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孩子病了。流鼻涕,咳嗽。老婆說:
    「你老師有肺氣腫,上次他來咱們家一次,是不是把孩子給傳染上了?」
    孩子有病,小林也很著急。孩子一病,和不病時大不一樣,小林和小林老婆,起碼得一個人請假在家照顧。這時單靠保姆是不行的。但老婆胡亂聯繫,又責備他的老師,使小林心裡很憤怒。上次老師走後,小林兩天沒理老婆,怪她破壞他的情感,當著老師的面讓他下不來台。人家吃了你一頓飯,卻給你提來兩桶香油,兩桶香油有十斤,現在北京自由市場一斤香油賣八塊,十斤就是八十多塊,你一頓飯值八十嗎?兩天來吃著老師的香油,老婆也面有愧色,也覺自己做的太過分。但現在孩子病了,她有氣無處撒,又想反攻倒算,拿小林的老師做筏子,小林就有些不客氣,說:
    「孩子有病,還是先檢查。如檢查出不是肺氣腫傳染,你提前這麼責備人家,不就不道德了嗎?」
    於是兩人都請假,帶孩子去醫院檢查。但檢查是好檢查的?說來說去還是一個字:錢。現在給孩子看一次病,出手就要二三十;不該化驗的化驗,不該開的藥亂開。小林覺得,別人不誠實可以,連醫生都這麼不誠實了,這還叫人怎麼活?一次孩子拉稀,看下來硬是要了七十五。小林老婆又好氣又好笑,抖著雙手向小林說:
    「一泡屎值七十五?」
    每次給孩子看完病,小林和小林老婆都覺得是來上當。但孩子一病,這個當你還非上不可。你別無選擇。譬如現在,路上孩子又有些發燒,溫度還挺高,這時兩人都忘記了相互指責,忘記了是去上當,精力都集中到孩子身上,於是加快步伐擠車去醫院。到醫院一檢查,原來也無非是感冒。但拿著藥單子到藥房窗口一劃價,四十五塊五毛八。小林老婆抖著單子說:
    「看,又宰人了吧!你說,這藥還拿不拿?」
    小林沒「說」,也沒理她。剛才小林有些著急,小孩發燒那麼高,不知出了什麼問題,不知是不是老師給傳染了。現在診斷出是感冒,小林就放了心。放心之後,小林又開始憤怒,剛才你斷定是我的老師傳染,現在經過醫院診斷,不成感冒了?小林本想跟她先理論理論這事,再說宰人不宰人的事,但看到藥房前邊排隊的人很多,來往的人也很多,這個場合理論不對,就沒有理她,只是沒好氣地向老婆說:
    「怕宰你就別來呀,人家誰請你非拿藥不可了?」
    老婆馬上抱起孩子:
    「照這麼說,我就真不拿藥了!」
    抱起孩子就走。看著老婆賭氣不拿藥,小林倒著了急。他知道老婆的脾氣,賭上氣九牛拉不回來。賭氣不拿藥,回家孩子怎麼辦?忙又攆出去,攔住老婆:
    「哎,哎,這事你還能真賭氣呀,把藥單子給我!」
    誰知老婆這次不是賭氣,她看著小林說:
    「這藥不拿了,不就是感冒嗎?上次我感冒從單位拿的藥還沒吃完,讓她吃點不就行了?大不了就是『先鋒』、『沖劑』、退燒片之類,再花錢不也是這個!」
    小林說:
    「那是大人藥,大人小孩不一樣!」
    小林老婆說:
    「怎麼不一樣,少吃一點就是了。這事你別管,不花四十五塊,我也能孩子三天好了。藥吃完我再到單位要!」
    小林覺得老婆說的也有道理。他用手摸了摸孩子的頭,不知是孩子剛剛睡醒的緣故,還是嗅到了醫院的味道,燒突然又退了下去。眼睛也有神了,指著醫院對面的「哈蜜瓜」要吃。看情況有些緩解,小林覺得老婆的辦法也可試一試。於是就跟老婆一塊出醫院,給孩子買了一塊「哈蜜瓜」。吃了一塊「哈蜜瓜」,孩子更加活潑,連咳嗽一時也不咳了,跳到地上拉著小林的手玩。小林高興,老婆也高興。大家一高興,心胸也就開闊了,小林也不再追究老婆說過老師傳染不傳染的話了,那都是著急時沒有辦法亂髮的火,不足為憑。既然不追究了,孩子的病也確診了,老婆想出辦法,看病又省下四十五塊錢,這不等於白白收入?大家心情更開朗。小林對老婆也關心了。路過小吃街,小林對老婆說:
    「你不是愛吃炒肝,吃一碗吧!」
    小林老婆咂巴咂巴嘴說:
    「一塊五一碗,也就吃著玩,多不划算!」
    小林馬上掏出一塊五,遞給攤主:
    「來一碗炒肝!」
    炒肝端上來,小林老婆不好意思地看了小林一眼,就坐下吃起來。看她吃的愛惜樣子,這炒肝她是真愛吃。她撿了兩節腸給孩子吃,孩子嚼不動又吐出來,她忙又扔到自己嘴裡吃了。她一定讓小林嘗嘗湯兒。小林害怕腸,以為腸湯一定不好喝,但禁不住老婆一次一次勸,老婆的聲音並且變得很溫柔,眼神很多情,像回到了當初沒結婚正談戀愛的時候,小林只好嘗了一口。湯裡有香菜,熱騰騰的,湯的味道果然不錯。老婆問他味道怎麼樣,他說味道不錯,老婆又多情地看了他一眼。想不到一碗炒肝,使兩重溫了過去的溫暖。這種情緒一直持續到晚上。因孩子病的不重,回家後老婆讓她吃了藥,她就自己玩去了。晚上也不咳了,睡得很死。等外間保姆傳來鼾聲,小林和小林老婆都很有激情。事情象新婚時一樣好。事情過去以後,兩人又相互撫摸著談起了天,重新總結今天孩子病的原因。小林老婆主動承認錯誤,說今天一時性急,錯怪了小林的老師。小林說既然不怪老師,就怪我們夜裡沒看好,讓孩子踹了被子。老婆說也不怪夜裡沒看好,就怪一個人。小林心裡一「咯登」,問是誰,老婆用手指了指外間門廳。這是指保姆。接著老婆說了保姆一大堆不是,說保姆斤斤計較,幹活不主動,交代的任務故意磨蹭,愛在保姆間亂串,愛洩露家中的機密;對孩子也不是真心實意,兩人上班不在家,她讓孩子一個人玩水,自己睡覺或看電視,孩子還有個不感冒的?等今年九月份,一定送孩子入托,把她辭出去。她一個人工資四十元,吃喝費用得六十元,還用小林老婆的衛生巾、化妝品,再加上水果雜用,一月一百多,佔一個人的工資,家裡哪會不窮?等孩子入托,辭了保姆,一個月省下這麼多錢,家裡生活肯定能改善,前途還是光明的。小林也受了鼓舞,加上他平時對保姆印象也不好,也跟著老婆說了一陣子話。說完感到氣都出了,心裡很暢快。兩人又親了一下,才分開身子睡覺。老婆一轉身三分鐘睡著了,小林沒睡著,想了想剛才的一番議論,又感到有些羞愧。兩人溫暖一天,最後把罪過歸到保姆身上,未免有些小氣。人家一個十幾歲的小姑娘,出門幾千里在外,整天看你臉色說話,就是容易的?小林感到自己也變得跟個娘們差不多了,不由感歎一聲。但接著疲倦也上來了,兩個眼皮一合,也就睡著了,不再想那麼多。
    但等第二天早晨,小林又感到昨天對保姆的指責沒有錯。清早老婆上班,小林照常出去排豆腐。排完豆腐,小林本來應該去上班,但今天下著小雨,來排豆腐的人少,豆腐買的順利,看看表,還有富裕時間,因惦著孩子感冒,就又回家看了一趟。回家後,發現保姆床也沒疊,孩子的飯也沒做,藥也沒喂,給了孩子一盆洗臉水讓她玩,她呢,正在給自己鼓搗吃的。清早起來小林和小林老婆都吃的剩飯,把昨天的剩飯泡了泡,就著鹹菜吃下了肚。保姆不吃剩飯,你再熬點新粥也就罷了,誰知她正在用給女兒做飯的小鍋下掛面,進房一股香氣,她加了香菜,加了豆腐乾,還臥裡一個雞蛋。保姆見他突然回來,也有些吃驚,忙用筷子將雞蛋往麵條底下捺。但不管怎麼捺,還是讓小林發現了。小林怒火一股股往腦門沖,這不是故意敗壞人嗎?起床孩子不弄,自己倒先偷著做好的吃。大家都不容易,我們背後議論你,把一切罪過歸到你身上固然不對,但你也忒不自覺,忒不值得尊重和體諒。但小林沒有再指責保姆。按說現在抓住了罪證,當面指責一頓十分痛快,但保姆是這種樣子,你指責她一頓,豈敢保證你走了以後,她會不把氣撒到孩子身上?於是只是把孩子正在玩的保姆的洗臉水,氣鼓鼓地奪過來傾到了馬桶裡。孩子一玩水,又開始流鼻涕;水被奪走,便坐在地上擰著屁股哭。小林沒理,摔上門就上班去了。邊匆忙下樓邊心裡罵:
    「媽的,九月份一定讓你滾蛋!」
    晚上下班回家,孩子的感冒似乎又加重了,鼻子囊囊的,一個勁咳嗽;摸摸頭,燒也有點升上來。小林知道,這和保姆一天搗蛋肯定有關係。但他又不敢把清早保姆搗蛋的事告訴老婆,那樣肯定會引起另一場軒然大波。不過不知老婆今天怎麼了,一臉喜色,對孩子病情加重也不在意,喜孜孜地自己坐在床前想心事。老婆一有這種臉色,肯定有好事。來廚房看看,果然,老婆買回來一節香腸。買了香腸不說,還買回來一瓶「燕京」啤酒。這肯定是給小林買的。過去單身漢時,小林最愛喝啤酒。自結婚以後,這種愛好漸漸就根除了。一瓶一塊多,喝它幹嘛。就是不說錢,平時誰有喝啤酒的心思!小林摸不透老婆今天的心思,忙進裡間問:
    「喂,你今天怎麼了?」
    老婆「吃吃」地笑。
    小林感到有些奇怪:
    「你笑什麼?說出來我聽聽!」
    老婆說:
    「小林,我告訴你,我的工作問題解決了!」
    小林吃了一驚:
    「什麼?解決了?你去前三門單位了?管人事的頭頭答應了?」
    老婆搖搖頭。
    小林問:
    「找到新的單位了?」
    老婆搖搖頭。
    小林禁不住洩氣:
    「那解決什麼?」
    老婆說:
    「這工作我不調了!」
    小林說:
    「怎麼不調了,你對單位又有感情了?你不怕擠公共汽車了?」
    小林老婆說:
    「感情談不上,但以後不擠公共汽車了。我們單位的頭頭說,從九月份開始,往咱們這條線發一趟班車!你想,有了班車,我就不用擠公共汽車,四十分鐘也到了。自己單位的班車,上車還有座位,這不比擠地鐵去前三門單位還好?小林,我想通了,只要九月份通班車,我工作就不調了。這單位固然不好,人事關係複雜,但前三門那個單位就不複雜了?看那管人事頭頭的嘴臉!我信了你的話,天下老鴉一般黑。只要有班車,我就不調了,睜隻眼閉只眼混算了。這不是工作問題解決了!」
    小林聽了老婆一番話,也很高興。家中的一件大事,過去天天苦惱,時常為此鬧矛盾,現在終於有了著落。雖然工作問題的解決實際上是以不解決為解決,但不管怎樣,解決了老婆就安心了,就沒有煩惱了,就不會情緒激動了,家裡就不會再為此鬧矛盾了。說來問題解決也簡單,靠小林和小林老婆自己去求人,去送東西到處碰壁,最終解決無非是單位發了一趟班車。但不管怎麼解決,小林也馬上和老婆一樣高興起來,說:
    「好,好,這不以後不存在這問題了?你就不再跟我鬧了?」
    老婆說:
    「是不存在呀!」
    又嬌嗔道:
    「誰跟你鬧了?你沒有本事解決,還怪我跟你鬧!最後不還是靠我自己解決!就等九月份了!」
    小林說:
    「是呀,是呀,是靠你自己解決,就等九月份!」
    大家情緒很好。孩子的病也壓過去了。吃飯時大家喝了啤酒。晚上孩子保姆入睡,兩人又歡樂了一次。歡樂時兩人又很有激情。歡樂之後,兩人都很不好意思。昨天歡樂,今天又歡樂,很長時間沒這麼勤了。接著兩人又撫摸談心,說九月份。九月份真是個好日子,老婆工作問題解決,孩子入托辭退保姆,家裡可節省一大筆開支。兩人又展望起未來,憧憬九月份的幸福日子,討論節省下的開支如何應用。後來老婆又說,現在孩子還小,要不再讓孩子在家呆一年,再用一年保姆,等明年再送孩子入托。小林想起早晨保姆的事,馬上惡狠狠的說:
    「不,就今年,不為孩子,也為保姆,馬上讓她滾蛋!」
    老婆與保姆矛盾很深,聽小林這麼說,也很高興,又親了他一下,翻過身就睡著了。

《一地雞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