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幕

    冠宅的稠雲再也不能控制住雷雨了。幾天了,大赤包的臉上老掛著一層發灰光的油。她久想和桐芳高第開火。可是,西院裡還停著棺材;她的嗓子象銹住了的槍筒,發不出火來。她老覺得有一股陰氣,慢慢的從西牆透過來;有一天晚上,在月光下,她彷彿看見西牆上有個人影。她沒敢聲張,可是她的頭髮都偷偷的豎立起來。
    西院的棺材被抬了走。她的心中去了一塊病。臉上的一層灰色的油慢慢變成暗紅的,她像西太后似的坐在客室的最大的一張椅子上。像火藥庫忽然爆炸了似的,她喊了聲:"高第!來!"
    高第,雖然見慣了陣式,心中不由的顫了一下。把短鼻子上擰起一朵不怕風雨的小花,她慢慢的走過來。到了屋中,她沒有抬頭,問了聲:"幹嗎?"她的聲音很低很重,像有鐵筋洋灰似的。
    大赤包臉上的雀斑一粒粒的都發著光,像無數的小黑槍彈似的。"我問問你!那天,你跟那個臭娘們上西院幹什麼去了?說!"
    桐芳,一來是激於義憤,二來是不甘心領受"臭娘們"的封號,三來是不願教高第孤立無援,一步便竄到院中,提著最高的嗓音質問:"把話說明白點兒,誰是臭娘們呀?""心裡沒病不怕冷年糕!"大赤包把聲音提得更高一點,企圖著壓倒桐芳的聲勢。"來吧!你敢進來,算你有膽子!"桐芳的個子小,力氣弱,講動武,不是大赤包的對手。但是,她的勇氣催動著她,像小鷂子並不怕老鷹那樣,撲進了北屋。
    大赤包,桐芳,高第的三張嘴一齊活動,誰也聽不清誰的話,而都盡力的發出聲音,像林中的群鳥只管自己啼喚,不顧得聽取別人的意見那樣。她們漸漸的失去了爭吵的中心,改為隨心所欲的詬罵,於是她們就只須把毒狠而污穢的字隨便的編串到一塊,而無須顧及文法和修辭。這樣,她們心中和口中都感到爽快,而越罵越高興。她們的心中開了閘,把平日積聚下的污垢一下子傾瀉出來。她們平日在人群廣眾之間所帶著的面具被扯得粉碎,露出來她們的真正的臉皮,她們得到了"返歸自然"的解放與欣喜!
    曉荷先生藏在桐芳的屋裡,輕輕的哼唧著《空城計》的一段"二六",右手的食指中指與無名指都富有彈性的在膝蓋上點著板眼。現在,他知道,還不到過去勸架的時候;雨要是沒下夠,就是打雷也不會晴天的。他曉得:等到她們的嘴角上已都起了白沫兒,臉上已由紅而白,舌頭都短了一些的時候,他再過去,那才能收到馬到成功的效果,不費力的便振作起家長的威風。
    瑞豐,奉了太太之命,來勸架。勸架這件工作的本身,在他看,是得到朋友的信任與增高自己的身份的捷徑。當你給朋友們勸架的時候,就是那占理的一面,也至少在言語或態度上有他的過錯——你抓住了他的缺陷。在他心平氣和了之後,他會怪不好意思和你再提起那件事,而即使不感激你,也要有點敬畏你。至於沒有理的一面,因為你去調解而能逃脫了無理取鬧所應得的懲罰,自然就非感激你不可了。等到事情過去,你對別的朋友用不著詳述鬧事理的首尾,而只簡直的——必須微微的含笑——說一聲:"他們那件事是我給了的!"你的身份,特別是在這人事關係比法律更重要的社會裡,便無疑的因此而增高了好多。
    瑞豐覺得他必須過去勸架,以便一舉兩得:既能獲得冠家的信任,又能增高自己的身份。退一步講,即使他失敗了,冠家的人大概也不會因為他的無能而忽視了他的熱心的。是的,他必須去,他須像個木楔似的硬楔進冠家去,教他們沒法不承認他是他們的好朋友。況且,太太的命令是不能不遵從的呢。
    他把頭髮梳光,換上一雙新鞋,選擇了一件半新不舊的綢夾袍,很用心的把袖口捲起,好露出裡面的雪白的襯衣來。他沒肯穿十成新的長袍,一來是多少有點不適宜去勸架,二來是穿新衣總有些不自然——他是到冠家去,人家冠先生的文雅風流就多半仗著一切都自自然然。
    到了戰場,他先不便說什麼,而只把小干臉板得緊緊的,皺上眉頭,倒好像冠家的爭吵是最嚴重的事,使他心中感到最大的苦痛。
    三個女的看到他,已經疲乏了的舌頭又重新活躍起來,像三大桶熱水似的,把話都潑在他的頭上。他嚥了一口氣。然後,他的眼向大赤包放出最誠懇的關切,頭向高第連連的點著,右耳向桐芳豎著,鼻子和口中時時的哼著,唧著,歎息著。他沒聽清一句話,可是他的耳目口鼻全都浸入她們的聲音中,像只有他能瞭解她們似的。
    她們的舌頭又都周轉不靈了,他乘機會出了聲:"得了!都看我吧!冠太太!"
    "真氣死人哪!"大赤包因為力氣已衰,只好用咬牙增高感情。
    "冠小姐!歇歇去!二太太!瞧我啦!"
    高第和桐芳連再瞪仇敵一眼的力氣也沒有了,搭訕著作了光榮的退卻。
    大赤包喝了口茶,打算重新再向瑞豐述說心中的委屈。瑞豐也重新皺上眉,準備以算一道最難的數學題的姿態去聽取她的報告。
    這時候,曉荷穿著一身淺灰色湖綢的裌襖夾褲,裌襖上罩著一件深灰色細毛線打的菊花紋的小背心,臉上儲蓄著不少的笑意,走進來。
    "瑞豐!今天怎麼這樣閒在?"他好像一點不曉得她們剛吵完架似的。沒等客人還出話來,他對太太說:"給瑞豐弄點什麼吃呢?"
    雖然還想對瑞豐訴委屈,可是在鬧過那麼一大場之後,大赤包又覺得把心思與話語轉變個方向也未為不可。她是相當爽直的人。"對啦!瑞豐,我今天非請請你不可!你想吃什麼?"
    沒有太太的命令,瑞豐不敢接受冠家的招待。轉了一下他的小眼珠,他扯了個謊:"不,冠太太!家裡還等著我吃飯呢!今天,有人送來了一隻烤鴨子!我決不能跟你鬧客氣!改天,改天,我和內人一同來!"
    "一言為定!明天好不好?"大赤包的臉,現在,已恢復了舊觀,在熱誠懇切之中帶著不少的威嚴。見瑞豐有立起來告辭的傾向,她又補上:"喝杯熱茶再走,還不到吃飯的時候!"她喊僕人泡茶。
    瑞豐,急於回去向太太報功,可是又不願放棄多和冠氏夫婦談一談的機會,決定再多坐一會兒。
    曉荷很滿意自己的從容不迫,調度有方;他覺得自己確有些諸葛武侯的氣度與智慧。他也滿意大赤包今天的態度,假若她還是不依不饒的繼續往下吵鬧,即使他是武侯,大概也要手足失措。因此,他要在客人面前表示出他對她們的衝突並不是不關心,好教太太得到點安慰,而且也可以避免在客人走後再挨她的張手雷的危險。
    未曾開言,他先有滋有味的輕歎了一聲,以便惹起客人與太太的注意。歎罷了氣,他又那麼無可如何的,啼笑皆非的微笑了一下。然後才說:"男大當婚,女大當聘,一點也不錯!我看哪,"他瞟了太太一眼,看她的神色如何,以便決定是否說下去。見大赤包的臉上的肌肉都鬆懈著,有些個雀斑已被肉折兒和皺紋掩藏住,他知道她不會馬上又變臉,於是決定往下說:"我看哪,太太!咱們應當給高第找婆家了!近來她的脾氣太壞了,鬧得簡直有點不像話!"
    瑞豐不敢輕易發表意見,只把一切所能集合起來的表情都擺在臉上,又是皺眉,又是眨眼,還舔一舔嘴唇,表現出他的關切與注意。
    大赤包沒有生氣,而只把嘴角往下撇,撇到成了一道很細很長的曲線,才又張開:"你橫是不敢說桐芳鬧得不像話!"
    瑞豐停止了皺眉,擠眼。他的小干臉上立刻變成了"沒字碑"。他不敢因為"作戲"而顯出偏袒,招任何一方面的不快。
    曉荷從太太的臉色和語聲去判斷,知道她不會馬上作"總攻擊",搭訕著說:"真的,我真不放心高第!""瑞豐!"大赤包馬上來了主意:"你幫幫忙,有合適的人給她介紹一個!"
    瑞豐受寵若驚的,臉上象打了個閃似的,忽然的一亮:"我一定幫忙!一定!"說完,他開始去檢查他的腦子,頗想能馬上找到一兩位合適的女婿,送交大赤包審核備案。同時,他心裡說:"嘿!假若我能作大媒!給冠家!給冠家!"也許是因為太慌促吧,他竟目沒能馬上想起配作冠家女婿的"舉子"來。他改了話,以免老楞著:"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怎麼?府上也……"曉荷也皺了皺眉,知道這是輪到他該表示同情與關切的時候了。
    "提起來話長得很!"瑞豐的小干臉上居然有點濕潤的意思,像臉的全部都會落淚似的。
    "閒談!閒談!我反正不會拉老婆舌頭!"曉荷急於要聽聽祁家的爭鬥經過。
    憑良心說,瑞豐實在沒有什麼委屈可訴。可是,他必須說出點委屈來,以便表示自己是怎樣的大仁大義;假若沒有真的,他也須"創作"出一些實事。一個賢人若是甘心受苦難而一聲不出,一個凡人就必須說出自己的苦難,以便自居為賢人。吸著剛泡來的香茶,他像個受氣的媳婦回到娘家來似的,訴說著祁家四代的罪狀。最後,他提到已經不能再住在家裡,因為大哥瑞宣與大嫂都壓迫著他教他分家。這,分明是個十成十的謊言,可是為得別人的同情,謊言是必須用的工具。
    曉荷很同情瑞豐,而不便給他出什麼主意,因為一出主意便有非實際去幫忙不可的危險。最使他滿意的倒是聽到祁家人的不大和睦,他的心就更寬綽了一些,而把自己家事的糾紛看成了事有必至,理有固然。
    大赤包也很同情瑞豐,而且馬上出了主意。她的主意向來是出來的很快,因為她有這個主意不好就馬上另出一個,而絲毫不感到矛盾的把握!
    "瑞豐,你馬上搬到我這裡來好啦!我的小南屋閒著沒用,只要你不嫌窄別1,搬來就是了!我一定收你的房錢,不教你白住,你不用心裡過意不去!好啦,就這樣辦啦!"
    這,反倒嚇了瑞豐一跳。他沒想到事情能會這麼快就有辦法!有了辦法,他反倒沒了主意。他不敢謝絕冠太太的厚意,也不敢馬上答應下來。他的永遠最切實際的心立刻看到,假若他搬了來,只就打牌那一件事,且不說別的,他就"奉陪"不起。他的小干臉忽然縮小了一圈。他開始有點後悔,不該為閒扯而把自己弄得進退兩難。
    冠先生看出客人的為難,趕緊對太太說:"別勸著人家分家呀!"
    大赤包的主意,除了她自己願意馬上改變,永遠是不易撤銷的:"你知道什麼!我不能看著瑞豐——這麼好的人——在家裡小菜碟似的受欺負!"她轉向瑞豐:"你什麼時候願意來,那間小屋總是你的!君子一言,快馬一鞭!"
    瑞豐覺得點頭是他必盡的義務。他點了頭。口中也想說兩句知恩感德的話,可是沒能說出來。
    曉荷看出瑞豐的為難,趕緊把話岔開。"瑞豐,這兩天令兄頗幫錢家的忙。錢家到底怎麼辦的喪事,令兄也許對你講過了吧?"
    瑞豐想了一會兒才說:"他沒對我講什麼!他——唉!他跟我說不到一塊兒!我們只有手足之名,而無手足之情!"他的頗像初中學生的講演稿子的詞令,使他很滿意自己的口才。"噢!那就算了吧!"曉荷的神情與語調與其說是不願為難朋友,還不如說是激將法。
    瑞豐,因為急於討好,不便把談話結束在這裡:"曉翁,要打聽什麼?我可以去問瑞宣!即使他不告訴我,不是還可以從別的方面……"
    "沒多大了不起的事!"曉荷淡淡的一笑。"我是要打聽打聽,錢家有什麼字畫出賣沒有?我想,錢家父子既都能寫能畫,必然有點收藏。萬一因為辦喪事需錢而想出手,我倒願幫這個忙!"他的笑意比剛才加重了好多,因為他的話是那麼巧妙,居然把"乘人之危"變成"幫這個忙",連他自己都覺得有點"太"聰明了,而不能不高興一下。
    "你要字畫幹什麼?這年月花錢買破紙?你簡直是個半瘋子!"大赤包覺得一件漂亮的衣服可以由家裡美到街上去,而字畫只能掛在牆上;同樣的花錢,為什麼不找漂亮的,能在大街上出風頭的東西去買呢?
    "這,太太,你可不曉得!"曉荷笑得很甜美的說。"我自有妙用!自有妙用!噢,"他轉向瑞豐:"你給我打聽一下!先謝謝!"他把脊背挺直,而把腦袋低下,拱好的拳頭放在頭上,停了有五六秒鐘。
    瑞豐也忙著拱手,但是沒有冠先生那樣的莊嚴漂亮。他心中有點發亂。他的比雞鴨的大不了多少的腦子擱不下許多事——比打哈哈湊趣,或搶兩個糖豌豆重大一點的事。他決定告辭回家,去向太太要主意。
    回到家中,他不敢開門見山的和太太討論,而只皺著眉在屋中來回的走——想不出主意,而覺得自己很重要。直到太太下了命令,他才無可如何的據實報告。
    太太,聽到可以搬到冠家去,像餓狗看見了一塊骨頭:"那好極了!豐!你這回可露了本事!"
    太太的褒獎使他沒法不笑著接領,但是:"咱們月間的收入是……"他不能說下去,以免把自己的重要剝奪淨盡。"掙錢少,因為你倆眼兒黑糊糊,不認識人哪!"瑞豐太太直挺脖子,想教喉中清亮一些,可是沒有效果;她的話都像帶著肉餡兒似的。"現在咱們好容易勾上了冠家,還不一撲納心的跟他們打成一氣?我沒看見過你這麼沒出息的人!"瑞豐等了一會兒,等她的氣消了一點,才張嘴:"咱們搬過去,連伙食錢都沒有!"
    "不會在那院住,在這院吃嗎?難道瑞宣還不准咱們吃三頓飯?"
    瑞豐想了想,覺得這的確是個辦法!
    "去,跟他們說去!你不去,我去!"
    "我去!我去!我想大哥總不在乎那點飯食!而且,我會告訴明白他,多咱我有了好事,就馬上自己開伙;這不過是暫時之計!"
    錢家的墳地是在東直門外。槓到了鼓樓,金三爺替錢太太打了主意,請朋友們不必再遠送。瑞宣知道自己不慣於走遠路,不過也還想送到城門。可是野求先生很願接受這善意的勸阻,他的貧血的瘦臉上已經有點發青,假若一直送下去,他知道他會要鬧點毛病的。他至少須拉個伴兒,因為按照北平人的規矩,喪家的至親必須送到墳地的;他不好意思獨自"向後轉"。他和瑞宣咬了個耳朵。看了看野求的臉色,瑞宣決定陪著他"留步"。
    小崔和孫七決定送出城去。
    野求怪難堪的,到破轎車的旁邊,向姐姐告辭。錢太太兩眼釘住棺材的後面,好像聽明白了,又像沒大聽明白他的話,只那麼偶然似的點了一下頭。他跟著車走了幾步。"姐姐!別太傷心啦!明天不來,我後天必來看你!姐姐!"他似乎還有許多話要說,可是腿一軟,車走過去。他呆呆的立在馬路邊上。
    瑞宣也想向錢太太打個招呼,但是看她那個神氣,他沒有說出話來。兩個人呆立在馬路邊上,看著棺材向前移動。天很晴,馬路很長,他們一眼看過去,就能看到那象微微有些塵霧的東直門。秋晴並沒有教他們兩個覺到爽朗。反之,他們覺得天很低,把他們倆壓在那裡不能動。他們所看到的陽光,只有在那口白而醜惡的,很痛苦的一步一步往前移動的,棺材上的那一點。那幾乎不是陽光,而是一點無情的,惡作劇的,像什麼蒼蠅一類的東西,在死亡上面顫動。慢慢的,那口棺材離他們越來越遠了。馬路兩邊的電桿漸漸的往一處收攏,像要鉗住它,而最遠處的城門樓,靜靜的,冷酷的,又在往前吸引它,要把它吸到那個穿出去就永退不回來的城門洞裡去。
    楞了好久,兩個人才不約而同的往歸路走,誰也沒說什麼。
    瑞宣的路,最好是坐電車到太平倉;其次,是走煙袋斜街,什剎海,定王府大街,便到了護國寺。可是,他的心彷彿完全忘了選擇路線這件事。他低著頭,一直往西走,好像要往德勝門去。陳野求跟著他。走到了鼓樓西,瑞宣抬頭向左右看了看。極小的一點笑意顯現在他的嘴唇上:"喲!我走到哪兒來啦?"
    "我也不應該往這邊走!我應當進後門!"野求的眼垂視著地上,像有點怪不好意思似的。
    瑞宣心裡想:這個人的客氣未免有點過火!他打了個轉身。陳先生還跟著。到煙袋斜街的口上,他向陳先生告別。陳先生還跟著。瑞宣有些不大得勁兒了,可是不好意思說什麼。最初,他以為陳先生好說話,所以捨不得分離。可是,陳先生並沒說什麼。他偷眼看看,陳先生的臉色還是慘綠的,分明已經十分疲乏。他納悶:為什麼已經這樣的疲倦了,還陪著朋友走冤枉路呢?
    眼看已到斜街的西口,瑞宣實在忍不住了。"陳先生!別陪我啦吧?你不是應該進後門?"
    野求先生的頭低得不能再低,用袖子擦了擦嘴。楞了半天。他的最靈巧的薄嘴唇開始顫動。最後,他的汗和話一齊出來:"祁先生!"他還低著頭,眼珠剛往上一翻便趕緊落下去。"祁先生!唉——"他長歎了一口氣。"你,你,有一塊錢沒有?我得帶回五斤雜合面去!八個孩子!唉——"瑞宣很快的摸出五塊一張的票子來,塞在野求的手裡。他沒說什麼,因為找不到恰當的話。
    野求又歎了口氣。他想說很多的話,解釋明白他的困難,和困難所造成的無恥。
    瑞宣沒容野求解釋,而只說了聲:"咱們都差不多!"是的,在他心裡,他的確看清楚:恐怕有那麼一天,他會和野求一樣的無恥與難堪,假若日本兵老佔據住北平!他絲毫沒有輕視野求先生的意思,而只求早早的結束了這小小的一幕悲喜劇。沒再說什麼,他奔了什剎海去。
    什剎海周圍幾乎沒有什麼行人。除了遠遠的,隨著微風傳來的,電車的鈴聲,他聽不到任何的響聲。"海"中的菱角,雞頭米,與荷花,已全只剩了一些殘破的葉子,在水上漂著或立著。水邊上柳樹的葉子已很稀少,而且多半變成黃的。在水心裡,立著一隻象雕刻的,一動也不動的白鷺。"海"的秋意,好像在白鷺身上找到了集中點,它是那麼靜,那麼白,那麼幽獨淒慘。瑞宣好像被它吸引住了,呆呆的立在一株秋柳的下面。他想由七七抗戰起一直想到錢孟石的死亡,把還活在心中的一段亡國史重新溫習一遍,以便決定此後的行動。可是,他的心思不能集中。在他剛要想起一件事,或拿定一個主意的時候,他的心中就好像有一個小人兒,掩著口在笑他:你想那個幹嗎?反正你永遠不敢去抵抗敵人,永遠不敢決定什麼!他有許多事實上的困難,足以使他為自己辯護。但是心中那個小人兒不給他辯護的機會。那個小人兒似乎已給他判了案:"不敢用血肉相拚的,只能臭死在地上!"極快的,他從地上拔起腿來,沿著"海"岸疾走。到了家中,他想喝口茶,休息一會兒,便到錢家去看看。他覺得錢家的喪事彷彿給了他一點寄托,幫人家的忙倒能夠暫時忘記了自己的憂愁。
    他的一杯茶還沒吃完,瑞豐便找他來談判。
    瑞宣聽完二弟的話,本要動氣。可是,他心中忽而一亮,從二弟身上找到了一個可以自諒自慰的理由——還有比我更沒出息的人呢!這個理由可並沒能教他心裡快活;反之,他更覺得難過了。他想:有他這樣的明白而過於老實的人,已足以教敵人如入無人之境的攻入北平;那麼,再加上老二與冠曉荷這類的人,北平就恐怕要永難翻身了。由北平而想到全國,假若到處的知識分子都像他自己這樣不敢握起拳頭來,假若到處有老二與冠曉荷這樣的蛆蟲,中國又將怎樣呢?想到了這個,他覺得無須和老二動氣了。等老二說完,他聲音極低的,像怕得罪了老二似的,說:"分家的事,請你對父親說吧,我不能作主!至於搬出去,還在這裡吃飯,只要我有一碗,總會分給你一半的,不成問題!還有別的話嗎?"瑞豐反倒楞住了。他原是準備好和老大"白刃相接"的;老大的態度和語聲使他沒法不放下刺刀,而不知如何是好了。楞了一會兒,他的小干臉上發了亮,他想明白啦:他的決定必是無懈可擊的完全合理,否則憑老大的精明,決不會這麼容易點頭吧!有了這點瞭解,他覺得老大實在有可愛的地方;於是,他決定乘熱打鐵,把話都說淨。怪親熱的,他叫了聲:"大哥!"
    瑞宣心中猛跳了一下,暗自說:我是"他"的大哥!"大哥!"老二又叫了聲,彷彿決心要親熱到家似的。"你知道不知道,錢家可有什麼好的字畫?"他的聲音相當的高,表示出內心的得意。
    "幹嗎?"
    "我是說,要是有的話,我願意給找個買主;錢家兩位寡婦——"
    "錢老先生還沒死!"
    "管他呢!我是說,她們倆得點錢,不是也不錯?""錢太太已經把字畫放在孟石的棺材裡了!"
    "真的?"老二嚇了一大跳。"那個老娘們,太,太,"他沒好意思往下說,因為老大的眼釘著他呢。停了一會兒,他才一計不成再生一計的說:"大哥,你再去看看!萬一能找到一些,我們總都願幫她們的忙!"說完,他搭訕著走出去,心中預備好一句"我們大成功!"去說給太太聽,好教她的臉上掛出些胖的笑紋!
    老二走出去,瑞宣想狂笑一陣。可是,他馬上後了悔。不該,他不該,對老二取那個放任的態度!他是哥哥,應當以作兄長的誠心,說明老二的錯誤,不應該看著弟弟往陷阱裡走!他想跑出去,把老二叫回來。只是想了想,他並沒有動。把微微發熱的手心按在腦門上,他對自己說:"算了吧,我和他還不一樣的是亡國奴!"

《四世同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