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先生《咬文嚼字》一篇,在我看來,實在毫無意義。仲潛先生稱它為“最無聊”之作,極為得體。不料先生在仲潛先生信後的附註,對於這“最無聊”三字大為駭異,並且說魯迅先生所舉的兩種,為翻譯界墮落的現象,這真使我大為駭異了。
我們對於一個作家或小說戲劇上的人名,總常想知道他或她的性別(想知道性別,並非主張男女不平等)。
在中國的文字上,我們在姓底下有“小姐”“太太”或“夫人”,若把姓名全寫出來,則中國女子的名字,大多有“芳”“蘭”“秀”等等“輕靚艷麗”的字眼。周家的姑娘可以稱之為周小姐,陳家的太太可以稱之為陳太太,或者稱為周菊芳陳蘭秀亦可。從這些字樣中,我們知道這個人物是女性。在外國文字中可就不同了。外國人的姓名有好些Syllables(9)是極多的,用中文把姓名全譯出來非十數字不可,這是何等惹人討厭的事。年來國內人對於翻譯作品之所以比較創造作品冷淡,就是因為翻譯人名過長的緣故(翻譯作品之辭句不順口,自然亦是原因中之一)。假如托爾斯泰有一個女叫做ElizabethTolstoi,我們全譯出來,成為“托爾斯泰伊麗沙白”八字,何等麻煩。又如有一個女子叫做MaryHildaStuwart,我們全譯出來,便成為“瑪麗海爾黛司徒渥得”也很討厭。但是我們又不能把這些名字稱為托爾斯泰小姐或司徒渥得夫人,因為這種六個字的稱呼,比起我們看慣了周小姐陳太太三字的稱呼多了一半,也不方便。沒法,只得把名字刪去,“小姐”,“太太”也省略,而用“妥S吽刻Α幣搿。牛歟椋幔猓澹簦琛。裕錚歟螅簦錚椋謾八客紀薜隆*譯MaryHildaStuwart,這誠是不得已之舉。
至於說為適合中國人的胃口,故意把原名刪去,有失原意的,那末,我看根本外國人的名字,便不必譯,直照原文寫出來好。因為中國人能看看不慣的譯文,多少總懂得點洋文的。魯迅先生此舉誠未免過於吹毛求疵?
至於用中國姓譯外國姓,我看也未嘗不可以。假如Gogol的Go可以譯做郭,Wilde的Wi可以譯做王,Holz的Ho可以譯做何,我們又何必把它們故意譯做“各”
“旺”“荷”呢?再者,《百家姓》為什麼不能有偉力?
誠然,國內的翻譯界太糟了,太不令人滿意了!翻譯界墮落的現象正多,卻不是這兩種。伏園先生把它用二號字標題,四號字標名,也算多事,氣力要賣到大地方去,卻不可做這種吹敲的勾當。
末了,我還要說幾句:魯迅先生是我所佩服的。譏刺的言辭,尖銳的筆鋒,精細的觀察,誠可引人無限的仰慕。《吶喊》出後,雖不曾名噪天下,也名噪國中了。
他的令弟啟明先生,亦為我崇拜之一人。讀書之多,令人驚歎。《自己的園地》為國內文藝界一朵奇花。我嘗有現代三周(還有一個周建人先生),駕乎從前三蘇之慨。
不過名人名聲越高,作品也越要鄭重。若故意縱事吹敲或失之苛責,不免帶有失卻人信仰的危險。而記者先生把名人的“濫調”來充篇幅,又不免帶有欺讀者之嫌。冒犯,恕罪!順祝健康。
潛·源。
一月十七日於唐山大學。
魯迅先生的那篇《咬文嚼字》,已有兩位“潛”字輩的先生看了不以為然,我猜想青年中這種意見或者還多,那麼這篇文章不是“濫調”可知了,你也會說,我也會說,我說了你也同意,你說了他也說這不消說:那是濫調。魯迅先生那兩項主張,在簇新頭腦的青年界中尚且如此通不過去,名為濫調,是冤枉了,名為最無聊,那更冤枉了。記者對於這項問題,是加入討論的一人,自知態度一定不能公平,所以對於“潛”字輩的先生們的主張,雖然萬分不以為然,也只得暫且從緩答辯。好在超於我們的爭論點以上,還有兩項更高一層的錢玄同先生的主張,站在他的地位看我們這種爭論也許是無謂已極,無論誰家勝了也只贏得“不妥”二字的考語罷了。伏園附註。
一九二五年一月二十日《京報副刊》。
(1)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二五年一月二十二日北京《京報副刊》。
(2)指廖仲潛。
(3)ElizabethTolstoi英語,可譯為伊麗莎白·托爾斯泰。(4)MaryTolstoietHildaTolstoi法語,可譯為瑪麗·托爾斯泰和希爾達·托爾斯泰。
(5)《百家姓》舊時學塾所用的識字課本。宋初人編,系將姓氏連綴為四言韻語,以便誦讀。
(6)三蘇宋代文學家蘇洵及其子蘇軾、蘇轍的並稱。(7)《現代評論》綜合性週刊,一九二四年十二月創刊於北京,一九二七年七月移至上海,一九二八年底出至第八卷第二○九期停刊。主要撰稿人有胡適、王世傑、陳西瀅、徐志摩等。他們原依附北洋軍閥政府,後投靠國民黨政權。
(8)《魯迅先生》張定璜作。一九二五年一月十六日《京報副刊》上刊登的《現代評論》第一卷第六期的預告目錄中,該文排在《苦惱》和《破落戶》兩篇之間。但出版時並無此文。按此文後來發表於《現代評論》第七、八兩期。《苦惱》,胡適所譯的契訶夫的短篇小說;《破落戶》,炳文作的雜文。
(9)Syllables英語:音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