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即使沒別的好處,膽量總比女人大一些。」天一對愛人說,因為她把男人看得不值半個小錢。
「哼!」她的鼻子裡響了聲,天一的話只值得用鼻子回答。「天一雖然沒膽量,可是他的話說得不錯;男子,至少是多數的男子,比你們女人膽兒大。天一,你很怕鬼,是不是?我就不管什麼鬼不鬼,專好走黑路!」子敬對愛人說,拿天一作了她所看不起的男子的代表。
「哼!」她的鼻子裡響了一聲,把子敬和天一全看得不值半個小錢。
他們倆都以她為愛人,寫信的時候都稱她為「我的粉紅翅的安琪兒」。可是她——玉春——高興的時候才給他們一個「哼」。
看見子敬也挨了一哼,天一的心差點樂碎了:「我怕鬼;也不是誰,那天電燈忽然滅了,嚇得登時鑽了被窩?」「對了,也不是誰,那天看見一個老鼠,嘴唇都嚇白了?」子敬也發了問。
「也不是誰,那天床上有個雞毛,嚇得直叫喚?」「也不是誰,那天——」
玉春沒等子敬說出男子膽大的證據,發了命令:「都給我出去!」
二位先生立刻覺出服從是必要的,一齊微笑,一齊立起,一齊鞠躬,一齊出去。
出了她的屋門,二位立刻由情敵改為朋友。
「子敬,還得回去,圓上臉面。」天一說:「咱倆一齊上她的屋頂,表示男子登梯爬高也不眼暈?」
「萬一要真眼暈,從房上滾下來呢,豈不是當場出醜?」子敬不贊成。
「再說,咱們的新洋服也六十多塊一身呢;爬一身土?不!」天一看了看自己的褲縫比子敬的直些,更不願上房了。「你說怎麼辦?」
「咱們倆三天不去找她,」子敬建議:「到第三天晚上,你我前後腳到她那裡去,假裝咱們倆也三天沒見面了,咱們一見面,你就問我:子敬,老沒見呀,上哪兒啦?我就造一片謠言,說什麼表嫂被鬼迷住了,我去給趕鬼。然後我就問你;天一,老沒見呀,上哪兒啦?你就造一片謠言,說家裡鬧狐狸精,盆碗大酒罈子滿屋裡飛,你回家去捉妖。這個主意怎樣?」
「不錯,可也不十分高明,」天一取了批評的態度說:「第一,我三天不去,你要是偷偷的去了呢?不公道!」「一言為定,誰也不准私自去。咱們倆講究聯合起來,公開的,和她求愛;看到底誰能得勝,這才叫難能可貴!誰要是背地裡加油,誰就不算人!」子敬帶著熱情聲明。
「好了;第二,咱們造謠,她可得信哪?」天一問。「這裡還有文章,」子敬非常的得意:「我剛才說什麼時候去找她?晚上。為什麼要在晚上?女人在晚上膽子更小。你我拚命的說鬼,小眼鬼,大眼鬼,牛頭鬼,歪脖鬼,越多越好,越厲害越好,你說,她得害怕不?她一害怕,咱倆就告辭,她還不央告咱們多坐一會兒?這,她已經算輸了。咱們樂得多坐一會兒,可是不要再提半個鬼字。然後,你或者我,立起來說:唉!忘了,還得出城呢!好在路上只經過五六塊墳地,不算什麼;有鬼也打它個粉碎!你或是我這麼說完就走。然後剩下的那位也立起來,也說些什麼到親戚家去守屍那類的話,也就出來。誰先走誰在巷口上等,咱們好一塊兒回來。」
「她相信嗎?」
「管她信不信呢,」子敬笑了:「反正半夜裡獨自走道,女人就來不及。就是她不信咱們去打鬼守屍,她也得佩服咱們敢在半夜裡獨行。」
「對!現在要說第三,咱們三天不去,豈不是給小李個好機會?你難道不知道她給小李的哼聲比給咱們的柔和著一半?」
「這——」子敬確是要思索會兒了;想了半天,有了主意:「你要曉得,天一,在愛情的進程裡須有柔有剛,忽近忽遠;一味的纏磨,有時適足惹起厭惡,因為你老不給她想念你的機會,她自然對你不敬。反之,在相當的時節給她個休息三天,你看吧,她再見你的時候,管保另眼看待,就好像三個星期沒看電影以後,連破片子也覺得有趣。咱們三天不去,而小李天天去,正可以減少他的價值,而增高我們的身份。咱們先約好,你給她買水果,我買鮮花;而且要理發刮臉,穿新洋服,這一下子要不把小李打退十里才怪!」「有理!」天一十分佩服子敬。
「這只是一端,還有花樣呢,」子敬似乎說開了頭,話是源源而來。「咱們還可以當面和小李挑戰,假如他也在那兒的話——我想咱們必定遇上他。咱們就可以老聲老氣的問他:小李,不跟我到王家墳繞個彎?或是,小李,跟我去守屍吧?他一定說不去;在她面前,咱們又壓過他一頭。」天一插嘴:「他要是不輸氣,真和咱們去,咱們豈不漏了底?」
「沒那回事!他幹什麼沒事發瘋去半夜繞墳地玩呀,他正樂得我們出去;他好多坐一會兒——可是適足以增加她的厭噁心。他又不認識咱們的親戚,他去守哪門子屍呀;當然說不去。只要他一說不去,咱們就算戰勝,因為女子的心細極了,她總要把愛人們全絲毫不苟的稱量過,然後她挑選個最合適的——最合適的,並非是最好的,你要曉得。你看,小李的長像,無須說,是比咱倆漂亮些。」
「哼!」天一差點把鼻子弄成三個鼻孔。
「可是,漂亮不是一切。假如個個女子『能』嫁梅博士,不見得個個就『願』嫁他。小李漂亮及格,而無膽量,便不是最合適的;女子不喜歡女性的男人;除非是林黛玉那樣的癆病鬼,才會愛那個傻公子寶玉,可是就連寶玉也到底比黛玉強健些,是不是?看吧,我的計劃決弄不出錯兒來!等把小李打倒,那便要看你我見個高低了。」子敬笑了。
天一看了看自己的拳頭,並不比子敬的大,微覺失意。小李果然是在她那裡呢。
子敬先到,獻上一束帶露水的紫玫瑰。
她給他一個小指叫他挨了一挨,可是沒哼。他的臉比小李的多著二兩雪花膏。
天一次到,獻上一筐包紙印洋字的英國罐形梨。
她給他一個小指叫他挨了一挨,可是沒哼。他的頭髮比小李的亮得多著二十燭光。
「喝,小李,」二人一齊唱:「領帶該換了!」
她的眼光在小李的項下一掃。二人心中癢了一下。「天一,老沒見哪?別太用功了;得個學士就夠了,何必非考留洋不可呢?」子敬獨唱。
「不是;不用提了!」天一歎了口氣:「家裡鬧狐狸。」「喲!」子敬的臉落下一寸。
「家裡鬧狐狸還往這兒跑幹嗎?」玉春說:「別往下說,不愛聽!」
天一的頭一炮沒響,心中亂了營。
「大概是鬧完了?」子敬給他個台階:「別說了,怪叫人害怕!我倒不怕;小李你呢?」
「晚上不大愛聽可怕的事,」小李回答。
子敬看了天一一眼。
「子敬,老沒見哪?」天一背書似的問:「上哪兒去?」「也是可怕的事,所以不便說,怕小李害怕;表哥家裡鬧大頭鬼,我——」
玉春把耳朵用手指堵上。
「嘔,對不起!不說就是了。」子敬很快活的道歉。小李站起來要走。
「咱們也走吧?」天一探探子敬的口氣。
「你上哪兒?」子敬問。
「二舅過去了,得去守屍,家裡還就是我有點膽子。你呢?」「我還得出城呢,好在只過五六塊墳地,遇上一個半個吊死鬼也還沒什麼。」子敬轉問小李,「不出城和我繞個彎去?墳地上冒綠火,很有個意思。」
小李搖了搖頭。
天一和小李先走了,臨走的時候天一問小李願意陪他守屍去不?小李又搖了搖頭。
剩下子敬和玉春。
「小李都好,」他笑著說,「就是膽量太小,沒有男子氣。
請原諒我,按說不應當背後講究人,都是好朋友。」「他的膽子不大,」她承認了。
「一個男人沒有膽氣可不大好辦,」子敬歎惜著。「一個男人要是不誠實,假充膽大,就更不好辦。」她看著天花板說。
子敬胸中一噁心。
「請你告訴天一以後少來,我不願意吃他的果子,更不願意聽鬧狐狸!」
「一定告訴他:以後再來,我不約著他就是了。」「你也少來,不願意什麼大頭鬼小頭鬼的嚇著我的小李。小李的領帶也用不著你提醒他換;我是幹什麼的?再說,長得俊也不在乎修飾;我就不愛看男人的頭髮亮得像電燈泡。」
天一一清早就去找子敬,心中覺得昨晚的經過確是戰勝了小李——當著她承認了膽小。
子敬沒在宿舍,因為入了醫院。
子敬在醫院裡比不在醫院裡的人還健美,臉上紅撲撲的好像老是剛吃過一杯白蘭地。可是他要住醫院——希望玉春來看他。假如她拿著一束鮮花來看他,那便足以說明她還是有意,而他還大有希望。
她壓根兒沒來!
於是他就很喜歡:她不來,正好。因為他的心已經寄放在另一地方。
天一來看他,帶來一束鮮花,一筐水果,一套武俠愛情小說。到底是好朋友,子敬非常感謝天一;可是不願意天一常來,因天一頭一次來看朋友,眼睛就專看那個小看護婦,似乎不大覺得子敬是他所要的人。而子敬的心現在正是寄放在小看護婦的身上,所以既不以玉春無情為可惱,反覺得天一的探病為多事。不過,看在鮮花水果的面上,還不好意思不和天一瞎扯一番。
「不用叫玉春臭抖,我才有工夫給她再送鮮花呢!」子敬決定把玉春打入冷宮。
「她的鼻子也不美!」天一也覺出她的缺點。
「就會哼人,好像長鼻子不為吸氣,只為哼氣的!」「那還不提,鼻子上還有一排黑雀斑呢!就仗著粉厚,不然的話,那只鼻子還不像個斑竹短煙嘴?」
「扇風耳朵!」
「故意的用頭髮蓋住,假裝不扇風!」
「上嘴唇多麼厚!」
「下嘴唇也不薄,兩片夾餡的雞蛋糕,白叫我吻也不幹!」「高領子專為掩蓋著一脖子泥!」
「小短手就會接人家的禮物!」
粉紅翅的安琪兒變成一個小錢不值。
天一捨不得走;子敬假裝要吃藥,為是把天一支出去。二人心中的安琪兒現在不是粉紅翅的了,而是像個玉蝴蝶:白帽,白衣,白小鞋,耳朵不扇風,鼻子不像斑竹煙嘴,嘴唇不像兩片雞蛋糕,脖子上沒泥,而且胳臂在外面露著,像一對溫泉出的藕棒,又鮮又白又香甜。這還不過是消極的比證;積極的美點正是非常的多:全身沒有一處不活潑,不漂亮,不溫柔,不潔淨。先笑後說話,一嘴的長形小珍珠。按著你的頭閉上了眼,任你參觀,她是只顧測你的溫度。然後,小白手指輕動,像蟋蟀的須兒似的,在小白本上寫幾個字。你碰她的鮮藕棒一下,不但不惱,反倒一笑。捧著藥碗送到你的唇邊。對著你的臉問你還要什麼。子敬不想再出院,天一打算也趕緊搬進來,預防長盲腸炎。好在沒病住院,自要納費,誰也不把你攆出去。
子敬的鮮花與水果已經沒地方放。因為天一有時候一天來三次;拿子敬當幌子,專為看她。子敬在院內把看護所應作的和幫助作的都嘗試過,打清血針,照愛克司光,洗腸子;越覺得她可愛:老是那麼溫和,乾淨,快活。天一在院外把看護的歷史族繫住址籍貫全打聽明白;越覺得她可愛:雖夠不上大家閨秀,可也不失之為良家碧玉。子敬打算約她去看電影,苦於無法出口——病人出去看電影似乎不成一句話。天一打算請她吃飯,在醫院外邊每每等候半點多鐘,一回沒有碰到她。
「天一,」子敬最後發了言:「世界上最難堪的是什麼?」「據我看是沒病住醫院。」天一也來得厲害。
「不對。是一個人發現了愛的花,而別人老在裡面搗亂!」「你是不喜歡我來?」
「一點不錯;我的水果已夠開個小鋪子的了,你也該休息幾天吧。」
「好啦,明天不再買果子就是,來還是要來的。假如你不願意見我的話,我可以專來找她;也許約她出去走一走,沒準!」
天一把子敬拿下馬來了。子敬假笑著說。
「來就是了,何必多心呢!也許咱們是生就了的一對朋友兼情敵。」
「這麼說,你是看上了小秀珍?」天一詐子敬一下。「要不然怎會把她的名字都打聽出來!」子敬也不示弱。「那也是個本事!」天一決定一句不讓。
「到底不如叫她握著胳臂給打清血針。你看,天一,這隻小手按著這兒,那隻小手——打得渾身發麻!」
天一饞得直嚥唾沫,非常的恨惡子敬;要不是看他是病人,非打他一頓不可,把清血藥汁全打出來!
天一的臉氣得像大肚罈子似的走了,決定明天再來。天一又來了。子敬熱烈的歡迎他。
「天一,昨天我不是說咱倆天生是好朋友一對?真的!咱們還得合作。」
「又出了事故?」天一驚喜各半的問。
「你過來,」子敬把聲音低降得無可再低,「昨天晚上我看見給我治病的那個小醫生吻她來著!」
「喝!」天一的臉登時紅起來。「那怎麼辦呢?」「還是得聯合戰線,先戰敗小醫生再講。」
「又得設計?老實不客氣的說,對於設計我有點寒心,上次——」
「不用提上次,那是個教訓,有上次的經驗,這回咱們確有把握。上次咱們的失敗在哪兒?」
「不誠實,假充大膽。」
「是呀。來,遞給我耳朵。」以下全是嘀咕嘀咕。
秀珍七點半來送藥——一杯開水,半片阿司匹靈。天一七點二十五分來到。
秀珍笑著和天一握手,又熱又有力氣。子敬看著眼饞,也和她握手,她還是笑著。
「天一,你的氣色可不好,怎麼啦?」子敬很關心的問。「子敬,你的膽量怎樣?假如膽小的話,我就不便說了。」「我?為人總得誠實,我的膽子不大。可是,咱們都在這兒,還怕什麼?說吧!」
「你知道,我也是膽小——總得說實話。你記得我的表哥?西醫,很漂亮——」
「我記得他,大眼睛,可不是,當西醫;他怎麼啦?」「不用提啦!」天一歎了一口氣:「把我表嫂給殺了!」「喲!」子敬向秀珍張著嘴。
「他不是西醫嗎,好,半夜三更撒囈症,用小刀把表嫂給解剖了!」天一的嘴唇都白了。
「要不怎麼說,姑娘千萬別嫁給醫生呢!」子敬對秀珍說:「解剖有癮,不定哪時一高興便把太太作了試驗,不是玩的!」「我可怕死了!」天一直哆嗦:「大解八塊,喝,我的天爺!
秀珍女士,原諒我,大晚上的說這麼可怕的事!」「我才不怕呢,」秀珍輕慢的笑著:「常看死人。我們當看護的沒有別的好處,就是在死人前面覺到了比常人有膽量,屍不怕,血不怕;除了醫生就得屬我們了。因此,我們就是看得起醫生!」
「可是,醫生作夢把太太解剖了呢?」天一問。「那只是因為太太不是看護。假如我是醫生的太太,天天晚上給他點小藥吃,消食化水,不會作惡夢。」「秀珍!」小醫生在門外叫:「什麼時候下班哪?我樓下等你。」
「這就完事;你進來,聽聽這件奇事。」秀珍把醫生叫了進來,「一位大夫在夢中把太太解剖了。」
「那不足為奇!看護婦作夢把丈夫毒死當死屍看著,常有的事。膽小的人就是別娶看護婦,她一看不起他,不定幾時就把他毒死,為是練習看守死屍。就是不毒死他,也得天天打他一頓。膽小的男人,膽大的女人,弄不到一塊!走啊,秀珍,看電影去!」
「再見——」秀珍拉著長聲,手拉手和小醫生走出去。子敬出了院。
天一來看他。「幹什麼玩呢,子敬?」
「讀點婦女心理,有趣味的小書!」子敬依然樂觀。「子敬,你不是好朋友,獨自念婦女心理!」
「沒的事!來,咱們一塊兒念。念完這本小書,你看吧,一來一個准!就怕一樣——四角戀愛。咱們就怕四角戀愛。上兩回咱們都輸了。」
「頂好由第三章,『三角戀愛』念起。」
「好吧。大概幾時咱倆由同盟改為敵手,幾時才真有點希望,是不是?」
「也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