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這便有了更大的意義:田烈德不是純任感情而反對父親的;也不是看不起果商,而是為正義應當,應當,反對父親。他覺得應當到山園去宣傳合作的方法,應當到棧房講演種種「用錢」的非法,應當煽動鋪中夥計們要求增高報酬而減輕勞作,應當到家裡宣傳剝花生與打山楂酪都須索要工錢。
可是,他二年沒回家了。他不敢回家。他知道家裡的人對於那種操作不但不抱怨,而且覺得足以自傲;他們已經三輩子是這樣各盡所能的大家為大家效勞。他們不會瞭解他。假若他一聲不出呢,他就得一天到晚聞著那種酸甜而膩人的味道,還得遠遠的躲著大家,怕濺一身山楂湯兒。他們必定會在工作的時候,彼此低聲的講論「先生」;他是在自己家中的生人!
他也不敢到鋪中去。那些老夥計們管他叫「師弟」,他不能受。他有很重要的,高深的道理對他們講;可是一聲「師弟」便結束了一切。
到棧房,到山上?似乎就更難了。
啊!他把手放在腦後,微微一笑,想明白了。這些都是感情用事,即使他實地的解放了一兩家山上的莊家戶,解放了幾個小夥計與他自己的一家人,有什麼用?他所追求的是個更大的理想,不是馬上直接與張三或李四發生關係的小事,而是一種從新調整全個文化的企圖。他不僅是反對父親,而且反抗著全世界。用全力捉兔,正是獅的愚蠢,他用不著馬上去執行什麼。就是真打算從家中作起——先不管這是多麼可笑——他也得另有辦法,不能就這麼直入公堂的去招他們笑他。
暫時還是不回家的好。他從床上起來,坐在床沿上,輕輕提了提褲縫。褲袋裡還有十幾塊錢,將夠回家的路費。沒敢去摸。不回家!關在屋中,讀一寒假的書。從此永不回家,拒絕承襲父親的財產,不看電影……專心的讀書。這些本來都是不足一提的事,但是為表示堅決,不能不這麼想一下。放棄這一切腐臭的,自己是由清新塘水出來的一朵白蓮。是的,自己至少應成個文學家,像高爾基那樣給世界一個新的聲音與希望。
六
看了看窗外,從玻璃的上部看見一小片灰色的天,灰冷靜寂,正像臘月天氣。不由的又想起家來,心中象由天大的理想縮到個針尖上來。他搖了搖頭,理想大概永遠與實際生活不能一致,沒有一個哲人能把他的人生哲理與日常生活完全聯結到一處,像鴛鴦身上各色的羽毛配合得那麼自然勻美。
別的先不說,第一他怕自己因用腦過度而生了病。想像著自己病倒在床上,連碗熱水都喝不到,他怕起來。摸摸自己的臉,不胖;自己不是個粗壯的人。一個用腦子的不能與一個用笨力氣的相提並論,大概在這點上人類永遠不會完全平等,他想。他不能為全人類費著心思,而同時還要受最大的勞力,不能;這不公道!
立起來,走在窗前向外看。灰冷的低雲要滴下水來。可是空中又沒有一片雪花。天色使人猶疑苦悶;他幾乎要喊出來:「爽性來一場大雪,或一陣狂風!」
同學們歡呼著,往外搬行李,毛線圍脖的杪兒前後左右的擺動,像撒歡時的狗尾巴:「過年見了,張!」「過年見了,李!」大家喊著;連工友們也分外的歡喜,追著賞錢。「這群沒腦子的東西!」他要說而沒說出來,呆呆的立著。他想同學們走淨,他一定會病倒的;無心中摸了摸袋中的錢——不夠買換一點舒適與享樂的。他似乎立在了針尖上,不能轉身;回家彷彿是唯一平安的路子。
他慢慢的披上大衣,把短美的絲圍脖細心的圍好,尖端壓在大衣裡;他不能像撒歡兒的狗。還要拿點別的東西,想了想,沒去動。知道一定是回家麼?也許在街上轉轉就回來的;他選擇了一本書,掀開,放在桌上;假如轉轉就回來的話,一定便開始讀那本書。
走到車站,離開車還有一點多鐘呢。車站使他決定暫且作為要回家吧。這個暫時的決定,使他想起回家該有的預備:至少該給妹妹們買點東西。這不是人情,只是隨俗的一點小小舉動。可是錢將夠買二等票的,設若勻出一部分買禮物,他就得將就著三等了。三等車是可愛的,偶爾坐一次總有些普羅神味。可是一個人不應該作無益的冒險,三等車的髒亂不但有實際上的危險,而且還能把他心中存著的那點對三等票階級的善意給削除了去。從哪一方面看,這也不是完美的辦法。至於買禮物一層,他會到了家,有了錢,再補送的;即使不送,也無傷於什麼;俗禮不應該仗著田烈德去維持的。
都想通了,他買了二等票。在車上買了兩份大報;雖然賣報的強塞給他一全份小報,他到底不肯接收。大報,即使不看,也顯著莊嚴。
七
到了自家門口,他幾乎不敢去拍門。那兩扇黑大門顯著特別的醜惡可怕。門框上紅油的「田寓」比昔日彷彿更紅著許多,他忽然想起佛龕前的大燭,爆竹皮子,壓歲錢包兒!……都是紅的。不由的把手按在門環上。
沒想到開門來的是母親。母親沒穿著那個滿了糖汁與紅點子的圍裙。她的頭髮幾乎全白了,臉上很干很黃,眉間帶著憂鬱。田烈德一眼看明白這些,不由的叫出聲「媽」來。「喲,回來啦?」她那不很明亮的眼看著兒子的臉,要笑,可是被淚截了回去。
隨著媽媽往裡走,他不知想什麼好,只覺得身旁有個慈愛而使人無所措手足的母親,一拐過影壁來,二門上露著個很俊的臉:「喲,哥哥來了!」那個臉不見了,往裡院跑了去。緊跟著各屋的門都響了,全家的人都跑了出來。妹妹們把他圍上,台階上是嬸母與小孩們,祖母的臉在西屋的玻璃裡。妹妹們都顯著出息了,大家的純潔黑亮的眼都看著哥哥,親愛而稍帶著小姑娘們的羞澀,誰也不肯說什麼,嘴微笑的張著點。
祖母的嘴隔著玻璃緩緩的動。母親趕過去,高聲一字一字的報告:「烈德!烈德來了!大孫子回來了!」母親回頭招呼兒子:「先看看祖母來!」烈德象西醫似的走進西屋去,全家都隨過來。沒看出祖母有什麼改變,除了搖頭瘋更厲害了些,口中連一個牙也沒有了。
和祖母說了幾句話,他的舌頭像是活動開了。隨著大家的話,他回答,他發問,他幾乎不曉得都說了些什麼。大妹妹給他拿過來支蝙蝠牌的煙卷,他也沒拒絕,辣辣的燒著嘴唇。祖母,母親,妹妹們,始終不肯把眼挪開,大家看他的長臉,大嘴,洋服,都覺得可愛;他也覺得自己可愛。
他後悔沒給妹妹們帶來禮物。既然到了家,就得遷就著和大家敷衍,可是也應當敷衍得到家;沒帶禮物來使這出大團圓缺著一塊。後悔是太遲了,他的回來或者已經是賞了她們臉,禮物是多餘的。這麼一想,他心中平靜了些,可是平靜得不十分完全,像曉風殘月似的雖然清幽而欠著完美。
八
奇怪的是為什麼大家都不工作呢?他到堂屋去看了看,只在大案底下放著一盆山楂酪,一盆。難道年貨已經早趕出來,拿到了鋪中去?再看妹妹們的衣裳,並不像趕完年貨而預備過年的光景,二妹的藍布褂大襟上補著一大塊補釘。「怎麼今年不趕年貨?」他不由的問出來。
大妹妹搭拉著眼皮,學著大人的模樣說:「去年年底,我們還預備了不少,都剩下了。白海棠果五盆,擺到了過年二月,全起了白沫,現今不比從前了,錢緊!」
田烈德看著二妹襟上的補釘,聽著大妹的摹仿成人,覺得很難堪。特別是大妹的態度與語調,使他身上發冷。他覺得婦女們不作工便更討厭。
最沒辦法的是得陪著祖母吃飯。母親給他很下心的作了兩三樣他愛吃的菜,可是一樣就那麼一小碟;沒想到母親會這麼吝嗇。
「跟祖母吃吧,」母親很抱歉似的說,「我們吃我們的。」
他不知怎樣才好。祖母的沒有牙的嘴,把東西扁一扁而後整吞下去,像只老鴨似的!祖母的不住的搖頭,鐵皮了的皮膚老象糊著一層水銹!他不曉得怎能吃完這頓飯而不都吐出來!他想跑出去嚷一大頓,喊出家庭的毀壞是到自由之路的初步!
可是到底他陪著祖母吃了飯。飯後,祖母躺下休息;母親把他叫在一旁。由她的眼神,他看出來還得殉一次難。他反倒笑了。
「你也歇一會兒,」母親親熱而又有點怕兒子的樣兒,「回頭你先看看爸去,別等他晚上回來,又發脾氣;你好容易回來這麼一趟……」母親的言語似乎不大夠表現心意的。「唉,」為敷衍母親,他答應了這麼一聲。
母親放了點心。「你看,烈德,這二年他可改了脾氣!我不願告訴你這些,你剛回來;可是我一肚子委屈真……」她提起衣襟擦了擦眼角。「他近來常喝酒,喝了就鬧脾氣。就是不喝酒,他也嘴不識閒,老叨嘮,連躺在被窩裡還跟自己叨嘮,彷彿中了病;你知道原先他是多麼不愛說話。」「現在,他在南號還是在北號呢?」他明知去見父親又是一個劫難,可是很願意先結束了目前這一場。
「還南號北號呢!」母親又要往上提衣襟。「南號早倒出去了,要不怎麼他鬧脾氣呢。南號倒出不久,北市的棧房也出了手。」
「也出了手,」烈德隨口重了一句。
「這年月不講究山貨了,都是論箱的來洋貨。棧房不大見得著人!那麼個大棧呀,才賣了一千五,跟白捨一樣!」
進了興隆北號,大師哥秀權沒認出他來,很客氣的問,「先生看點什麼?」雙手不住的搓著。田烈德摘了帽子,秀權師哥又看了一眼,「師弟呀?你可真夠高的了;我猛住了,不敢認,真不敢認!坐下!老人家出去了;來,先喝碗茶。」
田烈德坐在果筐旁的一把老榆木擦漆的椅子上,非常的不舒服。
「這一向好吧?」秀權師哥想不起別的話來,「外邊的年成還好吧?」他已五十多歲,還沒留須,紅臉大眼睛,看著也就是四十剛出頭的樣子。
「他們呢?」烈德問。
「誰?啊,夥計們哪?別提了——」秀權師哥把「了」字拉得很長,「現在就剩下我和秀山,還帶著個小徒弟。秀山上南城勻點南貨去了,眼看就過年,好歹總得上點貨,看看,」他指著貨物,「哪有東西賣呀!」
烈德看了看,磁缸的紅木蓋上只擺著些不出眼的梨和蘋果;乾果笸籮裡一些栗子和花生;靠窗有一小盆蜜餞海棠,盆兒小得可憐。空著的地方滿是些罐頭筒子,藕粉匣子,與永遠賣不出去的糖精酒糖攙水的葡萄酒,都裝潢得花花綠綠的,可是看著就知道專為佔個地方。他不願再看這些——要關市的鋪子都拿這些糊花紙的瓶兒罐兒裝門面。
「他們都上哪兒去了?」
「誰知道!各自奔前程吧!」秀權師哥搖著頭,身子靠著笸籮。「不用提了,師弟,我自幼幹這一行,今年五十二了,沒看見過這種事!前年年底,門市還算作得不離,可是一摟賬啊,虧著本兒呢。毛病是在行市上。咱們包山,錢貨兩清;等到年底往回叫本的時候,行市一勁往下掉。東洋橘子,高麗蘋果,把咱們頂得出不來氣。花生花生也掉盤,咱們也是早收下的。山楂核桃什麼的倒有價兒,可是糖貴呀;你看,」他掀起藍布簾向對過的一個小鋪指著:「看,蜜餞的東西咱們現今賣不過他;他什麼都用糖精;咱們呢,山楂看賺,可賠在糖上,這年月,人們過年買點果子和蜜餞當擺設,買點兒是個意思,不管好壞,價兒便宜就行。咱們的貨地道,地道有什麼用呢!人家賤,咱們也得賤,把貨鏟出去呢,混個熱鬧;賣不出去呢,更不用說,連根兒爛!」他歎了口氣。只給烈德滿滿的倒了一碗茶,好像拿茶出氣似的。
「經濟的侵略與民間購買力的衰落!」烈德看得很明白,低聲對自己說。
秀權忙著想自己的話,沒聽明白師弟說的是什麼,也沒想問;他接著訴苦:「老人家想裁人。我們可就說了,再看一節吧。這年月,哪櫃上也不活動,裁下去都上哪兒去呢!到了五月節,賠的更多了,本來春天就永遠沒什麼買賣。老人家把兩號的夥計叫到一處,他說得慘極了:你們都沒過錯,都幫過我的忙。可是我實在無了法。大家抓鬮吧,誰抓著誰走。大家的淚都在眼圈裡!頂義氣的是秀明,師弟你還記得秀明?他說了話:兩櫃上的大師哥,秀權秀山不必抓。所以你看我倆現在還在這兒。我倆明知道這不公道,可是腆著臉沒去抓。四五十歲的人了,不同年輕力壯,叫我們上哪兒找事去呢?一共裁了三次,現在就剩下我和秀山。老人家也不敢上山了,行市賠不起!興隆改成零買零賣了。山上的人連三並四的下來央求,老人家連見他們也不敢!南號出了手,棧房也賣了。我們還指望著蒜苗,哼,也完了!熱洞子的王瓜,原先賣一塊錢兩條,現在滿街吆喝一塊錢八條;茄子東瓜香椿原先都是進貢的東西,現在全下了市,全不貴。有這些鮮貨,誰吃辣蒿蒿的蒜苗呢?我們就這麼一天天的耗著,三個老頭子一天到晚對著這些筐子發楞。你記得原先大年三十那個光景?買主兒擠破了門;銅子毛錢撒滿了地,沒工夫往櫃裡扔。看看現在,今到幾兒啦,臘月廿六了,你坐了這大半天,可進來一個買主?好容易盼進一位來,不是嫌貴就是嫌貨不好,空著手出去,還瞪我們兩眼,沒作過這樣的買賣!」秀權師哥拿起抹布拚命的擦那些磁缸,似乎是表示他仍在努力;雖然努力是白饒,但求無愧於心。
十
秀權的後半截話並沒都進到烈德的耳中去,一半因他已經聽膩,一半因他正在思索。事實是很可怕,家裡那群,當夥計的那群,山上種果子的那群,都走到了路盡頭!
可怕!可是他所要解放的已用不著他來費事了,他們和她們已經不在牢獄中了;他們和她們是已由牢獄中走向地獄去,鬼是會造反的。非走到無路可走,他們不能明白,歷史時時在那兒犧牲人命,歷史的新光明來自地獄。他不必鼻一把淚一把的替他們傷心,用不著,也沒用。這種現象不過是消極的一個例證,證明不應當存在的便得死亡,不用別人動手,自己就會敗壞,像擱陳了的橘子。他用不著著急,更用不著替他們出力;他的眼光已繞到他們的命運之後,用不著動什麼感情。
正在這麼想著,父親進來了。
「喲,你!」父親可不像樣子了:臉因削瘦,已經不那麼圓了。兩腮下搭拉著些松皮,臉好像接出一塊來。嘴上留了鬍子,慘白,尖上發黃,向唇裡卷捲著。腦門上許多皺紋,眼皮下有些黑銹。腰也彎了些。
烈德嚇了一跳,猛的立起來。心中忽然空起來,像電影片猛孤仃斷了,台上現出一塊空白來。
十一
父親摘了小帽,腦門上有一道白印。看了烈德一會兒:「你來了好,好!」
父親確是變了,母親的話不錯;父親原先不這麼叨嘮。父親坐下,哈了一聲,手按在膝上。又懶懶的抬起頭看了烈德一眼:「你是大學的學生,總該有辦法!我沒了辦法。我今兒走了半天,想周轉倆現錢,再幹一下子。弄點錢來,我也怎麼缺德怎辦,拿日本橘子充福橘,用糖精熬山裡紅湯,怎麼賤怎賣,可是連坑帶騙,給小份量,用報紙打包。哼,我轉了一早上,這不是,」他拍了拍胸口,「懷裡揣著房契,想弄個千兒八百的。哼!哼!我明白了,再有一份兒房契,再走上兩天,我也弄不出錢來!你有學問,必定有主意;我沒有。我老了,等著一領破席把我捲出城去,不想別的。可是,這個買賣,三輩子了,送在我手裡,對得起誰呢!兩三年的工夫會賠空了,誰信呢?你叔叔們都去掙工錢了,那哪夠養家的,還得仗著買賣,買賣可就是這個樣!」他嘴裡還咕弄著,可是沒出聲。然後轉向秀權去:「秀山還沒回來?不一定能勻得來!這年景,誰肯幫誰的忙呢!錢借不到,貨勻不來,也好,省事!哈哈!」他乾笑起來,緊跟著咳嗽了一陣,一邊咳嗽還一邊有聲無字的叨嘮。
十二
敷衍了父親幾句,烈德溜了出來。
他可以原諒父親不給他寄錢了,可以原諒父親是個果販子,可以原諒父親的瞎叨嘮,但是不能原諒父親的那句話:「你是大學的學生,總該有辦法。」這句話刺著他的心。他明白了家中的一切,他早就有極完密高明的主意,可是他的主意與眼前的光景聯不到一處,好像變戲法的一手耍著一個磁碟,不能碰到一處;碰上就全碎了。
他看出來,他決定不能順著感情而拋棄自己的理想。雖然自己往往因感情而改變了心思,可是那究竟是個弱點;在感情的霧瘴裡見不著真理。真理使剛才所見所聞的成為必不可免的,如同冬天的雨點變成雪花。他不必為雪花們抱怨天冷。他不用可憐他們,也不用對他們說明什麼。
是的,他現在所要的似乎只是個有實用的辦法——怎樣馬上把自己的腳從泥中拔出來,拔得乾乾淨淨的。喪失了自己是最愚蠢的事,因為自己是真理的保護人。逃,逃,逃!
逃到哪裡去呢?怎樣逃呢?自己手裡沒有錢!他恨這個世界,為什麼自己不生在一個供養得起他這樣的人的世界呢?想起在本雜誌上看見過的一張名畫的複印:一溪清水,浮著個少年美女,下半身在水中,衣襟披浮在水上,長髮像些金色的水藻隨著微波上下,美潔的白腦門向上仰著些,好似希望著點什麼;胸上袒露著些,雪白的堆著些各色的鮮花。他不知道為什麼想起這張圖畫,也不願細想其中的故事。只覺得那長髮與玉似的腦門可愛可憐,可是那些鮮花似乎有點畫蛇添足。這給他一種欣喜,他覺到自己是有批評能力的。
忘了怎樣設法逃走,也忘了自己是往哪裡走呢,他微笑著看心中的這張圖畫。
忽然走到了家門口,紅色的「田寓」猛的發現在眼前,他嚇了一跳!
哀啟
五個亡國奴佔據了金紫良先生的一所三合瓦房。金先生是有個姓名的:作過公安局的科長,和其他機關中科長科員之類的官兒;頗剩下幾個錢,置買了幾所小房;現在就指著幾個房租,過著份不算不舒服的日子。因為官面上有不少朋友,房客們要是到日子拿不上租金,別管是有意搗蛋,還是實在手裡太緊,金先生會叫巡警們替他講話。在這一點上,金先生在「吃瓦片」的人們裡是很足以自豪,而被稱為人物的。
可是,五個「蝦仁」硬佔了他一所三合房。他不敢說「亡國奴」這三個字,所以每逢必須說到這個的時候,他把「××蝦仁」的上半截去掉,作成個巧妙而無危險的隱語——「蝦仁」。五個蝦仁佔了他的房之後,他很抱怨自己,為什麼自己這樣粗心,房子空閒出來而教蝦仁們知道了呢?他覺得這幾乎全是他自己的錯兒,而蝦仁們——既是蝦仁們——的橫行霸道似乎是分所當然的。
不過,自怨是無濟於事的。假如金先生在街上被蝦仁無緣無故的敲了一拳,或推了一交,那麼,說聲倒霉,或怨自己不小心,也就算了。白住房子可並不這樣簡單,不能就這麼輕輕的放過去,雖然一聲不出是極好的辦法。蝦仁們佔著他的房子,賣白面,綁票兒,無所不為。這未免太「那個」一點。倒不是金先生有意阻止蝦仁們幹這些營生,或是以為這種營生有什麼不體面;他傷心的是既然他們經營著這些事業,為什麼不給他房錢?他們要是沒有個營生,不拿房租也還有的可說;既是零整的發賣著白面,又有隨時綁票的進款,怎麼對房租還一字不提呢,他以為蝦仁們作事未免有點太過火。
他想去要房錢,當然他不便於親身去。他還是得托巡警們。這回的請托可是很柔和,與其說是請托,還不如說是商量個辦法。跟蝦仁們辦交涉,不比和中國人對付,他體諒到巡警們的難處。他根本沒希望巡警們能滿應滿許的馬到成功,只盼著有個相當的辦法,走到哪兒算哪兒,盡人事而後聽天命。假若萬幸朋友們真有個不錯的方法,要出房租彼此平分也是好的;即使事情實在難辦,或者因為半份房錢的便宜,他們也能特別賣賣力氣。
他找了朋友們去。沒想到他們會根本拒絕,不但不願意給他辦理,彷彿連聽這種事也不喜歡聽。意在言外,他們都以為他是自討無趣似的。就是那半價房租的酬贈也沒招出半點熱心來。金先生心中未免有點不痛快。可是回到家中一想,他想過點味兒來:這不是朋友們不替他出力,而是他自己太沒見識。比方這麼說吧,他尋思著,萬一這件事傳到蝦仁們耳朵裡去,焉知他們不找上門來把他綁了走,或是一把火燒了他的房!「老金,你好不懂事!」他責備自己。再一想呢,蝦仁們佔據的房很多了,為什麼別人都一聲不出,偏偏老金長著三頭六臂?想到這兒,他很感激朋友們了,幸而他們多知多懂,沒給他出任何主意。真要遇上不三不四的朋友,胡說八道一陣,而被蝦仁們聽了去,那才得吃不了兜著走呢!
不再想這所房子就完了,他下了決心。這種從容鎮靜使他想出妙法。他把其餘的幾處房子都加高了租金。蝦仁們白住了我一所房,他細心的一打算盤,我教大家每月多拿一點;大家的損失有限,可是我既不惹蝦仁們生氣,又能不十分在錢上吃虧。對,對的!房客們要是反對,那好辦呀;我治不了蝦仁們,還治不了小蝌蚪們!他覺得這個比喻非常的聰明可喜,自己笑了半天。
有個洋車伕來見金先生。金先生想不起自己有過這樣的親友;即使真有過這樣的苦朋友,以他的身份說也不能接見,可是他又不敢不見;在公安局混過差事,他曉得窮人中也有好漢,得罪不得。在他心中,所謂好漢就是胳膊粗,力氣大,蠻不講理。他怕這樣的人。他馬上出來接見這個洋車伕;從地位上說,他覺得自己太謙卑;從力氣上說,他以為自己是很精明。能夠用勢力壓人,和會避免挨打,在他,是人生最高的智慧。
一看到那個洋車伕,他後悔了。他簡直沒有看見過這麼襤褸,狼狽,洩氣的車伕。這個人有四十上下歲,不高的個兒,一張長瘦的臉,兩隻望天兒眼睛。上身穿著藍號坎兒,汗鹼有五分厚;褲子也是藍的,補著各色的破布,腿上還有兩三個窟窿。赤著腳,張了嘴的破鞋,用麻繩兒綁著。手裡提著條和地皮同色的小毛巾,敞著懷,肋條一稜一稜的掛著些皮,皮上滋滿了多日的黑泥。
「幹嗎?」金先生堵上鼻子,心裡有一萬個不高興。「先生!」洋車伕的眼向上翻著,把右手按在胸口上。好像那裡刺著疼似的。
「說話!我不是專為伺候你的!」金先生雖然是真生了氣,可是聽著自己的呼叱,心中覺出自己的偉大與身份,而把氣消減了一兩分。他想,就是他和蝦仁們對了面,他們的呼叱也不會這麼雄厚有力。
「先生!在板子胡同,你不是有所房子嗎?」拉車的翻著白眼等金先生來承認這件事;唯恐把事兒弄錯了。聽到說自己的房子,金先生的心裡有些發亂。是吉是凶,無從猜到,他只好虛為支應一下:「是我的怎樣,不是我的又怎樣呢?」
「先生!你就救救命吧!」車伕的眼向上緊翻,翻著翻著,落下淚來;一低頭,往前一撲,跪在金先生的腳前。跪下以後,又抬起頭來,滿臉是淚,嘴動了幾動,沒能說出話來。「到底什麼事啊?你看!快起來!」金先生要拉車伕一把,看他的衣服太髒,把手又縮了回去。「有什麼話起來說,真!」車伕不知怎好的,一邊嘟噥著「救救命吧」,一邊往立起;立起來,深深的歎了口氣。
「先說明白了,別耍這套『惡化』!」金先生坐下了。「先生!」車伕的眼淚又從新流下來。「我是個窮人。老婆死了好幾年了。我就帶著大利——今年八歲了——窮混。一天到晚,我去苦曳,別的都是小事,到晚上我得給大利帶回兩個白面的饅頭來。我是為他活著呢。他是我馮家的一條根!白天我去拉車,他就眼著三姨——我老婆的缺心眼的老妹妹——一塊兒玩。每天我收了車,他和老姨兒總在胡同口上等著我,老遠的就叫爸爸,笑得像朵花似的接過饅頭或燒餅去!」他楞了一會兒,彷彿是聽聽有沒有大利的笑聲。「昨天,我收了車,也就是有四點鐘吧!買賣不錯,所以早收了會兒,還給大利買了包醬肉——孩子老吃不著個葷腥兒;胡同口上沒有他,也許想不到我回來這麼早,我心裡說。到了家,老姨在屋裡哭呢。問她什麼,她只管搖頭。她自幼就缺心眼兒。我出來一問街坊們,他們誰也沒親眼看見,可是都說必定是教板子胡同的人們給綁了去。我不大信。他們綁小孩是真的,我知道;可是還沒聽說綁過大利這麼窮苦的孩子。你看,大利身上除了件破褲子,沒有別的東西;綁他幹嗎,瞎了眼?我不大信。可是我不能不去找他。和巡警們一打聽,他們有看見的,一點不錯,大利教兩個鬼子給架了走。他們當巡警的看見了,可是不敢管;他們還怪我不好好的看著孩子呢!」車伕的嘴角堆起許多白沫,眼定住,嗓子好像堵住氣,用手抓了兩把。
「我找到板子胡同去,他們要二十塊錢;沒錢,他們撕——」車伕捂上了眼,手一勁兒的哆嗦。過了一會兒,把手放下來,好像忘了一切,呆呆的立著。忽然,極慘的笑了一聲,彷彿悲苦怨恨已經到了極點,只好忽然把它們變成一笑,像頂黑的夜裡的一條白閃。「二十塊?哼,我?好幾年了,我就沒見過一塊現洋!我去見了巡長,給他磕了三個頭;沒用!他說我頂好是湊二十塊錢,把大利贖回來。用得著他說!我上哪裡湊錢去,我?賣沒的賣,當沒的當!從板子胡同回來,我就張羅錢;連老姨身上的一件小褂都剝了下來;哼,先生,一共我弄出五塊錢來;實在想不出法兒來,我去給車廠子的掌櫃磕了頭。我拉過十年他的車了,沒欠過車份兒;我跟他開口借十五塊錢;以後每天還他一角,還給他出利錢。崔掌櫃還算不錯,給了我五塊錢。雖然我還差著十塊,可是不好意思再逼他。他說得明白,那五塊錢不要利錢,教我慢慢的還。他這麼夠朋友,我怎好再為難他呢?」說到這裡,他彷彿暫時忘了痛苦,而天真的從腰間摸出兩張五元的票子來,像小孩子獻擺新玩藝似的,一手提著一張,給金先生看。「到底你找我來幹嗎?」金先生已經猜到車伕的來意,可是願意明白車伕怎的想到了他。他不十分熱心去想是否應當幫助眼前這個苦人,假如車伕是來告幫,而一心的要曉得他自己在這件事中有什麼樣的地位與能力——說不定也許有點危險呢!
「是這麼回事,先生,」車伕極小心的把兩張鈔票收好。「崔掌櫃見我很為難,給我出了個主意:他說,老馮呀,你去求求金先生吧!板子胡同的那所房是金先生的。到了那兒,老馮你就應該說:金先生,你一來是個外場人,很講義氣;二來那所房是你的,萬一他們真撕了——我丟了兒子,你髒了房,都不是好事。這是崔掌櫃教給我的話,先生。我跟先生不認識,實在沒臉來求你,可是我真沒了法子。先生自當打牌多輸了幾塊,救救命!再說,崔掌櫃說得也有理:萬一髒了房,先生也吃虧不小!」車伕用小毛巾擦了擦嘴,兩眼不錯眼珠的看著金先生。
金先生為了難:車伕是要十元錢,不錯,這很簡單。不過,萍水相逢,白給十元錢,不大象回事兒。再說,焉知車伕不是騙子呢,騙子都會鼻一把淚一把的裝模作樣。假如車伕說的是真話,的確是怪慘的;假若他是騙局呢,金先生豈不是成了冤大腦袋。作善積德,偶一為之,原無不可;可是不能隨便被人騙了錢去。頂好是去打聽打聽,或是車伕自己拿出真證實據;有了充足的證據,再拿錢才妥當,雖然自己並沒有一定拿錢的責任。但是,為這件事,金先生不便自己出馬去打聽;好,巡警們都躲乾淨,自己又不是現任的地方官,幹嗎把新鞋往泥塘裡蹅。至於跟車伕要更充足的證據,也不十分妥當;假若這回事是千真萬確,而車伕一趟八趟的上這裡來,教蝦仁們知道了才妙呢!乾脆把車伕打發走,別教他在這兒死膩。怎能打發他呢?大概是非給錢不可!不給他錢,他也許再來,早晚是非被蝦仁們知道了不拉倒。況且,車伕的話若是不假,花幾塊錢省得髒了房也的確是個便宜。好,真要把票兒撕在自己的房子裡,蝦仁們有搬走的那一天,而自己的產業永遠成了凶宅,那才窩心!自然,一個七八歲的孩子——又是個車伕的兒子——就是遇了害,大概也不會鬧鬼。不過,到底不好聽,房子是吃不住人血的!算了吧,給他錢,打發他走就完了。說不定,為這個善舉,感動了上天,還許教蝦仁們早些搬開呢!
金先生心中大致的有了這麼個決定。可是還不肯馬上執行,唯恐忙中有錯,作的不妥當。他挪挪茶碗,摸摸脖子,看看車伕……彷彿是希望在這些小動作中能得到意外的靈感。
再也想不出高明的主意來,他極慢的,先轉過身去,掏出皮夾來。皮夾裡分類的裝著兩張鈔票,一張十元的,一張五元的;一打兒毛票,大概有七八毛錢的樣子;兩毛缺角的舊票,和幾張名片在一塊兒。他細數了一遍,更整齊的從新按類放好。然後又拿起那張十元的,看了看,放下;把那張五元的提出來。
「五塊,拿去!」金先生的動作加快了許多。「別再來!別跟人說板子胡同的房是我的!快走!」
車伕接過票子去,不知要說什麼好,他知道五塊錢不夠,可是要先謝謝金先生,而後再央求;央求也怪不好意思了,可是兒子的命——他心中非常的亂。
金先生把車伕一切的話都攔了回去:「拿了錢就走吧!還得等我央告你嗎?」
「先生,我,真——」車伕心中更亂起來,一句話也找不到了。
「快走!」
快晌午了,老馮緊緊握著三張票子,到板子胡同去。他心中這麼想:錢是沒湊夠,可是辦法已都想盡;再去跑上一天,也未必能有什麼好處;而大利是越早出來越好。好吧,就去交款吧。綁票的事是常有的,差不多聽說過的都是要三千五千,至少也得幾百。這回,一要才要二十塊,那麼,交上十五,再央告央告,大概也就可以把孩子領出來了!情理,希望,和愛子的心切,都使老馮覺到事情很可以就這麼了結。有了大利,以後他還能高高興興的苦奔;等大利能自己掙飯吃,自己一閉眼也就放心了。這麼一想,他心中似乎得到了一些安慰,覺到黑暗中還有不少的光明。他承認大利被綁是件事實,這件事能解決,快快的解決,便一天雲霧散;明天再說明天的,而且大利能平安的出來,明天還是很有希望的。他不想什麼法律,正義,民族,國家等問題。這些似乎永遠沒到他心中來過。就是這件事的對與不對,他似乎也不願去想,彷彿一個外國人綁去他的兒子是除了拿錢去贖,別無辦法的。他著急,可是不生氣,巡警們沒生氣,金先生沒生氣,老馮自己也不敢生氣。他只求快快解決了這樁事,越快越好;他腳底下加了勁,張著嘴的破鞋噗喳噗喳的像一對快要干死的大魚。
到了板子胡同,他敲了敲門。出來一個金先生所謂的蝦仁。一見是老馮,蝦仁說了聲「媽×」。老馮知道蝦仁們的中國話是以這兩個字為中心的,一點也不以為新奇,更說不到生氣來。他掏出那三張票子來。蝦仁的眼睛亮了些,為表示一點感情,又說了聲「媽×」。
老馮留了個心眼:非見到大利,不能交錢;萬一錢交過去,而他們變了卦呢!他很規矩的,勉強的陪笑,說明了這個意思。蝦仁似乎聽清楚,又似乎沒聽清楚,走了進去,老馮也跟進去。到了院中,從屋裡又走出一對蝦仁來,都喪膽游魄的,臉上沒有什麼血色,彷彿是活膩了的樣子。「爸爸!」屋門中探出個圓頭來,「爸爸!」
圓頭上挨了一拳,又縮了回去,可是還叫:「爸爸!帶來燒餅了嗎?他們不給我飯吃!」說完,圓頭又伸了出來,雖然又挨了一拳,可是沒有退回去;大利一下子跑出來,抱住爸的腿:「爸爸你怎麼不早來呢!我餓!」
一個蝦仁想把大利揪過去,大利照準了手給了一口:「我爸爸來了,我一點不怕你!」
蝦仁摀住了手,似乎生了氣,可是沒發作。老馮趕緊叱呼大利,同時笑臉相迎的把錢遞給了頭一個蝦仁。
蝦仁接過錢去,數了數:「媽×,媽×,五塊少!」「老爺!」老馮一手摸著大利的頭,一手作勢,幫助加重求憐的懇切:「老爺!苦人哪!以後再孝敬吧!」
蝦仁們嘀咕了一會兒。過來兩個,拉住大利的胳臂。「爸爸!」大利本能的覺到危險,臉上登時沒了血色。「爸爸!別教他們打死我!我從此乖乖的,再也不淘氣!」
「五塊少,死媽×!」一個蝦仁用力拉了大利一下子。「爸爸!」
老馮跪下了:「老爺們,善心吧!就是這麼一條根啊!」
屋裡又出來一對蝦仁,用眼神鼓勵了拉著大利的那兩個一下。那兩個一蹲身,一人抄住大利一條腿。大利哆嗦開了,眼睛冒著一股冷火。岔了音的喊了聲:「爸爸!」剛喊出來,老馮眼前看見了一片紅!
老馮怎樣出來的,他自己也不知道。一向是望著天走路,現在他深深的低著頭。他看不見路,看不見人,看不見一切;眼前只有些紅光。紅光忽然結成一片,裡面是大利的上半身,向他張著口,無聲的喊爸爸。忽然紅光散成多少片,一片紅光包著大利的腸,另一片包著大利的胃,都鮮紅的,顫抖著,在空中上下飛動。上下左右還有許多片紅光與紅星,是大利的眼,手,腳指,都顫動著,都無聲的喊叫,哭泣,像肉店的肉塊五臟都忽然瘋了似的在空中亂飛,用力的眨一眨眼,他眼前的紅光散盡,彷彿大利就在他身旁呢,他用手去拉,忽然在老遠的來了一聲「爸爸」,大利又在紅光裡從遠處飛來,眼睜得很大,到了老馮面前,那雙眼睛就那麼閉了一閉,像刀在脖子上的時候的羊眼。老馮忽然的哭起來,哭不出聲,胸中發熱,從腹下抽起,抽到腮上,乾裂著嘴。
他就這樣恍恍惚惚的來到家中。老姨身上披著兩張舊報紙在炕上坐著呢。他沒說什麼,她也沒發問。老馮象醉了似的在屋裡由這頭摸到那頭,自言自語的:「腸子!手!大利!大利!爸給你報仇!」摸了半天,他把菜刀摸到手中,用小毛巾包好,又走了出來。
出了門,他的眼前不那麼亂了,心中好似也清楚了些。著急的時期已經過去,現在他想著給大利報仇。不用再求人,不用再想辦法,不用再說好話,手中有刀,刀會解決一切。殺一個夠本,殺兩個就有了賺頭,很簡單。他挺起瘦胸,眼望著天,看得清清楚楚,天上有幾塊白雲,時來時去,掩住又放開日光。他彷彿永未曾看見過這樣爽朗的天氣,他自己心中也永沒有這樣充實痛快過。他覺到自己是條漢子,再也用不著給誰磕頭請安,刀是天下最硬棒的東西。他一點也不懷疑自己的力量不足,或下不去手殺人;他已忘了自己,自己好似只是一口正氣,刀是正氣的唇舌。
非常從容的敲了兩下門,把刀上的小毛巾解了下來。一個蝦仁來開門,剛一露頭,刀正抹在氣嗓上,血濺出老遠,一聲沒出,便歪了下去。
老馮一直走了進去,大利兩腿岔得很寬的還在地上躺著。老馮只叫了聲:「大利,爸來了!」一別頭,走過去。拉開屋門,四個蝦仁都在屋中坐著吸煙呢,屋中滿是煙氣,嗆得老馮嗽了一聲。他們看見老馮拿著刀,並不著慌,只彼此對看了看,好像是說:「有人殺咱們來了,怎辦?」大概是當亡國奴當慣了,所以拿挨殺當作理應如此的事。老馮沒顧得選擇,照準最前面的那個就是一刀。其餘的那三個,開始要想往外跑;害怕,可是還打不起精神逃命,寧可早送一會兒命,也不肯快走一步。他們也不想抵抗;好似天生成的一種動物,專找不抵抗的去欺侮,而遇著厲害的自己也就不抵抗。有一種癩狗就是如此。
老馮殺上了火來,見人就砍,不久,血已順著手往下流。他紅了眼,聽著刀碰肉咯哧咯哧的聲響,心中分外的痛快。他沒想到殺人是這麼容易的事,更沒想到蝦仁們能這麼容易殺。他們眼睛賊似的目留著他的刀,東奔西躲。他們越這樣賊滑,他越發怒;「給你們磕頭,你們把我的孩子劈了;太爺拿來刀,你們又不鬥,我×你們十八輩的祖宗!」他一邊罵,一邊往前走,刀落在他們身上,他們閉閉眼。砍倒了兩個,帶傷跑出去兩個。老馮在砍倒的兩個身上象剁菜似的砍了一陣。兩個斷了氣,老馮的刀再也拔不出來,他的汗已把衣裳濕透,身上滿是血點。他努著最後的力氣,走到院中。看見大利的屍身,他忽然手腳全軟了,一頭撲在地上,摟著大利的圓頭,慟哭起來;他現在有了眼淚。
哭了不知多久,他收了聲,低聲的說:「大利!爸爸給你報了仇!跟爸爸走吧,小子,我的寶貝!」一面說,一面把大利的腿並起來,而後到屋中找了條被子,把孩子包起來。「大利,走吧!」抱著孩子走到門口,一眼看見倒在那裡的那個蝦仁,他把大利的頭輕輕的拉出來:「大利!大利!看哪!爸給你報了仇,真的!」說完,他忽然心中一動,蹲下身去,在那個人身上摸了摸,摸到了那三張鈔票。「大利,你有了棺材!搧!」
走到胡同口上,遇見了本段上的巡長,老馮認識他。
「劉巡長,大利!」老馮指了指被子,「撕了!」「你快別聲張!」巡長的臉色忽然變了。「老哥兒們了,別給地面上惹事!我告訴你什麼來著?教你湊錢,你作為沒聽見!你,得了,快走吧!」巡長似乎還有許多話要說,可是為地面上的安全,不便於再多說,「快走吧!」
「巡長,我砍死他們三個!」
「什麼?」
「殺了三個,傷了倆!」
「得,馬蜂窩是通了!全得沒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