臉」,不過這時不算「丟」,要給老婆踢了一腳,就躺倒哭起來,這才成為他的「丟臉」。這一條「丟臉」律,是也適用於上等人的。這樣看來,「丟臉」的機會,似乎上等人比較的多,但也不一定,例如車伕偷一個錢袋,被人發見,是失了面子的,而上等人大撈一批金珠珍玩,卻彷彿也不見得怎樣「丟臉」,況且還有「出洋考察」1,是改頭換面的良方。
誰都要「面子」,當然也可以說是好事情,但「面子」這東西,卻實在有些怪。九月三十日的《申報》就告訴我們一條新聞:滬西有業木匠大包作頭之羅立鴻,為其母出殯,邀開「貰器店之王樹寶夫婦幫忙,因來賓眾多,所備白衣,不敷分配,其時適有名王道才,綽號三喜子,亦到來送殯,爭穿白衣不遂,以為有失體面,心中懷恨,……邀集徒黨數十人,各執鐵棍,據說尚有持手槍者多人,將王樹寶家人亂打,一時雙方有劇烈之戰爭,頭破血流,多人受有重傷。……」白衣是親族有服者所穿的,現在必須「爭穿」而又「不遂」,足見並非親族,但竟以為「有失體面」,演成這樣的大戰了。這時候,好像只要和普通有些不同便是「有面子」,而自己成了什麼,卻可以完全不管。這類脾氣,是「紳商」也不免發露的:袁世凱將要稱帝的時候,有人以列名於勸進表中為「有面子」;有一國從青島撤兵的時候,有人以列名於萬民傘上為「有面子」1。
所以,要「面子」也可以說並不一定是好事情——但我並非說,人應該「不要臉」。現在說話難,如果主張「非孝」,就有人會說你在煽動打父母,主張男女平等,就有人會說你在提倡亂交——這聲明是萬不可少的。
況且,「要面子」和「不要臉」實在也可以有很難分辨的時候。不是有一個笑話麼?一個紳士有錢有勢,我假定他叫四大人罷,人們都以能夠和他扳談為榮。有一個專愛誇耀的小癟三,一天高興的告訴別人道:「四大人和我講過話了!」人問他「說什麼呢?」答道:「我站在他門口,四大人出來了,對我說:滾開去!」當然,這是笑話,是形容這人的「不要臉」,但在他本人,是以為「有面子」的,如此的人一多,也就真成為「有面子」了。別的許多人,不是四大人連「滾開去」也不對他說麼?
在上海,「吃外國火腿」1雖然還不是「有面子」,卻也不算怎麼「丟臉」了,然而比起被一個本國的下等人所踢來,又彷彿近於「有面子」。
中國人要「面子」,是好的,可惜的是這「面子」是「圓機活法」,善於變化,於是就和「不要臉」混起來了。長谷川如是閒說「盜泉」云:「古之君子,惡其名而不飲,今之君子,改其名而飲之。」也說穿了「今之君子」的「面子」的秘密。
十月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