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了婚,大鳳換了個人。短短三天工夫,她起了神奇的變化。秀蓮見了,既高興,又奇怪。姑娘變起來這麼快!剛出閣的陶太太第一次回門,變得那麼厲害,簡直叫人認不出來了。她眼睛發亮,容光煥發,沉浸在極度的幸福之中。就連她的體態,彷彿也有了變化。結婚前,她穿起衣服來死死板板,她是衣裳的奴隸,是衣服穿她,不是她穿衣服。如今她穿起衣服來,服服帖帖,勻稱合身。她結實的胸脯高高隆起,富有曲線美,這是從來沒有過的,就連她那細長的胳膊,也好像變得柔和秀麗。給人以美感了。
她還是那麼沉默寡言。秀蓮驚訝地聽見她跟媽說了一句粗話。當她還是方家那個乾巴巴的小毛丫頭大鳳的時候,她哪敢說這種話!結婚這麼能變化人。結了婚,就有權說粗話;結了婚,人還會顯得漂亮。她費了好大勁*顏廡┤敕ㄐ叢諞徽胖繳稀*
等沒人的時候,她問大鳳,婚後覺得怎樣,高興,還是不高興?秀蓮一個勁地問,可大鳳好像壓根兒就不聽她。她只顧自個兒照鏡子,把胳膊抬起來,看看衣服套在她那剛剛發育成熟的胸脯上,是不是合適。
秀蓮仔細觀察著,心裡還是很空虛。她的詞彙不夠用。不過她還是記下了各式各樣的問題,等著問孟良。
唐家也到了南溫泉。他們掙的錢多,自然而然,就染上了惡習。唐四爺和琴珠抽上了大煙,把小劉也給帶壞了。
唐四爺除了損人利己,拚命撈錢之外,抽大煙是他最大的樂趣。他一個勁地抽,不光是為過癮,還覺著這樣會抬高他的身份。人家一聽他是個鴉片鬼,就會說:「唐先生一定很有錢,」這話叫唐四爺聽了,說不出地受用。
他抽,琴珠抽,小劉也抽。癮越來越大,人也越來越懶,越來越髒。生意上是四奶奶包攬一切,她可沒有應酬人的本事。說實在的,她真叫人一瞧就討厭。哪怕是頂頂好脾氣的人,見了她,不等她耍開她那刀子嘴跟人吹鬍子瞪眼,就得火冒三丈,吵起來。唐家的生意一敗塗地。在重慶,抽大煙不少花錢,地面上的地頭蛇三天兩頭還來訛上倆錢,好也去弄點抽抽。可不是,要想白抽,最好的辦法是訛那些有錢的,讓他們掏腰包,這些人頂怕的就是坐牢。琴珠給關過一回,一回就夠受了。為了把她保出來,她爹沒少花錢。
唐家回到南溫泉,已經是一貧如洗。四爺擦了把臉,換了件衣服,就去找寶慶。他煙抽多了,滿臉晦氣,瘦得像個鬼。不論怎麼說,他還是比老婆有本事,用不著跟人吵鬧,就能把買賣談成。他出了個主意:夏天,唐家和方家合起來,在鎮上茶館裡作藝。
寶慶不答應。他眼下很過得去。他正忙著排練孟良的新詞,準備霧季拿進城去唱。唐家,滾他媽的蛋吧,讓他們自個兒干去。不過呢,話又說回來,沒準什麼時候會用著小劉,窩囊廢未見得肯長幹下去。他沒長性,保不住還會生病。說實話,他也有把子年紀了,吃慣了現成飯,乍一幹起活來,確實夠他受的。再說,寶慶做事喜歡穩穩當當。唐四爺去找寶慶,見他光著脊樑,穿著一條挺肥的褲子,油黑發亮的寬肩膀上,濕漉漉的都是汗。
寶慶說他太忙,沒工夫考慮到茶館裡唱書的事,要他等幾天再說。唐四爺覺得他架子不小,根本不把他看在眼裡,隨隨便便就把他撂在一邊。他心裡又怨又恨,「哼,咱們走著瞧,看老子不收拾了你。」
他叫四奶奶去找二奶奶。她沖二奶奶大吵大嚷了一陣子。「怎麼,你也瘋了嗎,秀蓮和寶慶明明可以掙錢養家,偏偏坐吃山空,你就看著不管?真蠢!」
四奶奶一走,二奶奶就照這話,劈頭蓋臉數落了寶慶一通。他不理,她又絮叨了一遍。他只顧練他的新詞兒,壓根兒就不聽她的。二奶奶急了,使勁嚷了起來。寶慶放下鼓詞,站了起來。他掖了掖褲子,說:「甭說了,好不好?也聽我說兩句。事情是這麼著,唐家跟我們不是一路人,我不樂意跟他們沾邊。他們抽大煙,我們不抽,這總比他們強點。你也該知足了,你沒給我生過兒子。為這,我跟你打過架嗎?想娶過小嗎?沒有,是不是?你愛喝一盅,我不喝。這麼著,咱們各幹各的。我得練我的鼓詞,我想為國家出把力氣,我得保養我的嗓子。我要的就是這麼些,能算多嗎?到了冬天,我天天都得扯著嗓子去唱。我掙的錢,夠你舒舒服服過日子的,所以,你就別管我的事,讓唐家滾他們的吧。」
寶慶難得說這麼多話。二奶奶倒在椅子上,楞著,說不出話來。這麼些年了,除了剛結婚那一程子,寶慶從來沒跟她講過這麼多心裡話。這一回,他特意找了個她清醒的時候來跟她說,這就是說,是跟她講理來了。他說得很對;正因為說對了,聽著就更扎心。不過,她現在沒有醉,所以沒法找碴兒跟他吵。
末了,她說,「你說我沒給你生兒子,這不假。不過,我打算抱個男孩子,這就去抱。咱們很快就能有兒子了。」
寶慶沒言語。趁她瞅眼不見,衝她吐了吐舌頭。老東西還想抱兒子呢,連她自個兒都照顧不了。
秀蓮沒事幹,常去找琴珠。她總得有人說說話兒。大鳳從來不多言不多語的,不過秀蓮還可以嘰嘰呱呱跟她亂說一氣。大鳳走了,她得找個伴,而琴珠是唯一能作伴的姑娘。
再說,她找琴珠,還另有想法。這位唱大鼓的姑娘對男女之間的事兒非常在行,秀蓮常問她有關這方面的事。琴珠有時跟她胡扯一通,有時光笑。你想知道嗎?自個兒試試去就知道了。對秀蓮這顆幼稚的心說來,琴珠教她的,比起孟老師來,明確多了。
秀蓮跟琴珠來往,寶慶很生氣。他忙著練他的鼓詞,顧不得說她。他讓老婆瞅著點秀蓮,不過她光知道喝酒。
大鳳又回來了。灰溜溜的,兩眼無光,臉兒耷拉著,好像老了二十歲。
秀蓮急不可待地等著,想單獨跟她說兩句話。「姐,怎麼啦?」她一邊問,一邊搖著大鳳的肩膀。「跟我說說,出了什麼事兒?」
大鳳掉了淚。秀蓮輕輕地搖她,像要把她晃醒似的。「跟我說說,姐,到底怎麼回事?」大鳳滿臉是淚,抽抽咽咽地說了起來:「嫁狗隨狗是什麼滋味,這下我可嘗夠了。」她捲起袖子,胳膊上斑斑點點,青一塊,紫一塊。「他打的。」她哽咽著,說不出話來,雙手摀住了臉。
「憑什麼打你?」秀蓮硬要打破沙鍋問到底,「為了什麼呢?」
大鳳沒言語。
「你就讓他打?」
大鳳挺不服氣地瞧著她。「我能讓他打嗎,傻瓜!我是打不過他。」
「那就告訴爸去。」
「有什麼用?爸也拿他沒法兒,他老了。再說,他不過是個唱大鼓的,我呢,我是唱大鼓的閨女,他能有什麼辦法?」
秀蓮心裡一震。可憐的大鳳!爸把她給了個男人,男人揍她,她一點辦法也沒有。她不會掙錢養活自己,所以只好忍氣吞聲。大鳳忽然低低地哎喲了一聲。「怎麼啦?」秀蓮挺關心,柔和地問,「怎麼啦?」
「我有了身子啦,這我知道,」大鳳嘟囔著說,「他也一清二楚。」有了身子,她要想另嫁別人,就不容易了。她要秀蓮答應,一定不跟爸說。她梳洗打扮了一番,回家去了。臉兒高高揚著,還帶著點兒笑,好像要讓人家知道,她確是挺幸福。
秀蓮還是告訴了寶慶。他瞪著兩眼瞅著她,好像懷疑她在撒謊。他從來沒想到會有這樣的事。打從大鳳出了嫁,他壓根兒就沒想到過她。這個油頭粉面的狗崽子竟敢打她!怎麼辦?他不能去跟陶副官吵,吵有什麼用?再說,到王公館去,還不定會碰上什麼倒霉事呢。陶副官會仗著王司令的勢力,跟方家過不去。打老婆的人,什麼都幹得出來。寶慶真的沒了轍。他對自個兒說,這件事嘛,他其實無權過問。不過呢,也許還是應該管一管。
他得好好想一想,到底該怎麼辦。他不讓秀蓮跟媽和大伯說,更不能告訴琴珠。要是唐家知道了,鎮上的人就都會拿方家當笑話講。
秀蓮緊盯著爸爸的臉,兩個拳頭抵在腰間。「那您就讓那小王八蛋揍我姐姐,不管她啦?」
他臉紅了:「我並沒這麼說。咱們得好好合計合計,總會有辦法的。」
秀蓮氣瘋了:「我要踢出他的……」她氣得直嚷,頓著腳說:「女人都是苦命。大姑娘也罷,暗門子也罷,都撈不著便宜。」接著就用了一句琴珠的口頭禪。
寶慶嚇了一跳,走開了。這一程子他忙著練孟良寫的鼓詞,沒想到出了這麼多的事。事情真變得快。
這件事,秀蓮一直沒吭氣,她等著孟先生來上課。也許他有辦法。他有學問,會運用他的智慧,跟這種野蠻勢力作鬥爭。秀蓮把話跟他說了,然後下了最後通牒:「孟老師,我不打算再唸書了。我們家是賣藝的,沒有出息。一輩子都出不了頭,何必白費勁兒。我們這樣的人,永世出不了頭。」
孟良半天沒吭聲。他光坐在那兒,傻瞅著太陽光。他這麼一聲不吭,惹得秀蓮很生氣。心想,又碰到了個他不肯解答的問題。
「秀蓮,」末末了,他提出了反問,「你說,中國人現在都在幹什麼?」
「打日本呀!」
「打贏了嗎?」
「沒有,正在打呀!」
「說得對。既然還沒贏,為什麼又要打呢?」
「要是不打,就得亡國。」
「一點不錯。你能明白這個,就好辦了。你看我們國家這麼窮,這麼弱,可也抗戰三年了。我們的人民為了生存,奮勇抗戰。國家就跟一個人一樣,因為國家本是一個個人組成的嘛。個人經歷的,特別是求生存的鬥爭,也跟國家經歷的一樣。你越是發奮圖強,遇到的困難就越多。你得下決心克服一切困難,否則就一事無成。你們女人是舊社會制度的犧牲品。這種舊制度的勢力還很強大,頑固,有害的影響也還大量存在。就拿我打個比方吧。我是寫劇本的,我有我的問題。你是個女人,你有你的問題。在我們這麼一個古老的國家裡,女人總是受欺凌,受歧視的。你想要有作為,就得爭取進步。我覺著今天婦女的地位,就像個跟人賽跑的小腳姑娘。當然你的腳並不小,思想也沒受那麼多約束。你要做的,就是刻苦用功。你姐姐挨了揍。為什麼挨揍呢?因為她從來沒有打算要有作為。她就知道百依百順,三從四德。她哪知道,女人自己起來反抗,可以消滅奴役婦女的舊勢力。要是我們不抗戰,今天早已經亡國了。陳規陋習也一樣。你不跟它鬥,它就會壓垮你。」
秀蓮想了很久,完了說:「我還是覺著,再學下去也沒用。沒準我也得嫁人,也得教個臭男人揍。」
孟良笑了起來,有點不耐煩了。「哪能呢,你不會的。」他拿起鉛筆,龍飛鳳舞地在一張紙上寫了點什麼。「秀蓮,我給你安排個新生活吧。我主張你去上學,跟別的姑娘一樣,好好唸書去。你晚上才唱書,白天反正沒事幹。上學去吧。這樣你就可以腳踩兩隻船了。要是學得好,成了女學生,就用不著再唱書了。要是學不出來呢,還可以再唱書,總還比別人學*抖嘁壞恪T趺囪堪滋焐涎砩獻饕鍘D闈疲蟻M隳蘢粵Ⅲ*必要的時候,能掙錢養活自己。想想吧,要是大鳳會一門手藝,她的處境就會好得多。她可以離開那個傢伙,自己掙錢吃飯。要那樣,她壓根兒也就用不著嫁給他了。」
「這麼說,我要是讀了書,就不會像琴珠那樣了?」「根本就不會那樣。」
「我爹媽能讓我去上學嗎?」
「我去跟他們說說,再把你大伯也拉來幫忙。」「我姐怎麼辦呢?」
「那可就得另說了。總得想個辦法。多想想,準能想出好主意來,不過也得好好想想,不能太莽撞。眼下咱們已經取得了點勝利。咱們已經下定決心,不讓你像大鳳那樣,更不能學琴珠。你要做新中國的婦女,要做個新時代的新婦女,能獨立,又能自主。你看,那多好!」
於是,秀蓮一心一意用起功來。每天,太陽落山之前,她一定要學上幾十個字。在她看來,一個個字象奔騰的大紅馬,能把她載進一個新社會。那兒沒有暗門子,沒有鴉片,不允許把閨女隨便嫁出去受折磨。在那個新社會裡,到處都是象孟老師那樣有學問的人。她覺著自己也成了新中國的一部分,不再是無足輕重的了,擺脫了發霉發臭的舊時代,進入了光明燦爛的新時代。
秋天已到了,方家收拾行裝,準備回城裡去。他們磨磨蹭蹭,沒有及時走掉。一天下午,也是沒拉警報,來了一群敵機,在鎮上扔了一串炸彈。誰也不明白敵人要炸的是什麼。這裡是遊覽區,有不少闊人的別墅。據傳說,有些大闊佬囤積了大量石油,準備賣黑市。日本人的探子,可能就把這些油罐當作軍用物資,報告了敵人。
一陣轟隆轟隆的爆炸聲,又死了一批人,汽油罐倒安然無恙。
方家住在鎮邊的小河旁。空襲突如其來,誰也來不及躲進防空洞。他們只好跑到野地裡,趴在河邊的大石頭底下。除了窩囊廢,全家都在一塊兒趴著。窩囊廢喜歡走動,又討厭那一群群繞著岩石飛的蚊子。他慢慢沿河邊走著。聽見天上嗡嗡響,他漠然抬頭看了看,心想,那不過是往重慶去的,總不會在南溫泉下點什麼。看起來倒挺好看,藍藍的天上飛著幾隻銀色的飛機,高射炮響了幾下,迸出幾小團雪白的煙霧。真廢物,一炮也沒打中。真孬種,這種事,也該有人來管管!
飛機只管飛它的。窩囊廢坐在他頂喜歡的一棵樹底下。「還往前飛,」他對自個兒念叨著,「空襲一次,就得毀多少房子,死多少人。真不是玩藝兒!多咱才能給他們點兒顏色看看?」
飛機又回來了。窩囊廢奇怪起來。也許是來炸南溫泉的?最好還是躲一躲。他站起來,瞧著那排人字形的銀色飛機,嗡嗡地飛了過來。倒是怪好看的,好看得出奇。高射炮就是打不中。快跑吧。沒準扔個炸彈下來。到那石頭底下去,別呆在這樹底下,萬一挨一下呢。
窩囊廢跑起來了。他聽見了炸彈的呼嘯,轟的一聲,大地在翻騰。又一個炸彈嘶嘶響著掉了下來,他的耳鼓好像要脹破了。他沒命地跑,炸彈崩起的一塊大石頭呼地飛過來,打中了他的腦袋。
寶慶在大哥常常傍著坐的一棵大樹附近,找到了他。窩囊廢手腳攤開,背朝天趴著。寶慶摸了摸,「哥,哥,醒醒。」窩囊廢沒答應。
他把窩囊廢翻了個個兒。沒有血,沒有傷口,睡著了。他一定是睡著了,再不就是醉了。寶慶扶起他來,靠著自己。窩囊廢的腦袋耷拉下來,像沒了骨頭似的。
寶慶不信他的哥會死。他嗅了嗅他的嘴。窩囊廢的嘴唇又涼又僵,早嚥了氣。兩手冷冰冰的,毫無生氣。
秀蓮也過來了,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寶慶輕輕把哥放倒在草地上,給他"白挪雜U*些蒼蠅在已經停止了生命的臉上爬著,鑽著。「大哥,大哥,為什麼單單您……」
秀蓮跑去告訴了媽,一下子全家都哭起來了。鄰居也來了,都掉了淚,對方家致了哀悼之意。他們圍著寶慶,寶慶站在哥的身邊,呆呆的,像個石頭人。他眼冒凶光,乾枯無淚,滿面愁容。他挪不動步,說不出話。
為什麼偏偏輪到窩囊廢?他是他的哥。多年來,一直靠他養活,每逢有難,都是哥救了他。哥有才情,那麼忠厚,就是牢騷多點。他能彈會唱,有技藝。可憐的窩囊廢!他最怕的就是死在外鄉,如今偏偏是他,炸死在遙遠異鄉的山區裡。太陽早已落山,月亮在黑沉沉陰慘慘的天上,高高昇起。鄰居們都回家去了,只有寶慶還站在哥的屍體旁。天快亮時,秀蓮走了過來,拉了拉爸的袖子,「爸,回去吧,」她悄聲說,「咱們把他抬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