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四爺忙著來拿開鑼第一天晚上琴珠應得的那份錢。跟往常一樣,他總覺著大家都合計好了要騙他。寶慶和賬房先生忙著結賬的時候,他用懷疑的眼光打量著他們。他從賬房走到後台,留神大夥兒都在幹些什麼,然後又走到前邊來。他要馬上把錢拿到手,誰也甭想少給他閨女一個子兒。
四奶奶實在太胖了,沒法親臨賬房,監督算賬。要是她擠進賬房,別人就誰也甭想進去了。所以她像一尊彌勒佛似的,坐在後台一把大椅子裡,眼睛淨盯著她男人瞅不到的那些地方。她分錢的勁頭兒比誰都足。眼下她正在跟秀蓮閒聊,聽秀蓮說些孩子話。四奶奶也疼孩子,別人家的小孩越不懂事,她越覺得有趣。
招待券發得太多,收入無幾,演員們拿不到足「份兒」。按老規矩,不足之數,大家分攤。可是,寶慶大方地說,這是開鑼第一夜,他情願一個子兒不要,讓大家拿滿份兒;他希望明兒晚上大家還是都來。不論怎麼說,他得邀買人心。
唐四爺一聽,更加起了疑。他從來不肯吃虧,也不相信別人會自己找虧吃。寶慶一定是昧下了一些錢,這會兒又來裝大方,我唐四爺可不能就這麼著讓他把錢拿走。可是收入和賬目都在眼前,唐四爺挑不出毛病。他急急忙忙跑到他老婆跟前,和她咬了一會兒耳朵。怎麼辦?怎麼對付這個狡猾的寶慶?他倆靠琴珠吃飯已經有十來年了。過去就受過騙。得想出點招兒來打寶慶身上多擠出倆錢,哪怕只有半塊呢!
耳朵咬了有一分來鐘,四奶奶決定還是接受分給琴珠的那份兒錢。她得把錢拿過來,放在貼肉口袋裡,這才算牢靠。然後,她讓唐四爺把琴珠帶回家,留下她來對付寶慶。她是個婦道人家,就是敗下陣來,也算不得丟人,過幾天就算沒這檔子事了。她長吸一口氣,雙手交叉擱在高聳的胸前,等著寶慶。
琴珠也急著要走,她想門外一定有好多人等著瞧她。也許還會有財主、漂亮的闊少爺什麼的。她喜歡人家瞧她。當人家盯著她瞧的時候,她真覺著自己是個美人。於是她使勁地扭著屁股,走出了門,她爹很體貼地跟她保持著一段距離。
四奶奶坐在那兒,咯咯咯咯地傻笑著,像只剛下過蛋的雞。忽然之間,她繃起了臉。「寶慶呀,」她叫著,「上這邊兒來,我有話要跟您說。是要緊的事兒!」
寶慶明知她決不會說出什麼好話來。不過他還是過來了,笑著問:「您有什麼吩咐呀,我的四奶奶?」
「我要問您的就是這個。今晚上誰的好兒最多?」
「當然是琴珠啦!她是個角兒。」寶慶很坦率地承認。「好,寶慶,您這回總算是說了老實話。我也要跟您說點老實話。我們兩家合夥兒成班子。我的閨女長相好,又能叫座。這麼說,她唱的是頭牌。要是她唱的是頭牌,她就該拿頭牌的錢。話是這麼說不是?」
寶慶不願意對她說,哪怕琴珠再學上三年,她的唱腔也比不上秀蓮的*K納龐*響又俗。他也不想對她說,要是他不組班,琴珠一個子兒也撈不到。他只是討好地沖四奶奶笑了笑。
四奶奶也衝他笑著。「寶慶,別淨站在這兒笑,得幹點什麼去。要是您不打算多給頭牌倆錢,我閨女可就要……」「要幹嗎?」寶慶的粗眉毛一擰,生了氣。兩個星期以來,他跑穿了十來雙襪子,為的是讓大傢伙兒都有個掙錢吃飯的地方。他以為人家會領情。沒想到這個臭婆娘……四奶奶一見寶慶這副模樣,就軟了下來。「寶慶,甭跟我說您不知道琴珠的事兒該怎麼辦!作藝的事兒您懂。」「我不懂,」寶慶再也按捺不住自己了。「我也不想懂。」他天不亮就起床,整天都在忙,到處都得把話說到,該爭的爭,該勸的勸,該誇的還得誇。如今,他唱了半天,一個子兒沒撈著。晚飯還沒吃上呢,真是再也耐不住了。他瞪著眼瞧她。「好吧,」四奶奶嘟囔著,使勁把她那胖身子拔出椅子。「看樣子您不打算再添了——一分錢也不添了?」「我幹嗎該添呢?我今天白幹了一天,你們可都拿的是滿份兒。您真不講理。」
「我的好兄弟,還得圖個身份呢。琴珠至少得比秀蓮多拿一塊錢。她值。」
寶慶堅決地搖了搖頭。「不行,一分錢也不能多拿。」「好吧,您真沒見識,我們明兒再見。」四奶奶搖搖擺擺地走了。走到門口,她又站住了,慢慢回過身來,「也許我們明兒就不再見了。」
「隨您的便,四奶奶。」寶慶簡直是在喊了,臉氣得鐵青。
窩囊廢已經把寶慶的老婆二奶奶送回旅店了。秀蓮還在書場裡等著寶慶。自從秀蓮登台作藝以來,她每逢下了戲,總等著寶慶帶她回家。要是天氣好,住處又離園子不遠,他們就在夜晚晴朗的天空下走回家去。散場後走這麼幾步,是寶慶生活裡頂頂快樂的時候了。
他總是走得很慢,好讓秀蓮跟上。他背著手,耷拉著肩膀,低著頭。難得有這麼一小會兒心情舒暢的時候,他慢慢吞吞地走著。這樣走一走,可以暫時忘掉那極度的疲勞。秀蓮到這會兒總愛把她那些小小不如意的事兒向他抱怨一番。寶慶愛聽她抱怨。有的時候也會安慰上她幾句,有時什麼也不說,只咂咂嘴。他會帶她到附近的小飯鋪裡去,買上點什麼好吃的。他喜歡看她那發亮的大黑眼睛期待地等著她愛吃的東西。他也帶她上小攤,給她買個玩具什麼的。秀蓮已經十四歲了,不過她照樣喜歡洋娃娃和玩具。
今晚上,四奶奶走了以後,寶慶緊背雙手,在台上走來走去。要是明天四奶奶真的不讓琴珠來唱,那可怎麼好!哼,她不過會招徠一些市井俗人,不來也沒什麼了不起!「爸,」秀蓮輕輕地叫,「回家吧!」
寶慶見了她那表情懇切的小臉兒,笑了。這可愛的小東西和琴珠真是天淵之別。唉,不值得為琴珠傷腦筋。唐家要她賣的是身,不是藝。那號生意賺的錢更多。可是秀蓮還是一朵含苞未放的小花兒。她已經跟作藝的姑娘們混了四年多了,並沒學壞。「好,回家!」寶慶答應了。「走著回去吧!」他把那些揪心事兒一古腦都忘掉了。他想起來在北平、天津、上海那些地方,他在散場後跟她一路走回家時的快樂情景。等寶慶和秀蓮走出了戲園子,街上已經沒有什麼行人了。大多數鋪子都已經上了門板,街燈也滅了。寶慶慢慢地走著,垂著頭,背著手。他覺著鬆快極了。街道很暗,這使他很高興——這樣就沒人會認出他來了。非常清靜。他用不著每走幾步就跟什麼人打招呼。他越走越慢,想讓這種不用跟人打招呼,非常輕鬆的愉快勁兒,多維持一會兒。
「爸,」秀蓮低聲叫道。
「唔?」寶慶正想著心事。
「爸,您剛才幹嗎那麼生四奶奶的氣?要是明兒琴珠真的不來了,那可怎麼好?」她的黑眼珠出神地望著他。她單獨跟爸爸在一起的時候,總喜歡用大人的口氣說話。她想讓他明白,她已經不是個只會玩洋娃娃的小妞兒了。
「沒……沒什麼了不起的。有她能吃飯,沒她也能吃飯。」寶慶在家裡人面前,總是裝得很自信。有的時候他拿腔作勢。不過這都出自好心,——想讓大傢伙兒安心。
「琴珠可有法兒掙錢啦,他們餓不著。」
寶慶清了清嗓子,看來秀蓮也懂事了。她早就該明白這點了。可不是,她老跟唱大鼓的姑娘們混嘛。他帶著笑聲問:「她有什麼別的買賣好做呢?」
秀蓮嘰嘰呱呱地笑了。「我也知道得不詳細。」她有點抱歉地說,因為她提起的事兒,沒法再往下說了。「我不該這麼說,是嗎,爸?」
寶慶沒馬上回答。琴珠到底怎麼掙外快,秀蓮不清楚,這點他並不奇怪。她每天說唱的,是那些才子佳人的事兒,可是她並不真懂。他擔心的是閨女總要長大成人。她會成個什麼樣的人呢?他的肩膀又覺得沉重起來了,好像挑起了一副重擔。
遲疑了半天,他說:「我不能學唐四爺,你也不要去學琴珠。聽見了嗎?」
「是,爸爸,聽見了。」秀蓮說。從她的口氣聽來,她並沒聽明白爸爸究竟是什麼意思。
他們一路沒再說話。
到了旅店裡,寶慶才想起來,他和秀蓮還沒吃晚飯呢。他爬樓梯的時候,很覺著餓了。他希望家裡能有點什麼吃的東西,要是能和全家人一起美美地吃上一頓,慶祝慶祝開鑼,該多麼好。
出乎他的意料,二奶奶居然醒著,還給他們備了飯。
寶慶一下子高興起來了,高興得把一天的憂愁都忘到九霄雲外了。要他稱心並不難。稍微體貼他一點兒,哪怕他剛才還愁腸百結,也會馬上興高采烈起來。眼下他想說點什麼誇誇老婆。「晚飯!真好極了!」他一下子叫了起來。她瞪了他一眼。
「你還想要什麼?」她狠狠地問。
寶慶的臉一下子拉長了。「甭跟我生氣,」他懇求地說,「我累壞了。」
窩囊廢早就睡了。他照料了開張祭祖師爺的事兒,很覺著有點累。寶慶把他叫起來,一起吃晚飯。
秀蓮幫著爸爸,想使空氣融洽點兒。她親熱地管養母叫了聲「媽媽」,又幫著姐姐大鳳擺飯。
二奶奶對秀蓮從來沒有好臉色。她的那一份慈母心腸只能用在她親生的閨女身上。
大鳳比秀蓮大兩歲,可是看起來至少有二十三、四了。她是個矮胖姑娘,比秀蓮高不了多少,可是寬多了。長圓臉兒,長相平常,滿臉還淨是粉刺。她總穿一件士林布的旗袍,把厚厚的頭髮,簡簡單單編成一根大長辮子,拖在背後。她總像是在發愁。偶爾一笑,就露出了兩排整整齊齊的漂亮牙齒。她笑起來的時候,好看多了,也年輕多了。
近幾個月,秀蓮才知道自己是個沒爹沒娘的孤兒,才知道登台唱書是一門賤業。大鳳長相平常,又不會作藝,可是秀蓮知道她有身份。只要大鳳衝她一樂,她準知道她在恥笑她。
吃完飯,窩囊廢又倒頭睡了。二奶奶酒沒喝過癮,不那麼痛快。等大家都吃完了,她喊起來:「都給我走開。讓我安安生生地喝一口。」
寶慶、大鳳和秀蓮都拿不定主意。要是真把她撂下,她會大發雷霆。可要是他們留下,她又會喝上一整夜。寶慶累得真想馬上倒頭睡去。可又怕她發脾氣,不敢就走。他咬了咬嘴唇。今兒個得過得快快活活的,才能吉祥如意。他得盡量避免吵架。
他看看老婆,一個勁地想把一個呵欠壓下去。她挺有情意地衝他擠了擠眼,一本正經地說,她不再喝了。
寶慶再也支持不住了。他大聲打了個呵欠,倒在一把躺椅裡。二奶奶不愉快地瞅著他:「去吧,睡你的,睡死你。」她吼著說,她的眼睛陰沉沉的,像是受了侮辱。
寶慶沒言語。他衝著倆姑娘點了點頭,走出了房門。走進自個兒的屋子,他舒展開身子,長歎一口氣,馬上睡著了。又過了一天,平平安安的。
「大鳳兒,」二奶奶說,「別嫁作藝的,晚上一散場,他總是累得什麼似的。」然後她衝著秀蓮:「哼,賣唱的娘兒們更賤!」
秀蓮倒抽了一口涼氣,沒敢吱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