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樣認識時間?它是一個圓圈?一支飛箭?一條奔向大海的河流?一隻骰子?一架不斷加速的宇宙飛船?它真的可以卷折、彎曲?……時間流逝著,而鐘鼓樓將永存。
鐘鼓樓高高地屹立在京城北面。
鼓樓在前,紅牆黃瓦。
鐘樓在後,灰牆綠瓦。
鼓樓在元代時名齊政樓,到明代永樂十八年(1420年),它才被改建於現在的位置。如今的鼓樓西邊,還有一條「舊鼓樓大街」,所以要知道元代齊政樓的位置,並不困難。清朝接用了明朝的全部宮室壇廟,嘉慶五年(1800年)對鼓樓進行過一次大修,再次肯定了它鎮守於全市中軸線北端的位置。據說當年鼓樓上面安置著二十四面更鼓,每面直徑都有一米半左右,都是用整張的牛皮蒙制的。1900年「八國聯軍」入侵時,鼓樓亦被劫掠,如今二十四面更鼓僅餘一面,而且鼓面上還留下了侵略者的刀痕。
鐘樓在元代時是萬寧寺的中心閣,明代未動,清乾隆十二年(1745年)重建後,才呈現出今天的面貌。
直到1924年以前,鐘鼓樓都履行著向全城居民報告時辰的職責。
用什麼來計算時間?
最早,在鼓樓上置有銅鑄刻漏,據說是宋朝傳下來的國寶。所謂刻漏,就是利用水在不同大小的銅壺中均勻滴漏,而度量出時間來的裝置。據說當年的銅漏壺一共有四個,從上到下依次的名稱是:天池、平水、萬分、收水。漏壺之間安有鐃神,設有機械,能按時擊鐃發聲,每次擊鐃八聲,頗為準確。銅壺中自然需經常添水,冬天為了防凍,則注入溫水。可惜如今的鼓樓上僅有漏壺室,銅刻漏已蕩然無存了。到了清朝,改用更香來計算時間,從精確度上說,似乎不但沒有進步,反而是一種倒退。
鐘鼓樓怎樣報時?
白天,正午時分鐘樓要鳴鐘。
夜晚,鼓樓要報出五個更次。第一更約在晚上八點,報這一更叫「定更」。然後每一更次擊鼓一通,每次擊十三下。二更約在夜裡十點,三更約在午夜零點,四更約在深夜兩點,五更約在凌晨四點。當年的文武百官聽到三更鼓後便要準備起床,四更鼓後便要趕到午門外集合,五更鼓後便要魚貫入朝,跪在太和殿前的稱為「海墁」的地上「聽旨」。
「定更」時不僅要擊鼓,還要相應地撞鐘。到四更報「子正」時,又要再相應地撞鐘,這一次報時活動有個專門的稱謂,叫「亮鼓」。
在「定更」與「亮鼓」之間,每隔半個時辰(今天的一小時),鐘樓還要獨自撞鐘一次。
「定更」與「亮鼓」的擊鼓、撞鐘法,是這樣的:兩名更夫到時候分別在鐘鼓樓上,手提「孔明燈」,遙相對照,作為信號(當年人們稱之為「對燈兒」),然後分別進入樓內擊鼓、撞鐘。擊、撞都採取「緊十八、慢十八,不緊不慢又十八」的節奏,並重複兩遍,共計一百零八下。擊鼓在前,撞鐘在後,悠悠然要持續好長一段時間。
鐘鼓樓沉默58年了,但在這1982年12月12日下午五點來臨時,它們卻雄姿依舊,彷彿隨時都可以發出新的訊號……
歲月悠悠。時間毫不間歇地流逝著。人們落生在這個世界上,最早意識到的是包圍著自己的空間。這空間有著長度、寬度和高度,其中充滿了各異的形態、色彩與音響……而後人們便意識到還有著一種與空間並存的東西,那便是摸不著、握不牢、攔不住的時間。在所存在的空間裡度過著不斷流逝的時間,這便構成了我們的生活,於是乎喜、怒、哀、樂,於是乎生、死、歌、哭……
但每一個人都不可能是單獨地存在著。他必與許許多多的人共存於一個空間之中,這便構成了社會。而在同一個社會中,人們的階級意識不同,政治方向不同,經濟利益不同,人生態度不同,道德品質不同,文化教養不同,性格旨趣不同,生理機制不同,競爭能力不同,機遇遭際不同……於是乎便相爭相鬥,相激相蕩,相斥相離,相輕相嫉……同時也必定伴隨著相依相靠,相匯相融,相親相慕,相尊相許……而這種人類社會的流動變化,從整體角度來說,便構成了歷史;從個體角度來說,便構成了命運。
在匆匆流逝的時間裡,已經和即將有多少人,意識到了一種神聖的歷史感和莊重的命運感呢?
但是,不同的人對時間的感受是各異的。
薛永全師傅從荀家回到自己家,還沒進到新房中,便突然感到一種暈眩。他扶住苫棚的撐架,喘起粗氣。正好路過的海西賓看見這情景,忙過去扶住他,對他說:「薛大爺,您先到我屋裡歇歇吧!」
海西賓一個人住在裡院北邊的東耳房中,薛師傅想了想,也只有到他那兒歇歇合適,便由他扶著去了。
海西賓讓薛師傅靠在床上,自己去悄悄叫過了殷大爺來。
殷大爺行醫雖掛的是正骨的牌子,但對其他一般內外科病症,也能診斷施治。他給薛師傅號了號脈,便說:「不礙的。高血壓上來了,加上你那個哮喘的根子沒斷,所以頭暈、胸悶。我給你推拿推拿,不一會兒準能鬆快。」說著,便解開薛師傅領扣,先給他按揉喉下的天突穴。
海西賓已對殷大爺匯報過盧寶桑的動向,殷大爺判斷說:「他進了『一品香』?那他八成是讓咱們給冤屈了。要身上真掖著雷達表,拽他進那兒他也不會去。」海西賓對殷大爺更加佩服。這會兒殷大爺給薛師傅推拿,他在旁邊畢恭畢敬地瞧著,他想,不該光學打拳,也該跟殷大爺學學推拿正骨……
薛永全合著眼,隨著結拜兄弟的按揉推拿,心中浮出了一陣陣一片片時而朦朧時而清晰的思緒……
在薛永全當喇嘛時,他一度相信時間是一個很大很大的圓圈。也就是說,時間是循環不已的。他從師傅奧金巴所教授的佛經中得知,那循環不已的時間是按「劫」劃分為階段的。每一次從開始到毀滅構成一「劫」,一「劫」中又包括「成」、「住」、「壞」、「室」四個小階段,稱為「四劫」,每到「壞劫」時,便有「水」、「火」、「風」三災出現,於是乎世界歸於毀滅。人只有皈依佛門,潛心養性,求得解脫,才能超出這種時間的輪迴。倘不能解脫,便要無休止地在天、人、阿修羅、地獄、餓鬼、畜生這「六道」中如車輪般旋轉不停地生死相續。
現在的年輕人到佛寺去遊玩,看到寺門外山牆上寫著「法輪常轉」的字樣,往往不知何意,因而毫無聯想。當年的薛永全看見它,卻必有一種驚心動魄的感覺。
既然時間是一個循環不已的大圓圈,那麼,一圈轉完之後,必有另一圈,因此存在著一個來世。當年的死囚被押赴菜市口行刑時,常常大聲地嚷著:「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嚷者有這種自信,圍觀的人群中如薛永全者,也認為事乃必然。
他虔誠地相信過「因果報應」。今世行善積德,來世必有好報。今世為非作歹,來世必為餓鬼、畜生。
他的這種圓圈式的時間觀念,為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成立所動搖。他眼見著廟會中的惡霸得到了「現世報」,他自己同千千萬萬北京市的底層市民一樣,充分地得到了人民政府的恩澤,溫飽迅速而穩定地得到了保證,生活日趨富裕純淨,而眼前的北京城,隨著時間的推移不斷地發生著顯著的變化:長安街和天安門廣場的展拓,「十大建築」的同時出現,公共汽車、無軌電車的急速發展,水井的廢除和自來水的普及,「老爺」「太太」一類稱呼的消失和「同志」「師傅」這種稱呼的興起……都不斷地把他那圓圈式的時間觀念扳成為直線式的時間觀念。在商場的夜校中,他學了簡明中國史,他才知道這直線式的時間那過去的一端是「從猿到人」,而未來的一端是「共產主義」。據大兒子薛紀徽有一次告訴他,實際上時間是既無頭也無尾的,「從猿到人」以前還有「從蟲到猿」,並且還有「從無生命到有生命」、「從無地球到有地球」等等;而「共產主義」以後也還會有矛盾衝突,人類社會還會有發展變化,並且到最後地球還可能毀滅,而那時候的人類可能已經安全遷往宇宙中別的地方了等等。他對薛紀徽所說的抱懷疑態度,不過,時間自「從猿到人」而奔向「共產主義」,是個並非封閉的圓圈而是一條向前發展的直線,這個觀念畢竟在他的頭腦中紮下了根來。
對於國家來說,在眼下直線式奔流的時間裡,是搞社會主義建設。「四海晏清,八荒率職。」「天下興亡,匹夫有責。」薛永全心中有這樣一種責任感。他自己在看守倉庫的平凡工作中恪於職守,同時對於兩個兒子,也時常囑咐和督促他們為國家認真工作。對於他自己和他的家庭來說,在眼下直線式流逝的時間裡,是「男大當婚」,但求有個「妻賢夫禍少,子孝父心安」的局面。薛紀徽兩口子既已生下一女,但願薛紀躍兩口子再生下一男……
沒想到薛紀躍的這場婚事,竟鬧出了如此風波。眼看又有一些重要的親友要來賀喜,該鋪排最後一茬酒宴了,新娘子卻依舊待在公婆屋中,不肯回到新房,而且更隨時可能賭氣跑回娘家!
在眼前事態的刺激下,薛永全那舊有的時間觀念,竟有所復萌。殷大爺給他按揉推拿著膻中穴時,他迷迷糊糊地想:難道是我以往作的孽,報應在了今天?……他想起了當年把出生不久的親女兒,經「修綆堂」書鋪掌櫃,送給那官宦人家的往事。這是他一生中所作出的最大的虧心事。是呀,那是「鬼子」撤退、國民黨「接收」不久,隆福寺廟會雖說看上去熱鬧,可人們手裡的錢「毛」得厲害,連廟會上原來最牛氣的「金象為記」的賣梳篦的「金象張」,在奧金巴提著黃布口袋去收攤租時,也叫苦不迭,要求賒租。薛永全當時靠跟著奧金巴外出唸經已然不能維持生活,便在每逢陰曆一、二、九、十隆福寺有廟會的日子裡,去哈德門1外東曉市幫大攤主拉排子車運貨,掙一點外快。可就在薛大娘生下那閨女不久,有一回他拉著排子車路過哈德門,被一輛美國兵開的吉普車撞得人仰車翻;那吉普車顯見是故意把他那排子車撞翻的,當排子車上的貨物滾了一地,薛永全摔得腰傷肘碎之時,吉普車上爆發出一陣開心的大笑……薛永全一要賠償貨主損失,二要看病吃藥,實在養不活那閨女,才忍痛將她送給了別人。那由中間人隱去了真實姓名的官宦人家,原要送他一筆錢財,他同薛大娘都嚴詞拒絕了。他們豈是出賣親生骨肉的禽獸?他們實在是百般無奈,才讓女兒去尋一條溫飽有靠的生路!那官宦人家也嚴詞拒絕了他們隔年與女兒相會一次的要求。
自從女兒被抱走以後,三十多年來音信全無,解放後薛永全也曾試圖打探出那家人的去向,因為中間人「修綆堂」的掌櫃早已去世,竟毫無線索可尋。現在,在薛紀躍的婚宴出現風波時,不知怎的,薛永全忽然想到了那不知所終的親閨女。她讓人抱走時,還穿著一雙薛大娘用舊袈裟布縫出來的虎頭鞋!難道今天的事真是……報應?
窗外傳來一陣歡笑聲。分明是從婚宴上傳來的。其間突出著荀大嫂揚聲逗趣的嗓音。啊,婚宴仍在喜幸的氣氛中往下進行。這麼說,也還夠不上是遭了什麼報應。荀磊不一會兒把那表買回來,新娘子一回心轉意,一切又都能恢復正常……既如此,又何必胡思亂想呢?
「怎麼樣?好受點了嗎?往開了想吧,過一會兒,就什麼都好了……」殷大爺又開始用雙拳給他按揉背俞。因為他現在是虛披著棉襖,海西賓怕他凍著,便把屋裡的爐火捅得旺旺的。
他確實感覺好受多了,同時,不僅承受著旺盛的爐火的熱力,也承受著友情的溫暖。他那幾乎要彎成圓圈的時間觀念,又反彈成了直線。他微微一笑,點點頭……殷大哥原是在廟會中用三根木棍捆起架子,從架子頂上掛下兩根皮條,靠脫光膀子練皮條把式口為生的。他倆相交以後,無話不談,引為知己,遂結拜為兄弟,他們之間,是可以托妻付子而完全放心的。是的,殷大哥說得對:「過一會兒,就什麼都好了……」豈止殷大哥維護著自己,這小小年紀的海西賓,不也知道幫助人嗎?更有那荀師傅一家,說起來非親非故,不過是共用一個自來水管的裡外院鄰居,可他們對自個兒多有情義!這難道都是前世積德的善報嗎?那麼著解釋太虛無縹緲!人家荀興旺早年是個八路軍,後來又一直是大廠子裡的工人,人家真有那無產階級的思想覺悟,真能做到同志之間互相關心、互相愛護、互相幫助啊……
所以,尋思到頭,身外的時間也好,世道也好,自身的壽數也好,命運也好,恐怕也還不是輪迴往復那麼個情況……
「事在人為。」而且「眾人拾柴火焰高」。當殷大爺給薛永全拿著虎口時,他覺得自己身心都已恢復到健康狀態。他微笑著說:「不礙的了。我該回去接碴張羅了。一切都能好起來的……」
鐘鼓樓原是一種公共報時器。它是以音響來報時的。
如今鐘鼓樓休息了,它們僅僅作為一種古跡而存在。至1982年年底,北京市的公共報時器共有兩處,一處是北京火車站,它有兩個對稱的鐘樓;一處是西長安街的「電報大樓」,它高聳著一個鐘樓。它們不僅能發出報時的音響,而且還朝東、西、南、北四個方向,以帶「刻度」的鐘面和長短指針隨時顯示著時間,精確度在五分鐘以內。
顯然,作為一個社會活動頻密繁忙的大都會,北京市可供行人仰望校時的公共報時器是太少了。應當再增添一些不同高度、不同種類、不同樣式的露天公共報時器。尤其應當多多設置一些既比機械鐘價廉而又能使精確度達到一秒之內的石英電子數碼顯示鐘。
公共報時器的稀少,精確度方面的粗放,從一個側面說明了我們還不是那麼善於珍惜時間。在不少機關裡,「研究研究」、「考慮考慮」、「討論討論」……以及「別急,等一等」、「忙什麼?候一候」……乃至於「那就下午再說吧」、「那就明天再辦吧」……之類的「口頭禪」,仍在繼續流行,便是明顯的例證。
必須改變這種陋習。改革,首先要改革關於時間的觀念。
張奇林便是一個從這一點改起的改革家。
現在是1982年12月12日的……什麼時間?
張奇林坐在波音747班機上,伸腕看著他的手錶。那是一塊上海鑽石牌手錶。當時指針指著十七點整。他很清楚,腕上的手錶所顯示的,僅僅是格林威治國際標準時間所規定的北京時間。現在飛機大體上是由東朝西飛,而地球正同時由西向東轉。因此,現在究竟是幾點鐘,不能籠統地回答。
那一刻,印度新德里正當下午十四點三十分,而蘇聯莫斯科卻恰好是中午十二點。張奇林所要去往的西德法蘭克福是上午十一點,法國巴黎是上午十點,而英國倫敦僅處於早上九點鐘。至於飛機尾部所越離越遠的一面,東京是十八點,夏威夷是二十三點,舊金山已是午夜一點,而紐約已到了凌晨四點鐘。
令張奇林痛心的是,儘管他所領導的那個局裡的絕大部分幹部,都持有大專的文憑,但真正具有科學的時間觀念的人,卻所佔比例不大。
什麼是時間?
從嚴格的科學定義上說,時間是「物質存在的一種客觀形式,由過去、現在、將來構成的連綿不斷的系統。是物質的運動、變化的持續性表現」。
我們平時心中所想、口中所說的「時間」,實際上是指對上述的物質運動、變化的持續性表現的一種計量。這種計量,從人類社會初成之時,便以日月星辰的變化為依據,而漸趨細密精確。到了近代社會,世界各國都接受了「格林威治平時」的規定——即以英國倫敦格林威治天文台本初子午線為標準的地方平太陽時,為「世界時」。當然,讓每一個人都弄懂什麼叫「真太陽時」、「平太陽時」,都弄清世界時區的劃分以及「標準時」和「地方時」的區別,那是很困難的事。但張奇林覺得,他手下的幹部們至少應當知道,當代社會關於時間計量的精確度,已達到了怎樣的一種水平,因而所謂「一寸光陰一寸金」的古語,在當代的價值觀念面前,已經是如何地粗疏而失當!我們在日常生活中,把「一秒」當作最小的計時單位。究竟多久是「一秒」?有人說「嘀嗒」一聲是一秒;有人說手錶上的秒針移動一小格便是一秒;聰明點的人會說,一年、一月、一日、一小時的多少分之一是一秒。其實,由於地球的自轉和公轉都不是均勻的,因而以它們為基準建立的計量時間系統——「平太陽時」、「歷書時」也不是均勻的。所以,要確定何謂一秒,必須另找更穩定的參數,於是近代的科學家們發現原子內部能級躍遷所發射或吸收的電磁波頻率極為穩定,便據此為基準,建立了很均勻的計量時間系統,稱為「原子時」。「原子時」的一秒的長度,規定為銫原子躍遷頻率9,192,631,770周所經歷的時間。這便是當前全世界公用的秒長,也即是人們計量時間所應用的基本單位。至於當今世界上的計時器,鐘鼓樓般的報時,日晷般的顯示,早已成為一種陳跡;機械元件的鐘錶也漸漸只存在於人們的日常生活之中,而且越來越成為一種裝飾性為主的物件;凡需求得精確的活動,都越來越依賴於石英鐘,目前人類已製造出了每天誤差不超過萬分之一秒、頻率穩定度高於10-9的石英鐘。即如當今世界百米賽跑的記錄,已精確到百分之一秒以上,倘若你能比世界冠軍快上百分之一秒,那麼你便是新的世界記錄的創造者;對於你來說,豈止是「一寸光陰一寸金」,那僅僅百分之一秒的價值,顯然遠在一寸金子的價值之上!
一個國家機關,一個社會生產的指揮機構,如果不建立符合於當代社會發展的時間觀念,怎麼可能發揮它的指揮和協調作用?
所以,張奇林一上任,他的頭一個措施,便是在當天上午十點鐘,進行了一次預先佈置好的大抽查,抽查結果如下:當中央人民廣播電台響起十點整的蜂鳴音時,機關辦公樓門廳的電鐘指著十點零三分,所抽查的幾間辦公室的壁鍾分別是十點零一分、九點五十六分、十點零八分和十點十三分!而當時食堂的鬧鐘指著九點四十九分,司機班的值班室的座鐘指著十點零六分。被抽查的個人計時器,與電台報時吻合的倒不少,但錯前錯後的也不乏其例,如行政處的傅善讀,他腕上的名牌手錶便足足慢了十分鐘——經查實,不是表本身的質量問題,而是他在一次停走上弦時,根本就沒把時間撥准。
張奇林在十一點鐘召開了全局緊急大會,宣佈了抽查結果,並發表了慷慨激昂的演說。他宣佈在中午十二點時,由廣播室再播出一次中央台的報時音,同時要求全局所有的鐘錶在那報時的蜂鳴音中都要校準時刻。他大聲地呼籲:「讓我們從今天中午十二點起,以新的時間觀念來抓緊工作!我們要時刻想到,全世界的科學技術、經濟生活都在一秒復一秒地向前推進,我們在科學技術和生產建設的許多方面既然已經落在了別人後面,我們便應當有一種緊迫感,煥發出一種奮發突進的革命熱情……從今天中午十二點起,我們要把『研究研究』、『考慮考慮』、『討論討論』、『等等看』、『慢慢來』……這一類官僚主義的作風和語彙扔進垃圾箱!該研究的要立即研究!不該猶豫的要斷然作出決策!該討論要抓緊討論,不要言不及義、推托扯皮!既然是該辦的事就不要等!就不能慢!上午該辦的事不要留到下午,今天該辦的事不要拖到明天!如果是不需要辦的事,不該辦的事,那麼就必須停辦、拒辦!……」
他努力的結果,究竟怎麼樣呢?沒有什麼具體的「對立面」——如某些電視劇裡所出現的尖嘴猴腮或腦滿腸肥的「保守派」——來反對他,但是他遇到了更難對付的對手——那就是存在於很多人身上,乃至於他自己身上也不能說完全沒有的那種東西,即習慣的惰力。
他常常感到力不從心。而且,從工作實踐當中,他極為震驚地發現,就整個世界範圍而言,嚴格地來說,「時間就是金錢」,或「時間就是生命」這一類的概念也已經開始過時。因為許多事的成敗,恰恰並不在於抓緊時間去一環環地做,而在於是否掌握住了有關的最新信息。為解決一個代號為G.S的最佳方案問題,局裡專門成立了一個臨時小組,由他親自掛帥,真可以說是爭分奪秒地進行了討論、起草、修改、敲定——他們「僅僅」用去了十天時間,便形成了一個可交付實踐的方案,效率不可謂不高。但隨即就有技術情報組的龐其杉,主動遞來一份材料,原來國外早有這種方案公開發表在雜誌上,並且細節擬定得比他們的最後方案更加詳盡、合理!他們僅僅是沒有養成掌握和利用信息的習慣!倘若他們有這個習慣,不用開十天會,僅僅依靠一個靈便的情報系統,便能夠在一天之內,或者幾小時乃至十分鐘之內,迅速地解決問題。這件事發生之後,他才下決心將原來「聊備一格」的技術情報組,升格為技術情報站,並且力排眾議,把龐其杉這個人推到了站長的「寶座」上。他還計劃迅速地用最先進的電腦設備,把這個至關重要的技術情報站武裝起來。
他真可謂是雄心勃勃。
但是他從各方面都不斷地遇到麻煩。今天中午接到的「告發信」,便是一例。固然傅善讀把信上所揭發的問題,解釋得「天衣無縫」,但要弄清整個情況,抓住事情的實質,顯然既不能只相信那「兩名外單位群眾」,也不能光聽信傅善讀的「一面之詞」。要處理好這個問題,時間似乎也並不是最關鍵的因素,重要的也還是信息——他所掌握的有關信息實在是極其有限,因此即便他在這飛機之上,乃至在出國的整個行程之中,不斷地「抓緊」時間去分析、判斷,也是無濟於事的。既然如此,他也便決定乾脆把這樁事「冷藏」起來。何況部裡的紀律檢查委員會自會抓緊時間調查處理,也許等他回國之時,事情便已然得到了較為圓滿的解決。
「空中小姐」將銀閃閃的小推車推到了他那排座位旁,他要了一杯純淨透明的礦泉水,同時撳了一下座椅上的按鈕,使那盞光區只限於他那個座位的頂燈發出光亮。於是他一邊啜著礦泉水,一邊讀起一份當天的《CHINADAILY》(中國日報)來。
空間是時間的載體,而時間又是空間的存在形式。一個空間,一個時間,誰也離不了。然而對於不同的人來說,有的對空間的關注超過了時間,有的對時間的重視又超過了空間。
這天下午三點半以前,於大夫已經由傅善讀陪同,乘小汽車從機場直接來到了團結湖居民區。張奇林一到機場,便到海關辦手續,辦完手續便進入了隔離區,因此於大夫在機場一共不過停留了十來分鐘,張奇林所乘飛機尚未起飛,她卻已經開始了對即將遷入的新居的考察。在離開機場時,她給家裡掛了個電話,她讓張秀藻火速趕到團結湖去,一同和她檢驗傅善讀即將安排給他們家的新居,看是否滿意,以便作出是待秀藻爸爸回來再說,還是不待他回來便搬入的決定。
傅善讀向管理員要來了鑰匙,親自帶著於大夫去檢驗那兩套相鄰的單元。
於大夫沉浸在對那居住空間詳加檢驗的樂趣之中。
三樓,這是最好層次。她很滿意。
兩個相鄰的單元,一個在右首門,有兩間開窗能形成對流的房間,儘管小間面積略覺小了一些,但另有一個凹進去的小廳,除擺上飯桌吃飯,再鋪排一張折疊床,安頓保姆,當不成問題。另一個在中門。一進門的門廳不算小,但所有窗戶一律朝南,冬天固然溫暖,夏天空氣無法對流,卻是一個不可忽視的缺點。兩間的廚房都不夠大,不過煤氣灶的位置和高度倒還適宜;廁所一邊是坐桶一邊是蹲坑,這倒無所謂,只是多出來的地方並不富餘,倘若安放了洗衣機,便無法安放浴盆。壁櫥尚可,陽台還嫌略小……看來搬入以前至少得先做兩件事:請人用油漆漆出半截「牆裙」;把大屋頂上那簡陋的碗形塑料罩的裸燈,改裝為美觀大方的全遮蔽型的吊燈……但兩套住房如何分住呢?是在秀藻結婚之前,全家的臥室和餐廳都設在右首門中,把中門那套完全用來給老張充當書房和會客室呢,還是一開始就讓秀藻獨佔一套?……盤算來,盤算去,於大夫忽然又覺得這樣的兩套還是不解決問題,如果能把其中一套換成三間一套的,就更好了……
張秀藻很快地便來到了現場。她隨著母親在兩個單元裡轉來轉去,不過她心不在焉。真的很快就要搬到這裡來了嗎?那麼,她將失去某種很重要的東西。是的,他不愛她,而且甚至於不知道她的單相思。她每次從學校裡回到那個小院,甚至也不一定遇到上他,遇上他也往往只能有極其短暫而尷尬的那麼一點點接觸——就像今天早晨,她捧著裝有油餅的小笸籮,而他拿著紅字和糨糊,相逢在那吊著舊籐椅的門洞裡一般……可是她仍捨不得切斷同那個小院的聯繫。她知道,固然從理論上推導,她即便搬到了團結湖,也還可以回那個院子串門;但從實踐上看,她是沒有那種勇氣的,並且那些原來的鄰居們,一定會驚訝她何以會對他們戀戀不捨……
「你看,都快四點半了!老傅和司機小王在下頭一定等得不耐煩了。」於大夫催促著張秀藻,「你倒是滿意不滿意呀?表個態呀!」
「媽,您滿意就成,我是無所謂的……」張秀藻隨口應答著。
「這兩扇門開得真不合理,瞧,冰箱如果能放在這兒多好,可偏這邊這扇門礙事兒……」於大夫還在細加檢驗。
張秀藻甚至搞不清媽媽說的是哪扇門。
她走到陽台上,望著由高高低低的樓房構成的天際輪廓線。不知怎麼搞的,她心頭湧出了前些天抄在日記本上的維克多·雨果的詩句:
難道戀愛能自主?兩人相悅為什麼?
你詢問流水吧,詢問風兒的吹拂,
夜撲燈火的飛蛾,
熟透的葡萄上陽光的照射,
詢問一切在歌唱、呼喚、期待、絮語的造物!
詢問四月裡歡鬧的深鳥窩!
狂熱的心叫道:「我自己怎麼知道呢,我?」
她覺得這首詩幾乎每句都敲擊得她心弦劇烈地顫動。她幾乎吟出了聲音來。可是想到她的情況並不符合「兩人相悅為什麼?」這起始的問句,一陣酸辛襲上心頭。她眼裡湧出了淚花。
「秀藻!你怎麼又跑陽台上去了?快下樓吧!老傅怕都著急了!」於大夫大聲地呼喚著……
但傅善讀彼時卻並不希望她們馬上下樓來。他正在樓下自行車存車處那兒的公用電話旁給洛璣山打電話。他為什麼急著給他打電話?他們交談著什麼?除了他們雙方,誰也弄不清。
同一時間裡,詹麗穎也在打電話。
她也是跑到地安門郵局,才打上了公用電話。就是那個隔音間,就是那架電話,兩個鐘頭以前,澹台智珠也利用過。
她費了很大勁,才掛通了她愛人那個單位的長途。時逢星期日,單位裡只有值班員,而值班員並不知道她愛人患病的事,但詹麗穎卻一通上話便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傾瀉起她的憤慨與不滿來:「你們怎麼搞的?領導都跑哪裡去了?怎麼不管我愛人的死活?中央的知識分子政策,你們落實得也太差了!什麼?不知道?憑什麼不知道?!怎麼可以不知道?!跟你們說吧,你們的心思我全明白——就因為我愛人要調走,你們就如此冷漠無情!哼,我要向中央反映!你們等著瞧吧!什麼?……查一查?問一問?還查問個什麼?我都接著電報了!等一等?等多久?你找領導去?好,我等!你去先告訴他們,我詹麗穎不是好欺負的!我到了就跟他們算賬!不,一會兒就跟他們算賬!你告訴他們,我愛人有個三長兩短,他們要負法律責任!」
她氣鼓鼓地掛了電話,等對方再打過來。
隔音間外有人敲著玻璃門,催她快點。她爽性推開門,伸出頭來,對那人說:「你別處打去吧!我有急事,這電話我包了!」
那人是個頭髮花白的中年人,當即跟她爭辯起來:「公用電話大家用,你一個人怎麼能包下呢?何況你現在又不打……」
「我等長途。」詹麗穎理直氣壯地說,「我不能讓別人插進來。我的長途說不定馬上就過來。」說完「砰」地關上了玻璃門。
那人很不以為然。見她只是雙臂合抱胸前,並無電話可接,便拉開玻璃門,探進了頭去,商議地說:「我就幾句話,你讓我先打吧。反正誤不了你的長途。」
詹麗穎粗暴地說:「你別在這兒搗亂!」
「你這人怎麼這麼說話?」那人被激怒了,同她隔著張開的門縫爭吵起來:「你霸著公用電話不讓別人使,你才是搗亂!」
詹麗穎毫不思索地「還擊」,對方欲罷不能,便繼續同她爭吵,最後不但周圍的顧客過來勸解,營業員也走出櫃檯來干預……
四川的長途接過來了,那邊剛說了一句:「領導沒有找到……」詹麗穎便劈著嗓子叫喊起來:「豈有此理!簡直是草菅人命!都幹什麼去了?搞特權去了!謀私利去了!享清福去了!……」
結果,弄得那邊接電話的人對她印象極為惡劣,甚而心裡掠過了這樣的念頭:「這樣的人!要是再有運動,非得整整她不可!」這邊的顧客和營業員聽她那麼一頓亂叫亂嚷,也都認定她「人頭太次」。
唉,詹麗穎啊詹麗穎,你本是一個最善良最熱情的人,即如今天這一整天,你為他人貢獻出了多少無私的關懷、照拂、慰藉與援助!這不僅體現在精神上,也體現在物質上。然而你還是被你那糟糕的性格所誤!俗話說:「水滴石穿,繩鋸木斷」,但悠悠的歲月,怎麼就磨不掉你性格中那多餘的「毛刺」?……
其實,詹麗穎的愛人是在他妹妹家發病的,妹妹、妹夫將他送進醫院急診後,妹妹便跑出醫院給詹麗穎拍出了電報,並且給哥哥單位的領導打了電話,領導擱下電話馬上就到醫院去了;醫生很快作了確診:急性膽囊炎,並立即採取了應急措施……在醫院辦公室,詹麗穎愛人單位的領導及時地給詹麗穎所在的單位打了電話,讓值班室作了電話記錄——「因為詹麗穎的愛人急性膽囊炎發作,可能需要動手術,建議允准詹麗穎及時赴川……」——並囑托值班人員明天一早便向他們領導匯報;這之後,又給詹麗穎住地所在的胡同的公用電話打了長途,但未得詹麗穎的回電——對方不知道詹麗穎正在地安門郵局,而詹麗穎也沒想到對方已在醫院……
當然,出現這種事態,其中一個重要的原因,是我國電信事業的落後,即使是北京這樣一座位居首位的城市,到1982年年末,電話也遠未普及,不僅擁有電話的家庭所佔比例極小,公用電話的數量也遠不能滿足市民要求。這說的還是用金屬導線傳遞信息的電話。而就在那個時候,世界上一些國家已經研製成功了以光導纖維傳遞信息的電話,有的並開始投入了實際使用。這意味著一種體系性的變化。包括詹麗穎在內的中華民族啊,你將怎樣追趕上去?……
澹台智珠走出電梯時,劈面遇上了慕櫻。
兩個新鄰居互相點了點頭。
慕櫻當時心情很好。她從院裡出來以後,先去了部裡醫務室。其實醫務室的小套間,才是她現在真正的家。她在那裡仔仔細細地又梳洗打扮了一番。「女為悅己者容」,真是一點不錯。中午去見嵇志滿時,她一心所想的並不是怎樣取悅於對方,而是如何體現出自己的尊嚴和教養,因此她把髮式弄得比較服帖,裹了一條本色白的毛線圍巾,外面穿了一件掐腰的薄黑呢大衣;脫去大衣,上身是玫瑰紫的西裝外套,露出裡面乳灰色的雞心領毛衣,以及毛衣裡面的淺褐色尖領襯衫;下身是深藍色的彈力呢筒褲,腳上蹬一雙與西裝外套相呼應的玫瑰紫高跟鞋。現在她是來見齊壯思,因而從頭到腳都予以改造,她力求顯得年輕、瀟灑而又不露雕琢痕跡。頭髮她使其蓬鬆開來,在雙耳後形成一種拋物線的飄逸效果。圍巾和大衣都為她所淘汰。她頭上似乎是隨便地扣著一頂淺藍色的毛線便帽,上身只穿一件款式新穎的深藍色「登山褸」,那「登山褸」上這裡、那裡縫綴著一些白色和灰色的裝飾性條紋,並不對稱,但顯得既波俏又和諧。「登山褸」左邊的袖子上有個帶拉鏈的暗兜,正好可以放進一個硬封皮的「通訊錄」,她用那「通訊錄」將那張「梅蘭芳舞台藝術」的「小型張」夾住,擱進了那暗兜之中。脫掉「登山樓」,裡面是一件草綠色的粗線高領毛衣,不點綴任何裝飾品,而以一種春草般的純樸奪人心魄。下面是一條屁股包得相當緊的准牛仔褲——她自己設計、自己縫製的,表面上看,似乎是一條普通的勞動布工作褲,沒有牛仔褲的那種寬鑲邊和外露的大褲兜,並且褲腿也不那麼緊繃在身上,但實際上卻深得牛仔褲之三昧,把她的身材襯托得格外裊娜、靈動。腳上,她故意穿了一雙半舊的黑皮高跟靴。她沒有帶提包,手上只戴著一雙與頭上帽子相呼應的淺藍色毛線手套。
自從齊壯思向她提出:「請你不要打擾我。」那以後她也確實沒有去打擾過他。甚至在部裡辦公大樓的走廊上迎面相遇,前後左右又沒有什麼別的人,她也僅只是對他坦然地笑笑,便各自走開。不過,她總覺得從齊壯思那雙依舊飽蓄著雄獅般精力的眼睛裡,朝她放射出了某種類似電流的光——毋庸理智地分析,憑直覺,她便深信他其實還是喜歡她的,他不讓她打擾他,是因為他肩上承載著重要的事業,他有著一種高度的革命責任感,而並不是因為她的打擾會使他感到厭煩。因此,她覺得自己實際上享受著一種主動權。只要她並不過分,在某種情況下闖進他的生活打擾他一下,他甚至是會感到高興的。當然,她必得量好尺寸,及時抽身,而絕不能急躁冒進。來日方長嘛!
當她在地鐵的站台和列車上,以及當她從大街走進這幢大樓並來到電梯之前,她感到周圍不時有人朝她投來不那麼友善的目光。她微微地昂著高傲的頭顱。她知道那些人多半是在這樣評價她:呵,真時髦!
當她在電梯門前,按亮了上行的撳鈕後,她心中飄過了這樣的思緒:是呀,我承認我時髦。可時髦有什麼罪過呢?難道我落生在這個世界上,就該永遠困守在老家那個灰色的小鎮?就該永遠把那種一圈大紅、一圈大綠、一圈土黃、一圈寶藍的襪子,認作是天下最美麗的襪子?……
對於慕櫻來說,時間是一支射出去的箭。原來,她在箭尾上,現在,由於她自身的努力,她已附著在箭頭。在「時間運行」的過程中,箭頭永遠優於箭尾。在我們日常生活裡,與時間緊密相聯繫的語彙究竟有多少?「時機」、「時尚」、「時宜」、「時勢」、「時興」……包括「時髦」,這都是「箭頭」上的觀念,慕櫻以與這些觀念合拍為榮。
慕櫻很早便把契訶夫名劇《萬尼亞舅舅》裡的這句台詞,當作自己的座右銘:「人的一切都應當是美的:心靈,思想,面貌,衣裳。」但美的觀念是因人而異的。在同一「時間之箭」上,「箭頭」的觀念往往與「箭尾」的觀念截然不同。慕櫻現在遵從「箭頭」上的觀念。即如愛情問題,她以為只要是真誠的愛,並排除了強迫手段,便無論施之於何人,都是合理而道德的。又如衣著打扮,她以為必須打破男穿男、女穿女,少穿少、老穿老……之類的框框,而應悉聽尊便,只要自己和愛人滿意,便無所謂合適與否。
聽到了電梯下落的聲音,慕櫻全身漾開激動的波紋。她事先沒有給齊壯思打電話,但她堅信能夠見到他,並被單獨接待。她將使他大吃一驚——她不跟他說別的,而僅僅是談論郵票。她將以一個純粹的「郵友」身份出現在他的面前,這將是多麼有趣的事!並且,她將並不白白奉送他那張「梅蘭芳舞台藝術」的小型張,而是同他進行協商、交換!最後,她將率先申明她還有事要辦,不等他作出反應,便立即飄然引去……
電梯門打開了。在走出來的幾個人裡,有一個是同院的澹台智珠。慕櫻本能地朝澹台智珠點了個頭。慕櫻沒看過澹台智珠的戲。但她從詹麗穎那裡得知了關於澹台智珠的各方面情況。她不能理解澹台智珠怎麼能同一個工人生活了這樣久。也許,是因為澹台智珠總演那種宣揚封建道德的戲,中毒太深了吧?……
慕櫻乘電梯升上去的時候,澹台智珠已經走出了樓門。在同慕櫻相對一點頭之後,澹台智珠心頭也不由自主地浮出了一些對慕櫻的想法。澹台智珠從詹麗穎那裡知道,慕櫻不僅和原是大學同學的丈夫離了婚,而且還放棄了孩子。僅這一點澹台智珠便不能理解。在澹台智珠的觀念中,凡是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或因仗勢霸佔、坑蒙拐騙而造成的婚姻關係,都應予以破除;但倘若是自由戀愛而締結的姻緣,便不能兒戲般地隨意加以變化。王寶釧的苦守寒窯、白娘子的斷橋責夫、趙艷容的金殿裝瘋……之所以具有永恆的感人力量,正在於愛情的忠貞和專一,這似乎也是世界上其他民族大多數人的恆定觀念——否則,你就不好解釋為什麼羅密歐與朱麗葉的悲劇至今仍在催人淚下,而儘管奧賽羅殘暴地掐死了苔絲特夢娜,觀眾仍對他充滿了同情與痛惜……據說慕櫻甩掉她丈夫的理由,是「沒有共同語言」和對方的「庸俗淺薄」。這是一個說不清的問題。誰都可以用這兩條理由來掩蓋自己喜新厭舊、趨炎附勢的卑鄙心理。《豆汁記》裡的莫稽,不也可以用這條理由來為他拋棄金玉奴辯解嗎?而李甲把杜十娘「轉讓」給孫富,也可以用這條理由來作為堂皇的依據;杜十娘的「怒沉百寶箱」,便不但不值得同情,反近於「無理取鬧」了!……
澹台智珠和慕櫻這兩個同齡的中年婦女,其愛情觀和道德觀就是這般地大相逕庭。
不過當她們在那電梯前短暫地相遇之後,她們各自對對方的「腹誹」,也就僅僅是一兩分鐘,她們有著各自的生活軌跡,有著各自的心緒與期望……
原來澹台智珠還想同那位評論家繼續交談下去,但一下子又來了許多她所不熟悉的客人,因此她便告辭出來了。評論家一直把她送到電梯跟前。
「你不要慌亂。劇團肯定是要改革的,但不會是退回到舊社會的戲班子狀態。」臨分手時,評論家親切地對她說,「你反映的情況,我一定幫你捅上去。至於明天晚上的宴請嘛,咱們一言為定——就按剛才商量好的方案辦……」
澹台智珠心裡熱乎乎的,真不知該怎樣感謝這位評論家——他為人古道熱腸,藝術見解卻絕不墨守成規,他一貫鼓勵澹台智珠在繼承流派的過程中刻意求新,闖出新的獨特的風格。
電梯門開了,澹台智珠走了進去,評論家向她揮手致意,並且說:「代我問李鎧好!你跟他說:明天他要不去,我會生氣的!」
澹台智珠心裡更加感動。
……當她一小時前來到評論家家裡,向評論家傾訴出一切以後,評論家誠懇地對她說:「這樣吧,明天你那個『萃華樓』的宴請,改成到我家附近的那個『燕雲齋』吃涮羊肉吧。由我出資。你通知他們的時候就說,我看了你們前些時候演的《木蘭從軍》,想跟你們大家交換交換意見,熱鬧熱鬧——這也確實是我早有的打算,只是因為這一陣太忙,所以一直沒有主動同你聯繫——我想『板鼓』和『京胡』都會來的吧?說實在的,你們本是個合作得很不錯的藝術集體,我要為你們繼續合作、攀登藝術高峰打氣!當然,我也有相當尖銳的意見——從你們的創腔,到『板鼓』的節奏處理,到你貼片子的方式……我都要坦率地直陳我的看法;同時,我還要帶頭慰勞李鎧,沒有他作為後盾,你也難在舞台上煥發出光彩!……就這麼定下來吧——那『燕雲齋』雖說名不見經傳,是個『知青』辦的小飯館,可涮羊肉的質量和服務態度,都保證能讓咱們滿意;他們那個小經理,又恰巧是個京劇迷,現在年輕人裡京劇迷不多呀,你看,明天晚上,大家不都能很快活的嗎?」
澹台智珠當時也曾提出:「哪有評論家破費請我們的呢?從來都是搞創作的請評論家,好賄賂出好話來啊!明天的錢一定還是由我來付……」
評論家笑了,笑得很開心,笑完了他說:「你無意中說出了一句很有趣的話——好話都是賄賂出來的!那麼,因為明天我主要是提意見,『說壞話』,所以我得反過來付罰款,這不就順理成章了嗎?」說得澹台智珠也笑了。
……澹台智珠朝地鐵入口走去。她恢復了鎮定與自信。她看了看腕上的手錶,恰好是五點整。她忽然急迫地想把同評論家會見的情況告訴李鎧。啊,李鎧,親愛的人!在這個萬花筒般的世界上,說來說去,惟有你是最貼心的人!不僅是在我陷入絕望的境況下,你攜住我無力的手,帶我浮向了希望,就是在我重新贏得事業上的成就後,也惟有你,是真誠地愛著我的全體——從靈到肉,從作為一個妻子到作為一個演員——還記得那個例子嗎?一位崇拜者到了後台,他本來大概不惜跪倒我的腳下,但當他發現卸了裝的我竟有著一張浮腫的臉龐,而且我腿部的靜脈曲張,竟到了每次演完必須立即按摩的地步……他不由得倒退了兩步,雙眼裡明顯地流露出驚詫與失望!原來他愛的只是台上的那個澹台智珠……又怎麼能忘記那一回呢?為了開拓戲路,我試演了尚派名劇《失子驚瘋》,一個「屁股座子」沒有摔好使我身心都受到損傷,觀眾席中不僅發出一片惋歎,還有個別人喊了倒好;回到後台,幾個同行也只是問:「你怎麼搞的?」「平時練得不是不錯嗎?」惟有你,衝進後台的第一句話是:「你摔壞了嗎?」那一晚,你堅持不讓我坐在自行車後座上回家,而去為我叫來了出租汽車,當總務科居然拒絕報銷那筆車費後,你毅然放棄了當月購買一雙新皮鞋的計劃……啊,李鎧,你那寬厚的胸膛,是供我將養的田原;你那茁實的愛情,是滋潤我心靈的甘泉!我不能失去你,猶如你不能失去我一般!親愛的人兒,你現在在什麼地方?我要立刻找到你,告訴你一切——咱們別怵「大師姐」,咱們有人支持,咱們能夠度過危機,咱們要試著搞真正的改革!……
對於澹台智珠來說,時間彷彿是小溪奔向河流,河流奔向大海;而她便是一條從小溪出發,游向大海的魚兒,現在她已經游入了河流。她知道,哪條魚兒也不能憑借僥倖便順流而下,因為還有險灘,有渦流,有釣鉤,有網罟……通向大海的通路是公共用的,但只有那永遠清醒、永遠奮進的魚兒,才有可能終於達到理想的境界……
時代進步了,人們不再依賴鐘鼓樓報時,即便公共計時器遍佈每一個路口,人們也還是要擁有自己獨享的計時器。幾乎每一個家庭都有鐘,幾乎每一個成人都有表,而且有的家庭不止有一座鐘,有的成人不止有一塊表——隨著普及型的廉價電子錶上市,兒童們也開始擁有表了。
荀磊沒有按父親的指示到王府井去,他到了地安門百貨商場便到存車處存下了自行車。因為他估計薛大爺所說的那種雷達小坤表,地安門百貨商場裡就有貨,更何況商場斜對過,辛安裡胡同邊上,還有一家專售鐘錶的鐘錶服務部;能就近解決問題,使那新娘子快些轉嗔為喜,豈不是事半功倍嗎?
荀磊走進商場,尋找著售鐘錶的櫃檯。就在這時,他心中浮出了關於人與計時器關係的種種思緒。
他知道,同院西耳房的海奶奶屋裡,有一架紫檀木外殼的老式掛鐘,上方雕著類似蚌殼、卷渦的裝飾性圖案,下方擋住鐘擺的小門上,嵌著一塊橢圓形的琺琅,上面繪有一枝嫩黃南洋玫瑰。那掛鐘的外殼早已失去了光澤,有的接榫處明顯鬆動,琺琅畫的白底子已然變黃,那枝洋玫瑰的形態更顯得格外古怪——令人想起一百年前的西歐情態,如枝型蠟台、鯨魚骨撐起的長裙、帶尖塔和吊橋的古堡等等。那掛鐘除了「文革」裡的「破四舊」階段一度摘下藏起,避了一陣難外,幾十年裡一直陪伴著海奶奶,忠實地與她共度著日日夜夜……但那掛鐘早就停擺不走了,有一回海西賓把荀磊找去,向他請教:「你不是修過薛家的座鐘嗎?你給看看我奶奶這個,還能不能修好?你要沒工夫,只要你說聲能修,我就抱到地安門修理部去……」荀磊一看吃了一驚:「這是個古董啊!」海西賓問:「外國來的嗎?」「不,晚清時候,咱們中國自己造的。」荀磊告訴他,「你別抱去,你要抱去,他們該動員你出售了——他們收購去倒也不為收藏,因為咱們中國歷史太悠久了,不是明朝以前的東西簡直算不上什麼文物……他們將拿去賣外國人,賣高價,給國家掙外匯……可是我覺得沒必要讓外國人得著咱們那麼多古董,即便是民國初年的東西……你留著吧!」他倆正說著,海奶奶回來了,頓時動了氣,她叨嘮說:「西賓,誰讓你把它給取下來的?誰說我打算修它來著?都是你多事兒!甭修!就那麼掛著挺好!不用它打點兒,我也能知道到了什麼時辰!」看,這就是海奶奶同計時器的關係——她的餘年已用不著計時器作精確度量,她所需要的,僅是那計時器所喚起的無盡的回憶!
但就在海奶奶隔壁,張叔叔家裡,卻格外重視計時器的準確性,他家人人有手錶自不必說,鍾也不止一座——一進門的堂屋中高懸著個方形的棕色乾電池電子走針鍾;張叔叔的書房裡,書桌是帶日曆、溫度計的國產鬧鐘,書架裡是日本八音電子音樂鐘……另一邊的臥室裡,肯定還有別的鐘,而且,他家所有的鐘錶幾乎永遠同中央人民廣播電台的報時保持一致……
人們對計時器的選擇,反映出人們不同的需求、性格與情趣。詹阿姨家的座鐘是通紅的外殼,紅得比鮮血加上火焰還更耀眼!澹台阿姨家的「鳥巢掛鐘」大概是從信託行買回來的,每當報時的當口,一隻布谷鳥便會轉出木雕葡萄葉遮掩著的鳥巢,出來鳴叫。有一回給慕櫻阿姨送信,她難得地在家,記得她那小衣櫃上,是一架日本產的仿古鐘——一個古希臘形態的女神,背上長著肉翅、手裡舉著一個天球,天球裡嵌著一個鐘面……看上去似乎是西歐的古董,其實那鍾體不過是成本低廉的印刷電路……又何必去舉別人家為例呢?父親前些時還為他們屋買了一台新的座鐘——是煙台產的老式木殼座鐘,最上方有一匹揚著前蹄的金馬,兩邊是頂端尖圓的長柱,下邊是厚重的仿須彌座,鐘擺前方的玻璃門上是牡丹花的圖案。馮婉姝乍看見時,不禁笑著說:「唉呀!真『怯』!」荀磊忙提醒她:「小聲點!」又對她解釋說:「我爸早就盼著買這麼個座鐘了,開頭是家裡生活困難,買不起;後來是手裡有錢,買不著;現在他終於買到了,就跟你終於弄到一張斯圖加特芭蕾舞團演出《葉甫蓋尼·奧涅金》的戲票一樣……」馮婉姝這才朝廚房吐吐舌頭,領會地點點頭。
是的,人們對計時器的選擇,越來越著重於它的形態,甚至竟完全從一種超計時的審美需求出發,去對待計時器。薛家的新娘子就是如此,這塊雷達小坤表,將體現出公婆對她的尊重和偏愛,體現出薛紀躍對她的鍾情與信用,同時也將使她在同一水平線的同事、鄰里、學友中,贏得意外的讚歎與羨慕。荀磊深刻地領悟到這一點以後,便發誓即使必須跑遍全北京城,也一定要買到它。
星期日的商場裡,顧客稠密。荀磊正轉動著身子尋找鐘錶櫃檯時,一個人從他身後飛快地走過,兩人的胳膊肘重重地碰撞了一下。那人手裡的一樣什麼東西,「吧嗒」掉在了地上。
「啊,對不起!」荀磊忙對他說。
「呀!我的——稿子!不——」那人慌忙拾起了地上的東西。本是因為他慌忙走動,從後面撞著了荀磊,所以他直腰後本想也道一聲「對不起」,但抬眼一看,面前不過是一個比自己年歲小許多的小伙子,便「哼」一聲,揚長而去。
那人是龍點睛。荀磊自然不認識。
龍點睛從韓一潭家裡拿到那份「留著究竟是個禍害」的詩稿,出得那個四合院以後,本是打算把詩稿帶回家裡再燒掉的,可是當他路過胡同口的那排淺綠色的垃圾桶時,他想:乾脆就在這裡撕成碎片,扔進垃圾桶算了,難道還會有人把它撿起來,拼接復原麼?回家燒,妻子要問,還得費唇舌解釋……於是,他便在那裡撕將起來,誰知偏來了個老頭——他不知道那是胡同裡專門拾廢紙的胡爺爺——一手拖著個小轱轆車,一手拿著根帶「粘針」的竹棍,高聲地對他說:「同志,您別撕,您就扔給我吧——」讓他吃了一驚。他還是把那詩稿撕得粉碎,團起來扔迸了垃圾桶,瞪了老頭一眼,才快步離開那條胡同……他按原計劃進了這百貨商場,到照相用品櫃檯買了一個袋裝式照相冊,便急著趕回家去——他晚上約了一位編輯到家裡「隨便談談」,他打算趕在那編輯到達之前,把那些他與名家合拍的照片,都插進這個照相冊中,這樣,他在請編輯聽新錄的曼托瓦尼樂隊演奏的名曲時,只要將相冊遞過去,使能坐收「盡在不言中」的效果……
龍點睛的心情本是非常之好的,猶如雨過天霽般明麗,但與那位拾破爛的老頭的相遇,究竟還是在他那晴和的心境上,抹了一道陰影,故而他的中樞神經裡,仍迸射著「那稿件可別……」的意外火花,當與荀磊相撞、照相冊落地之後,他急促中將「照相冊」說成「稿子」,實在是並非偶然。
但龍點睛衝出百貨商場大門以後,也就將心中那道陰影驅逐。他望著大街上的車水馬龍,心想:時不再來,機不可失,在這人生的戰場上,我要抓緊一切機會不放啊!
對於他來說,時間好比是一隻握在拳中的骰子。
荀磊在同龍點睛碰撞之後,對於龍點睛的失禮,倒無動於衷。但龍點睛口中喊出的「稿子」二字,卻觸動了荀磊的心事。在騎車出來時,他本是命令自己將慘遭退稿一事束之高閣的,此刻卻禁不住又心潮起伏。
僅僅是因為他年輕!他能夠做、並且可以做得很好的事,僅僅是因為還輪不到他來做,便做成功了也遭到漠視!而最古怪的是,這事明明是國家需要盡早做成的,並且「有資格」去做的人,還沒有去做,甚至也不打算去做,但他做了也還是不被承認!有的人寧願留下空白,也要論資排輩!……
荀磊因為陷入了沉思,一時盲目地在商場中轉悠起來。他想:西服、領帶、太陽鏡、電子琴……這些東西幾度被視為腐朽墮落,幾度被批判取締,但終究還是由一批年輕人帶頭使用推廣,而站住了腳,漸漸成為平常事物,現在不是連黨和國家的領導人,也穿起了西服嗎?不是連謳歌革命戰爭的影片中,也採用電子琴伴奏插曲了嗎?我們這古老的民族啊,你應當進一步以博大的胸懷,恢宏的氣魄,收容、消化一切於我有用的新事物,並應當進一步甩開步子,趕上世界科學技術和生產發展的新潮流……
荀磊想,儘管世界上仍舊以原有的秒、分、刻、時、日、月、年……來計量時間,但在我們的心目當中,應把現在和將來的時間,看做一個不斷在加速運行的星際火箭。以往的世界,科學技術的進展是多麼緩慢啊,信息傳遞的數量和速度又是多麼可憐啊;而今天,電子計算機已經發展到了第五代,越來越接近人腦的功能!每天世界上科學論文的發表量,已達到了6000~8000篇,每隔20個月,論文的數目就增長一倍!……
怎麼能懈怠呢?怎麼能碰了釘子就罷休呢?荀磊握緊了拳頭,他想:買表回去,立刻就找婉姝商量——明天把那譯稿,另投到哪家出版社?或許,這次該親自把稿子送到編輯部,爽性把自己的心情,向他們和盤托出?……
不知不覺地,他已來到鐘錶櫃檯前。他一眼便看見,恰好有他所該買的那種表。啊,太好啦!他靠攏了櫃檯……
人一飲酒,便幻入了仙境,時間於他們來說,便彷彿凝固。
在「一品香」煙酒店裡,李鎧早已喝得半醉,他胸中淤積的悶氣,使他恍若墮入了一個半明半暗的洞穴中,那洞穴很深,且充滿了急轉彎,他踉踉蹌蹌地朝前面走去,似乎總看見澹台智珠的背影一閃,裙子角一掃,卻總攆不上她;而一隻長著大長臉的藍蝙蝠,總在他面前飛來舞去,切斷著他的視線。他已經累得精疲力竭,卻毫無攆上澹台智珠的希望——澹台智珠不知為什麼是戲台上的裝扮,似乎是《木蘭從軍》最後一場「對鏡貼花黃」的扮相,李鎧曾經對她說:「你這身行頭比別的戲裡的全強!」她曾經高興地把雙手一合:「真的嗎?」可現在她連正臉也不給李鎧看上一眼……
忽然,李鎧眼前出現了盧寶桑,盧寶桑親熱地招呼著他。他愣了愣神,心想這位是誰呢?啊,想起來了——常到薛家串門的那個「愣頭青」嘛!一個人只能喝悶酒,兩人湊在一塊兒卻能喝「逗悶子」1酒……想到這兒,他便忙站起來招呼盧寶桑。
盧寶桑本是一肚子怨怒,路過這酒店,靈機一動鑽進來,打算拚個死醉的,沒想到一邁進門檻就看見了李鎧;而一看見李鎧他便聯想到了澹台智珠,一想到澹台智珠他便又聯想到了《豆汁記》,由《豆汁記》他又想到了金玉奴的父親金松是個丐頭;由這一點他又對澹台智珠產生出了一種特殊的親近感;而當他落座以後,他又立即將這種親近感奉獻給了李鎧——他倒沒把李鎧聯想為那遭到棒打的「薄情郎」莫稽,人在電火般的聯想中,常常具有這種精密的篩汰力。
李鎧沒有料到,盧寶桑一杯酒下到肚裡,便哇啦哇啦地誇上了「珠大姐」。他說幾乎每次「珠大姐」露演《豆汁記》,他都要到場叫好,他誇完唱功誇做派,誇完扮相誇行頭……滔滔不絕地說:「那金玉奴,真讓珠大姐給演活了!珠大姐戲路子多寬!為人多厚道!觀眾想看《失子驚瘋》,北京能上這齣戲的人沒有不是?楊榮環人家平日待在天津,不隨便到北京來露不是?咱們珠大姐為滿足觀眾,嘿,帶著病就上了台!那唱腔,那身段,尚小雲活著也不過如是——也就單是一個『屁股座子』生硬了點,呵,台下就有那不要臉的起上了哄。什麼玩意兒!你上台試試去!人家珠大姐本不是唱尚派戲的,串一出給你們開開眼,你就給臉不要臉了!散了戲,我在劇場門口憋著,那壞小子剛一出來,我就給了他一拳……」這麼一路叨嘮下去,倒也罷了,李鎧感到困惑不解的是,盧寶桑誇來誇去竟誇出了這樣的話:「姐夫!您說那金玉奴仁義不仁義?豆汁,剩飯,緊著給落難的人不是?她家要丟了手錶什麼的,能隨便賴人家偷的嗎?……珠大姐在台上丟了孩子,也沒說讓那個丫頭壽春跑下台來,搜查我呀!……」
盧寶桑扯著嗓門那麼一聒噪,小酒店裡的酒客們都知道了李鎧的身份,立時就有好幾位湊攏了過來,對他表示敬重和關懷,一位老人對他說:「敢情您是智珠的當家的呀!聽說智珠晚上散了戲,都是您把她往家接的呀!我給您們倆道乏啦!我最喜愛看智珠的戲,她玩意兒磨煉得精呀!一出《木蘭從軍》,兼有梅派的典雅,程派的含蓄,荀派的活潑,尚派的火爆,不容易呀!」幾位中年人一聲接一聲地問:「您那口子又在排什麼戲哪?」「她創那新腔,您總是頭一個飽耳福的吧?」「多年看不著《紅拂傳》了,智珠能給露露嗎?」……李鎧不及搭腔,他們幾個竟不知怎麼地爭辯起來了——啊,原來是其中一位說了句「《木蘭從軍》裡的佈景太實……」其他幾位不同意,便抬上了槓。因為大家都在微醺狀態以上,「酒言無忌」,幾句話不合,竟至於滿臉濺朱,幾乎動起手來。
「成了成了!」盧寶桑站起來,吆喝他們說:「有什麼意見,一個一個跟姐夫說!姐夫自會記下來,告訴給珠大姐,嘈嘈個什麼勁兒!」
便真有幾位認認真真地挨著排向李鎧訴說起他們的意見和建議來……
李鎧只覺得那幽長的山洞似乎終於到了盡頭,長臉藍蝙蝠不知飛到哪兒去了,而澹台智珠所裝扮的女裝木蘭,終於停住了腳步,徐徐地朝他轉過身來……
「行啦行啦!」盧寶桑又突然大喊起來,訓斥那幾個不知趣的酒客說,「人家姐夫還得回去跟珠大姐商量新戲碼的事兒呢!誰像你們,有了閒工夫就泡在這兒,沒結沒完地灌呀、磨牙呀!……」
李鎧突然酒醒。他莊重地站了起來,抻抻衣襟說:「我真得回去了。各位,少陪!」
人們紛紛熱情地向他告別,彷彿歡送一位戰功赫赫的英雄。
李鎧邊朝門邊走去,邊下意識地從衣兜裡摸出了一支香煙,擱進嘴裡。但是他繼續伸手在衣兜裡摸索一通之後,卻沒有找到打火機和火柴——他出來得匆忙,本沒有帶。正當他在門前躊躇時,盧寶桑一個巴掌拍到他肩膀上,另一個巴掌扣到了他手心中,他聽盧寶桑說:「給!姐夫你留著用!」
李鎧也沒鬧清楚怎麼回事,便對盧寶桑笑笑,推門走了出去。
李鎧站在「一品香」門口。前面是鼓樓,後面是鐘樓。一陣寒風從鐘鼓樓中穿過,他不禁吐出了那支沒點燃的香煙,打了一個嗝兒。他徹底地清醒了。
「爸!」突然跑過來小竹,兩隻小手凍得通紅,眼裡還噙著淚花兒,跑過來摟住了他的胳膊。
「你跑這兒來幹什麼?」他嚴厲地問。
「爸!媽不知道到哪兒去了,你也不回家,爺爺著急哩,讓我來找……」
「急什麼,我不是在這兒嗎!」他掏出手絹,彎腰給小竹擦著眼睛。
「爸,回家去吧!」小竹朝回家的方向拽著他的胳膊。
「怎麼能回家!」他拍了一下小竹的後腦勺,更加嚴厲地說,「走,到鼓樓前頭接你媽去!接著她,咱們再一塊回家!」
李鎧挺起胸脯,牽著小竹朝鼓樓前走去。
他招呼小竹時,一直都用的是右手。當他牽著小竹朝前走去時,他才意識到左手中還握著盧寶桑給他的那樣東西。那是什麼東西呢?涼颼颼、硬邦邦的,彷彿是一塊手錶……盧寶桑為什麼要把它送給自己呢?
李鎧把拳起的左手伸到眼前,張開,於是,他才知道盧寶桑送給他的,是一個小巧玲瓏的進口超薄型打火機。不用說,那一定是盧寶桑得來不易、最為珍愛的物品之一。他心裡一時非常感動。
李鎧再從衣兜裡掏出一支煙來,含在嘴中,用那打火機將煙點燃,深深地吸了一口……
時間對每一個人一視同仁。如果說要做到「在真理面前人人平等」、「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不那麼容易,那麼不用爭取,在時間面前人人自然而然是平等的。
不過,在平等的時間面前,不同的人卻採取著不同的態度來消耗它,因而構成不同的遭際,形成不同的感受。
路喜純騎著自行車回家。當他又一次騎過地安門十字路口時,恰恰是下午五點鐘。他為薛家的婚事付出了幾乎長達十小時的勞動。臨告別時,薛大娘、薛紀徽和孟昭英把他一直送到院門外。薛大娘非要給他「湯封」——原來的「湯封」丟了,薛大娘另包了一包——他誠懇地婉辭了,他說:「大娘,我來幫忙,圖的是練練手藝,圖的是讓你們看著喜幸,聞著味香,吃著可口,你們和客人滿意了,我心裡頭就痛快了……我要為『湯封』來,有的菜我還不弄呢!」薛大娘非要把「湯封」塞給他,他躲閃著,倒是孟昭英一旁勸道:「媽,路師傅既是堅決不要,我看也就隨他吧。其實,人家今兒個不光幫咱們弄了一天的菜,還無緣無故地受了一場氣,咱們就是拿出多少錢財來,也賠補不起!我看,不如就打今兒個起交個朋友吧,歡迎路師傅趕明兒來串門!路師傅有什麼要咱們幫忙的,來說上一聲,咱們抬腿就去!……」薛紀徽也說:「難得遇上個路師傅這麼個好人,還教給我們怎麼讓水管子化凍……路師傅啊,真是歡迎你來串門兒,不光來這兒,也歡迎你到我們那邊的家去。我們那兒更好認,就在北海後門東邊,恭儉胡同裡頭,你記下門牌號碼……你可真去!」路喜純便說:「不瞞你們說,我父母雙亡,沒個親戚,你們要真不嫌棄,我趕明兒得空了,還真來!」薛大娘這才收起「湯封」,感動地說:「路師傅,小路!你就真來!我們就算你的一門子親戚!」
雙方都沒有想到,經過一天的接觸,竟變得這般親近。巍巍鼓樓怕也在俯瞰著他們,體味著這人生的滋味……
臨騎上車之前,路喜純又誠懇地對他們說:「你們那個親戚,盧寶桑,人頭的確次,沒個積極的生活目標,光知道足吃足喝,猛撮一頓;我早先就認識他,跟他一向合不來……可今兒個的事兒,我有個看法,就是那雷達表,興許他的確沒偷——他這人以前從沒偷過東西,我想他不至於打今兒個變成了『佛爺』,我希望你們不要太難為了他。他這人也有可憐的地方……有一陣子新房裡來了好些個人,誰也認不全,是不是有那專門趁火打劫的,混在了裡頭?別冤枉了盧寶桑!……」
路喜純這話一出來,薛大娘他們更加感動。這個小伙子,盧寶桑把他得罪到那麼個份兒上,他倒還怕盧寶桑遭冤枉!
他們真是依依惜別。都是平凡的人,可胸中湧動著的,都是不平凡的感情……
路喜純就這樣度過了他的一天。他創造了美,並讓許多人享受到了這美,他自己也便獲得了一種美感——當然,這其間也有對美的褻瀆和傷害,但是天下創造美的事業,哪有一帆風順的呢?路喜純騎車往家裡去,心裡充滿了快樂,並且充實了他的抱負……
是的,現在在那個小飯館裡,他仍然只能上白案,並且經理對他,仍是那般地漠視,但這種情形,難道會永遠存在下去嗎?就是在白案上,他也還可以團結別的師傅,爭取盡快打破目前品種單調的沉悶局面……他聽何師傅說過,過去北京小吃裡的好多品種都快失傳,像包子類裡的千絲包、三丁包、三冬包……蒸糕類裡的千層糕、水晶糕、山楂蜜糕……為什麼不能就在他們那個小飯館,試著恢復幾樣呢?顧客肯定歡迎,而飯館的收益肯定猛增!當然,實現起來肯定阻力重重,可嵇老師那話說得真對:要有歷史的眼光!……
在那夕陽收斂餘光的冬日下午,路喜純——一個普通又普通的北京青年,心情怡悅地、問心無愧地,騎車遠離了鐘鼓樓。
可是另外一個人在同樣的時刻,卻心懷鬼胎、忐忑不安地滯留在鐘鼓樓前的大街上。
那便是姚向東。
他雙手插在登山服的口袋裡,一隻手攥著一把鈔票,一隻手攥著那塊雷達小坤表。剛從薛家溜出來時,他心裡一度充滿了狂喜。他竟成功了!當他逃至鼓樓前大街上時,他覺得他簡直是一個百萬富翁,啊,「馬凱餐廳」,等你四點半一供應晚餐,我要馬上進去點幾個名菜!都有什麼來著?對了,「安東雞」、「松鼠魚」,還有什麼「黃雀肉片」……怪有意思的!敢情還有用松鼠肉跟魚肉一塊兒做的菜!他大搖大擺地走進了煙袋斜街把口的食品店,讓售貨員給他包上五個奶油酥卷,售貨員讓他付款,他在衣兜裡把那「湯封」的紅紙弄開,掏出一張票子遞了過去。售貨員把錢找給了他,他拿起包著奶油酥卷的紙包,沒走出店門就掏出一個大嚼起來。出了大門,他邊吃邊走,還沒走攏後門橋,已經把五個奶油酥卷全塞進了肚子!他感到口渴,便橫穿過馬路,進了帽兒胡同口上的食品店,掏錢買酸奶;可就在這時候,他突然驚慌了——他聽見一個聲音在他旁邊猛然響起:「你掉東西啦!」他扭頭一看,是個歲數不小、身板壯實的男人,他低頭一看,原來他從兜裡帶出來的一張紅紙……他彎腰拾起那張紅紙,忽然失去了買酸奶的勇氣,很不自然地溜出了店門。他不敢回頭,可總覺得那喊話的人在盯著他的後背……他一氣溜到了後門橋南邊,才停下來喘氣。
那人會不會是「雷子」1呢?越尋思越像!
他膽戰心驚地扭過頭去,只見那人出了食品店,並沒朝他這個方向張望,而是拐進了帽兒胡同,他吁出一口氣來。可是他心裡從這時候起便打上了小鼓,始終不停。
他在文物商店收購部前頭的石階上坐了下來。馬路對面恰好是「益民信託商店」。那裡面有一件比楊強強這件還帥的登山服。只要他能把那手錶賣出去,他就足能買下那件登山服。他的眼光移到了信託商店南門,那裡寫著:「收購部。謝絕參觀。」據說到那裡出售東西,得拿戶口本、工作證一類的證件給人家看才行。姚向東倒有學生證,可能往外亮嗎?他坐在那裡,愣愣地望著對面,望著收購部,心裡不禁懊喪起來。他兩隻插在衣兜裡的手活像攥著兩個滾燙的煤球,那塊雷達小坤表更像是剛從煤爐子裡夾出來的,還冒著紅得發藍、發白的火苗兒!
姚向東站起身來,腳底下像踩著剛出軋機的鋼板,懵懵懂懂地一會兒朝南邊瘋走,一會兒又穿過馬路、朝北邊行……他不知道他該怎麼辦。
小時候在胡同裡做遊戲,姚向東最愛裝壞蛋——尤其是日本「鬼子」和德國納粹士兵,他先是快活地哼著從電影上聽來的日本「鬼子」進軍的旋律:「嗒——嘀嗒——嗒嘀嗒嘀……」或者雙腳使勁一併,學著從電影上看來的德國納粹士兵的伸臂禮:「嗨——希特勒!」……他從假裝自己是壞蛋、被好人追捕的過程中,獲得了無窮無盡的樂趣!最後他心甘情願被裝扮成八路軍和紅軍的同伴「擊斃」——閉上眼睛,滿臉怪相,扭曲著身子,毫不吝惜衣褲地全身滾落地上……
但是此刻,他頭一回偷了人家那麼貴重的東西,他感到自己真地成為壞人了,卻深刻地體驗到了作為壞人的孤獨與恐懼!
街上走著那麼多的行人,似乎個個都輕鬆自在,就連那個傴僂著腰的老頭,還有那個不知道為什麼跟在他媽媽後頭哭著走的小娃娃,也都比自己神氣。老頭不怕有人盯著他,小娃娃哇哇使勁地哭,一點也不怕別人注意!
「小拽子!」
一聲呼喚,把姚向東嚇得十足地雙腳一跳。
他扭頭一看,是阿臭。
阿臭照例把自行車定在馬路邊,一隻腳踩住馬路牙子,上下打量著他問:「你他媽怎麼還跟這兒晃啊?」
姚向東含含混混地說:「誰晃呢?我……想找楊強強去殺棋……」
阿臭皺皺鼻子:「算了吧!蒙誰呢你!你要去帽兒胡同,怎麼能往北走?你丫挺的準沒干他媽的好事!」
姚向東心驚肉跳。他略微沉沉氣,心想,或者,乾脆把手裡攥的東西亮出來,讓阿臭見識見識?阿臭那張嘴「橫」1得不行,平時聽他嘴裡吐出來的「橫」話,簡直連鐘鼓樓也敢拆,那麼,乾脆請他幫幫忙,把這塊雷達表隨便倒騰成幾十塊錢,由著他「吃貢」,不行麼?
阿臭還在罵罵咧咧地說著什麼,他都沒有聽清。他趁阿臭停嘴,試探地說:「你他媽的甭跟我犯貧!這麼著吧,我請你上『馬凱』,咱倆撮一頓,捎帶腳求你個事兒!……」
阿臭一聽,兩眼一瞪,臉上現出一個怪笑,放低嗓音說:「你他媽的當『佛爺』了吧?中午不還跟我借的錢嗎?這會兒就要請客!我可不沾你的『包兒』2。」說完,蹬上車,颼颼颼地往前竄,眨眼的工夫就沒影兒了。
原來人家阿臭光是嘴上「橫」,人家不沾這個「包兒」!
姚向東頓時覺得雙腿發軟。他想,也許,還是走到什剎海邊,像那回扔下那盆山影一樣,把這表跟錢都扔進去算了——什剎海沒有全凍成冰,銀錠橋邊上,就還有不小的一片水;扔進去,心裡可以踏實點,再說,也就可以回家了——他很不願意回那個家,想到母親的吆喝、斥罵,父親的巴掌、鞋底,他真想就在外頭過夜。但這畢竟是寒冷的冬天,他不回家又到哪裡去呢?難道坐車去北京站?……
儘管自1980年1月1日起,我國已開始施行《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但像姚向東這樣的中學生,還沒有得到過正式的法律教育,他頭腦中只有籠籠統統的極不準確的一些觀念,什麼派出所的民警夜裡「掏窩」啦,給罪犯戴「小鎦子」(手銬)啦,推了光頭押到台上開批鬥會啦,佈告上的名字上頭給劃個紅對鉤啦……他並不清楚,《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六十三條明確規定:「犯罪以後自首的,可以從輕處罰。其中犯罪較輕的,可以減輕或者免除處罰……」他其實完全可以折回薛家,交回那塊雷達表,並交出兜裡所有的錢——他花掉的並沒有多少,所差的那一點,人家可能在原諒他的同時,乾脆不要他補……如果他怕薛家的人不能諒解他,他也可以去派出所自首;可是姚向東卻完全沒有朝那個方向想……
他給別人造成了痛苦,他也痛苦。
天色晦暗下來,鼓樓漸漸成為一個巨大的剪影。
張秀藻沒有同母親一起坐小轎車回家。送她母親於大夫回家的傅善讀不禁在車上問:「你們千金是怎麼回事兒?對房子不滿意嗎?」於大夫擺擺手說:「你別在意!如今的大學生,就是這麼個做派——人家要顯示自己的獨立性,不沾父母的光。」
張秀藻的確是這麼個心思,她不僅覺得不必沾光坐父親單位的小轎車回家,就是那即將搬去的新居,在她心目中也明確地被認定為是屬於爸爸媽媽的,她只不過是借住一時而已。一俟她畢業後獨立,她是寧願馬上搬到低水平的集體宿舍去住的——不是她不喜歡小轎車的迅捷方便,更不是她拒絕享受寬敞明亮、設備齊全的住房的舒適,而是她認為,只有通過自己為國家的辛勤勞動和出色貢獻,去逐步獲得那一切,才能問心無愧。
張秀藻坐公共汽車回家。同去時一樣,她乘車和換車都出乎意料地順利。她在鼓樓前下了8路公共汽車。
「張秀藻!」她忽然聽見有人叫她。
她一偏頭,啊,是荀磊!一天之中,這是她同他的第二次邂逅。她的心頓時狂跳起來。
荀磊卻並不覺得這是什麼奇遇。他從百貨商場買好表,正騎車往回走。他湊巧在汽車站那裡遇上了張秀藻,便本能地喚了她一聲。
張秀藻站住了。荀磊下了車,笑嘻嘻地問她:「你的表幾點?我跟你對對!」
在荀磊這方面來說,提出這個要求是再自然不過的事。儘管商場鐘錶部在賣定那塊雷達表以後,照著櫃檯裡的掛鐘給對了個時間,而且荀磊也用自己腕上的表,同時給校正了一下,但畢竟都未必精確——張秀藻家的任何一個計時器卻都是必定精確的,所以,荀磊見到張秀藻,不由得首先說了那麼兩句話。
張秀藻原想矜持地同荀磊一點頭,便莊重地朝前走去。但人家提出的這個要求,實在沒有不予滿足的道理。於是,她便伸出手腕,看著自己那塊功能齊全的電子錶,詳盡地報告說:「1982年12月12日十六點五十八分三十四秒……」
荀磊手裡提著那塊買來的表,盡可能精確地校正著。張秀藻一瞥之中,不禁納悶:他怎麼會拿著那麼一塊坤表呢?難道,是為馮婉姝買的?可是照他跟馮婉姝已經達到的關係,要為馮婉姝買表,他們應當一塊兒去啊……
荀磊沒有覺察出張秀藻驚疑探詢的目光,他把表校好以後,感慨地說:「12月12日!雙十二!唉呀,你看,我差點忽略了——這是爆發『西安事變』的日子啊!多少週年啦?」
張秀藻也一驚。是啊,一整天都快過完了,怎麼總沒能想起「西安事變」來!她心算了一下,立即呼應說:「那是1936年爆發的……到今天整整46週年了!」
兩個年輕人這時對望了一眼。有一種電火般的東西,撞擊著他們的靈魂。他們同時意識到了一種超乎個人生命、情感和事業之上的無形而堅實的東西,那便是歷史。
荀磊建議說:「我推車陪你走回去吧。」
張秀藻默默地點了點頭。
荀磊忽然覺得,有許多想法可以同這個同代人交流。當他們順著鼓樓根行走時,荀磊議論說:「我想你一定跟我一樣,已經有過那麼一次醒悟——在無聲無息流逝著的時間裡,忽然產生了一種歷史感……儘管從很小開始,大人就給我們上歷史課,給我們講歷史,可是在很長的時間裡,『歷史』這兩個字在我心目當中,只是一門功課,只關係著一定的分數。比如,填空題:中日『甲午海戰』,發生在哪一年?『八國聯軍』的『八國』,是哪八國?……儘管我得過不少滿分,可是,實話實說,很長的時間裡,我其實並沒有真正意識到什麼是歷史……直到我從英國回來,經過萬里跋涉,終於又到達這鐘鼓樓腳下,一眼望見了這鼓樓後身那口廢棄的鐵鍾時,不知怎麼搞的,我的心一下子狂跳起來,眼睛發熱,嗓子眼發澀,我一下子產生了一種實實在在的歷史感……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嗎?那是很難能用語言表述清楚的,那是一種思想、情感、知識、理想、意志和信心的綜合效應……簡單地說,就是我頭一回萬分清楚地意識到了,我在流逝的時間中所應奔赴的位置和我所應承擔的責任……也許,那也就是所謂的使命感——一種把人類歷史和個人命運交融在一起的神聖感覺……」
張秀藻被深深地打動了。聽了這番話,她對荀磊產生出一種超出愛之上的情感。這種情感一上湧,她的妒忌、怨艾、矜持、惶惑便迅速地消散了。在心弦的一陣強烈共鳴中,她忍不住激動地呼應說:「對極了!我覺得自己走向成熟的開始,也就是這種歷史感和命運感的萌發。記得今年暑假我們一群同學到山西,在黃河壺口大瀑布面前,我就產生了類似你剛才說的那麼一種感覺……當然,也許比起你的感受來,這只能說是朦朦朧朧的,可我自己很珍視它!……」
眼看已經拐進他們住的那條胡同了。荀磊覺得應當把他們這偶然觸發,然而很有興味的談話繼續下去,便建議說:「乾脆,你一會兒到我家吃餃子去吧。吃完餃子,咱們幾個同代人敞開聊聊——不光有馮婉姝,還有我的一個……要算堂妹吧,打河北農村來的,她帶來了好多農村的新信息,能大大地開拓咱們的思路……咱們就痛痛快快地聊聊這個主題:時間——歷史——命運——使命……好嗎?」
張秀藻愉快地答應了。她忽然覺得維克多·雨果的那篇愛情詩並不算怎麼成功。倒是這位文豪在彌留之際留下的一句話,更為動人心魄:「人生便是白晝與黑夜的鬥爭。」現在她同荀磊,同馮婉姝,還有那位來自農村的同代人,他們所經受的日日夜夜,同雨果所處的那個時代、那個社會,該有多麼不同啊;他們對鬥爭的理解,更不可能與那位異國的文豪相同。然而,當他們聚在一起時,她無妨借用雨果的這句「臨終遺言」,來引出活潑而深入的討論……想到這些,她對即將搬離那四合院,更有一種依戀不捨之情,並且為自己以往竟不能主動以同代人的身份親近周圍年輕的鄰居們,而感到內疚。快走攏院門時,她鼓起勇氣提議說:「要是你們家不嫌吵,乾脆,我把海西賓也叫到你家去,正式開個『同代人懇談會』,好嗎?」
「太好了!」荀磊高興得把一隻手拍到後腦勺上,歡呼起來,「你看,這不就翻開咱們小院歷史上的新篇章了嗎?歷史,原本是可以由我們去創造的啊!」
兩個年輕人先後輕快地進入了院門。
1905年,偉大的科學家愛因斯坦提出了狹義相對論,從根本上動搖了原有的時間觀念。他指出,兩件事發生的先後或是否「同時」,在不同的觀察系統看來是不同的。量度物體長度時,將測到運動物體在其運動方向上的長度要比靜止時縮短;與此相似,量度時間進程時,將看到運動的時鐘要比靜止的時鐘走得慢……
那一年,在中國是清朝光緒三十一年。儘管獨攬大權的慈禧太后勉勉強強地接受了鐵路、電燈、照相術、機器船一類的西方科技成果,並且下詔中止了以八股文取士的科舉制度,但幾乎沒有任何一個中國人能夠知道並且理解愛因斯坦這一劃時代的科學理論;高踞北京城北面的鐘鼓樓,依然從極為落後的時間觀念出發,粗糙地報告著時辰……
1916年,愛因斯坦又提出了廣義相對論,進一步說明空間和時間其實都是可以彎曲、壓縮或延伸的,完全擊敗了古老的認為時間絕對的觀念。
那一年,清王朝雖已覆滅,但末代皇帝仍在紫禁城中繼續過著帝王般的生活,同時野心家袁世凱從頭年起就演出了一場稱帝的鬧劇,進步的中國人不得不花費很大的力氣來同這種倒行逆施展開鬥爭……愚昧和迷信仍舊糾纏著我們這個古老的民族:鐘鼓樓按老規矩擊鼓撞鐘,人們的時間觀念毫無改進……
從那以後,又有幾十年過去了。中國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現在中國不但有自己的相對論研究學者,而且,越來越多的有知識的人開始建立起全面的時間觀念——在宏觀世界(即肉眼可見的世界)中,時間可以大體上看成是直線地、均勻地向前行進的,但在微觀世界(分子、原子、各種基本粒子)和超宏觀世界(宇宙中的星系)中,時間可就不一定是直線地、均勻地向前行進了,它有時會被反捲或彎折。據說有一種稱為「速子」的基本粒子,它的運動速度竟比過去認為是不可逾越的光還快,因此,在觀察「速子」的運動時,你甚至可以認為時間是在倒流;而在宇宙中有一種不可見的星體,稱為「黑洞」,據說它是天體徹底的重力崩潰的產物,它的質量之大,密度之高,可以使進入它的重力場的一切物質和輻射「陷落」其中,因此它不但可以否定時間,甚而可以使時間在它的附近靜止。假如我們地球派出一隻飛船去探察「黑洞」,可能要一百萬年以後,地球上的人才能得到飛船飛攏「黑洞」的消息,但飛船上的鍾卻可能只走了幾分鐘乃至幾秒鐘,飛行員當然簡直一點兒也沒有變老……
啊,時間!你默默地流逝著。人類社會在你的流逝中書寫著歷史,個人生活在你的流逝中構成了命運。啊,北京城!北京的市民!鐘鼓樓邊的住戶!該怎樣來描述你們?人類社會,人的心靈,遠比相對論所描述的物理世界複雜、深奧!總的規律是有的,但它將怎樣體現在每一個具體的人身上?我們在1982年12月12日這天所認識的這些人物,將怎樣繼續生活下去?我們對他們的分析、預測和評價,將被時間所確認,還是將被時間所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