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林家一斤豆腐變餿了。一斤豆腐有五塊,二兩一塊,這是公家副食店賣的。個體戶的豆腐一斤一塊,水份大,發稀,鍋裡炒不成團。小林每天清早六點起床,到公家副食店門口排隊買豆腐。排隊也不一定每天都能到豆腐,要麼排隊的人多,排到,豆腐已經賣完了;要麼還沒排到,已經七點了,小林得離開豆腐隊去趕單位的班車。最近單位辦公室新到一個處長老關,新官上任三把火,對遲到早退抓得挺緊。最使人感到喪氣的是,隊眼看排到了,上班的時間也到了。離開豆腐隊,小林就要對長長的豆腐隊咒罵一聲:
「媽了個×,天底下窮人多了真不是好事!」
但今天小林把豆腐買到了。不過他今天排隊排到七點十五,把單位的班車給誤了。不過今天誤了也就誤了,辦公室處長老關今天到部裡開會,副處長老何到外地出差去了,辦公室管考勤的臨時變成了一個新來的大學生,這就不怕了,於是放心排隊買豆腐。豆腐拿回家,因急著趕公共汽車上班,忘記把豆腐放到了冰箱裡,晚上回來,豆腐仍在門廳塑料兜裡藏著,大熱的天,哪有不餿的道理?
豆腐變餿了,老婆又先於他下班回家,這就使問題複雜化了。老婆一開始是責備看孩子的保姆,怪她不打開塑料袋,把豆腐放到冰箱裡。誰知保姆一點不買帳。保姆因嫌小林家工資低,家裡飯菜差,早就鬧著罷工,要換人家,還是小林和小林老婆好哄歹哄,才把人家留下;現在保姆看著餿豆腐,一點不心疼,還一古腦把責任都推給了小林,說小林早上上班走時,根本沒有交代要放豆腐。小林下班回來,老婆就把怒氣對準了小林,說你不買豆腐也就罷了,買回來怎麼還讓它在塑料袋裡變餿?你這存的是什麼心?小林今天在單位很不愉快,他以為今天買豆腐晚點上班沒什麼,誰知新來的大學生很認真,看他八點沒到,就自作主張給他劃了一個「遲到」。雖然小林氣鼓鼓上去自己又改成「準時」,但一天心裡很不愉快,還不知明天大學生會不會匯報他。現在下班回家,見豆腐餿了,他也很喪氣,一方面怪保姆太斤斤計較,走時沒給你交代,就不能往冰箱裡放一放了?放一塊豆腐能把你累死?一方面怪老婆小題大作,一斤豆腐,餿了也就餿了,誰也不是故意的,何必說個沒完,大家一天上班都很累,接著還要做飯弄孩子,這不是有意製造疲勞空氣?於是說:
「算了算了,怪我不對,一斤豆腐,大不了今天晚上不吃,以後買東西注意放就是了!」
如果話到此為止,事情也就過去了,可惜小林憋不住氣,又補了一句:
「一斤豆腐就上綱上線個沒完了,一斤豆腐才值幾個錢?上次你丟手打碎了一個暖水壺,七八塊錢,誰又責備你了?」
老婆一聽暖水壺,馬上又來了火,說:
「動不動你提暖水壺,上次暖水壺怪我嗎?本來那暖水壺就沒放好,誰碰到都會碎!咱們別說暖水壺,說花瓶吧!上個月花瓶是怎麼回事?花瓶可是好端端地在大立櫃邊上放著,你抹灰塵給抹碎了,你倒有資格說我了!」
接著就戧到了小林跟前,眼裡噙著淚,胸部一挺一挺的,臉變得沒有血色。根據小林的經驗,老婆的臉一無血色,就證明她今天在單位也很不順。老婆所在的單位,和小林的單位差不多,讓人愉快的時候不多。可你在單位不愉快,把這不愉快帶回來發洩就道德了?小林就又氣鼓鼓地想跟她理論花瓶。照此理論下去,一定又會盤盤碟碟牽扯個沒完,陷入惡性循環,最後老婆會把那包餿豆腐摔到小林頭上。保姆看到小林和小林老婆吵架,已經習慣了,就像沒看見一樣,在旁邊若無其事地剪指甲。這更激起了兩個人的憤怒。小林已做好破碗破摔的準備,幸好這時有人敲門。大家便都不吱聲了。老婆趕緊去抹臉上的眼淚,小林也壓抑住自己的怒氣。保姆把門打開,原來是查水表的老頭來了。
查水表的老頭是個瘸子,每月來查一次水表。老頭子腿瘸,爬樓很不方便,到每一個人家都累得滿頭大汗,先喘一陣氣,再查水表。但老頭積極性很高,有時不該查水表也來,說來看看水表是否運轉正常。但今天是該查水表的日子,小林和小林老婆都暫時收住氣,讓保姆領他去查水表。老頭查完水表,並沒有走的意思,而是自作主張在小林家床上坐下了。老頭一坐下,小林心裡就發涼,因為老頭一在誰家坐下,就要高談闊論一番,說說他年輕時候的事。他說他年輕時曾給某位死去大領導餵過馬。小林初次聽他講,還有些興趣,問了他一些細節,看他一副瘸樣,年輕時竟還和大領導接觸過?但後來聽得多了,心裡就不耐煩,你年輕時餵過馬,現在不照樣是個查水表的?大領導已經死了,還說他幹什麼?但因為他是查水表的,你還不能得罪他。他一不高興,就敢給你整個門洞停水。老頭子手裡就提著管水閘的扳手。看著他手裡的扳手,你就得聽他講餵馬。不過今天小林實在不歡迎他講馬,人家家裡正鬧著氣,你也不看一看家庭氣氛,就擅自坐下,於是就板著臉沒過去,沒像過去一樣跟他打招呼。
但查水表的老頭不管這個,自己從口袋已經掏出了煙。劃火點著煙,屋裡就飄起了老頭鼻腔的味道。小林知道老頭接著就要講馬,但小林猜錯了,這次老頭沒有講馬,而是一臉嚴肅地說,他要談些正事。他說,據群眾反映,這個門洞有人偷水,晚上不把水管籠頭關死,故意讓水往下滴,下邊放個水桶接著;滴水水表不轉,桶裡的水不成偷的了?這樣下去是不行的,大家都偷水,自來水廠如何受得了?
聽了老頭的話,小林與小林老婆臉上都一赤一白的。說來慚愧,因為上個禮拜小林家就偷過幾次水,是小林老婆在單位閒聊中聽到的辦法,回來指使保姆試驗。後來小林看不上,覺得這事太委瑣,一噸水才幾分錢,何必幹這個?一夜水管嘀嘀嗒嗒個沒完,大家也難心安理得睡覺。於是在第三天就停止了。但這事老頭子怎麼會知道?是誰匯報的?小林和小林老婆都不約而同想到了對門。對門住著一對胖子,女主人自稱長得像印度人,眉心常點著一個紅豆。他們家也有一個孩子,大小與小林家孩子差不多,兩家孩子常在一起玩,也常打架;為了孩子,小林老婆與印度女人有些面和心不和。兩家主人不和,兩家保姆卻很要好,雖然不是一個省來的,卻常在一起共同商討對付主人的辦法。準是兩家保姆亂串,印度女人得知小林家滴過兩回水,就匯報了老頭子,現在有了老頭子一番話。但這種事如何上得了檯面,如何說得出口?說出口以後在人前怎麼站?小林趕緊到老頭子跟前,正色聲明,這門洞有沒有人偷水他不知道,但他家是決不幹這種事。他家雖然窮,但窮有窮的骨氣!小林老婆也上去說,誰反映的這事,就證明誰偷水,不然他怎麼會知道偷水的方法,這不是賊喊捉賊是什麼?老頭子聽了他們的話,彈了一下煙灰:
「行了,這事就到這裡為止了。以前大家偷沒有偷,就既往不咎了,以後注意不偷就行了!」
說完,站起來,作出寬懷大量的樣子,一瘸一瘸走了,留下小林和小林老婆在那裡發尷。
由於有偷水這件事的介入,使豆腐發餿事件變得不那麼重要了。小林心裡還責備老婆,一個大學生,什麼時候學得這麼市民氣,偷了兩桶水,值不了幾分錢,丟人現眼讓人數落了一頓。小林老婆也自感慚愧,就不好意思再追究餿豆腐一事,只是瞪了小林一眼,自己就下廚房做飯去了。因為這件事的介入,使本來要爆發戰爭的家庭平靜下來,小林又有些感激老頭子。
晚飯一個炒豆角,一個炒豆芽,一碟子小泥腸,一碗昨天剩下的雜燴菜。小泥腸主要是讓孩子吃的,其它三個菜是讓小林、小林老婆和保姆吃的。但保姆不吃剩菜,說她一吃剩菜就鬧肚子。為此小老婆還和保姆吵過一架,說你倒成貴族了,我還吃剩菜,你倒鬧肚子,過去你在農村吃什麼來著?保姆便又哭又鬧,鬧罷工,要換人家。最後還是小林從中斡旋,才又把她留下。把人留下人家就有了資本,從此更不吃剩菜。小林老婆也沒辦法,吃飯時只好和小林先吃剩菜,剩菜吃完再吃新的。吃飯時孩子很鬧,抓東抓西的,看樣子有些想流鼻涕,小老婆懷疑她是否想感冒。好歹把飯吃完,已經快八點半了。按照慣例,這時保姆洗碗,小林給孩子洗澡,老婆應該上床睡覺。因老婆上班比小林遠,清早上班要早起,早點上床睡覺理所當然。但今天老婆沒有早睡,腳也沒洗,坐在床前想心思。老婆一想心事,小林心裡就有些發毛,不知老婆心思想過以後,會不會又提出什麼新的話題。不過今天老婆不錯,心思想過以後,沒有說什麼,草草洗完腳就上床睡覺了。老婆睡覺有這點好處,平時嘴嘮叨,一上床就不嘮叨了,三分鐘就能入睡,響起輕微的鼾聲,比孩子入睡還快。前幾年剛結婚,小林對這點很不滿意,哪能上床就入睡?問:
「你怎麼躺倒就著,長此以往,可讓人受不了!」
老婆不好意思地解釋:
「累了一天,跟豬似的,哪有不躺倒就著的道理!」
後來有了孩子,生活越來越複雜,幾次折騰搬家,上班下班,弄吃喝拉撒,弄大人小孩,大家都很疲勞,老婆也變得愛嘮叨了,這時小林倒覺得老婆上床就入睡是個優點,大家鬧矛盾有個盼頭,只要頭一挨枕頭,戰爭就停止了。所以小林覺得世界上沒有絕對的優點缺點,優點缺點是可以轉化的。
老婆入睡,孩子入睡,保姆入睡,三個人都響起鼾聲,小林檢查了一下屋裡的燈火水電,也上床睡覺。過去臨睡覺之前,小林有看書看報的習慣,動不動還爬起來記筆記。現在一天家務處理完,兩個眼皮早在打架,於是這一切過程都省略了。能早睡就早睡,第二天清早還要起床排隊買豆腐。想起買豆腐,小林突然又想起今天那一斤變餿的豆腐,現在仍在門廳裡扔著,沒有處理。這是導火索。明天清早老婆起來再看到它,說不定又會節外生枝,於是又從床上爬起來,到門廳打開燈,去處理那包餿豆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