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體之外的聲音,對於1969年的敏感的11歲少年來講,又是我們特別留意的。從此,再沒有一個年齡階段會比那個時候更讓我們留意身體之外的聲音對我們發出的一切了。當我們的血一不留意從我們的嫩指頭裡流出來的時候,我們對自己是多麼地傷感和自憐呀。當我們聽到秋蟲在草棵裡鳴叫,我們的心突然就有一種被針刺穿了的疼痛和惆悵感。生活是那麼和單調和沉重,爹娘是那麼地粗暴,你的心本來應該是粗拉的,但正因為這樣,你倒格外地敏感。就好像當你看到30年後臃腫的呂桂花突然會懷念她19歲銀鈴一樣的笑聲一樣,就好像身處巴黎已經有了兩個孩子的女兔唇突然會後悔自己當姑娘的時代為什麼沒有今朝有酒今朝醉一樣,這時你對30年前聲音的懷念是不是也是一種蒼老的浮雲和白雲蒼狗的表現呢?30年後你的腦袋已經爬滿了像蚯蚓一樣的僵硬的血管,你從夢中那抽身回馬的土原鄉村,那擦掉了半截的寶塔,滿面笑容走來的你已經過世的姥娘,都讓你忘掉了目前回到了過去──於是大汗淋漓醒來的時候你才突然對生命和時間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懼。同一時間裡,你就開始懷念世上所有的親人。你甚至想跳一段脆餅或是窩窩頭的舞蹈,只求台下坐著的還是過去的熟悉的觀眾。你想逃出現實,於是你就渴望過去的將來。當你接到現實中的一個電話或是一封信的時候,一種恐懼都會油然產生。而30年前,當夕陽打在你少年的臉上,當你在晨露中遙望著村莊上空飄起的炊煙你已經聞到這炊煙之中柴草的味道時,你聽到了冥冥之中青草生長和草長鶯飛的聲音和潛藏在草青之中草蟲鳴叫的時候,你甚至不禁都想停下來跟它們對話。你在冥冥之中似乎感到了什麼。但是30年後在你飽經滄桑的臉上和起了老繭的心中對這一切都開始熟視無睹和麻木不仁了,你甚至覺得少年時代的感覺是一種矯情,因為它們是生活中所不需要的──也正是從這個時候起,你也就失去了你敏感的心。十一二歲少年敏感就像十一二歲少女青春期就要來臨的時候,那種敏感和傷感,那種感覺和觸動,那種絕望和剌心的美麗,也是一去不復返了。以後你就開始熟視無睹和麻木不仁了。你眼中就開始漸漸生長白內障腦中就開始出現腦血栓──你就要開始患老年癡呆症了。那時的冬天風雪是那麼地大,那時的夏天雨水是那麼地多,那時的春天青草是那麼地茂盛──把村莊都快淹沒了。那時秋天的晚霞燒紅了整個天空。那時鄉村的天空是那麼地瓦藍和明淨,映照著我們清澈見底的沒有污染的五臟六腑和我們漆黑的眼睛。那時新修的柏油馬路上,還沒有30年後這麼擁擠的汽車、摩托和拖拉機。有時一個上午還看不到一輛汽車呢。能從遠方拐過來一輛運輸卡車,我們都要站到土崗上歡呼半天。我們不知道卡車從哪裡來開到哪裡去,去到這世界上拉什麼非常重要的東西──汽車,你能帶我一段嗎?有時我們還這麼幻想。1969年冬天,我有幸和劉賀江聾舅舅一塊去縣城買年貨,在馬路上僥倖攔住了一輛運輸卡車。正好這卡車的司機和劉賀江聾舅舅家有一點拐彎親戚──於是我們一揚手,這車就站到了我們腳下──為了攔這車,劉賀江聾舅舅的威望在村裡馬上又長了一截──甚至人們說著說著都變形了,一開始是說:
「劉賀江不但在村裡是個人物,到了外邊也不怵,他姑姑家的小二兒,就在縣上搬運站開卡車呢。」
「說是小二兒,其實也40多歲了!」
「小二兒的開車技術在全縣第一,他往哪裡倒車,都是一下倒到底,從來不倒第二下!」
「劉賀江一揚手,那車就站到了他的腳下!」
這時連我都省略了。傳著傳著又變成了:
「劉賀江出門就像在村裡一樣──平蹚,只要他一揚手,汽車馬上就站到了他的腳下!」
「不管什麼車,只要劉賀江一揚手,它橫豎都得站!」
「不管你去拉什麼,都先得送劉賀江!」
「司機一見到劉賀江,就把他往駕駛樓裡讓。」
「搬運站的老方,有一次在集上還打聽劉賀江呢。」
……
等等,可見那時的汽車之少和臭氧層之厚了。其實那天劉賀江聾舅舅和我一塊攔那輛卡車,我明明見他還有些發怵呢。那手舉得不是太堅決。但誰能想到這車恰好說是他姑姑家40多歲的小二兒開的呢。等車站到我們面前,我們既有些喜出望外,還有些擔心:這車會不會怒罵我們一番呢?當我們看清司機樓裡坐的是小二兒的時候,我們才長出了一口氣──我愛長出一口氣的習慣從哪裡來呢?──把心放回了肚裡。這時劉賀江聾舅舅哪裡還有村裡問三礦和老馬的威風和自信呢?──人一離開自己的領地和自己的地攤,馬上就自動收縮了他往日的風采;你的老太爺在村裡走路大搖大擺,但是等他來到省城和首都的時候,你眼見他跟在你屁股後頭有些萎縮,步子都不知怎麼邁了。──見到是小二兒,劉賀江聾舅舅還有些不好意思呢:
「主要是有點急事,不然不敢攔你這車!」
倒是小二兒有些大方當然也不失司機威嚴地說:
「我也就是看著像表哥,不然我也不會停車呀!」
劉賀江聾舅舅馬上點頭:「那是,那是。」
小二兒這時並沒有熄車,仍在那裡「轟轟」地轟油門:「上車!」
於是我和劉賀江聾舅舅就踏著車轂轤往空蕩蕩的車箱裡爬──原來是剛剛卸完煤的一輛空車。這時倒是小二兒笑了:
「這不駕駛樓裡還空著嗎,還往車箱裡爬什麼?包括那個小孩,都坐到駕駛樓裡吧!」
我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讓蹭一下車就夠了,難道還可以坐在駕駛艙嗎?於是我們激動的心臟「咚咚」亂跳,接著又從車箱裡爬下來,鑽入了駕駛室。這時我們連怎麼碰車門還不知道呢。接著你就可以想像我和劉賀江聾舅舅坐在駕駛艙裡如坐針氈的樣子了。我們看著樹在我們兩旁排山倒海般飛去,我們看著駕駛室裡的儀表在不停地抖動,我們覺得汽車已經飛了起來在雲霧裡穿行,我們覺得小二兒真是了不起同時也開始覺得我們活在這個世界上無足輕重。30年後,當白石頭坐著出租車在都市的擁擠不動的車流裡穿行,往往還會喃喃自語地說:「小二兒。」
或者搖著頭說:「無足輕重,無足輕重。」
弄得出租車司機倒在那裡犯含糊或者是打顫,以為他犯了精神病,哆哆嗦嗦地問:
「大爺,你是不是要停車?」
……1969年新修的柏油馬路上半天不見汽車。路上拾糞的老頭往往比汽車還多。不但是汽車,就是你在1969年開一輛拖拉機,那也是威風凜凜啊。和我爹在一個拖拉機站開「東方紅」鏈條拖拉機的老蔡,當時負責我們這幾個村的春耕──本來鏈條拖拉機連柏油路都不能上,駕駛艙裡連一個方向盤都沒有,就是兩根木桿子在那裡推拉。但是每年春上老蔡到這裡來,拖拉機一進村,大姑娘小媳婦就要圍個水洩不通,爭著看拖拉機的大燈。接著不管白天或是黑夜,田野裡就響起了老蔡拖拉機的聲音。夜裡他把大燈開得足足的,黑茫茫的田野就像醒來的野獸一樣睜開了眼睛。我們從夜裡醒來喊一聲娘接著往尿盆裡撒尿的時候,就聽到野外傳來老蔡給拖拉機不斷加油門的聲音。就好像睡不著的嬰兒聽到身邊娘的鼾聲一樣,它讓我們感到新奇、刺激、放心、沉靜和延伸。時大時小的拖拉機聲一下讓故鄉顯得那麼親切,老蔡給我們帶來的身外聲音讓我們感到那麼激動和自信。有時到了半夜,拖拉機將一塊地耕完了,老蔡讓拖拉機突然熄火,這時我們感到我們的夜是多麼地寂靜又是多麼地落寞、損失、缺憾和傷痛啊。我們的生活中不能沒有老蔡。老蔡已經把地耕完把拖拉機開走了嗎?等到第二天,我們發現老蔡還沒有走拖拉機還在我們身邊,他還要在我們村駐紮一個禮拜呢,我們才放心和樂觀起來。我們還擔心地相互問──這話就不要直接麻煩問老蔡了──:拖拉機沒壞吧?拖拉機沒壞。於是我們就徹底放心了。這時朝霞打在田野上也打在老蔡身上。田野上的老蔡顯得金燦燦的。這時大姑娘和小媳婦都哀求老蔡,要乘著他的拖拉機在田野裡耕上一圈,好將夜裡的擔心和損失在白天補上。但這時又和夜裡不同,夜裡的擔心和暢想是你自己的事,現在能不能上拖拉機誰先上誰後上都得由老蔡決定。這時老蔡倒也大度,說:
「誰都可以上,誰上都可以。」
但這樣是不行的,這樣就增加和鼓勵了混亂,大家都在那裡爭先恐後地擁擠,最後的結果是誰也坐不上。這時所有的大姑娘小媳婦都無師自通地踴躍告訴老蔡:
「老蔡,可不能這樣,沒個誰先誰後,大家擠不上去倒要埋怨你。一切還是由你指定吧──你說讓誰上,誰才能上。」
這時老蔡才真正從生活中超脫出來,拉開架式,點著誰,誰才能上。我們在客觀上幫助了老蔡──一個笨手笨腳的拖拉機手,就好像我們在生活中遇到一個戀愛的新手在那裡笨手笨腳讓我們著急我們上來一下子就把他徹底解決了一樣,現在我們也徹底解決了老蔡,老蔡反過來也一下進入了角色。於是世界上就開始出現規則和秩序,所有的大姑娘和小媳婦,都自動排在老蔡面前,等侍他的挑選。老蔡挑選上誰,誰的臉上就泛起一陣興奮和羞澀的紅暈。老蔡端坐在駕駛室裡,雖然身邊擁動著兩個好奇的大姑娘,但是一邊用手和腳駕駛著拖拉機拐彎。一邊還故作瀟灑地嘴裡像搬倉鼠一樣磕著花生呢。駕駛室的地上,落滿了一層花生皮。當時我們並不覺得這花生皮已經把駕駛室弄髒,反倒覺得這是老蔡身份的一種象徵。為了不讓老蔡吃了花生感到口喝,我們還得不停地提著水罐到大隊部的小伙房──小伙房也是因為老蔡的到來而設立的──去給老蔡打開水,然後將這個水罐和一個水碗擱在老蔡的地頭;他什麼時候想停下來喝水,就可以什麼時候停下來喝水。吃花生嘴乾了可以喝,就是不幹的時候想喝一口水,也可以馬上將拖拉機停下來去喝。從拖拉機上跳下來大搖大擺地走向地頭的水罐,也是一種身份和姿態的表示呢。──老蔡和拖拉機走了以後,我們這群小公雞的遊戲之中,就多了一個節目叫「喝水」。1969年的一群小搗子,包括我們的劉賀江聾舅舅,什麼時候想到過要喝開水呢?平時渴了,也就是拿一個水瓢到缸裡舀一下,然後「咕咚」「咕咚」喝下肚也就完了。只有誰家孩子生病的時候,當娘的才用柴禾棍支一個小鍋在那裡燎水,最後水燒得半開不開,上面還落了一層煙灰。現在開拖拉機的老蔡,就是因為那麼一個經久不見的拖拉機說在地頭喝開水就在地頭喝開水了。在當時春天開放的花朵中,我還有幸提著水罐到大隊部的小伙房給老蔡打過一回開水呢。給老蔡做飯和燒開水的是我們村支書王喜加的爹爹老王喜加。但等我到了小伙房,卻到處找不到他。只看到一個棚子裡坐著一口黑鍋,裡面盛著半鍋微微冒熱氣的水,灶裡的柴火早已經熄滅──根據我對開水的經驗,這鐵鍋裡的微微冒熱氣的水斷不是開水,我覺得開水的概念應該是永遠在鍋裡「撲裡撲咚」翻騰的浪濤;這風平浪靜像大船已經回來的微微起伏的港灣裡的水,能會是開的難道能夠提給我們的老蔡喝嗎?──我一想到老蔡,一想到我是給老蔡打水,我的身子一下也長了許多聲音一下也高了八度呢,於是我就開始尋找應該將水燒開的老王加喜。這老雜毛也太不像話了。怎麼能在我給老蔡提水的時候,讓鍋裡只是微微冒著熱煙呢,怎麼不在我到來之前,把這水給「撲裡撲咚」地燒開在等著我呢?──似乎我一下也變成了老蔡。最後我在一個和燒水棚子毫不相關的草堆裡找到了他。他在那裡昏然入睡。等我把他推醒他醒來以後還不知道我為什麼要推醒他似乎對我的推醒還有些不滿意在那裡對我皺了皺眉我一下就來氣了,我在那裡用已經變聲的腔調說:
「四舅,我是來給老蔡打水的!」
老雜毛這時倒用銳利的眼睛──這次和這種眼神我一輩子都忘不了,那是一種突然清醒一下就明白了目前抓往了問題的要害接著就對一切不以為然的樣子才有的眼神,那是一隻老鷹而不是一隻雛雞的眼睛,它不需要激動只需要經驗就夠了──要不他怎麼能給我們村培養出一個支書呢?看著我在那裡激動30年後我才明白說不定他老人家倒是在那裡感到奇怪呢──他在那裡銳利地看了我一眼,接著就清醒了明白了問題的癥結,接著當然就不以為然地打了一個哈欠又將身子倒在了他剛才睡著的草堆上──甚至還順著他剛才身體起開的印子,與剛才被我叫起的身印疊加得分毫不差。看著他這樣不慌不忙和大度自信,我一下倒不敢自信開始有些氣餒和膽怯了。於是我提著一個漆黑的水罐站在草堆前進退兩難。終於我又鼓起勇氣問了一聲──但這次完全沒有了憤怒只剩下一種可憐的乞求:
「四舅,我是來給老蔡打開水的。」
四舅這時說話了──但沒有起身:「要打開水,到小伙房的水鍋裡去舀就成了,還問我幹什麼?」
事情到了這種地步,我只有將事實敘述清楚了。我說:「四舅,小伙房裡水不開。」
這時四舅明白了我犯猶豫的原因。不明白還好一點,一明白他竟像貓頭鷹一樣在那裡猙獰地「咕咕」笑起來。於是這笑聲比銳利的眼神對我還有震憾和教育作用,它使我第一次明白了世界的運作和相互不見面的好處;接著就明白了什麼叫竹幕和鐵幕。老人家笑完在那裡說:
「什麼開不開?你說它開它就開,你說它不開它就不開。你不往水罐裡舀它永遠不開,你往水罐裡一舀它馬上就開。」
我震憾和震驚之後,接著還對這世界的道理有些擔憂呢。於是我不懂事地又將這擔憂說了出來:
「四舅,水明明不開,我要當作開水提過去,老蔡一下喝出來會不會打我呢?」
老人家這時倒無奈地搖了搖頭,只好又折起身子開導我:
「我只問你,你現在起水的時候,老蔡在你身邊嗎?」
我呆呆地搖搖頭。
老人家:
「他不在你身邊,他怎麼知道水開不開呢?──我還告訴你吧,這些天他喝的水從來沒有開過──一直就是這樣,他不是也沒有發現嗎?──一個老蔡,還成精了,你還在那裡老蔡老蔡地要打開水了!」
說完,老人家又倒在草地上睡著了。我再一次被震呆到那裡。老人家對我的教育使我一下跳躍了好幾個社會階段和讓我對今後人生的路豁然開朗呢。當然世界真相突然展現在我面前也使我有些憂傷的傷心。原來事情的真相竟是這個樣子,原來你們都是這樣弄得。30年後想起來,老雜毛老王喜加也不虧為一個人間智者。他使我一下就明白了在一個牌局中做莊的重要性和你背對老蔡提水或燒水的重要性。於是我看著老王喜加一副熟視無睹和見怪不怪的樣子,也就強作鎮定地給老蔡打了這其實是不開的開水。等我把開水提回來,我發現事實果然印證了老王喜加的預言。因為在拖拉機轟鳴的田頭,老蔡和大姑娘小媳婦,還在那裡一成不變地笑語歡聲呢。當我把這不開的開水提過去。老蔡把拖拉機開到田頭──可能是歡笑得或滿嘴的花生吃得過於乾渴了吧,馬上就跳下拖拉機,接著拿起這水罐往地頭的碗裡倒了一碗水,一揚脖子,「咕咚」「咕咚」就喝了下肚。接著還朝我不好意思地──是為了這開水還是因為這歡騰的充滿著大姑娘小媳婦的場面撞在了我的眼裡?──眨了眨眼,然後又急不可耐地跳上拖拉機,載著新的一撥姑娘,信心十足地又出發了。這個時候我一方面鬆了一口氣,一方面也開始對事物的發展充滿惡意。原來一切的底牌變換和偷梁換柱是可以這樣神不知鬼不覺進行的。原來在一個事情發生的同時,世界上還伴隨著其它叢生的雜草呢。開水和大姑娘小媳婦也是牽連著的。燒水的又是和這場面毫不相干的老王喜加,提水的又是我,這水最後的結果就可想而知了。但是最後的結局卻是:所有的人都這麼皆大歡喜。歷史的滾滾車輪毫不計較地就碾過了這一節歷史的大手毫不猶豫地就翻過了這一頁。如果你不是偷梁換柱,為了一個細節的真實在那裡糾纏半天,說不定這開水倒真要影響到拖拉機呢。現在老蔡喝了不開的開水倒是踏踏實實地駕著拖拉機在田野裡飛奔。看著老蔡在駕駛艙裡笑語歡聲推拉著拖拉機的柄桿嘴裡像土撥鼠一樣地磕著花生,我第一次感到自己也開始和歷史的發展同流合污了。於是我一下就覺得自己長大了自己的變聲期的提前也有了根據。從這個意義上來說,謝謝你老蔡,謝謝你四舅,謝謝你不開的水。但是現在四舅哪裡去了呢?四舅已經告別這個世界18年了。據說四舅死的時候正好是七月流火。地上燙得兒孫們無法跪下大哭,只好蹲在地上做做樣子──這又是毫不相干的雜草拼湊到一起發生的連四舅也料想不到的結果吧?而在四舅的喪筵上,我們故鄉著名的乞丐──從三歲乞食到七十八──中間經過了多少朝代?是不是一個歷史的見證人?──吳連行也因為酒精中毒死在了打麥場上的草垛旁──連他也吃了歷史的掛落。當年的風雲人物現在只剩下老蔡了。老蔡現在也60多歲,患了股骨頭壞死,走路拄著拐棍。自打1969年的拖拉機分別之後,我一直還沒有見過你呢。1992年的春節,氣候乾燥,那時俺姥娘還沒有去世,我陪著她老人家在鄉下過年──僅僅因為爐上坐著一壺水,我就突然想起了老蔡,想起了吳連行,想起了當年的開水和老王喜加。徹夜難眠。這時姥娘已經92歲。大年初一來拜年的人趴滿了一院子。姥娘還在那裡用心記著媳婦們帶來的一批批孩子,防止這些孩子在前一批磕頭中得過一顆核桃現在又捲土重來。人到中年的禿老頂表哥在院子裡興奮得已經犯了偏頭疼還在幫著姥娘支應著一批又一批客人這些客人已經不是1969年天真可愛的孩子現在臉上刻滿著苦難和滄桑更別說那些已經步履蹣跚的舅舅們了。何況,一些舅舅們和個別的表哥們,都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了。守歲的晚上你喝了酒,圍著爐火與姥娘東拉西扯。這時姥娘甚至說起了她十八九歲剛剛出嫁又回娘家串親的故事。在娘家住了三天,她要回婆家了,娘把她送了一程又一程。這時娘說:
「妮兒,你什麼時候還來?」
這是一個帶有根本性和穿透力的關於這個世界的哲學問題。但是當時似乎在你心中沒有留下什麼印象。於是你就有了1995年的痛心疾首。還有那個來給姥娘拜年的劉老扁表哥,撅著屁股磕了一個頭,爬起來揚臉看了看天──30年後它已經不那麼充滿著臭氧層,突然那麼家常地說:
「這些年怎麼就是不下雪呢?」
「記得小時候,一到過年就下雪呀。」
「應該是八月十五雲遮日,正月十六雪打燈呀。現在怎麼就不打了呢?」
「過去過年殺豬,豬血都是滴在雪地裡,現在怎麼一下就滴到乾土上了呢?」
劉老扁表哥銳利地詰問,也一下穿越了當年的開水和現在稀薄的臭氧層。它的意義不亞於世上本無光上帝說有光就有光的聖言,但是令我們失望的是,劉老扁表哥說完這些話,並沒有像上帝一樣將他的詰問和信仰堅持下去,對著天際發問之後,接著又像沒事人一樣世俗地跟我們攪在一起,端著自己的餃子碗加入我們的笑語歡聲。而他頭上的天空,還是沒有下雪,而他碗裡餃子餡裡在案板上或是木礅上剁的那塊摻著白菜和大蔥的豬肉,也是把血滴落在乾旱和寒冷的一刮就是一陣冬天的塵土的地上而不是滴落在溫暖和厚厚的大雪上。如果說對姥娘話語的忽略是你的責任最後你就自食其果的話,那麼現在劉老扁對自己話語的忽略就是他自己的事了。他也像1969年的白石頭對於開水的態度一樣,現在也要與這天氣和時空同流和污了。──但是,到了白石頭寫作的時候,劉老扁表哥當年所提出的問題,卻再一次撞到他的心頭接著就要作為一個問題重新提出來了。面對乾燥的天空,他要提出的問題是:
現在故鄉的冬天為什麼不下雪
過去的豬血都是滴在雪地上,現在怎麼就滴在塵土上了呢?
……
1969年,當那血在一片豬嚎聲中和人的喊叫聲中滴落或噴灑在雪地上的時候,旁邊還支著一口燒著開水的上下沸騰的大鍋──這個時候的水倒是真的燒開了。一道亮光閃過,豬的脖子上一拱一拱地就開始往下快速滴落著殷紅的鮮血,場院的雪地上,就綻開了一朵朵鮮艷的梅花然後就溶化成一條條讓人眼暈的殷紅的河。──30年後,這久不下雪的天氣,是不是也像當年我們給老蔡燒水或提水一樣,你對於我們也是一場溫不嚕嘟的陰謀呢。呼吸在乾燥的鼻腔裡穿行,也讓我們欲哭無淚呀。這個時候我們甚至比遇上歷史上一次次的兵慌馬亂和天災人禍餓殍遍地和屍橫遍野還更有理由地說上一句:
故鄉,你真是多災多難呀。
人為的製造對我們是不重要的,重要的倒是那冥冥之中無法料定的一切。當我們聽到或是聽不到金戈鐵馬從一個村莊橫穿過去舉著棍棒和鐮刀呼喊的聲音,我們因為有了歷史上的經驗倒是一切都能習以為常和不以為然;我們因為一時的激動和召喚,也能前赴後繼和赴湯蹈火;但是這一次次人為的輪換和一條條人血的河流,已經激不起我們半點激動、刺激、嚮往或是厭惡了。我們現在擔心的僅僅是:
現在過年的冬天裡,為什麼聽不到那輕微的一片片雪花像重錘一樣砸在土地上當然著也聽不到豬血砸在雪花上的聲音了呢?我們對這身體之外的聲音──當我們夜深人靜和再也聞不到拖拉機聲音的時候,突然想起和驀然回首,感到格外地傷心呢。
我們重視的已經不是人血──因為人血到處可見,哪一天的電視新聞中,都能讓我們看到世界各地的人血──我們現在重視的僅僅是,那豬血怎麼不滴在雪地裡而像人血一樣就那麼無足輕重地滴落在隨處可見的土地上了呢?
……
於是一片大大的雪花,像一記重錘一樣,砸到了我們的面門上。水管裡發出的長久的哼叫,竟像一首美妙的歌曲。拄杖的老蔡和已經去世的老王喜加,現在就成了我們回想當年的標誌。渴了你就讓我喝口水──當然是那不開的水。雖然我們也知道,我們在關心雪花、豬和豬血的時候,我們還是在關心自己;但是接著產生的問題是:我們還是我們自己嗎?當我們要認真回想的時候,那個30年前的11歲的少年,還是我們的身影嗎?從那裡變化到現在,聽起來倒像是別人的一段故事。當我們在秋天的瓜棚裡支起我們故事的架子時,一個11歲的少年就拿著一把砍刀離家出走了。他要告別雪花和豬血去嚮往人血了。於是這也就是人們從少年起就開始懶惰地棄難就易避重就輕老頭吃柿子專揀軟的捏的一個特性了。當我們把握不住現實的時候,就開始去把握自己;當我們對雪花和豬血無奈的時候,我們就一頭紮到了人血之中。當你生活在一個第三世界的瓜園裡,稍不留神就會忘記雪花和豬血,你就忘記了豬血和人血的不同,於是你就變得簡單和粗糙了。豬血已經被你凝固了,豬血已經被你凝結成塊狀了,接著你就開始將這塊血放到鍋去炒和燴、蒸和煮,又放了許多蔥姜和芫荽,然後連湯帶水的盛上一碗,轉眼之間就被你像喝涼粉魚兒一樣喝下了肚,接著你就以為自己有底了和可以一往無前了。30年後當你上了斷頭台當尼龍繩就要扼住你的咽喉時,你突然想起:
「我是喝過豬血的人。」
「我是吃過紅豆腐的人。」
「我是從秋天的瓜園裡告別故鄉的。」
或者你在刑場上大義凜然地說。而這時你恰恰忘記了馬燈和老蔡,忘記了雪花和豬血。秋天的瓜棚吹起習習涼風,並沒有刮到30年後。這時你接到女兔唇從巴黎來的第二封信。信上曲曲彎彎的法文如同西瓜地裡的瓜蔓。但世界上的第二封信,往往又是多麼地讓人躊躇啊,因為它往往是對第一封信的應答或詰問,調笑或生發。你在第一封信裡簡單說過你時下的心情──那個時候你還沒有想到雪花和豬血,你將你的心情和女兔唇的心情做了一番模擬,你說你現在的心情就和她在巴黎的房間裡把地上的麵包渣放到嘴裡的心情差不多,於是女兔唇理所當然地就把信上的你當成了現在的你──其實你在特定的時間和語境下一時的情感生發怎麼能概括你的整體和你的一生呢?你到郵局發信的時候心裡還發怵呢。你在信筒面前還猶豫了半天呢。你在寫完那封信的時候就已經開始否定那封信僅僅因為你苦於找不到另一種心情和系統來代替,就好像當你再也找不到當年的雪花和豬血你只好拿著沒有雪花的豬血或乾脆就是人血來替代一樣,你才寫出了這一切。不然你是不會借助仿真來壯大自己的力量和聲勢的,你說你自己就夠了,幹嘛說一下時下的心境還要拉上別人呢?──不恰恰證明你的無所適從和沒有主張嗎?不恰恰證明你的心虛嗎?你現在還有那麼敏感嗎?一摸就跳的敏感是不是裝出來的呢?──真實的情況恰好相反,這時你身上出一股人血你也失去了1969年的敏感,你已經是針扎不透和水潑不進死豬不怕開水燙的人了。但你一時情緒激動竟然老夫聊發少年狂,就真的拿根棒槌當成針了,就真的開始在信上胡說八道和仿真了。於是你也就把你時下的心情和她在巴黎屋子裡拾麵包渣時的心情人血豬血不分地混到了一起。等你寫完這封信你情緒的潮水退下去以後,你自己拿著這封信也感覺出了問題,你一定想到了當年的大雪、聽到了大雪之中的過年的聲音、聽到了那豬的掙扎的嚎叫和脖子裡的血滴落到雪地上的聲音和一朵朵梅花開放的聲音,於是你就用第二感管和嗅覺把自己止留在郵筒面前,但這時那個害人精小劉兒悄無聲息地來到了你的身邊,他倒是一個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人,他倒是一個迅速忘記歷史和只活在現在的人,於是他現實的氣息和人肉味,一下就將你的歷史感和縱深感給淹沒和混淆了。你一下就排除了歷史和只活在現在,你一下就過了今天不說明天有奶就是娘地把那封仿真和混淆的信,擲到了永遠的郵筒裡深不見底的心緒流動的海洋裡。於是在半個月之後你再接到女兔唇的針鋒相對的第二封信也就毫不奇怪了。兩個認真的人終於湊到了一起。也許女兔唇第一次拾麵包渣的時候確實和白石頭的心情相類似但是現在拾麵包渣的時候又有了改變,於是她就認真和不仿真地對白石頭的信倒是看不懂了。我拾麵包渣的時候心情是挺好的呀,拾是好的不拾倒是不好的現在白石頭怎麼把他的落寞貼到了我的麵包渣上來呢?僅僅是為了麵包渣,就好像白石頭僅僅是為了1969年的一碗開與不開的水,她就情緒激動的當然從另一個角度來看也是對白石頭動了真情地針鋒相對地回了一封長信。這封信的中心意思就是:她拾麵包渣的時候心情沒有什麼不好,她的心情好不好從來跟別人和環境沒有關係,除非她自己要不好,否則就永遠不會不好……云云。甚至把他們倆個之間應該討論的主要問題在上海開一個法式酒吧的事也給忘記了。記得白石頭在上一封信裡主要說的並不是麵包渣,主要還是說酒吧,現在女兔唇怎麼開始把次要矛盾當作主要矛盾給提出來了呢?──倒是把主要矛盾給忘記了。──誰說主要矛盾解決了次要矛盾也迎刃而解了呢?有時主要矛盾沒有解決,次要矛盾倒像柳樹的枝條一樣開始瘋長接著就蓋過了主要矛盾呢。白石頭坐在故鄉的瓜棚下──你這時返鄉時就沒有姥娘了──看了這封來信之後,頭上出了一頭不明不白的汗。他在那裡搖著頭喃喃自語地說:
「上封信是寫偏了。」
「是我耽誤了上海的酒吧。」
……
於是純粹因為一個麵包渣的討論和酒吧的耽誤,白石頭突然也對世界悲觀和重新恐懼起來,他甚至想:我哪裡也不去了,我不再離開故鄉了,我就在這瓜棚之下像瓜兒一樣花開花落的老去也沒什麼──我不思再生了。我不願再見到你們了。──這時他倒像30年前面對自己的指頭出血一樣,突然有了一種少年時代的敏感和自憐,流出了30年來第一次清澈之淚──已經中年的人了,突然流出了少年時代的清澈的淚──不再那麼渾濁和昏黃,又讓開始發胖的白石頭產生了一種驚喜。──於是他並沒有萬念俱灰。
1969年秋天在瓜田里看瓜的是老得舅舅。老得舅舅圓圓的大腦袋,走路一撒一撒的腳步。你是從他身上,第一次知道村裡的成年人夏天或秋天穿褲頭裡面是沒有襯褲的──一次你和老得舅舅一同爬樹,當他爬到你頭頂的時候,你無意之中往上看了一眼,你就看到了他大褲衩子裡的一切,這時你一下感到眼暈就好像你看到一個老婆婆第一次當著你的面不以為意地換褲子你才發現老婆婆褲子裡面什麼也沒穿你看到這一切感到眼暈一樣──大人的世界原來就是這麼簡單呀,就是隔了一層褲和隔了一層紙呀。於是白石頭到了成年和晚年,一直還保持著晚上睡覺脫得精光的習慣也就不奇怪了。老得舅舅看上去是如此木訥,耷拉著大腦袋,拖拉著腳步在瓜地裡遊蕩,但他動不動也說出一個驚人當然也是十分拙劣的謎語呢。一次他突然說:
一個小棍一挓長
一下插到你兩片上
……
是什麼?讓我們這群小搗子猜了半天。匪夷所思。最後還是他告訴了我們:
「說是一根香煙可以,說是別的也可以。」
老得舅舅,由這當年你給我們出的謎語,我們就知道我們為什麼會成為一地面瓜了。──並且,在1969年秋天的瓜棚裡,除了這首拙劣的謎語,別的你竟沒有給我們留下什麼記憶──這才是讓我們悲哀的呢。但就是這樣,你還對我們擺起過架子呢。當西瓜已經成熟的時候,當我已經會騎自行車已經到三礦去接過煤車已經給五礦打過電話於是我就認為自己在村裡已經成了一個頭面人物不能再讓麻六嫂在瓜地邊割草的時候偷偷摸摸塞給我一個瓜蛋子然後我一溜小跑地藏起來如果過去我是那樣的話還情有可原現在再這麼做就有失身份了我應該推開麻六嫂的手大搖大擺地走進瓜棚在光天化日之下讓老得舅舅給我打開一個西瓜讓西瓜露出鮮紅的瓤和飽滿的籽的時候──不但我這麼認為。所有的小搗子們特別是那些因為往五礦打電話反對過我現在實踐證明是反對錯了的人後來我沒有跟他們計較他們也意識到了這一點也想找一個機會來證明他們已經改正錯誤要換一種眼光重新看我的時候,他們也覺得如果他們仍讓麻六嫂夾帶私貨還情有可原,如果我再跟他們攪在一起不有些分別不但使我失面子使他們也感到不好意思──大家一致的意見就是讓我第一次在世界上開始光明正大地證明我們的身份──你對世界已經掌握得夠多的了──會在柏油路上騎自行車,到三礦接過煤車,往五礦打過電話──就好像一些成年領袖兼職過多讓人氣不平一樣,你隨便把哪個職位讓給我們,我們都能好吃好喝一輩子了;你隨便把哪一個歷史事件加到我們身上,都會讓我們理直氣壯和大搖大擺,何況你集了這麼多職務、歷史事件和功績於一身呢?你還是普通的搗子和白石頭嗎?不是了,你超拔我們已經有些日子了;放開你的腳步,拋棄我們這些骯髒和貼著地面低飛的雞,離開偷偷摸摸夾藏私帶的麻六嫂,去到廣闊的天空中翱翔吧,去做一次少年得志和有志不在年高的的雄鷹吧。別人是走向風雪和戰場,而你僅僅是走向一個瓜田和老得。老得你還不瞭解嗎?不就是那個木訥和笨拙得連謎語都出不好的人嗎?就是吃柿子,這也是世界上一個最軟的柿子了。──於是我們的白石頭,在1969年的秋天,也就上了這些小搗子們的當開始大搖大擺地走向瓜田和老得舅舅。──誰知結果證明你被12年後得了癌症的老得舅舅當頭打了一棒。為了這一棒,白石頭差點永世不得翻身。這時白石頭才看出了小搗子們的惡毒,也才明白看上去木訥愚笨的老得舅舅,在歷史的關鍵時候竟也露出了大智大勇。從此老得舅舅也成了一個讓白石頭感到恐懼的人──你也是讓白石頭對這個世界感到恐懼的罪魁禍首之一呢。當白石頭已經患了恐懼症之後,當白石頭已經開始恐懼的不是事件而是恐懼本身的時候──如果僅僅是這樣還好一些呢,這時白石頭恐懼的已經不是恐懼本身而是給恐懼找不到替身和附在物的時候,他怎麼能不萬念俱灰呢?──一場風雪,就使我們的白石頭的恐懼開始沒有限度和目標,就變得無邊無際和沒有盡頭,就成了一片迷霧讓你在生活中失去方向。你恐懼的不是事件的爆發或恐懼的本身,而是在沒有恐懼的時候你更加恐懼開始對這恐懼有所期盼。所有的事件和恐懼、所有的到來和時間都演化成一種恐懼的概念。為了這個概念你奮鬥不已,但是你永遠不知道這個概念是什麼。你永遠不能像抽刀斷水和拿刀砍人一樣將這一切給了結。──當你無能為力的時候,你還盼著這個恐懼總有一天會自行消退和自然消亡這時你也就失去鎖鏈還原了自由,其實當這個恐懼和你自己選定的附著物真的消滅和消亡的時候,你恐怕也就一下失去重心就像地球失去重心只能在太空中不停地飄蕩一樣,那時你的恐懼可真要漫無邊際和無所不在了。現在你的無所不在不是已經失去重心發展了嗎?你見到每一個人都要觀察他的臉色,你見到每一個物體都要考察它放得是不是位置,如果一個人的臉色不符常情,你就要擔心半天,如果一個物體你覺得它放錯位置,你就要在那裡重新擺放半天半天之中不是左了就是右了你一下也不知道這物體本來應該擺放成什麼樣子,你既隨著固定的人和固定的位置不停地搖擺,同時當別人已經固定了和暫時不搖擺了你的心還在那裡繼續晃運動呢。活著還是死去,原諒還是不原諒,什麼時候來,是一個什麼樣的姿態,來的是萬千種頭緒中的哪一絲和哪一縷,你整天悶著頭在縝密周詳地考慮的就是這個。它佔了你一生的絕大部分時間。你對世界的揣想和假設、你對世界的擺放和搖擺已經超過了你對世界和人生的度過。這也就是你寫這部作品的假設性前提和對世界重新擺放的根本原因。你的一舉一動,你的一針一線,你的字裡行間,都透露著你的縝密和敏感的心。就這樣小時候你還試圖充大呢,就這樣1969年你還大搖大擺和理直氣壯地走向老得舅舅呢。於是老得舅舅給了你當頭一棒也就不奇怪了。老得舅舅看著你大搖大擺地走來,說不定他在那裡倒有些奇怪呢。他偏著頭惶惑地看著你。直到看清支撐你大搖大擺的原來是眼中和身體裡的恐懼,他才放心了。想:
「這恐懼不是我造成的。」
「我對他恐懼的造成沒有責任。」
「原來這恐懼並不是對我而來。」
「他走到這裡並不是為了西瓜。」
「他的虛張聲勢讓我感到奇怪。」
「他的裝腔作勢讓我感到憤怒。」
「我感到這個小xx巴孩所做的一切對我是一種挑戰。」
「我感到這個小xx巴孩所做的一切對我是一種污辱。」
……
於是當白石頭走到瓜田的中央走到了老得舅舅的面前,極力用平靜的口吻談判的口吻甚至是漫不經心和理所當然因此就帶來了一些成年人的玩笑的口吻就像是買一碗雜碎接著要添湯一樣地在那裡說:
「不過了,再給添一碗湯。」
「老得舅舅,瓜已經熟了。為什麼不殺瓜呢?」
老得舅舅這時就胸有成竹和毫不驚慌了──甚至還有些鄙夷,也開始用平靜的口吻談判的口吻漫不經心的口吻當然也是成年人的玩笑的口吻用炒菜的勺子擋住了伸來的湯碗:
「還是別添了,你不過,我還要過呢?」
「瓜還沒有熟,怎麼能殺瓜呢?」
馬上給了白石頭一個反問。30年後,當白石頭一股腦都把自己和所有的小搗子沒有成為英雄而進城當了民工的責任推給了已經得癌症去世有口也講不清的老得舅舅,一次想起往事和身前身後事,又在那裡自言自語和喃喃自語地說:
「從小遇到的是一個老得,你讓我們怎麼成為雄鷹呢?」
「一個阿拉伯漢子塞給英雄的是左輪手槍,而老得舅舅告訴我們的是西瓜沒熟。哪差哪兒了!」
云云。讓明智者和明戲者聽了一笑。──就是小的時候塞給你一個導彈,到頭來你還會是這個德行。西瓜的不熟,也是你造成的。倒是他對老得舅舅的橫加指責和漫畫化的批評──久而久之,也是隔牆有耳和太陽有耳──越過960萬平方公里傳到了老得舅舅的兒子大椿樹表哥耳朵裡,大椿樹表哥不幹了。一次白石頭在草青青來幼鹿鳴的時節又回故鄉的時候,就被大椿樹表哥堵到了村頭糞堆旁。大椿樹認真地說:
「哥哥什麼地方得罪你了?」
倒是弄得白石頭在那裡一楞:「沒有哇。」
大椿樹:「這就對了。打小在一起,我沒有什麼對不起你的地方;那年你往五礦打電話,我還是贊成和擁護你的。」
白石頭想了想說:「那是。那是。」
大椿樹:「既然我沒得罪你,你怎麼總是背後說俺爹呢?」
白石頭又一楞:「沒有哇。」
大椿樹接著就舉出一串名字──以後交友也得注意呀──都說他親耳聽到過白石頭在喃喃自語的時候內容有涉及到老得舅舅的──說得最多的是王朔、童忠貴和管謨業。而且都是不讓他吃西瓜的。甚至都傳到了美國。說著說著大椿樹就有些著急了:西瓜沒熟就是沒熟,一個沒熟的西瓜,還要放到幾十年後再打開嗎?吃了這西瓜你就成為雄鷹了?不吃這西瓜俺爹就誤了你一生?一切都是俺爹的責任所有的屎盆子都要扣到俺爹的頭上嗎?一些人到底是怎樣對待教育的?有多少中小學生失學和在危房裡上課而你們還在大吃大喝貪污腐化頓頓吃肉丸和三陪過後盡開顏……當然說著說著大椿樹也像喃喃自語的白石頭一樣有些不著邊際和抓不住重點了。看來到底是同齡人呀,大家都提前患上老年癡呆症了。最後還是白石頭聽著聽著,首先鬆了一口氣,才主動替大椿樹把話題拉了回來──不然兩個人同時在那裡自言自語和喃喃自語最後兩個人就永遠不能相交了;趁著大家還沒有到那種地步,白石頭還是以大局為重地把它拉了回來,還是拉了大椿樹一把和向他提了個醒。於是在那裡拍著大椿樹的膝蓋說:
「原來是為了這個,原來主要是說老得舅不讓我吃西瓜的事,而我幾十年後還趁著老得舅舅先走了一步在那裡搞秋後算賬──是不是主要說的是這個?如果是的話,我們就放下教育先說西瓜。西瓜都弄不通,何談教育?」
這時倒是大椿樹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了,他想了想自己的中心意思和現實不高興的主要原因,接著又生氣了:西瓜和教育,怎麼沒有聯繫呢?幾十後過去了,為了一個西瓜還背後說俺爹──這是不是缺乏教育的表現?你是不是這樣說的?大家傳的是不是事實?白石頭這時又鬆了一口氣,開始對生活全部買單,將嘴貼到大椿樹的耳朵上說:
「是事實,是這樣說過──還是老弟我年記大了,自已也不知道整天都在喃喃自語些什麼。可能涉及到老得舅舅了。如果因此傷害了老得舅舅的亡靈和你的感情的話,我馬上向你們父子道歉,保證今後不說就是了──不經你提醒我不明白,一經你提醒我也想通了,事情已經過去30年了,再說還有什麼用?再說也回不到1944年或是1969年了,我們也拿不到左輪手槍了,說也是白說,不但傷害了老得舅,自己想想也空對傷心──就是不為老得舅,純粹為了自己的身心健康,今後也不說了。你就放心吧。同時我還要告訴你,我說老得舅的時候,並不是單說他的壞話他因為一個西瓜就把我們變成一地面瓜和將下一代引到哪裡去的不好的一面,同時我還自言自語和喃喃自語地說過他不少好話呢你們怎麼就不傳呢?──從王朔到管謨業再到你──你現在秋後算賬怎麼只給我大斗進小鬥出算不好的一面怎麼就忘了算好的一面呢?我還表揚過他的人品呢,我還說過他是一個木訥的人是一個忠厚的人是一個勤勤懇懇和任勞任怨的人腦袋圓得也像西瓜──自從告別了老得舅,再沒有見過一個腦袋像他那麼圓的人!……」
本來白石頭不自作聰明地說他表揚過老得舅舅,只承認他背後攻擊過老得舅舅在那裡檢討一番也就完了──過去說的,承認;今後怎麼辦?改正;但是白石頭自作聰明地又在那裡加上了一段表揚,大椿樹馬上又生氣了──這次不是生氣過去的謠傳而是生氣現行的對老得舅舅的評價。大椿樹說:
「你如果背後不這麼評價俺爹的品質我不生氣,你這麼評價俺爹就可見你背後把俺爹毀成什麼樣子了──可知你這樣對俺爹的表揚,比聲討西瓜還歪曲俺爹和讓他的後代生氣呢。你把俺爹看成什麼人了?你以為他就是一個木訥的老實疙瘩?你跟他接觸的也就是那麼表面的幾次,也就是你大搖大擺的時候不讓你吃西瓜,我夜夜睡在他身邊,你知道他夢裡囈裡都說些什麼?」
白石頭一楞:「都說些什麼?」
大椿樹:
「說的都是殺人放火的事。說的都是你前三卷裡寫的那些不著腔調和雲裡霧裡的事。你以為你已經很聰明了?說到底,你也不過是趁俺爹不在的時候在那裡重現和抄襲俺爹罷了。」
這倒讓白石頭大吃一驚。不管大椿樹是什麼目的吧,不管他說的是真是假吧,不管他出於什麼動機是不是胡說八道純粹為了在氣概上壓倒對方於是就不擇手段吧,但他一下子還是抓住了問題的實質打到了白石頭的痛處,一下就把白石頭逼到了牆角。白石頭張張嘴沒有話說,再張張嘴還是沒有話說,於是只好對世界和老得表揚的錯誤也如數買單。於是在那裡自言自語和喃喃自語地說:
「看來還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呀。今後說不得老得。今後說不得老得。」
「既不能怪左輪手槍,也不能怪老得。」「關鍵還是怪自己。」
「老得還是好老得。老得也不該負這個歷史責任。」
這時大椿樹倒在那裡高興了,說:
「這就對了。這就對了。」
於是從此,在白石頭心中,因為過去的老得,大椿樹的地位也一下提高了,也開始成了讓白石頭感到恐懼的一部份。白石頭又在那裡自言自語和喃喃自語地說:
「一切也不怪大椿樹,一切也不怪大椿樹!」
當以後朋友們問起白石頭認不認識老得和大椿樹的時候,白石頭一方面感到心有餘悸,另一方面也為自己又在世界上找了一個恐怖附著點而興奮──不是比恐怖總找不到落點要好嗎?──也是拿著雞毛當令箭──於是一方面痛快地答應下來說「認識」,一方面又怕大椿樹將來秋後算賬有些心虛地說:
「說是認識,但也只是在少年的瓜棚裡見過他──可老得舅舅見得人多了,南來北往的人天天不斷,我認識老得舅,誰知道老得舅認不認識我呢?──或者說,只能說見過,不敢說認識。」
「大椿樹是我表哥,小時候和他一塊玩過尿泥。我從他身上學到不少東西,但是認識和消化得還不深刻──於是,怕也不能說認識吧?」
就像買了雜碎要添湯一樣,一面用開玩笑的口氣來遮擋自己的被動和尷尬,將碗伸了上去:
「大哥,不過了,再給添一碗湯。」
一面用手遮擋住前方如同遮擋前方來的光一樣:
「我見不得老得。」
「我見不得大椿樹。」
大椿樹初聽這些傳言還很高興,自命不凡的白石頭,也不是不可戰勝嘛;迎頭痛擊一次,還是有進步嘛;但是久而久之,他開始嗅到味道有些不對,認識到這也是白石頭陰謀的一部分,於是也像雜碎湯的老闆發覺了添湯者的陰謀一樣,馬上就把鐵勺給伸了過來,擋住了白石頭恬著臉遞上來的碗──也像當年的老得舅一樣,用得也是一種玩笑的口氣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還是別添了,你不過,我還要過呢。」說:「你怎麼見不得我呢?你怎麼就見不得我爹呢?你真是被我們父子嚇壞了呢,還是為了你自己的什麼陰暗和見不得人的心理在這裡裝孫子呢?你一開始這樣說還沒有什麼,怎麼說著說著我就有些心驚肉跳呢?俺爹在墳裡的亡靈都不得安寧。湯不要再添了,話不要再這麼說了;如果你還要這麼說下去,我就要從反面理解了!」
白石頭另一方面的陰謀就這樣流產了。在世界上的恐懼又失去了一個附著點,於是整天又開始慌裡慌張和魂不守舍。只要別人一提秋天的瓜棚,他就搖著手說:
「以後再不說老得。」
「以後再不說大椿樹。」
說著說著無意中又說出一句:
「以後再不說秋天。」
於是無意之中又從另一方面得到靈感,又把這附著點像抓到水裡的一根稻草一樣加到了1969年的秋天頭上,於是又成了:
「我見不得秋天。」
接著開始在遇到秋天的日子裡索索發抖和恐懼非常。發抖一陣,大汗淋漓一陣,就像吸過鴉片一樣要舒坦一會呢。雖然這陰謀最後也被大椿樹發覺了,但秋天是大家的,比不得個人和你爹,於是大椿樹也只好作出不屑的態度將手往身後戳了一下──他是多麼地不可救藥呀,才大度的讓了他一碼。就讓他說秋天去吧,秋天總要過去,寒冬總要來臨,到了冬天沒有雪花,到了冬天豬血滴在塵土飛揚的地上,已經中年的白石頭,這時你不就像寒號鳥一樣要躲在石縫裡索索發抖嗎?1969年的冬天和秋天固然是大雪紛飛和涼風習習,但是現在你把1996年的冬天和秋天附加到1969年的秋天和冬天頭上──這時左輪手槍、大椿樹和老得舅舅還在其次──你的恐懼不就附加得更加錯位和荒唐了嗎?我們讓你回到1969年,是因為你對1969年和2996年在前三卷裡已經附加得夠多了,現在讓你用一個清明和真誠的現實作為一個鉛鉈和水桶來拉住它們,沒想到你還是按下葫蘆起了瓢地又原本照搬地回來和附加上了。你就不能老老實實地在1969年呆著嗎?你非要把你現在和將來的成年人的苦惱和恐懼,生生地加在一個11歲孩子的頭上嗎?就不能讓他們像花朵一樣開放過一陣舒心和無憂無慮的生活嗎?就不能讓他們清靜一會兒單純一些無目的一些嗎?就不能忘懷釋懷去他媽的一些嗎?就不能拋棄現實主義一會兒讓我們回到浪漫的因此也是更加現實的1969年一會嗎?你現在需要做的不是合成而是剝離。你現在需要做的不是尋找而是拋棄。──請把1969年和1996年或是2996年給剝離開來吧,請暫時讓1969年呆在30年前的水中沉穩不動吧,請暫時讓1996和2996給孩子們讓開一條大路吧。
……
接著我們開始剝開1996或是2996年而回到1969年甚至連業已沉重的敘述中的1969年的秋天和冬天也剝離開了,暫時回到了輕鬆的1969年的春天和夏天。春天和夏天不涉及大雪及豬血,春天和夏天只有欣欣向榮的草木和花朵。夏天裡白天驕陽似火,但晚上涼風習習。那畢竟是一個臭氧層堆積的夏天。驕陽似火的時候我們將茄子放到機井水上去沖,一直將茄子沖得黑紫,然後放到嘴裡去吃──它是多麼地甘甜;涼風習習的晚上,我們扛著鋪蓋走到了打麥場。鄉村打麥場的天空萬籟俱寂,我們頭頂上是滿天的繁星。我們赤身裸體躺在打麥場上,雖然和這星空有些不太協調,但是我們也有許多感覺和欲言又止呢。村莊這時成了一堆塑像,爹娘早已經進入夢鄉。這時我們沒有負擔──我們還不知道1996年為何物,我們環顧左右,不知言他;我們思緒萬千,可又抽不出要說的一絲一縷。我們身邊沒有姑娘,呂桂花已經離我們而去,牛三斤已經在五礦被狂風中的窗戶拍死──生活的詩意一下子全部消釋,何況明天或是後天又有幾個村裡的表姐要嫁人。不嫁人之前,我們看著她並無可愛之處,在一起幹活的時候我們還用一塊烤焦的白薯來耍弄她;現在她要嫁人了,我們心裡倒是對她湧起了無限的深情。她要去的村莊叫什麼?她要嫁得人是誰?過去我們想都沒有想過,現在我們都格外關心和憤恨。──一個素不相識的東莊表姐──我們的村莊分東莊西莊──嫁到十里之外,在她出嫁的當天晚上,我們竟突發奇想地跑到那個村。雖然過去素不相識,但表姐一聽我們來自老莊,拉著我們的手,一下就淚流滿面。
「我的好兄弟。」
接著嗓子在那裡哽咽。站滿一屋子的黑瘦小身子,這時像一尊尊塑像一樣肅穆。──當我們躺在打麥場想著明天又要有表姐出嫁的時候,而這個表姐我們還對她玩過惡作劇──白薯烤好了而不讓她吃,讓她在一邊干看著,我們都無著無落的哭了。所有的親人和人們,我們想念你們,在這1969年的打麥場上。從此再沒有一個時刻能讓我們這群搗子這麼胸懷人類和放眼世界了。如果說當時我們只是一種自憐和對自己身體之外事物的敏感和憂愁,是一種少年時代應有的煩惱和胸懷的話,那麼當我們成年之後,我們都四處分散和煙消雲散了,呂桂花已經變成了一個水缸,出嫁的表姐們都未老先衰地開始頭髮裡藏著麥秸胸前露著一對紫黑的大奶的時候,這時見面再也拉不起手來的時候,我們想到當年的打麥場和新房的味道──表姐,你在出嫁前夜對未來和明天的嚮往和擔心的時候,我們又該說些什麼呢?──我們並沒有將我們的當年給忘記。我們將我們的小手反扣到我們的後腦勺上,我們將我們黝黑的小身子放倒在一堆麥秸上,我們對著密麻的星空欲言又止。如果這個時候讓我們大哭一場也毫不做作,但是我們沒有哭,反倒從另一個極端走回來放聲唱歌。我們唱什麼呢?作為一群十一二歲的鄉村孩子,我們又是一群沒有自己歌的少年。我們張張嘴,不知該唱什麼;我們張張嘴,又不知該唱什麼。不但我們不知該唱什麼,就是當年的成年人和後來當我們成為成年人之後──不說1969年就說這以後──你們知道自己該唱什麼嗎?只是在偶爾的興奮中,不唱就不足以表達自己的心情非要歌之舞之才能將自己發洩出去的時候,我們僅僅是唱起了別人給我們譜成和規定的歌──原來我們唱的還是別人。──當然這個時候我們唱什麼和舞什麼都已經不重要了,歌和舞這時僅僅成了我們的一個借助,就好像我們把恐懼附加在誰身上一樣,但是那發出的聲調和舞起的身姿,畢竟不能確切的表達我們的含義呀。但是,當我們沒有自己的歌和自己的舞的時候,我們也只能這麼湊合了,就好像我們沒有固定的愛只好博愛一樣,就好像我們心裡正受著創傷我們見到每一個人都想眼淚汪汪地上前拉住他的手傾訴一樣──哪怕這個時候你碰到一個乞丐也會格外地施捨。在表姐出嫁的前一天晚上,不管我們唱什麼,都像面對滿桌的食物沒有一碗屬於自己的麵條或雜碎湯我們還是吃得賊飽一樣──最後主人問我們:
「吃得怎麼樣?」
我們鄭重其事地點著頭:
「吃得挺好。」
當我們面對著星空前思後想欲言又止心中有說不出的柔情和思念我們沒有別的渠道可以發洩只好把痛哭改成唱歌而又沒有自己的歌於是就失去目標和沒有固定的目標胡唱一番之後主人問:
「唱得怎麼樣?」
我們鄭重地抹著臉上的淚說:
「唱得挺好。」
「唱得挺過癮。」
當然我們唱著唱著,就超越歌詞動了真情。當時我們愛唱的1969年的歌曲有三:
一,《南飛的大雁》──歌曰:
南飛的大雁
請你快快飛
捎個信兒到北京
革命戰士永遠想念毛主席
敬愛的毛主席
請您放心
革命戰士為您刀山敢上火海敢闖
革命戰士永遠跟您鬧革命
……
在這寂靜和星空滿天的鄉村夜晚,我們唱得柔情似水和壯懷激烈。甚至我們覺得歌詞僅僅就這麼兩段,還不夠我們抒情的。我們的情懷還沒有到抒到極致一切還意猶未盡歌詞怎麼像兔子尾巴一樣就沒有了呢?我們對歌曲沒有第三段第四段對一切沒有第三段和第四段的歌曲都憤怒無比。怎麼能這樣呢?我們什麼還沒來得及對毛主席說呢。我們少年的孤寂和煩惱,我們對世界未來不可把握的擔憂和嚮往,我們對表姐們、對呂桂花、特別是根據歌詞大意對南飛的雁對自身對異性當然說起來也有些對毛主席因為我們從來沒有見過毛主席於是這裡的毛主席也就概念化擬人化和私人化了,我們就在「毛主席」裡面偷梁換柱和加了許多私情──的感情到哪裡去寄托?我們在一個革命化的語錄口號橫行和高唱的年代能夠這樣夾帶私情,也證明我們的故鄉和人民是多麼地富有生命力和壓抑不住的想像力呀,又是多麼地善於將具體擬化成抽像呀──讓驚心動魄的革命一下就變成私人感情的寄托和鄉村夜晚的思念了。唱著唱著,我們甚至連歌詞和曲調本身都超越了呢,我們已經不知道唱的是什麼和喊的什麼這時唱什麼和喊什麼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們在那裡唱和喊也就夠了,於是我們無邊的思念和情感,一群鄉下孩子對世界和未來的終極關懷包括對自己的傷感、敏感和對不可知的畏懼,全部在一隻南飛的大雁身上噴薄而出了。不只是寄托,還是噴湧──除了表姐出嫁,那時我們對自己最為擔心的是──特別是看到自己指頭出血或是在暮色和炊煙中看到無邊袤遠的宇宙時──我們已經開始擔心自己與世界關係的根本:
假如我明天死了怎麼辦?
我明天會死嗎?
我什麼時候死?
……
想著想著,就不寒而慄的在那裡索索發抖。就在那裡想喊想哭和想跪到地上去乞求上蒼。等你情緒稍微平靜之後,接著你的疑問和擔心會轉化成:
我還沒有接觸過異性,什麼時候接觸異性我又不知道,那麼我會在接觸異性之前死掉嗎?──雖然這個事實還沒有到來,但是這樣一個問題本身也夠叫我恐怖和擔憂的了──如果是那樣的話,我可就在世界上白走一遭;因為我在這個世界上連異性是什麼樣和與異性瘋狂地在一起是什麼情形還不知道呢。
……
當你的情緒終於平靜下來,接著你的擔憂又會漸漸地將目的固定化。這時你會想:
在這個世界上屬於我的異性在哪裡?她現在生活在世界上的什麼角落?
……
接著你對世界都心疼的哭了。這時你的思念和具體的延伸可不就附加到表姐和偉人身上了嗎?──30的年後你看到古往今來的詩人往往都把偉人虛擬成「美人」渺渺兮予懷,望美人兮天一方──燈下閱讀的時候你還不理解,現在你就理解了。本來一切的詰問和擔心都是不可名狀和無可敘說的,現在因為擬人和具體的開始,你也就和隨便那一首歌的情緒同流合污和一拍即合。南飛的大雁、表姐和毛主席就是我們的「美人」──大雁和表姐無足輕重,但是敬愛的毛主席,請你在天之靈原諒我們,30年前我們對您老人家的偷梁換柱和橫加猜想毫無惡意,就像30年後我們看到京城的面的和修自行車的鋪子裡都掛的都是您的頭像,我們會陡然產生一種思念一樣。歌曲只是我們一種無邊情緒的寄托。未來的姑娘,也僅僅是一個附著物。我們擔憂著具體,但我們的思念和擔憂卻又遠遠超越了這些具象。是在具體之中,又在具體之上。是在雲霧之中,又在雲霧之上──也只有這樣,我們的心緒才能和廣袤無邊和浩瀚如煙的星空相匹配呢,我們才能和毛主席晚年對於哲學和人類的思考殊途同歸呢。在這樣的夜空和這樣的打麥場上,不要說南飛的大雁,就是北飛和北非的大雁,不管他是革命或是反革命,都沒有一首歌曲能夠代表我們的情緒和我們的心呀──我們和您,毛主席。於是我們也就乾脆不挑揀了。倒是什麼歌曲對我們都一樣了。我們也就隨便找到一首歌曲在那裡唱起來喊起來歌起來舞起來唱著唱著我們就自動到達了我們的中心、我們的所知和我們的獨處──思念和擔憂這時也顯得十分外在化了。到了第二天你們還問:
「昨天晚上你們又在打麥場上唱歌了。」
我們鄭重地點了點頭。
「昨天晚上你們又在唱革命歌曲了?」
我們又鄭重地點了點頭。
「你們又在思念毛主席了?」
我們鄭重地點了點頭。
「聽上去你們唱得還是挺動情和挺激動的。」
我們鄭重地點了點頭。
「你們唱著唱著都哭了吧?」
我們鄭重地點了點頭。
……
雖然你們說的一切都不著邊際和隔靴搔癢,但是你們說得都對。於是我們又在這裡毫無分歧地達成一致了。──也下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覺得思念毛主席的《南飛的大雁》的歌詞只有兩段是不夠的。我們的思念怎麼能用兩段概括呢?怎麼能讓這些情緒攔腰斬斷和戛然而止呢?──大雁南飛之後,我們的思緒到了無邊也就穩定和踏實了。我們飛躍了將來、無邊、宇宙、生死、異性、呂桂花、表姐──在這一切敏感、傷感和傷心的情緒暫時過去還沒有捲土重來的空擋裡,就好像我們成年之後在兩個恐懼之間的空檔裡一樣,我們集體都放下心來了。一個風潮剛剛過去,另一個風潮還沒有來臨呢。也就在這個時候,我們突然又爽朗起來。不要以為我們的童年全是憂愁的歲月,我們在憂愁和憂愁之間,也有笑語歡聲的爽朗和不顧一切的蠻野呢。這個時候什麼都不在話下,包括將來、無邊、宇宙、生死、屬於你的異性、呂桂花和表姐。我們已經拋棄了抽像,現在我們只對具體和現在感興趣。我們開始調皮、戲嬉和胡鬧──不遵守世界的一切既定、規矩和路線。這時月亮升上來了,朗朗世界,蕩蕩乾坤,打麥場上一片光明,我們不爽朗誰爽朗?我們不高歌誰高歌?於是就又引吭高歌起來。但是這個時候我們已經不再唱憂愁的歌,我們要讓歌聲昂揚起來──當然就是昂揚,我們也沒有自己的歌,但是因為我們在爽朗之前對憂愁和恐懼的歌唱已經有了實踐了,這時我們的調皮、戲嬉和胡鬧,我們的爽朗和昂揚也就有經驗可以借鑒了。世界本來就有一條規律,相反的兩極,不同的情緒,到頭來都是殊途同歸的。就像世界上雖然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但是世界上也沒有絕對的愛和絕對的恨──愛和恨是可以轉化有時愛才是恨和恨才是愛一樣。於是我們也就毫不費力地撿起了一個或者說是順手牽羊拾起一個歌曲在那裡引吭高歌地唱上了,就開始抒發我們的革命豪情和爽朗的開心和寄托了,就開始表達我們的壯志和胸懷,訴說我們的追求和目標了。在一種共同的豪情下,我們突然感到有些傑出人物也不算什麼了,他不過也是藉著一時而不是全部的情緒暫時忘了憂愁和恐懼只是懷揣著月亮升起時候的爽朗和決心就上路了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他也是片面的只知道愛和恨的單純含義只知道朋友就是朋友敵人就是敵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於是他也就沒有什麼了不起也不過是我們這群搗子中的片面者我們不管他背離了瓜田而我們還是瓜田中的一群面瓜的事實我們就判定我們相差無幾說不定我們比他們還更全面更豪爽於是我們也就居高臨下地更加寬慰和放心了。我們也就更加大膽地可以高唱可以隨便挑什麼歌了。挑什麼歌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不管什麼歌都能同樣寄托我們的豪爽和昂揚──在當時鄉村的舞台上,那些匆忙上馬和土法上馬的村莊劇團所唱的樣板戲給我們帶來了多少興奮和歡樂呀。──家家還有一個小喇叭,一根電線扯過來,「哇裡哇啦」就唱起了樣板戲──我們每天在舞台上和喇叭裡聽的都是這個,我們自己就變成了胡傳奎和阿慶嫂──胡傳奎問得好:阿慶呢?就好像是問呂桂花:老王呢?或者是:牛三斤呢?──我們看到舞台上的鐵梅和喜兒,就好像突然找到了自己在這個世界上的姑娘。這時她們唱的什麼就像我們在打麥場上要唱什麼一樣是不重要的。我們看著你在那裡穿著戲服和打著胭脂在馬燈下走來走去,我們幻想你下了舞台就跟我們回家。台下人頭攢動,我們大呼小叫。誰說我們鄉下少年沒有情調和不注重氣氛呢?這就是我們和時代共同攜手創造的一例。就好像30年後我們作為民工進城,你也能在街頭看到我們穿著廉價的西裝滿懷豪情地站在街頭向自行車人流中的姑娘乜來乜去呢。──那是一個讓人興奮的年代。台上唱著唱著,還突然伸出兩隻長號,等鐵梅的拖腔唱完,抓住尾巴再「嘟嘟──」地懷念一陣。除了台下和台上,我們還特別關心後台的一切呢──我們爬上檯子鑽到幕布之中。阿慶嫂和鐵梅在台上互不相干,怎麼到了後台就湊到一起嘀嘀咕咕呢?──她們在說些什麼?座山雕和喜兒原來是夫妻。郭建光和劉副官原來在後台是一個人。阿慶嫂和鐵梅,還有喜兒和柯湘,為什麼突然鑽出幕布向黑暗的野地裡走去了呢?她們要去幹什麼?楊白勞也想跟著去,被一群戲中的英雄婦女給哄笑著趕了回來。這時小豬蛋和大椿樹故作聰明地說──其實他們不說我們還能不知道嗎?現在他們自作主張地將這神秘給挑破了,反倒讓我們氣憤──:
「她們肯定撒尿去了。」
「這是女人的習慣,撒尿也要結伴。」
「她們要走到看不見人的地方才解褲子呢。」
「看,她們已經蹲下了。」
「她們已經撒尿了。」
……
接著大家就不說話了。不知道誰還憤怒地吐了一口痰。這時我們又有一個擔憂:她們最好只撒一下尿就夠了,千萬不要解大便。撒尿對我們有美感,一解大便可就破壞了我們的幻想了。也就是從那個時候起,白石頭養成了不但關心前台還關心後台,不但關心桌上的菜還關心廚房剝蔥剝蒜的習慣。最後的效果就是不管反映到生活還是反映到藝術上他就比我們深刻了。當別人讚揚他的時候,他就往往會不著邊際地自言自語或是喃喃自語地說: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呀。」
……
所以當一群搗子在月亮升起的打麥場上要告別擔憂和恐懼唱一下豪放和爽朗的歌時,大家就開始在八個樣板戲中挑來挑去。幸好是一花獨放,讓我們挑選起來不傷腦筋。我們不用費什麼勁當然還是費了很大勁大家對待八個樣板戲就像揀爛梨或是挑爛桃一樣在那裡扒來揀去──正因為是八個,意見也不太好統一呢;只是揀到最後,筐裡已經沒有什麼爛梨可供挑揀了,大家才以三分之二的壓倒多數排除了胡傳奎和阿慶嫂、鐵梅、喜兒還有不爭氣的楊白勞──女兒都讓人騙去,你還喝什麼滷水呢?──終於選到了郭建光頭上。也就只好是他了。也就只好是《十八顆青松》。我們的搗子正好是18個,大豬蛋、大椿樹、禿老頂和劉老扁、小劉兒和白石頭……還不是18顆爛梨一樣的青松嗎?於是我們就慷慨激昂地唱出了我們心中的1969年的打麥場上的豪放和爽朗。冰盤一樣的大月亮,就在我們的合唱聲中冉冉升起。
要學那
泰山頂上一青松
挺然屹立傲蒼穹
八千里風暴吹不倒
九千個雷霆也難轟
(多大的汽派,我們要的就是這個。我們無往而不勝。讓他們都見鬼去吧。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一些吧!我們再不是那悲悲切切和庸人自擾的人了。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我們的胸懷一下就開闊了。媽的,還有什麼恐懼和擔心的?為什麼非要在恐懼和恐懼之間夾縫裡求生存呢?我們不怕!一切的恐懼和煩惱,就當作是對我們的修煉吧。世界上所有的一切,都成為我們的附著物吧。當我恐懼你們一切的時候,我也就一切都不怕了。當我對你們的一切都膽顫心驚和不知暴風雨什麼時候會來的時候,我也就無往而不勝了。暴風雨,來得再猛烈一些吧!)
烈日噴炎曬不死
嚴寒冰雪鬱鬱蔥蔥
枝如鐵
干如銅
傷痕纍纍
倔強崢嶸
崇高品德人稱頌
俺十八個傷病員
要成為十八顆青松
……
但是我們和18個傷病員還是有區別的。雖然都是受傷之後的堅強不屈,但是因為我們受傷部位的不同,你們受的是外在的槍傷,我們受的是心中的創痛,於是我們在豪爽的同時,也不像你們那麼乾脆呢。我們在豪爽的同時,還有一種對從無見過面的朋友和從來沒有見過的遠方的呼應和懷念呢。還有一種「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的感覺呢。我們在唱出豪情的同時,還生發出一種溫柔、懷念和迎接的意味,於是它就和前邊的傷感和恐懼有了遙相呼應的效果我們的感覺就進入一個自己的信道而不是別人的歌詞。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唱出的才是自己的歌而不僅僅是樣板戲。我們唱的不單有前台還有後台,不單有指導員還有阿慶和阿慶嫂,不但有這齣戲裡的阿慶和阿慶嫂,還有別的戲裡的鐵梅和喜兒呢,不但有戲之內,還有戲之外月光之下的小便。不但有與這戲有關的一切,還有和這一切沒有關係的朋友和親人呢,不但有已經出嫁和就要出嫁的表姐,還有已經和我們離婚的呂桂花和已經被窗戶拍死的牛三斤呢,不但有這些我們認識的親人,還有那些我們不認識的大路上行走的所有面善和和藹的人──親愛的叔叔大爺們,我們肯定能一見如故──甚至包括那些我們一見就發怵的人,現在也在我們的思念之中。30年後,白石頭在一次酒宴上碰到一個徐娘半老的女人──飯前飯後,都對這女人照顧得格外體貼;酒沒喝完,就主動給她加滿了;話沒說完,就給她找好落腳的餘地又挑出一個新的話頭;酒宴結束了,白石頭又彬彬有禮地替她穿上了外衣。這女人被白石頭弄得興奮異常,以為徐娘半老又找到了知音千年的鐵樹今天又開了花──要梅開二度了嗎?於是在穿好衣服之後沒有立即走人,站在那裡像剛才談話一樣等著白石頭再提出新的安置──總不能挑動半天而沒有結果吧?但是這時白石頭彬彬有禮地說:
「請你回家之後,特別地替我感謝你丈夫。」
這女人一下楞在了那裡。以為是白石頭對她的戲弄。於是脫口而出毫不冷靜地問:
「為什麼?」
白石頭答:
「上次在一個飯店的大堂裡陌路相逢,他對我竟是那麼地和藹可親!」
這個女人馬上從另一種庸常的意義上來理解這句話,以為他說的不是事實和他的真實的心情,而是對她年齡和徐娘半老的後悔──挑動了半天,又懸崖勒馬了,於是就大怒──還好,出於身份和教養,沒有跟他馬上翻臉和破口大罵,而是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然後蹬著自己的高跟鞋「蹬蹬」而去。一下倒是把白石頭尷在了那裡。這時有朋友上來勸他,說:
「這樣的女人,不要理她。」
或者:「這樣的女人,你招她幹什麼?」
或者:「沒看人家多大年齡了?」
或者:「你這戲做得是過頭了一些。」「換誰都得跟你急。」
連朋友都把這事當成了假戲真做。這時白石頭由衷地歎了一口氣,自言自語和喃喃自語地說:
「我說的一切都是真的呀。我是真想感謝她的丈夫。30年前我就想感謝這種人。不將這種感謝表達出來我就如鯁在喉。為了表達一個感謝也真是為難呀。如果我直接給他本人打電話,他肯定不會當真,以為我在戲弄他;今天見著他夫人了,我以為找到了一個曲折的機會──這就不是兩點論而是三點論了嗎?這就不存在誤會了吧?這就可以通過傳導把對一個人的感激傳導到另一個人身上了吧?──誰知弄來弄去,還是被當成一場誤會和戲弄了。」
但在30年前,我們卻毫不自知地將我們的友善、思念和感謝表達給了天下所有的人。親愛的人啊,都聚集到我們的打麥場上來吧。我們甚至有一種:
呦呦鹿鳴
食野之蘋
我有嘉賓
鼓瑟吹笙
的感覺呢。這就使我們的豪情不空洞了。這就使我們的豪情從郭建光空洞的口號和概念中飛昇出來了。──誰知30年後倒讓白石頭自食其果呢?在30年前,當我們度過了擔憂、恐懼,豪情和溫柔之後,我們的情緒還沒有結束呢,我們還有一種經過分離、流落、千難萬險和千山萬水之後尋找和重逢和情緒要表達呢。我們要求的不但是恐懼和豪情──單單有這些過程是不夠的,我們還需要在結尾的時候來一個中國戲劇中的傳統的大團圓。單單有一種尋找是不夠的,尋找之後還得有一種重逢。只有等我們安全地度過這感情的三階段雖然歷經艱險最後也算團圓和重逢了平安著陸了我們才覺得在鄉村打麥場上的一個夜晚沒有虛度然後才能心安理得地安然入夢呢。睡覺之前想一想,恐懼度過了嗎?度過了;豪情度過了嗎?度過了;尋找之後,有了團圓和重逢嗎?有了;生活中的一切苦甜酸辣──一生的過程讓我們一晚都經過了,最終還能平安著陸和平安健在;好人一生平安;大哥大哥你好嗎?好;你到底有幾個小妹妹,到處都是;只要你能過得好,過得不錯;你現在到底在哪裡?我現在就在打麥場……於是也就安然和幸福地合上我們十一二歲的聽著樣板戲長大的一代少年的眼睛了。我們困了。──在一個貌似單調的年代裡,我們過得一點也不單調反倒更顯得豐富多彩。──那麼這個經過尋找又得到重逢的辛酸而又起伏的大團圓結局從哪裡來呢?從《白毛女》中來。爹死了。娘嫁了。情人走了。地主把她強xx了。一個人逃到了大山裡。在山洞生下一個孩子。一塊石頭將孩子給砸死了──理由僅僅是:不給這強xx者留後代。三年過去了。頭髮一縷縷變成了白色……終於,太陽出來了。地主被打倒了。情人回來了。接著就開始尋找喜兒和白毛女。恰恰在山洞裡給找著了。在太陽出來的時候,喜兒走出了山洞,情人大春穿著一身嶄新的軍服站到她的面前。這個時候她能說什麼呢?這個時候她能唱什麼呢?人間的辛酸和悲歡離合都集中到了這裡。你也是百感交集。於是我們心中的姑娘和喜兒──這個時候18棵青松誰不想變成大春呢?誰不想毫無風險地事後保護一下她呢?──當初地主搶她的時候你幹什麼去了?──但是我們的喜兒已經原諒了這一切。她歷經艱險現在什麼都想通了。她達到的境界倒是比大春還高出一籌。不再計較過去和往事了。成群結隊的鄉親們湧到了她的面前。這時她倒產生了懷疑:這一切是真的嗎?眼前的一群人是誰?這個穿著嶄新軍裝站在她面前的人又是誰?──她一下反倒迷糊了。這時鄉親們流著熱淚高唱著提醒她──這一段主要由大豬蛋和大椿樹合唱:
太陽出來了
太陽出來了
哎嘿依喝呦
黑暗的日子過去了
燦爛的今天到來了
……
接著大家一聲長喝和長和:
太陽出來了
太陽出來了
……
這時大家輪流扮演喜兒──這時的喜兒竟把大家和大家的合唱撇開到了一邊,只認真想著面前穿軍裝的那一個人──倒是在這一點上,大家對喜兒稍稍有些不滿意,這把合唱和提醒的我們置於何地?但是由於戲文是這樣規定的,而戲文是什麼對於我們又是不重要的,所以我們也就不與她計較就由著她的性兒唱了──倒是這唱詞一出口,它的柔情和執著,一下又讓我們感動和投入了。我們輪流唱著:
看眼前
是誰人
又面熟來又面生
(多麼深刻和無處不在的人生哲理。也就不去說它了。)
(接著突然喊叫:)
他──
他是大春──
……
涼風習習的打麥場上,最後我們把結局歸結到喜兒和大春身上,懷揣著兩個人的重逢和激動,忘掉了自己的一切恐懼和煩惱,憂愁和哀傷,豪爽和溫柔──開始在一堆麥秸中入睡了。
(當然在溫柔和煩惱的夏夜裡,我們也相互啟發地一個個學會了自瀆和手淫。世界上的第一次,給了我們多大的搖動和震撼呀。而往往這又和樣板戲中的女主角有些聯繫。從這個意義上,雖然不管處在什麼年代我們都能學會這一點就好像我們歷來不同意偉大的時代才能造就偉大的人物這一論斷因為事實上和歷史上恰好相反倒是不怎麼樣的時代紛爭亂世才能造就偉大的人物一樣,或者說偉大的人物生長在什麼時代才是那個時代的幸運的角度來說,我們也得感謝1969年的革命歌曲和革命樣板戲呀。)
接著我們說一說那春暖花開的春天吧。在這1996年的春天就要來臨的時候。遠看一切皆無,近看草木青青。春暖江水鴨先知。看不清的野花,開滿了我們的田野。花團錦簇的桃花,燒紅了我們的山崗。一望無際的油菜花,溽黃了我們的大地。連蚯蚓都醒來了。各種冬眠的小動物都從泥土裡露出頭來掙扎搖擺著它們的身子向我們露出了猙獰的微笑。30年前,在這草木驚心的季節裡,連我們一群小搗子都一下變得靦腆了,一下子對前途和未來失去了把握。一節節往上生長的草木,就茂盛在我們身邊;蔥蘢花開的現實,就擺在我們面前──30年中,在人生征途上培養過我們的人都一個個開始故去了,世界上開始漸漸留下光禿禿的我們。當你們一茬茬一代代罩到我們頭上的時候,我們因為這頭上一層層和一茬茬的覆蓋被壓得透不過氣來而感到憤怒:有你們在我們頭上,哪裡還有我們的出頭之日呢?哪裡還有我們這群搗子的春天呢?請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誰之天下──都是一層層一茬茬成年人的天下,到處沒有我們的插腳之地。但是突然有這麼一天,頭頂上的一層層和一茬茬開始不存在了──你不存在和不籠罩得這麼突然讓我們措手不及,我們一下就感到光禿禿的就好像冬去春來的時光我們一下摘下頭頂的棉帽子一樣還有些不習慣呢。有籠罩和覆蓋的時候我們討厭這種籠罩、覆蓋感到是一種壓迫,當這籠罩和覆蓋一下子退去因為這種退去世界開始在我們面前露出猙獰的真面目時,我們才突然覺得要單獨面對這個世界和面對我們已經長大了已經是成年人了這個事實的恐懼。同時,當成年人因為他們的退去把世界交到我們手裡的時候,我們才感到時光的流逝真他媽的快其實這個時候我們已經錯過了成年人的年齡腿腳也已經感到不靈便了自己也已經開始提前患上老年癡呆症了。這個時候我們才感到把世界交到我們手裡看著世界上都是我們這群提前患上老年癡呆症的人在把握今日之域中到處走的都是我們的人也同樣恐怖。不比上一茬老態龍鍾的人走在這個世界上好到哪裡去。這時我們就懷疑這個世界單純是因為時間在行走嗎?這是一種真實嗎?我們過去那麼討厭和反抗過我們的前輩。但是當我們成為前輩的時候,我們又對這些已經不存在的前輩感到格外的傷感和懷念呢。這個時候我們又會怎麼看待和對待那些跟在我們屁股後頭又在一茬茬和一層層成長的後來者和小搗子們呢?就像當我們身處1996年的時候,如何看待1969呢?我們能因為顧及他們而捨棄自己嗎?我們的前輩沒有那麼做過,你們肯定也不會那麼做。那麼多性格非凡的前人在臨終的時候都露出了一根狐狸尾巴想你也不會例外。只是:等你們露出狐狸尾巴的時候,世界也就露出了倪端你們的末日就要到了──離你把手裡的一切交給後來搗子們的日子也就為時不遠了。這個時候你再回首過去,你唯一能夠說的也是前人已經說過的當時你看起來毫無新意現在你才有了深刻的理解覺得這句話說得是多麼地不俗、寬容、深刻和讓人思量,它就是2049年的春天裡相繼離去的禿老頂、大豬蛋、大椿樹、小劉兒……等人說的──有這麼一幫弟兄都在同一個春天離開這個已經讓人感到庸俗和討厭的世界,對於他們也是一種溫暖和安慰──大家一句共同的話就是:
扯淡。
除了這句共同的話,禿老頂還說:
「原來一直以為長輩不懂事,後來才知道長輩什麼都知道,他們就是不說罷了。」
大豬蛋說:
「恐懼原來就像夢裡的一窪水。」
大椿樹說:
「現在我理解春天了。」
最後離開這個世界的小劉兒一輩子糊塗,這個時候竟用那麼家常的語言,說出了讓大家終於為他轉變而欣慰的話來。他說:「熟悉的人和事都已經離去了,我還留著幹什麼呢?」
雖然這句話讓後來得勢的搗子們有些不高興,但是因為他說過這句話就欣然離去了──對於後來者也是一種解脫,於是他們也違心地說小劉兒終於懂事了──能得到這樣蓋棺論定的評價,對於糊裡糊塗一生的小劉兒大爺來講已經是不容易了。因為他在人生的最後幾年,已經從精神上墮落成一個撿爛紙的拾荒人地步了。──在他腦子清醒的時候,他喃喃自語地說,其實他人生的最大理想,是能夠到故鄉一個鄉鎮工廠門口去當把門的大爺。但這個時候他已經病入膏肓了。──由於他在某些方面還有些貢獻,現在也算一個德高望重的社會賢達,後來的一個領導人其實這個人也就是前朝某個搗子的轉世趁著春節之前到醫院的病房裡去慰問他,他在那裡抓著領導人的手喃喃地說:
「這個工作我能幹好呀。誰給我叫一聲『大爺』,我就讓他過去;誰對我態度不好,我就不讓他過。」
在這種嚴肅的政治場合,說出這樣不著腔調的話,讓電視台的記者都大吃一驚,這怎麼像全國人民轉播?沒想到這個時候領導人也心有靈犀,為了這句喃喃的話,竟突然有些傷感,他在那裡握著小劉兒的手說:
「大爺,其實我也想去幹這樣的工作。」
接著又說:「現在我給你叫一聲『大爺』,你就讓我過去吧。」
……
誰知當天晚上新聞一播出來,效果竟出奇的好,領導人一下因這出人意料的回答威信往上提高了三個百分點。因為一個想當把門老頭的公僕,還能不是一個為人民服務的好公僕嗎?還能不對我們的國家盡心竭力嗎?
……
春風楊柳,拂掃著我們的生活。蟲兒蟲兒你說話吧,鳥兒鳥兒你唱歌吧,大雁大雁你飛走吧,斑鳩斑鳩你回來吧。我們一人手裡拿著一個小瓶,在那青青的麥地裡攆著飛舞的斑鳩奔跑。我們把飛舞的斑鳩捉到瓶子裡,拿回家壓到我們的尿盆下,等著第二天娘去餵雞。一望無際的青青的麥田──麥田里還長出許多嫩綠的青菜可以下飯呢,燒得西天通紅的火雲,炊煙四起的村莊,暮色中孩子們在遠處的呼喊──30多年後,白石頭還在京城家裡的陽台上聽到這些呼喊呢。這種不絕於耳的陣陣呼喊,構成了白石頭愛靜而傾聽的習慣。有時和朋友們在一起談話,看他在那裡靜耳傾聽──一言不發,身子向前傾著──似乎是在傾聽朋友的談話,但一場話談下來,讓他複述一遍,他往往又不得要領,重要的他都給漏過去了,枝枝節節他倒記在心中。這時朋友們就有些不滿意了,說你在那裡聽什麼?白石頭就不好意思地笑了──一般他是不暴露自己的,現在也是被逼急了,逼到牆角和一隅,只好實話實說地說:
「我在那裡聽斑鳩呢。」
朋友就以為他又在拿著往事故作深沉,或者是一種矯情也不過分頂多算是不著腔調,於是對白石頭不屑地搖了搖頭。說:
「我們還不如一個斑鳩嗎?」
「我們是斑鳩嗎?」
「這孩子越來越矯情了。」
「這孩子本來挺老實的,現在變得有些做作了。」
這倒讓白石頭急了。等朋友走後,他往往要粗暴地說上一句:
「世界都變成了這樣,你讓我怎麼不做作呢?」
「我真是在聽斑鳩。」
有時在酒店的大堂裡,隨著飛揚的音樂,他聽著聽著,就在那裡入了迷,這時耳朵裡只剩下音樂而忘記了朋友和他的談話。朋友一場話談下來,見他沒有任何反映,臉上只是露著對音樂的傻笑,這時朋友倒是比他過去聽斑鳩還能原諒他一些,畢竟他不是拋棄朋友回到往事而是在重視朋友身邊正在發生的音樂。於是朋友就不追究談話了,還對白石頭有些善意的讚揚:
「白石頭是越來越醉心於音樂了。你從音樂裡聽到了什麼呢?」
本來白石頭老實地回答應該是:
「我聽到了斑鳩在暮色的麥田里飛舞的聲音。」
但是接受以前的教訓,他不敢這麼老實說話了──這時的白石頭,早已明白說謊的益處。不說謊的時候,往往不能過關;隨便撒它一個謊,倒是能瞞天過海。本來他在聽著斑鳩的同時,還想起了村裡的表姐和呂桂花,但他一臉嚴肅地說:
「我聽到了萬象的聲音。」
於是大家給他鼓起掌來。說這句話回答得既深刻又有力量,從音樂中聽出了萬象。但是久而久之,大家見他一次次回答的都是萬象,萬象成了他的避風港,就發現了其中的破綻──原來他又是在糊弄我們,又開始有些不滿意了。於是等他下次再回答:
「我是在聽萬象的聲音。」
大家就不鼓掌了。倒在那裡鼓著眼睛看他。漸漸大家都不理白石頭了,背後說:
「白石頭怎麼墮落到這種地步了?一次次都在撒謊。」
「聽他10句話,能有一句話是真的就不錯了。」
當這話傳到白石頭耳朵裡時,白石頭倒是發怒了:
「我說實話你們說我矯情,我說假話你們又怪它不真,你們到底要我怎麼樣呢?」
於是在那裡歎息:「做個人是多麼地不容易呀。」
聽到這句話,大家倒是馬上說:「這恐怕是他說的唯一的懷有真情實感的實話了。」
到醫院看望白石頭的那個領導人聽到大家的議論──也是久而久之,傳到了他的耳朵裡──聽說現在的白石頭說謊成性,說真話就像假話一樣,說假話倒是像真話一樣,在那裡脫口而出:
「沒想到這白石頭還真是一個天才。」
「連他說過的把大門,看來也不能當真了。」
接著發覺了自己的失言,因為他正趕著去接見一個外國元首呢,於是又對左右故作開玩笑地說──這次倒讓人看出是假的:
「小時候和白石頭一塊玩,沒有發現他有這個優點。我們打架的時候,他總是在一旁看衣服;我們到村西池塘裡游泳,他也總是在看衣服。現在變得無所畏懼了?在游泳中也學會游泳了?」
但接著在接見外國元首時,他也變成了白石頭,總是在那裡側耳傾聽,自始至終沒發表任何評說。等這個外國元首退休之後,在回憶錄中寫到這一場面時寫道:
看到他在那裡只是微笑著傾聽而一言不發的樣子,我當時認為他是一個傻子,過後才明白這是一個泱泱大國之尊的和藹和謙虛,話都讓我說了,說什麼他都點頭──世界上哪裡有這麼虛懷若谷的領導──真是人民的福氣──和國與國之間的對話呢?也許這就是他們語言中所說的大智若愚吧?
……
當領導人讀到這個回憶錄的時候,竟在那裡開心地笑了。他提筆在這段回憶錄旁批道:
其實不然,我當時若有所思。
接著還不足興,又批道:
我正在傾聽1969年春天裡斑鳩飛舞的聲音。
……
記得當時在斑鳩飛舞的聲音中還有一種不協調的伴奏呢,那就是禿老頂一邊倒騰著小腿跑,一邊嘴裡「嗶裡叭啦」吹著一個他個人擁有的琉璃喇叭──琉璃喇叭中間那一片上下起伏的可憐的薄玻璃,就有我們的空氣中振動。這伴奏既有點像30年後足球場上的聲音,又有點像當時樣板戲的舞台上在演員拖腔後伸出來的兩隻大喇叭,在那裡「嗚裡哇啦」地吹上一陣。我們在這琉璃喇叭的伴奏聲中,開始和斑鳩共同奔跑、飛舞在青青的麥草地上。我們樂而忘返。我們樂不思蜀。沒有這只琉璃喇叭,也構不成當年捉斑鳩的氣氛,但是30年後,我們只記得當年的斑鳩和自己,卻忘記了這只琉璃喇叭。在
我有嘉賓
鼓瑟吹笙
的時候,也忘記了當年提供這只喇叭的禿老頂。我們也是過河折橋,我們也是忘恩負義。還是有一次白石頭和禿老頂在一起談話──故人相見,白石頭又在那裡有些激動和人來瘋,有些喃喃自語和犯了老年癡呆症,又開始說起了30年前的春天、花朵、夕陽、暮色、炊煙、聲音、青青的麥苗和飛舞的斑鳩、或是青青的斑鳩和飛舞的花朵……但說來說去,就是不見說到那只琉璃喇叭。最後還是禿老頂憋不住了,終於伸出他那只已經被炸掉三個手指30年後就成了一堆肉疙瘩的左手──但禿老頂也已經成熟了,又似乎是漫不經心地說:
「記得當時還有一隻琉璃喇叭吧?」
白石頭當時就楞在了那裡。等終於想起來後,又好像是自己有了一個什麼新發現──過去的往事就更加洶湧和澎拜了,馬上在那裡手舞足蹈地說:
「可不,我們怎麼一下就忘記了那只喇叭呢?說起來那只喇叭──公平而論,並不比冬天的雪、豬血,秋天的瓜田和夏天的樣板戲給我們帶來的啟發和愉快少呀,它們本來是應該具有同等的地位呀,怎麼最後弄得只有冬天的雪和血、只有瓜田和樣板戲,只有斑鳩而拉下了琉璃喇叭呢?這也是一個冤案呢!這也應該平反呢!這也應該大書特書呢!……」
說到這裡白石頭突然有些醒悟了,開始猶疑地問禿老頂:
「那只喇叭──作為30年前的春天的道具──是你提供的吧?」
這時禿老頂自信地點了點頭:「可不,是那年春上俺姨串親戚送給我的。」
又說:「俺姨沒來之前,你們誰見過琉璃喇叭呢?」
「俗話說:琉璃喇叭還吹三吹呢。我們卻吹了整整一個春天。」
白石頭止住禿老頂的話頭,又在那裡激動了,甚至拍了一下禿老頂的禿頭:
「那就更應該大書特書了──這倒不是從我們之間的私情出發,當時的喇叭不管是誰提供的,都應該在歷史上留下一筆,不然冬天,秋天和夏天都有道具,單單到了萬物復甦的春天就缺了一塊──天缺一角──不成?──不管從哪個角度出發,那只琉璃喇叭再也不能埋沒了。──我說剛才說著說著和寫著寫著就有些不對勁開始感到沒勁了呢,原來是忘了一隻琉璃喇叭。──請禿老頂表哥原諒──因為我從當年的季節一入手,就亂了層次,不是按春夏秋冬的秩序走,而是為了大雪滿弓刀的方便,一下就扎到了冬天裡──秩序亂了,程序顛倒了,於是一錯就不可收拾,就不是春夏秋冬而成了冬秋夏春了,就忘了這只琉璃喇叭了。──現在到了還它一個應有的歷史地位的時候了!」
看著白石頭在那裡說得激動,禿老頂又有些得寸進尺和得隴望蜀,開始在那裡拉開架式擺上了老資格,開始用慢悠悠的拖腔──而且還自顧自地點上了一根煙──說:
「說到歷史地位,我覺得我這只琉璃喇叭不單應該和冬天的雪和血、秋天的瓜田和夏天的樣板戲擺到一起,你就是把它和你到三礦接煤車、給五礦打電話接著和五礦那隻大喇叭擺在一起也沒有什麼不可以!……」
這時白石頭頭腦就有些清醒了。一下才覺得事情有些不對頭,如果再不控制和壓抑一下,就有些矯枉過正和將歷史整個給翻過來的可能。於是首先壓抑住自己的激動,在那裡故伎重演地開始一言不發,只聽禿老頂訴說。似乎是在傾聽,又似乎是首先回到了當年──無法顧及眼前的評價,或對眼前的評價無可無不可。這倒一下把禿老頂給弄毛了,突然停在那裡不說了。這時白石頭才──也──自顧自地點上一根煙,也開始慢悠悠地用著拖腔說:
「你要這樣的要求,我就沒辦法嘍──喇叭重要,但喇叭不也就是一隻喇叭嗎?它不就是捉斑鳩時一種的伴奏嗎?──斑鳩是主題,還是喇叭是主題?連斑鳩都超越不了,何談其它?──你是要惡僕欺主嗎?──要把它的地位放得過高,人們就要這樣反問了。──本來把它和冬雪和豬血、瓜田和樣板戲放到同等的地位,我都懷疑大家會不會有看法,冬雪和豬血、瓜田和樣板戲,畢竟都像斑鳩一樣是一個主題,能夠代表一個季節,你這只給主題伴奏的小喇叭能代表一個季節嗎?我看能把它和樣板戲裡的伴奏喇叭放到一起就不錯了,怎麼又要和三礦的煤車和給五礦打電話和五礦那隻大高音喇叭相提並論呢?喇叭相似,但聲音不同呀──我倒不是非要說我那個煤車和喇叭有什麼特別高深、與眾不同和高不可攀的地方,我只是想說具體事物還要是要具體分析,不要畫虎不成反類犬。我評價不了你的琉璃喇叭,我可以不評價嘛;我提不起這只琉璃喇叭,我可以不提嘛──現在我才明白大家為什麼要把它忘記,原來它是一個惹不得的馬蜂窩──既然這樣,我知錯就改好不好?我提錯了和評價錯了,我現在用Ctrl+Y把它刪了不就成了?既然我吃不了這饃要兜著走,我現在乾脆不吃不就成了?既然我降不了這大個兒,我乾脆不降不就得了?……」
接著白石頭真在那裡摔盆打碗,真要從計算機上將上一段刪去。禿老頂這時就傻了眼──權力在誰手裡掌握著是多麼重要哇,也感到自己剛才要求得太過分了,有些過高地估計了自己的琉璃喇叭和過低地估計了白石頭清醒的速度──看似患了老年癡呆症,誰知一到關鍵時候清醒得還挺快,於是態度馬上來了個180度的大轉彎,開始恬著臉故伎重演地用開玩笑的口氣來解脫自己,開始做出挽狂瀾於即倒的樣子,上去一把摟住白石頭笑著說:
「看,說著說著你就生氣了。我說錯了好Hh?我把自己說高了好嗎?你現在不用把我這喇叭放到煤車和五礦喇叭的高度了,只放到冬天的雪和塞外的雪、冬天的血和老得的瓜田和郭建光的樣板戲裡也就行了。」
又用開玩笑的口氣給雙方找台階:
「開句玩笑,你就當真了。一說三礦的煤車和五礦的電話,就像是挖了你的祖墳一樣。現在是你操刀,過去小劉兒操刀的時候,可不是這麼不經玩的。」
這時白石頭的情緒還沒有轉過來呢。還在那裡攤著手說:
「你要說小劉兒好,那你現在找小劉兒去好了。」
禿老頂又知自己說錯了,只好又在那裡恬著臉說:
「小劉兒已經像納伊夫一樣退休了,我找他還有什麼用?事到如今我只能找你了。就請老弟高抬貴手,不看僧面看佛面,不看現在看過去,就算為了我崩掉三個指頭的左手,你就把我的小喇叭放到適當的位置吧。」
……
但是,現在再找適當的位置,也適當不到哪裡去了──本來還可以適當,現在就更加不能適當了。一個大好的春天,沒有喇叭點綴又怎麼了?沒有喇叭春天就不來了嗎?斑鳩就不捉了嗎?「嗶哩叭啦」的一個琉璃喇叭,還想風光30年嗎?──但是,如果從歷史唯物主義的角度看,當時的喇叭還是起到了呼喚春天、麥苗、斑鳩、炊煙和暮色的作用。沒有這只琉璃喇叭,還是使我們的春天萬馬齊喑,還是給30年後的回憶少了一點春天的具象。依稀記得因為這只喇叭的到來,確實使我們興奮過一陣子;為了拿到這支琉璃喇叭親自吹一下,讓它「劈吧」「劈吧」在自己手裡響兩聲,我們當時要看禿老頂半天臉色呢──要不禿老頂怎麼會在30年後重提這支喇叭時那麼興奮和要找回它的歷史價值呢?從某種意義上說,當年這支琉璃喇叭,對於禿老頂在一群小搗子中間地位的提高,真是有些三礦的煤車和五礦的電話之於白石頭的意義呢;但是因為時過境遷,因為一切歷史都是為了給現實服務這個歷史特性,為了大家的安定同時也是為了不使禿老頂過於昏了頭,我們就不要再在歷史的汪洋中拚命打撈一隻小喇叭了──但當時拿著這只喇叭,吹起來該用多大的力氣,是大了還是小了,是左了還是右了,我們都要侷促不安地請教禿老頂半天呢。禿老頂精心地守在喇叭口上,威風地叱呵我們:
「千萬不要給我吹炸了,吹炸了你們可賠不起!」
──並且,當時吹過這只喇叭和沒吹這只喇叭,在田野上奔跑起來就是不一樣;就像在足球場上吃過興奮劑和沒有吃興奮劑奔跑起來速度就是不一樣一樣──這才是喇叭的魅力呢。當時禿老禿拿著小喇叭跑到哪裡,我們就齊刷刷地跟著他跑到哪裡──禿老頂簡直成了一個斑鳩王。我們擁著禿老頂在麥苗裡像一陣風一樣忽來忽去。──本來不說三礦和五礦,照琉璃喇叭的歷史本相,和冬天的雪和血、和秋天的瓜田和夏天的樣板戲打一個平手還是沒有問題的,但是因為30年後喇叭主人的一時失誤,就使喇叭跟著他前功盡棄,似乎和雪和血、瓜田和樣板戲平起平坐都有些氣餒和理虧──你也是吃了禿老頂的掛落呢。你也是千年的修行現在被禿老頂毀於一旦呢。本來還是可以大書特書的,現在倒要草草收兵了。本來還是一個公眾的歷史遺物──可以放到歷史博物館,現在倒成了一個私人廢棄品了。──把白石頭惹惱了有什麼好處?就好像在樣板戲中本來你還是棵青松,現在倒自己把自己弄成了一頭大蒜。本來還是一頭老虎,現在倒成了一匹犬。本來還是一頭貂,現在倒成了一隻灰老鼠。本來30年後我們還想重新吹一吹當年的琉璃喇叭,現在你把大家弄得都不好意思了──什麼叫自我毀滅呢?這才叫自我毀滅呢。──只是等白石頭的氣徹底消了,親眼看到喇叭經過興衰變遷已經變成了一頭蒜,一匹犬,一隻小老鼠和一匹落水狗和一頭死豬,已經蓋棺定論再也翻不了身和翻不了案了,才將過正的歷史再一次矯枉過來,將顛倒的歷史又顛倒過來,說:
「琉璃喇叭還是要說的。」
「在1969年的春天裡,那只琉璃喇叭也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暱。」
「吹著那喇叭,攆著斑鳩,甚至比看樣板戲還讓人興奮和激動呢。」
「一場喇叭吹下來,能出一身汗。」
「現在怎麼就找不著那樣的琉璃喇叭呢?」
「如果能找到那樣的琉璃喇叭,現在我還想吹一吹呢。」
……
在不同的場合這樣說過幾次,琉璃喇叭才重新抬起了頭,才重新讓人們插到了1969年的春天裡。說起1969年的春夏秋冬,我們在說過雪花和豬血、瓜田和樣板戲之後,終於也可以在末尾說一下琉璃喇叭了。它出現在1969年本來是理所當然現在因為人為的曲折它的出現倒讓我們覺得有些出人意料了──於是你只好忝居末位和忝在相知之列。
附錄一
白石頭在自己的備忘錄上寫道:
下次給女兔唇回信的時候,記著寫上:
等你在上海開法式酒吧的那一天,我送給你一隻琉璃喇叭。
附錄二
有人問──不一定非是禿老頂,恰恰是和禿老頂無關的人──:
「當時白石頭取代小劉兒的主要原因是什麼?」
答:「主要是小劉兒像禿老頂的琉璃喇叭一樣出現了自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