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州雜記》譯者附記〔1〕
我們都知道,俄國從十月革命之後,文藝家大略可分為兩大批。一批避往別國,去做寓公;一批還在本國,雖然有的死掉,有的中途又走了,但這一批大概可以算是新的。
畢勒涅克(BorisPilniak)是屬於後者的文人。我們又都知道:他去年曾到中國,又到日本。此後的事,我不知道了。今天看見井田孝平和小島修一〔2〕同譯的《日本印象記》,才知道他在日本住了兩個月,於去年十月底,在墨斯科寫成這樣的一本書。
當時我想,咱們罵日本,罵俄國,罵英國,罵……,然而講這些國度的情形的書籍卻很少。講政治,經濟,軍備,外交等類的,大家此時自然恐怕未必會覺得有趣,但文藝家遊歷別國的印象記之類卻不妨有一點的。於是我就想先來介紹這一本畢勒涅克的書,當夜翻了一篇序詞——《信州雜記》。
這不過全書的九分之一,此下還有《本論》,《本論之外》,《結論》三大篇。然而我麻煩起來了。一者「像」是日本的象,而「印」是俄國人的印,翻到中國來,隔膜還太多,注不勝注。二者譯文還太輕妙,我不敵他;且手頭又沒有一部好好的字典,一有生字便費很大的周折。三者,原譯本中時有缺字和缺句,是日本檢查官所抹殺的罷,看起來也心裡不快活。而對面闊人家的無線電話機裡又在唱什麼國粹戲〔3〕,「唉唉唉」和琵琶的「丁丁丁」,鬧得我頭裡只有發昏章第十一〔4〕了。還是投筆從玩罷,我想,好在這《信州雜記》原也可以獨立的,現在就將這作為開場,也同時作為結束。
我看完這書,覺得凡有敘述和諷刺,大抵是很為輕妙的,然而也感到一種不足。就是:欠深刻。我所見到的幾位新俄作家的書,常常使我發生這一類觖望。但我又想,所謂「深刻」者,莫非真是「世紀末」〔5〕的一種時症麼?倘使社會淳樸篤厚,當然不會有隱情,便也不至於有深刻。如果我的所想並不錯,則這些「幼稚」的作品,或者倒是走向「新生」的正路的開步罷。
我們為傳統思想所束縛,聽到被評為「幼稚」便不高興。
但「幼稚」的反面是什麼呢?好一點是「老成」,壞一點就是「老獪」。革命前輩自言「老則有之,朽則未也,庸則有之,昏則未也」〔6〕。然而「老庸」不已經儘夠了麼?
我不知道畢勒涅克對於中國可有什麼著作,在《日本印象記》裡卻不大提及。但也有一點,現在就順便紹介在這裡罷:——
「在中國的國境上,張作霖〔7〕的狗將我的書籍全都沒收了。連一千八百九十七年出版的Flaubert的《Sala-mmbo》〔8〕,也說是共產主義的傳染品,搶走了。在哈爾賓,則我在講演會上一開口,中國警署人員便走過來,下面似的說。照那言語一樣地寫,是這樣的:——
——話,不行。一點兒,一點兒唱罷。一點兒,一點兒跳罷。讀不行!
我是什麼也不懂。據譯給我的意思,則是巡警禁止我演講和朗讀,而跳舞或唱歌是可以的。——人們打電話到衙門去,顯著不安的相貌,疑惑著——有人對我說,何妨就用唱歌的調子來演講呢。然而唱歌,我卻敬謝不敏。這樣懇切的中國,是挺直地站著,莞爾而笑,謙恭到討厭,什麼也不懂,卻嘮叨地說是『話,不行,一點兒,一點兒唱』的。於是中國和我,是乾乾淨淨地分了手了。」(《本論之外》第二節)
一九二七,一一,二六。記於上海。
※※※
〔1〕本篇連同《信州雜記》的譯文,最初發表於一九二七年十二月二十四日《語絲》週刊第四卷第二期。
〔2〕小島修一日本的翻譯工作者。
〔3〕國粹戲指我國的傳統戲曲,如京劇、昆曲之類。
〔4〕發昏章第十一仿擬古代經書章節劃分的戲謔語,即「發昏」之意。原語見金聖歎評點本《水滸傳》第二十五回:「只見頭在下腳在上倒撞落在當街心裡去了,跌得個發昏章第十一。」金聖歎在此語下批云:「奇語!捎帶俗儒分章可笑。」
〔5〕「世紀末」指十九世紀末葉西方資本主義國家特具的精神文化的頹廢風氣。這時出現的頹廢文學作品即被稱為「世紀末文學」。
〔6〕出處待查。
〔7〕張作霖(1875—1928)遼寧海城人。北洋的奉系軍閥。一九一六年起,在日本帝國主義扶植下長期統治東北,並曾控制北京的北洋軍閥政府,後被日本特務炸死於瀋陽附近的皇姑屯。
〔8〕Flaubert的《Salammbo》即福樓拜的《薩朗波》。福樓拜(1821—1880),法國作家。著有長篇小說《包法利夫人》、《情感教育》等。《薩朗波》,歷史小說,描寫古代非洲僱傭軍的起義,寫作於一八六二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