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過午飯,小坡到媽媽屋中去問:「媽!明天還是生日不是呀?」
媽媽正在床上躺著休息呢,她閉著眼,說:「那有的事!一年只有一個生日。」
「嘔!」小坡有點不痛快:「不許有兩個,三個,一百個生日?」
「天天吃好東西,看猴子,敢情自在!」媽媽笑著說。「媽媽你也有生日,是不是?」
「人人有。」
「你愛那一天過生日呢?」
「我愛那一天不行啊,生日是有一定的。」
「誰給定的呢?父親?」小坡問。
「生日就是生下來的那一天,比如仙坡是五月一號生的吧,每到五月一號我們就給她慶賀生日,明白不明白?」「妹妹不是白鬍子老仙送來的嗎?」
「是呀,五月一號送來的,所以就算是她的生日。」「嘔!我可得記住:比如明天桌椅鋪給咱們送張桌子來,到明年的明天,便是桌子的生日,是這麼說不是?媽!」媽媽笑著說:「對了!」
「啊,到桌子生日那天,我就扛著他去看猴子!」「桌子沒有眼睛啊?」媽媽說。
「拿粉筆圓圓的畫兩隻呀!媽,猴子也有生日?」「自然哪,」媽媽說:「有一個小孩過生日的時候,小猴兒之中也必有過生日的,所以小孩過生日,一定要拿些東西去給猴子慶賀。」
「可是,媽!那裡這麼多猴子,怎能知道是那個的生日呢?」「不用管是那個的,反正其中必有一個今天過生日。你過生日吧。哥哥妹妹全跟著吃好東西,猴子也是這樣,一個過生日,大家隨著歡喜。這個道理好不好?」媽媽很高興的問。「好!真好!」小坡拍著手說:「媽,回來父親要帶我們去看什麼?」
「看電影。」
「電影是什麼玩藝兒呢?」
「到電影園就知道了。」
「那裡也有猴子?」小坡心目中的電影園是:是幾根電線桿子,上面有些小猴。
「沒有。」媽媽似乎要睡覺。
小坡還有許多問題要問,一看媽媽困了,趕快走出去,然後又輕輕走回來,把手在媽媽的眼前擺了一擺,試試媽媽是否真睡了;媽媽不願說話的時候,常常假裝睡覺。「啊,媽媽是真困了!趕快走吧!」他低聲的說。
哼!媽媽閉著眼笑了!
「啊!媽媽你又冤我呢!不行!不答應你!你個小媽媽!」小坡說著,把頭頂在她的胸口上:「媽,小猴兒頂你來了,頂!頂!頂!」
「小坡好好的!媽媽真困了!」媽媽睜開眼說;「快去,找仙坡去!別惹媽媽生氣!」
「走嘍!找妹妹去嘍!」小坡跑出去:「仙!仙!你在那兒呢?仙——!」
「別嚷!」父親的聲音。
小坡趕緊放輕了腳步,手遮著嘴,恐怕出氣兒聲音大點,叫父親聽見,又挨說。
快走到街門,門後忽然「咚」!嚇了他一大跳。一看,原來是妹妹抱著二喜在門後埋伏著呢。
「好你個壞姑娘,壞仙坡,嚇噱我!好你個二喜,跟妹妹玩,不找我去!」小坡叨嘮了一陣。
「二哥,父親說了四點鐘去看電影。」
「四點?現在什麼時候了?看看吧!」小坡把手腕一橫,看了一眼:「十三點半了!還有三刻就到四點。」說完,他假裝在手腕旁捻了捻,作為是上弦。然後把手腕放在耳旁聽了聽:「哼!太快了,咯登咯登一勁兒響!仙,你的表什麼時候了?」
仙坡學著父親掏金錶的樣兒,從小袋中把二喜的腳掏出來,看了看:「三刻!」
「幾點三刻?」小坡問。
「就是三刻!」
「你的表一定是站住了,該上弦啦!」他過去在二喜的腳旁捻了幾捻。二喜以為這是捻它玩呢,小圓眼兒當中的一條小黑道兒隨著小坡的手轉,小腳兒團團著要抓他。他們和二喜玩了半天,小坡忽然說:「到四點了吧?」忙著跑去看父親,父親正睡覺呢。回來又玩了一會兒,又說:「到四點了吧?」跑去看父親,哼,還睡覺呢!跑了幾次,父親醒了,可是說:「還早呢!」簡直的永遠到不了四點啦!一連氣問了四五次,父親老說:還早呢!
哎呀可到了四點!
原來電影園就離家裡不遠呀!小坡天天上學,從那裡過,但是他總以為那是個大禮拜堂。到了,父親在個小窗戶洞外買了票。有趣!電影園賣票的和二喜一樣,愛鑽小洞兒。
父親領著他們上了一層樓。喝!怎麼這些椅子呀!那個桌椅鋪也沒有這些椅子!可是沒有桌子,奇怪!大堂裡很黑,只在四角上有幾支小紅燈。台上什麼也沒有,只掛著一塊大繡花帳子,帳子後面必有好玩藝兒!小坡心裡說:這就是電影吧,看,四下全是黑的嗎。
他們坐好,慢慢的人多起來,可是堂中還是那麼黑,除了人聲唧唧嘈嘈的,沒有別的動靜。來了個賣糖的,仙坡伸手便拿了四包。父親也沒說什麼,給了錢,便吃開了。小坡一邊吃糖,一邊想:「趕明年過生日,叫父親給買個大汽車,他一定給我買!過生日的時候,父親是最和氣的!」
人更多了。台上的繡花帳子慢慢自己捲起,露出一塊四方的白布,雪白,連個黑點也沒有。小坡心裡說:這大概是演完了吧?忽然,叮兒當兒打起鋼琴,也看不見琴在那兒呢。當然看不見,演電影嗎,自然都是影兒。一個人影打一個鋼琴影,對,一定是這麼回事。
電燈忽然一亮,把人們的腦袋照得像一排一排的光圓球。忽然又滅了,堂中比從前更黑了。樓上嗒嗒嗒嗒的響起來,射出一條白光,好像海岸上的燈塔。喝,白布上出來個大獅子,直張嘴兒。下面全是洋字,哎呀,獅子念洋字,一定是洋獅子了。獅子忽然沒了,又出來一片洋字。字忽然又沒了,出來一個大人頭,比牛車輪還大,戴著一對汽車輪大小的眼鏡。眼毛比手指還粗,兩個眼珠像一對兒皮球,滴溜滴溜的亂轉。
「仙!看哪!」仙坡只顧了吃糖,什麼也沒看見。「喲!我害怕!」她忽然看見那個大腦袋。
「不用害怕,那是鬼子腦袋!」父親說。
忽然,大腦袋沒有了。出來一群人,全戴著草帽,穿著洋服,在街上走。衣服沒有顏色,街上的鋪子,車馬,也全不是白的,便是黑的。大概全穿著孝呢?而且老有一條條的黑道兒,似乎是下雨了,可是人們全沒打傘。對了,電影中的雨。當然也是影兒,可以不打傘的。
來了輛汽車,一直從台上跑奔樓上來!喝,越跑,越大,越近!小坡和仙坡全抱起頭來,往下面藏。哼!什麼事兒也沒有。抬頭一看,那輛汽車跑得飛快,把那群人撞倒,從他們的脊背上跑過去了。樓上樓下的人都笑了。小坡想了想,也覺得可笑。
汽車站住了,下來一個人,父親說,這就是剛才那個大腦袋。小坡也認不清,但是看出來。這個人確乎也戴著眼鏡。下了車,剛一邁步,口邦,摔了個腳朝天,好笑!站起來了,口邦,又跌了個嘴啃地,好笑!小坡笑得喘不過氣來了!「二哥,你笑什麼呢?」仙坡問。
「摔跟頭的,看著呀!」小坡立起來,向台上喊:「再摔一個,給妹妹看!」
這一喊,招得全堂都笑了。
連汽車帶摔跟頭的忽然又都沒有了。又出來一片洋字,糟糕!幸而:
「仙,快看!出來個大姑娘!」
「那兒哪?喲!可不是嗎,多麼美呀!還抱著個小狗兒!」
戴眼鏡的又鑽出來了,喝!好不害羞,抱著那個大姑娘親嘴呢!羞!羞!小坡用手指撥著臉蛋。仙坡也說:羞!羞!好了!後面來了個人,把戴眼鏡的抓住,提起多高,口邦!摔在地上!該!誰叫你不害羞呢!該!那個人拉著大姑娘就跑,跑得真快,一會兒就跑得看不見了。戴眼鏡的爬起來,拐著腿就追;一邊跑一邊摔跟頭,真可笑!
又出來一片洋字,討厭!
可了不得!出來只大老虎!
「四眼虎!」仙坡趕快遮上眼睛。
老虎抓住了戴眼鏡的,喝,看他嚇得那個樣子!混身亂抖,頭髮一根一根的立起來,像一把兒棒兒香。草帽隨著頭髮一起一落,真是可笑。
看哪!戴眼鏡的忽然強硬起來,回手給了老虎一個大嘴巴子!喝,打得老虎直裂嘴!小坡嚷起來:再打!果然那個人更橫起來,跟老虎打成一團。打得草帽也飛了,眼鏡也飛了,衣裳都撕成破蝴蝶似的。還打,一點不退步!好朋友!
小坡握著拳頭往自己腿上捶,還直跺腳。壞了!老虎把那個人壓在底下!小坡心裡咚咚的直跳,恨不能登時上去,砸老虎一頓好的!那個人更有主意,用手一捏鼻子,老虎立刻抿著耳朵,夾著尾巴,就跑了。
「仙!四眼虎怕咱們捏鼻子!」他和妹妹全捏住鼻子,果然老虎越跑越遠,不敢回頭。
大姑娘又回來了,還抱著小狗。那個人把眼鏡撿起來,戴上。一手拿著破草帽,一手按在胸前,給她跪下來。「二哥!」仙坡說:「今天是戴眼鏡的生日,看他給大姑娘磕頭呢!」
又親嘴了,羞!羞!羞!口邦,後面有人放了槍,把草帽兒打飛了!忽!燈全亮了,台上依然是一塊白布,什麼也沒有了!
小坡歎了口氣。
「父親,那些人都上那兒啦?」仙坡問。
「回家吃飯去了。」父親笑著說。
小坡剛要問父親一些事,燈忽然又滅了,頭上那條白光又射在白帳上。洋字,洋字,一所房子,洋字,房子裡面,人,老頭兒,老太太,年青的男女,洋字,又一所房子,又一群人,大家的嘴唇亂動,洋字!
好沒意思!也不摔,也不打,也不跑汽車,也不打老虎!只是嘴兒亂動,幹什麼呢?
一片海,洋字;一座山,洋字;人們的嘴亂動,洋字!
「父親,」小坡拉了父親一把:「他們怎不打架啦?」「換了片子啦,這是另一出了!」
「嘔!」小坡不明白,也不敢細問:只好轉告訴妹妹:「仙,換了片子啦!」
妹妹似乎要睡覺。
「妹妹要睡,父親!」
「仙坡,別睡啊!」父親說。
「沒睡!」仙坡低聲的說,眼睛閉著,頭往一旁歪歪著。房子,人,洋字,房子,人,洋字!
「父親,那戴眼鏡的不來啦?」
「換了片子啦,他怎能還來呢?」
「嘔!」小坡說:「這群人不愛打架?」
「那能總打架呢!」
「嘔!」
小坡心裡說:我也該睡會兒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