葦索
研究世界文學的人告訴我們:法人善於機鋒,俄人善於諷刺,英美人善於幽默。這大概是真確的,就都為社會狀態所制限。慨自語堂〔2〕大師振興“幽默”以來,這名詞是很通行了,但一普遍,也就伏著危機,正如軍人自稱佛子,高官忽掛念珠,而佛法就要涅~勉謊L熱粲突笆。簦濟傘壩哪敝牛蚯∪紜靶孿貳薄玻場持*“×世界”,必已成為“文明戲”也無疑。
這危險,就因為中國向來不大有幽默。只是滑稽是有的,但這和幽默還隔著一大段,日本人曾譯“幽默”為“有情滑稽”,所以別於單單的“滑稽”,即為此。那麼,在中國,只能尋得滑稽文章了?卻又不。中國之自以為滑稽文章者,也還是油滑,輕薄,猥褻之談,和真的滑稽有別。這“狸貓換太子”〔4〕的關鍵,是在歷來的自以為正經的言論和事實,大抵滑稽者多,人們看慣,漸漸以為平常,便將油滑之類,誤認為滑稽了。
在中國要尋求滑稽,不可看所謂滑稽文,倒要看所謂正經事,但必須想一想。
這些名文是俯拾即是的,譬如報章上正正經經的題目,什麼“中日交涉漸入佳境”呀,“中國到那裡去”呀,就都是的,咀嚼起來,真如橄欖一樣,很有些回味。
見於報章上的廣告的,也有的是。我們知道有一種刊物,自說是“輿論界的新權威”〔5〕,“說出一般人所想說而沒有說的話”,而一面又在向別一種刊物“聲明誤會,表示歉意”,但又說是“按雙方均為社會有聲譽之刊物,自無互相攻訐之理”。“新權威”而善於“誤會”,“誤會”了而偏“有聲譽”,“一般人所想說而沒有說的話”卻是誤會和道歉:這要不笑,是必須不會思索的。
見於報章的短評上的,也有的是。例如九月間《自由談》所載的《登龍術拾遺》上,以做富家女婿為“登龍”之一術,不久就招來了一篇反攻,那開首道:“狐狸吃不到葡萄,說葡萄是酸的,自己娶不到富妻子,於是對於一切有富岳家的人發生了妒嫉,妒嫉的結果是攻擊。”〔6〕這也不能想一下。一想“的結果”,便分明是這位作者在表明他知道“富妻子”的味道是甜的了。
諸如此類的妙文,我們也嘗見於冠冕堂皇的公文上:而且並非將它漫畫化了的,卻是它本身原來是漫畫。《論語》一年中,我最愛看“古香齋”〔7〕這一欄,如四川營山縣長禁穿長衫令云:“須知衣服蔽體已足,何必前拖後曳,消耗布匹?且國勢衰弱,……顧念時艱,後患何堪設想?”又如·北·平·社·會·局禁女人養雄犬文云:“查雌女雄犬相處,非僅有礙健康,更易發生無恥穢聞,揆之我國禮義之邦,亦為習俗所不許。謹特通令嚴禁……凡婦女帶養之雄犬,斬之無赦,以為取締!”這那裡是滑稽作家所能憑空寫得出來的?
不過“古香齋”裡所收的妙文,往往還傾於奇詭,滑稽卻不如平淡,惟其平淡,也就更加滑稽,在這一標準上,我推選“甜葡萄”說。
十月十九日。
〔1〕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三年十月二十六日《申報·自由談》。
〔2〕語堂林語堂(1895—1976),福建龍溪人,作家。他在三十年代初主編《論語》半月刊,聲稱“以提倡幽默文字為主要目標”(見《論語》第三期《我們的態度》)。
〔3〕“新戲”我國話劇興起於二十世紀初,最早稱為“新劇”(“新戲”),又稱“文明戲”,二十年代末“話劇”名稱確立以後,一般仍稱當時上海大世界、新世界等遊藝場演出的比較通俗的話劇為文明戲。
〔4〕“狸貓換太子”從《宋史·李宸妃傳》宋仁宗(趙禎)生母李宸妃不敢認子的記載演變而來的傳說。清代石玉昆編述的公案小說《三俠五義》中寫有這個故事,情節是:宋真宗無子,劉、李二妃皆懷孕,劉妃為爭當皇后,與太監密謀,在李妃生子時,用一隻剝皮的狸貓將小孩換下來。
〔5〕“輿論界的新權威”等語,見邵洵美主辦的《十日談》創刊時的廣告,載一九三三年八月十日《申報》。下面“聲明誤會”等語,見該刊向《晶報》“表示歉意”的廣告,參看本書《後記》。〔6〕“狐狸吃不到葡萄,說葡萄是酸的”等語,見一九三三年九月六日國民黨機關報《中央日報》所載聖閒《“女婿”的蔓延》一文,參看本書《後記》。
〔7〕“古香齋”是《論語》半月刊自第四期起增辟的一個欄目,刊載當時各地記述荒謬事件的新聞和文字。以下所舉兩令文,均見第十八期(一九三三年六月一日)該欄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