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三因心中煩悶,已上了床。瑞宣把他叫起來。極簡單扼要的,瑞宣把王排長的事說給老三聽。老三的黑豆子眼珠象夜間的貓似的,睜得極黑極大,而且發著帶著威嚴的光。他的顴骨上紅起兩朵花。聽完,他說了聲:「我們非救他不可!」瑞宣也很興奮,可是還保持著安詳,不願因興奮而鹵莽,因鹵莽而敗事。慢條斯禮的,他說:「我已經想了個辦法,不知道你以為如何?」
老三慌手忙腳的登上褲子,下了床,倒彷彿馬上他就可以把王排長背出城似的。「什麼辦法?大哥!」「先別慌!我們須詳細的商量一下,這不是鬧著玩的事!」瑞全忍耐的坐在床沿上。
「老三!我想啊,你可以同他一路走。」
老三又立了起來:「那好極了!」
「這有好處,也有壞處。好處是王排長既是軍人,只要一逃出城去,他就必有辦法;他不會教你吃虧。壞處呢,他手上的掌子,和說話舉止的態度神氣,都必教人家一看就看出他是幹什麼的。日本兵把著城門,他不容易出去;他要是不幸而出了岔子,你也跟著遭殃!」
「我不怕!」老三的牙咬得很緊,連脖子上的筋都挺了起來。
「我知道你不怕,」瑞宣要笑,而沒有笑出來。「有勇無謀可辦不了事!我們死,得死在晴天大日頭底下,不能窩窩囊囊的送了命!我想去找李四大爺去。」
「他是好人,可是對這種事他有沒有辦法,我就不敢說!」「我——教給他辦法!只要他願意,我想我的辦法還不算很壞!」
「什麼辦法?什麼辦法?」
「李四大爺要是最近給人家領槓出殯,你們倆都身穿重孝,混出城去,大概不會受到檢查!」
「大哥!你真有兩下子!」瑞全跳了起來。
「老實點!別教大家聽見!出了城,那就聽王排長的了。他是軍人,必能找到軍隊!」
「就這麼辦了,大哥!」
「你願意?不後悔?」
「大哥你怎麼啦?我自己要走的,能後悔嗎?況且,別的事可以後悔,這種事——逃出去,不作亡國奴——還有什麼可後悔的呢?」
瑞宣沉靜了一會兒才說:「我是說,逃出去以後,不就是由地獄入了天堂,以後的困難還多的很呢。前些日子我留你,不准你走,也就是這個意思。五分鐘的熱氣能使任何人登時成為英雄,真正的英雄卻是無論受多麼久,多麼大的困苦,而仍舊毫無悔意或灰心的人!記著我這幾句話,老三!記住了,在國旗下吃糞,也比在太陽旗下吃肉強!你要老不灰心喪氣,老像今天晚上這個勁兒,我才放心!好,我找李四大爺去。」瑞宣去找李四爺。老人已經睡了覺,瑞宣現把他叫起來。李四媽也跟著起來,夾七夾八的一勁兒問:是不是祁大奶奶要添娃娃?還是誰得了暴病,要請醫生?經瑞宣解釋了一番,她才明白他是來與四爺商議事體,而馬上決定非去給客人燒一壺水喝不可,瑞宣攔不住她,而且覺得她離開屋裡也省得再打岔,只好答應下來。她掩著懷,瞎摸合眼的走出去,現找劈柴升火燒水。乘著她在外邊瞎忙,瑞宣把來意簡單的告訴了老人。老人橫打鼻樑1,願意幫忙。
「老大,你到底是讀書人,想得周到!」老人低聲的說:「城門上,車站上,檢查得極嚴,實在不容易出去。當過兵的人,手上腳上身上彷彿全有記號,日本人一看就認出來;捉住,准殺頭!出殯的,連棺材都要在城門口教巡警拍一拍,可是穿孝的人倒還沒受過多少麻煩。這件事交給我了,明天就有一檔子喪事,你教他們倆一清早就跟我走,槓房有孝袍子,我給他們賃兩身。然後,是教他倆裝作孝子,還是打執事的,我到時候看,怎麼合適怎辦!」
四大媽的水沒燒開,瑞宣已經告辭,她十分的抱歉,硬說柴火被雨打濕了:「都是這個老東西,什麼事也不管;下雨的時候,連劈柴也不搬進去!」
「閉上你的嘴!半夜三更的你嚎什麼!」老人低聲的責罵。瑞宣又去找錢老者。
這時候,瑞全在屋裡興奮得不住的打嗝,彷彿被食物噎住了似的。想想這個,想想那個,他的思想像走馬燈似的,隨來隨去,沒法集中。他恨不能一步跳出城去,加入軍隊去作戰。剛想到這裡,他又看見自己跟招弟姑娘在北海的蓮花中蕩船。他很願意馬上看見她,告訴她他要逃出城去,作個抗戰的英雄!不,不,不,他又改了主意,她沒出息,絕對不會欣賞他的勇敢與熱烈。這樣亂想了半天,他開始感到疲乏,還有一點煩悶。期待是最使人心焦的事,他的心已飛到想像的境界,而身子還在自己的屋裡,他不知如何處置自己。
媽媽咳嗽了兩聲。他的心立時靜下來。可憐的媽媽!只要我一出這個門,恐怕就永遠不能相見了!他輕輕的走到院中。一天的明星,天河特別的白。他只穿著個背心,被露氣一侵,他感到一點涼意,胳臂上起了許多小冷疙疸。他想急忙走進南屋,看一看媽媽,跟她說兩句極溫柔的話。極輕極快的,他走到南屋的窗外。他立定,沒有進去的勇氣。在平日,他萬也沒想到母子的關係能夠這麼深切。他常常對同學們說:「一個現代青年就像一隻雛雞,生下來就可以離開母親,用自己的小爪掘食兒吃!」現在,他木在那裡。他決不後悔自己的決定,他一定要逃走,去盡他對國家應盡的責任;但是,他至少也須承認他並不像一隻雞雛,而是永遠,永遠與母親在感情上有一種無可分離的聯繫。立了有好大半天,他聽見小順兒哼唧。媽媽出了聲:「這孩子!有臭蟲,又不許拿!活像你三叔的小時候,一拿臭蟲就把燈盞兒打翻!」他的腿有點軟,手扶住了窗台。他還不能後悔逃亡的決定,可也不以自己的腿軟為可恥。在分析不清自己到底是勇敢,還是軟弱,是富於感情,還是神經脆弱之際,他想起日本人的另一罪惡——有多少母與子,夫與妻,將受到無情的離異,與永久的分別!
想到這裡,他的脖子一使勁,離開了南屋的窗前。
在院裡,他繞了一個圈兒。大嫂的屋裡還點著燈。他覺得大嫂也不像往日那麼俗氣與瑣碎了。他想進去安慰她幾句,表明自己平日對她的頂撞無非是叔嫂之間的小小的開玩笑,在心裡他是喜歡大嫂,感激大嫂的。可是,他沒敢進去,青年人的嘴不是為道歉預備著的!
瑞宣從外面輕輕的走進來,直奔了三弟屋中去。老三輕手躡腳的緊跟來,他問:「怎樣?大哥!」
「明天早晨走!」瑞宣好像已經筋疲力盡了似的,一下子坐在床沿上。
「明——」老三的心跳得很快,說不上話來。以前,瑞宣不許他走,他非常的著急;現在,他又覺得事情來的太奇突了似的。用手摸了摸他的胳臂,他覺得東西都沒有預備,自己只穿著件背心,實在不像將有遠行的樣子。半天,他才問出來:「帶什麼東西呢?」
「啊?」瑞宣彷彿把剛才的一切都忘記了,眼睛直鉤鉤的看著弟弟,答不出話來。
「我說,我帶什麼東西?」
「嘔!」瑞宣聽明白了,想了一想:「就拿著點錢吧!還帶著,帶著,你的純潔的心,永遠帶著!」他還有千言萬語,要囑告弟弟,可是他已經不能再說出什麼來。摸出錢袋,他的手微顫著拿出三十塊錢的票子來,輕輕的放在床上。然後,他立起來,把手搭在老三的肩膀上,細細的看著他。「明天早上我叫你!別等祖父起來,咱們就溜出去!老三!」他還要往下說,可是閉上了嘴。一扭頭,他輕快的走出去。老三跟到門外,也沒說出什麼來。
弟兄倆誰也睡不著。在北平陷落的那一天,他們也一夜未曾合眼。但是,那一夜,他們只覺得渺茫,並抓不住一點什麼切身的東西去思索或談論。現在,他們才真感到國家,戰爭,與自己的關係,他們須把一切父子兄弟朋友的親熱與感情都放在一旁,而且只有擺脫了這些最難割難捨的關係,他們才能肩起更大的責任。他們——即不准知道明天是怎樣——把過去的一切都想起來,因為他們是要分離;也許還是永久的分離。瑞宣等太太睡熟,又穿上衣服,找了老三去。他們直談到天明。
聽到祁老人咳嗽,他們溜了出去。李四爺是慣於早起的人,已經在門口等著他們。把弟弟交給了李四爺,瑞宣的頭,因為一夜未眠和心中難過,疼得似乎要裂開。他說不出什麼來,只緊跟在弟弟的身後東轉西轉。
「大哥!你回去吧!」老三低著頭說。見哥哥不動,他又補了一句:「大哥,你在這裡我心慌!」
「老三!」瑞宣握住弟弟的手。「到處留神哪!」說完,他極快的跑回家去。
到屋中,他想睡一會兒。可是,他睡不著。他極疲乏,但是剛一團眼,他就忽然驚醒,好像聽見什麼對老三不利的消息。他愛老三;因為愛他,所以才放走他。他並不後悔教老三走,只是不能放心老三究竟走得脫走不脫。一會兒,他想到老三的參加抗戰的光榮,一會兒又想到老三被敵人擒住,與王排長一同去受最慘的刑罰。他的臉上和身上一陣陣的出著討厭的涼汗。
同時,他得想出言詞去敷衍家裡的人。他不能馬上痛痛快快的告訴大家實話,那會引起全家的不安,或者還會使老人們因關切而鬧點病。他得等合適的機會再說,而且有證據使大家放心老三的安全。
多麼長的天啊!太陽影兒彷彿隨時的停止前進,鍾上的針兒也像不會再動。好容易,好容易,到了四點鐘,他在棗樹下聽見四大媽高聲向李四爺說話。他急忙跑出去。李四爺低聲的說:
「他們出了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