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開市大吉

    唸書,請老師,不好就打……弄得天賜連飯也不正經吃了。什麼是書呢?牛老太太雖然講官派,可是牛宅沒有什麼書。牛老者偶爾唸唸小唱本,主要的目的是為念幾行,眼睛好閉上得快一些。一本小唱本不定念多少日子,而且不定哪一天便用它裹了銅板。天賜不曉得書是什麼東西,更不知道為何要念它。老師這個字也聽著耳生,而且可怕——帶「老」字的東西多數是可怕的,如「老東西」,老虎……他得和四虎子商議一番:「咱哥倆問你幹什麼唸書?」
    「念好了就作官,念不好就挨板子!」
    天賜的心涼了半截。「什麼是老師呢?」他的小眼帶出乞憐的神氣,希望老師是種較比慈善的東西。
    「老師教給你唸書,手裡拿著板子。」四虎子不能不說實話,雖然很難堪。
    天賜不言語了,含著眼淚想主意。待了半天,他問:「我打他行不行呢?」
    「不行,他個子大,你打不了他。」
    「咱哥倆呢,你幫助我?」
    四虎子非常難過,他沒法幫助他的朋友;老師是打不得的!他搖頭,天賜哭了。
    八月初一就快到了!天賜一天問四虎子六七次:「還有幾天?」
    「早著呢,還有三天!」四虎子想給朋友一點安慰,可是到底說了實話。三天!可憐的天賜!「不用怕,下學之後咱們還能練刀玩,是不是?」
    這個都沒引出天賜的笑來。挨了板子還有什麼心程練刀呢!「三天以後,一定是八月初一?」
    「一定!」
    跑不了了!兩個朋友都默默無言,等著大難臨頭。天賜所有的想像都在活動著:書也許是個小鬼,老師至少是個怪物,專吃小孩,越想越怕,而怕得渺茫;到底不准知道為什麼,為什麼給小孩請個怪物來呢?為什麼必得唸書呢?「就不許咱們玩嗎,連好好的玩也不許嗎?!」天賜的小心兒炸開了。他直覺的知道玩耍是他的權利,為什麼剝奪了去呢?為什麼?
    四虎子受了激刺,他想起自己的幼年來:「你還比我強得多呢!你七歲?我由六歲就沒玩過,撿煤核,拾爛紙,一天幫助媽媽作苦工,沒有玩的時候。八歲,媽媽死了。」他楞了會兒:「八歲,我夏天去賣冰核,冬天賣半空的落花生。九歲就去學徒,小刀子鋪,一天到晚拉風箱;後來又去賣冰核,我打小刀子鋪跑出來,受不了風箱的煙和熱氣——連腳上全是頂著白膿的痱子,成片!還挨打呢!十二歲我上這兒當碎催,直到如今!你強多了!別怕,下學之後,我和你玩;不說瞎話!咱哥倆永遠是好朋友,是不是?」
    天賜得到一點安慰。可是一進裡院,這點安慰又難存在了。
    「看你還用磚頭溜我的窗戶不?!」紀媽看天賜到了上學的年齡,怎能不想起自己的小孩;想起自己的小孩還能對天賜有好氣?「一天到晚圈著你,叫老師管著,該!看你還淘氣,拿大板子打,我才有工夫去勸呢!」
    「用你勸?先打你一頓!」雖然這樣嘴皮子強,天賜的心中可是直冒涼氣。
    媽媽還不住的訓話呢。越躲著她越偏遇上她,一遇上就是一頓:「福官,你這可快作學生了,聽見沒有?事事都有個規矩。老師可不同媽媽這麼好說話,不對就打,背不上書來就打。提防著!好好的念,長大成人去作官,增光耀祖,聽見沒有?」
    天賜不敢不聽著,低著頭,捲著鼻子,心裡只想哭,可又不敢,雙手來回的擰,把手指擰得發了白。
    爸是最後的希望。紀媽無足輕重。媽媽的話永遠是後話:什麼長大了作官,什麼她死後怎樣。四虎子的是知心話,但是他沒去請老師,當然他不曉得老師到底怎麼樣。得去問爸,爸知道。
    「爸!爸!」
    「怎著,小子?請坐吧!」爸就是愛聽「爸」字,喜歡得不知說什麼好。
    「老師幾兒來?」
    「八月初一。」
    真的!
    「老師愛打人呀?」天賜的心要跳出來。
    「我不知道。」牛老者說的是實話。據他看,老祥盛的管賬先生怪和氣的,不像打人的樣兒;可是太太設若一張勁托咐,「老山東兒」也未必不施展本事。這個高身量大眼睛的先生,要是打人,還管保不輕。他只顧了講束脩送花紅,始終沒想到這個打人的問題。他覺著有點對不起天賜。他不願意兒子挨打,可又沒法反抗太太的管教孩子。他的壞處就是沒有主張。「咱們得商量商量。」他道歉似的說。天賜看出來機會,學著紀媽著急時的口氣:「老師要打我,我就死去!」
    「可別死去!」老頭兒揪著黃鬍子想主意:「這麼著吧,我先對老師說一聲,別打人!他要是打你,我就扣他的工錢!」天賜心裡舒服了點。「老師也拿工錢哪,我也先扣他點!」
    牛老者又覺得有點對不起王寶齋。左右一為難,想出條好辦法來:馬馬虎虎就是了。媽媽是條條有理,不許別人說話;爸是馬馬虎虎,凡事抹稀泥。天賜就是在一塊鐵與一塊豆腐之間活了七歲。
    八月初一到了!天賜怕也不是,不怕也不是,一會兒以為老師是怪物,一會兒想起扣老師的工錢。
    小馬褂又穿上了,等著拜老師,天賜象閃後等著雷似的,臉上紅一陣白一陣。
    老師來了!四虎子報告的時候,聲音都有點岔批兒。
    天賜不敢看,又願意看,低著頭用眼角兒掃:原來老師是個人,高大,一眼看不到邊!
    老師似乎沒大注意天賜,只對爸媽一答一和的說話兒,聲音響亮,屋裡似乎嗡嗡的響,天賜只聽見了聲音,可是聽不明白大家是說什麼;他覺著非常的慌亂,好像一切熟識的東西都忽然變了樣,看著果盤上的鮮紅蘋果都不動心了。
    牛老太太要考考老師,問先念什麼書?老師主張念《三字經》,並且聲明《三字經》和《四書》湊到一塊就是《五經》。
    牛老者以為《五經》太深了些,而太太則以為不然:「越深越好哇!不往深裡追,怎能作官呢!」
    這些,對天賜都沒意義;下面的幾句,他聽明白了:「王老師,」媽媽的聲調很委婉:「追他的書是正經,管教他更要緊。自管打他,不打成不了材料!」
    「嫩皮嫩骨的!」牛老者低聲的說。太太可是沒聽見。天賜的心反倒落下去了,跑是跑不了,等著挨打吧,「他媽的!」正在這麼個工夫,忽聽老師說:「先拜聖人吧!」
    天賜又嚇了一跳,四外找,並不見什麼聖人或生人。
    牛老太太早就預備好了聖人牌,在條案上供著。牌前香爐蠟簽,還有五盤鮮果。牛老者點著高香,插在爐內。牛老太太扯著小馬褂,按在墊子上:「給聖人磕頭,磕九個,心裡祝念著點,保佑你記性好,心裡靈通!」
    天賜看著香光煙霧,心中微跳,明知案上是個木板,可是由不的不恭而敬之,這塊木板與普通的木板大有不同,這是聖人!
    拜完了聖人該拜老師,王寶齋一勁兒謙恭,可是老太太非請他坐著受禮不可:「師父,師父!老師和父親一邊兒大!」王寶齋沒的可說,五雞子六獸的受了禮,頭上出了汗。天賜莫名其妙,哭也不好,笑也不好,直大口的嚥氣。
    拜完師,參觀書房。天賜沒顧得看別的,只找有板子沒有。桌上放著呢!二寸寬,煙袋那麼長。王老師拿起來,掄了掄:「真可手,我的夥計!」天賜以為這就開張,嘴唇都嚇白了,直往爸身後躲。「老師說著玩呢,說著玩呢!」牛老者連連解說。天賜看老師把板子放下了,又假裝的笑了,笑得像個屈死鬼似的。
    媽媽去監督紀媽作飯;菜是外邊叫來的,四盤四碗四碟,該蒸的蒸,該熱的熱。紀媽急得直出汗,因為蒸完熱完,再也擺弄不像原來那麼好看;老太太得自己下手。
    牛老者陪著老師在書房說話,天賜穿著小馬褂在一旁侍立,來回的換腿,像個要睡的雞。他們的談話內容,他不十分懂,可是很耳熟,正像往常爸和客人談的一樣:鋪子,行市,牙稅,辦貨,三成利,看高,撒手……這些耳熟而不易明白的字在他們的話中夾雜著:這也許就是書?他想。
    王寶齋很能講話,似乎和爸說得很投緣。王老師本來也是要露一手:他想把牛老者說動了心,拿點錢叫他去開買賣;教書,他滿沒放在心裡。閒著也是閒著,先有個吃飯的地方,慢慢的再講。
    酒飯上來,四虎子一邊端菜,一邊向天賜善意的吐舌頭;天賜可忍不住了,哭出了聲。
    「別哭哇,小子!陪著老師吃飯呵!」牛老者安慰著兒子。「不吃!不陪!操姥姥!」
    「四虎子!帶他玩會兒去!」
    拉著四虎子的手,天賜把所有的委屈都翻上來,一邊抽氣一邊叨嘮,眼淚往小馬褂緊滴,滴得帶響。
    「得,得了!太太可就上前院來,叫她聽見又不答應!」四虎子勸著:「擦擦眼淚!啊,對了!那天咱們不是說,黃天霸打鏢——打誰來著?」
    天賜想起黃天霸來,心氣壯起了點。四虎子跟他玩了會兒,說:「我還得端菜去呢。」天賜也沒強留他,只囑咐:「要是有丸子呀,給咱哥倆拿兩個來。」四虎子給私運來一個饅頭,兩個丸子,天賜拿丸子當鏢往嘴裡打,吃得分外的香甜。第二天開始上書,天賜無論如何也記不住:「人之初,性本善。」王老師瞪著大眼睛把嘴唇都說木了,徒弟還是記不住。他本來沒有耐性,不過為討牛老者的好,真不肯和天賜鬧起來。他看著天賜怪可憐,本想和他瞎扯一回,又怕牛太太聽見。他沒想到教書會這麼難!沒辦法,只好死教:人之初,人之初,人之初……說到不知是五百遍還是五百五十遍,他說走了嘴:人之初,狗咬豬!
    「老師!我記住了,狗咬豬!」天賜心裡非常的痛快:「我告訴四虎子去吧!人之初,狗咬豬,人一出來,一瞧,喝,狗咬著一個大母豬!」
    王老師不敢高聲的笑,憋得反倒要哭。他不能叫天賜出去:「人之初,性本善,會說不會?」
    「性——善是怎回事?」天賜大著膽問。
    把老師問住了:「這是書,你得記著,不用問!」
    天賜不問了,可是把狗咬豬記得死死的,怎麼也改不過口來。王老師出了汗,這要叫老太太聽見,像什麼話呢?!「先寫字吧!」老師想出個主意來。天賜也覺得寫字比唸書有興趣:筆,墨,紅模子,多少有些可抓弄的,老師先教給拿筆,天賜賣了很大的力量,到底是整把兒攥合適。王老師也不管了:反正這不是個長事,給他個混吧,愛怎寫怎寫。天賜大把兒握筆,把墨都弄到筆上,筆肚象吃飽了的蜘蛛。然後,歪著頭,用著力量,按著紅道兒描;一頓一個大黑球,一頓又一個大黑球。描了幾個字,墨已用干,於是把筆尖放在嘴裡潤一潤,隨著用手背抹了一下,嘴兩邊全長了鬍子。又描了兩個,墨色不那麼黑了,有點不高興,於是翻過紙來改為畫小人,倒還有點意思。不喜歡誰就畫誰,所以畫媽媽。畫了個很大的頭,兩個頂小頂小的腳。一邊畫一邊想著「抱著小哭一場!」
    王老師始終沒管他,看著天花板盤算:牛大哥要能拿三千:倒天利的鋪底,就說二千;上千十來塊錢的貨;收拾收拾門面;不夠也差不離;小鋪子不壞!書教不了,一天兩天的,跟孩子搗亂還可以;整本大套的可幹不來!看了天賜一眼,畫小人呢!隨他的便,愛畫就畫吧,自要不出聲老實著就好。要是倒的話,得趁著八月節前;等錢用,可以賤點。節前倒過來,收拾收拾,報鋪捐,等著批,九月初橫是能開張了,正好上冬天的貨。嗯,得給劉老九寫封信,問問毛線的行市。他拿起管筆來,往硯台上倒了點水,把筆連連的抹,抹得硯上直起泡兒。然後,鋪好了紙,拉了拉袖子。又在硯抹筆,連抹帶摔,很有聲勢。左手按住了紙,嗽了一口;筆在拇指與中指之間轉了幾圈。下筆很重,中間細,收筆又重;一收筆,趕緊又在硯上抹;又寫,字大而聯貫,像一串兒小螃蟹。天賜看入了神。老師寫字多麼快呢!他不畫小人了,也照老師的樣兒寫字,很快,比老師還快。老師寫完一段,低聲的念一遍;天賜畫了一串黑東西,也嗶哩嗶哩的念著。這還有點意思。
    一直到八月節,天賜並沒學出什麼來,可是和王老師的感情不壞。人之初還是狗咬豬,又學會好些山東話,什麼桌子腿兒(帶嘟嚕的),銀兒,他說得滿漂亮。對於王老師的舉動,如好拉袖子,用大塊手巾擦腦門,咳嗽時瞪眼睛等,他也都學會。寫字還是一疙疸一塊,畫小人可有些進步:滿臉只有個嘴的是紀媽,只有眼睛的是王老師。可是一高興也許把嘴畫得很小,比如紀媽責備了他之後,他便把她的嘴畫成一個黑豆似的:「看你怎吃飯!」
    八月節是頭一次該送節禮,雖然才教了半個月,但這是個面子。牛太太不送!書才念了兩頁,淨畫小人兒,也不打學生,節禮不能送!王老師願意幹的話得另打主意。「可是福官跟他很好,」牛老者給說情。
    「不能由著孩子!」

《牛天賜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