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人說著,從右邊轉過來一位姑娘。王德立刻把笑話收起,李應臉上象用鈍刀刮臉那麼刺鬧著。倒是那位姑娘坦然的問李應:「這是你的朋友?」
「是,這就是我常說的那個王德!」
「王先生!」那位姑娘笑著向王德點了點頭。
王德還了那位姑娘一個半截揖,又找補了一鞠躬,然後一語不發的呆著。
「你倒是給我介紹介紹!」她向李應說。
「王德,這是龍姑娘,我們在一處作事。」
王德又行了一禮,又呆起來。
李應不可笑,王德也不可笑,他們和受宮刑的人們一樣的不可笑。而可憐!
龍鳳的大方活潑,漸漸把兩個青年的羞澀解開,於是三個人又坐在樹下閒談起來。
龍鳳是中國女人嗎?是!中國女人會這樣嗎?我「希望」有這麼一個,假如事實上找不到這麼一個。李應,龍鳳都拿著一卷《福音報》,王德明白他們是來這裡賣報而不是閒逛。
三人談了半天話,公園的人漸形多起來,李應們到前邊去賣報,王德到報館作工去了。
北京的市自治運動,越發如火如荼進行的起勁。南城自治奉成會因為開會沒有搖鈴,而秩序單上分明寫著「振鈴開會」,會長的鼻子竟被會員打破。巡警把會所封禁,並且下令解散該會。於是城內外,大小,強弱,各自治團體紛紛開會討論對待警廳的辦法。有的主張緩進,去求一求內務總長的第七房新娶十三歲的小姨太太代為緩頰。有的主張強硬,結合全城市民向政府示威,龍樹古的意見也傾向於後者。
龍樹古在二郎廟召集了會議,討論的結果,是先在城北散一些宣言,以惹起市民的注意,然後再想別的方法。
散會後老張把龍會長叫到僻靜的地方,磋商龍鳳的身價問題。老張說:孫八已經肯出一千元。龍樹古說:一千出頭才肯商議。老張答應再向孫八商議。龍樹古又對老張說:如果不寫賣券,他情願送老張五十塊錢,老張依然皺著眉說不好辦,可是沒說不要五十塊錢。
「婚書總得寫?」老張問。
「我們信教的,不懂得什麼是婚書,只知道到教堂去求牧師祝婚。孫八要是不能由著我到教堂去行婚禮,那末我為什麼一定隨著他寫婚書?」龍樹古穩健而懇切的陳說。「不寫婚書,什麼是憑據?別難為我,我是為你好,為你還清了債!」
「我明白,我不清債,誰賣女兒!不用說這宗便宜話!」
「我去和孫八說,成否我不敢定,五十元是准了?」「沒錯!」
「好朋友!」
又是五十塊!老張心裡高興,臉上卻愁眉不展的去找孫八。
孫八散會後已回了家,回家自然是要吃飯。那麼,老張為何也回孫八的家?
孫八才拿起飯碗,老張也跟著拿起飯碗。孫八是在孫八家裡拿起飯碗。老張也在孫八家裡拿起飯碗。老張的最主要的二支論法的邏輯學,於此又有了切實的證明。他的二支論法是:
「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我的。」
「八爺!今天人家老龍高抬腳作主席,我的臉真不知道往那裡放!」
「我的臉要沒發燒,那叫不要臉!你多辛苦!」孫八氣得像惹惱的小青蛤蟆一樣,把脖子氣得和肚子一般粗。「可是,不用生氣。那個窮小子今天遞了降書,掛了白旗。」「什麼降書?」孫八以為「降書」是新出版的一本什麼書。「八爺!你是貴人多忘事,你的事自己永遠不記著。也好,你要作了總統,我當秘書長。不然,你把國家的事也都忘了。」孫八笑了,大概笑的是「你作總統」。
「你沒看見嗎?」老張接著說:「今天老龍立在台上,只把眼睛釘在你身上。散會後他對我說,憑八爺的氣度面貌,決不委屈他的女兒。這就是降書!現在飯是熟了,可別等涼了!八爺你給個價錢!」
「我還真沒買過活人,不知道行市!」孫八很慎重的說。「多少說個數目!」
「我看一百元就不少!」孫八算計了半天,才大膽的說。
老張把飯碗放下,掩著嘴,發出一陣尖而不近人情的怪笑。喉內格格的作響,把飯粒從鼻孔射出,直笑的孫八手足無措,好像白日遇見了紅眼白牙的笑鬼!
「一百元?八爺!我一個人的八爺!不如把一百元換成銅元,坐在床上數著玩,比買姑娘還妥當!我的八爺!」跟著又是一陣狂笑,好像他的骨髓裡含著從遠祖遺傳下來的毒質,遇到機會往外發散。
「太少?」孫八想不起說什麼來。
「你想想,買匹肥騾子得幾百不?何況那麼可愛的大姑娘!」
「你也得替我想,你知道叔父的脾氣,他要知道我成千論百的買人,能答應我不能?」
「可有一層啊,買人向來是秘密的事,你不會事前不對他說;事後只說一百元買的,這沒什麼難處。再說為入政界而娶妾,叔父自有喜歡的,還鬧脾氣?你真要給叔父買個小老婆,我準保叔父心花笑開罵你一陣。老人們的嘴和心,比北京到庫倫還遠,你信不信?」
「就是,就是!到底得用多少?」孫八明白了!像孫八這樣的好人,糊塗與明白的界線是不很清楚的。
小孩子最喜歡出閣的姐姐,因為問一答十,樣樣有趣,而且說的是別一家的事。孫八要是個孩子,老張就是他出閣的姐姐,他能使孫八聽到別一世界的事,另一種的理。
「賣古玩的不說價錢,憑買主的眼力,你反正心裡有個數!」
「辛苦!張先生!我真不懂行!」
要都是懂行的,古玩鋪去賺誰的錢!要都是懂行的,妓女還往誰身上散佈楊梅!
「這麼著,我替老龍說個數,聽明白了,這可是我替老龍說,我可分文不圖!據老龍的意思,得過千呢!」老張把手左右的擺,孫八隨著老張的手轉眼珠,好似老張是施展催眠術。「過千——」
「哼!要寫賣券,還非過萬不行呢!照著親戚似的來往,過千就成!」
「自然是走親戚好!到底得一千幾?」
說也奇怪,老實人要是受了催眠,由慎重而變為荒唐比不老實人還快。
「一千出頭,那怕是一千零五塊呢。」
「就是一千零五罷!」孫八緊著說,惟恐落在後頭。「哈哈……!八爺你太妙了!我說的是個比喻!假如你成千累萬的買東西,難道一添價就是五塊錢嗎?」孫八低看頭計算,半天沒有說話。
「八爺!老張可不圖一個芝麻的便宜啊!你的錢,老龍的姑娘,咱們是白跑破了一對紅底青緞鞋!好朋友愛好朋友,八爺,說個痛快的!」
老張是沒機會到美國學些實驗心理學,可惜!不然,豈止於是一位哲學家呢!老張是沒有功夫多寫文章,可惜!不然他得寫出多麼美的文字!
話雖說了不少,飯可是沒吃完。因為吃幾口說幾句話,胃中有了休息的時候,於是越吃越餓,直到兩點多鐘,老張才說了一句不願意說而不能不說的「我夠了!」其實主要的原因,還是因為桌上的杯盤已經全空了。
飯後老張又振蕩有致的向孫八勸誘。孫八結果認拿一千二百元作龍鳳的身價。
「八爺!大喜!大喜!改日喝你的喜酒!」
除了李應姊弟與趙老夫婦外,王德的第一個朋友要算藍小山。藍先生是王德所在的報館的主任,除去主筆,要屬藍先生地位為最優。要是為他地位高,而王德欽敬他,那還怎算的了我們的好王德!實在,藍先生的人格,經驗,學問,樣樣足以使王德五體投地的敬畏。
王德自入報館所寫的稿子,只能說他寫過,而未經印在報紙上一次。最初他把稿子裝在信封裡,交與主筆,而後由主筆扔在字紙簍裡;除了他自己不痛快而外,未曾告訴過旁人,甚至於李氏姊弟;因為青年是有一宗自尊而不肯示弱於人的心。後來他漸漸和藍先生熟識,使他不自主的把稿子拿出來,請藍先生批評;於此見出王德和別的有志少年是一樣,見著真有本事的人是甘於虛心受教的。有的稿子藍先生批評的真中肯,就是王德自己是主筆,也不肯,至於不能,收那樣的稿子。有的藍先生卻十分誇獎:文筆怎樣通順,內容怎樣有趣;使王德不能不感激他的賞識,而更恨主筆的瞎眼。
藍先生的面貌並不俊俏,可是風流大雅,王德自然不是以貌取人的。
藍先生大概有二十五六歲,一張瘦秀橢圓的臉,中間懸著一支有稜有角的尖鼻。鼻樑高處掛著一對金絲藍光小眼鏡,淺淺的藍光遮著一雙「對眼」,看東西的時候,左右眼珠向鼻部集中,一半侵入眼角,好像鼻部很有空地作眼珠的休息室;往大了說,好似被天狗吞過一半,同時並舉的日月蝕,不過有藍眼鏡的遮掩,從遠處看不大出來。薄薄的嘴唇,留著日本式的小鬍子,顯出少年老成。長長的頭髮,直披到項部,和西洋的詩哲有同樣的丰度。現在穿著一件黑羔皮袍,外罩一件淺黃色的河南綢大衫。手裡一把白馬尾拂塵,風兒吹過,綢大衫在下部飄起,白拂塵遮滿前胸,長頭髮散在項後,上中下三部迎風亂舞,真是飄然欲仙。頭上一頂青緞小帽,縫著一個紅絲線結,因頭髮過厚的原因,帽沿的垂直線前邊齊眉,後邊只到耳際。足下一雙青緞綠皮臉厚底官靴,膝部露著駝毛織的高筒洋式運動襪。更覺得輕靴小袖,嫵媚多姿!
別的先不用說,單是關於世界上的教育問題的著作,據他告訴王德,曾念過全世界總數的四分之三。他本是個教育家,因與辦教育的人們意見不合,才辭了教席而入報界服務。現在他關於「報館組織學」和「新聞學」的書又念了全數的四分之三。論實在的,他真念過四分之四,不過天性謙虛,不願扯滿說話;加以「三」字的聲音比「四」字響亮,所以永遠說四分之三。
王德遭主筆的冷眼,本想辭職不幹,倒是經藍先生的感動,好似不好意思離開這樣的好人。
「大生!」藍先生送給王德的號是「大生」;本於「大德曰生」。王德後來見醫生門外懸的匾額真有這麼一句,心中更加悅服。而且非常驕傲的使人叫他「大生」。有的時候也覺得對他不十分恭敬似的,如果人們叫他「王德」。藍先生說:「你的朋友叫什麼來著?我說的是那個信耶穌教的。」藍先生用右手食指彈著紙煙的煙灰,嘴中把吸進去的煙從鼻孔送出來,又用嘴唇把鼻孔送出來的煙捲進去,作一個小循環。一雙對眼從眼鏡框下邊,往下看著煙霧的旋轉,輕輕的點頭,好似含著多少詩思與玄想!
「李應。」王德說。
「不錯!我這幾天寫文章過多,腦子有些不大好。他為什麼信教?」
「他——他本是個誠實人,經環境的壓迫,他有些不能自信,又不信社會上的一切,所以引起對於宗教的熱心。據我想這是他信教的原因,不敢說準是這樣。」王德真長了經驗,說話至於不把應當說的說圓滿了!
「那是他心理的微弱!你不懂『心理學』罷?」「『心理學』——」
「我從你頭一天到這裡就看出你不懂『心理學』,也就是我的『心理學』的應用。」
王德真感動了!一見面就看出懂不懂『心理學』,而且是『心理學』的應用!太有學問了!王德把自傲的心整個的收起來,率直的說:
「我不明白『心理學』!」
「你自然不明白!就是我學了三年現在還不敢說全通。我只能說明白些『宗教心理』,『政治心理』,至於『地理心理』,『植物心理』,可就不大通了!好在我明白的是重要的,後幾項不明白還不甚要緊。」
「到底『心理學』是什麼,有什麼用?」王德懇切的問。「『心理學』是觀察人心的學問!」
王德依舊不明白,又問:「先生能給我一個比喻嗎?」
「大生!叫我『小山』,別天天叫先生,一處作事,就該親兄弟一樣,不要客氣!至於舉個例——可不容易。」藍先生把手托住腦門,靜靜的想了三四分鐘。「有了!你明白咱們主筆的脾氣不明白?」
「我不明白!」王德回答。
「是啊!這就是你不明白『心理學』的原因。假如你明白,你就能從一個人的言語,動作,看出他的心。比如說,你送稿子給咱們主筆,他看了一定先皺眉。你要是明白他的心理,就可斷定這一皺眉是他有意收你稿子的表示,因為那是主筆的身份。他一皺眉,你趕快說:『請先生刪改』。你的稿子算準登出來。你要是不明白這一點,他一皺眉,你跟他辨別好歹,得,你就上字紙簍去找你的稿子罷!這淺而易懂,這就是『心理學』!」
王德明白了!不是我的稿子不好,原來是缺乏『心理學』的知識。但是人人都明『心理學』,那麼天下的事,是不是只要逢迎諂媚呢?他心中疑惑,而不敢多問,反正先生有學問,縱然不全對,也比我強得多。
「是!我明白了!」王德只能這樣回答!
「大生!以後你寫稿子,不必客氣,先交給我,我替你看了,再送給主筆,我敢保他一定採用。我粗粗的一看,並不費神,你一月多得幾塊錢,豈不很好!」藍小山把將吸盡的煙頭,猛的吸了一口,又看了看,不能再吸,才照定痰盂擲去。然後伸出舌頭舐了舐焦黃的嘴唇。
「謝謝你的厚意。」王德著實感激小山。
「大生,你一月拿多少錢?」
「從報館?」
「從家裡!」
「我只從報館拿十塊錢,不和家裡要錢。」王德很得意他的獨立生活。
「十塊錢如何夠花的!」
「儉省著自有剩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