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情只自遣,雅趣向誰言。
——《石頭記》第七十六回
置之於萬萬人中,其聰俊靈秀之氣,則在萬萬人之上;其乖僻邪謬,不盡人情之態,又在萬萬人之下。
——《石頭記》第二回
1
忠順王爺府儀門內的過廳裡,擺滿了從寧、榮二府裡搬來的珍貴古董文玩。
皇上去冬下旨查抄了寧、榮二府,所有財產固封看守,將兩府主犯枷號收監,著交九卿嚴審定讞,經過幾個月的審訊對質,初夏時已定准寧國府賈珍斬監候,主要罪名是窩藏罪家之女秦可卿,並交通鐵網山叛匪秦可信等;榮國府賈赦流三千里,發往烏里雅蘇臺,主要罪名是交通平安州節度使;賈政謫往雲貴煙瘴地,罪名是藏匿犯官甄應嘉家的財物;賈璉流兩千五百里,發往打牲烏拉,主要罪名是國孝、家孝期間強娶民女,勾結長安節度使雲光害死兩條人命,以及私放高利貸等。由於有北靜王一意照應維護,也由於皇上日理萬機,需立決的事情實在太多,所以九卿定讞後,當時並未批復;在這期間,寧、榮二府除上述枷號收監者外,其餘男主子,賈蓉、賈琮、賈寶玉、賈環也都被相繼收監,賈寶玉被派作獄街擊柝打更的更夫;只有賈蘭,因其母李紈曾因淨心守寡被旌表過,且未成年,倖免了囹圄之苦;兩府女眷,賈母和薛寶釵在抄家前後相繼亡故,尤氏、賈蓉妻許氏、邢夫人、王夫人等俱被暫時圈禁在榮國府下房中,聽候發落,只有兩位狀況較為特殊,一位王熙鳳自身有罪被逮入獄,一位李紈竟恩准仍暫居大觀園稻香村;余姨娘、家人、嬤嬤、丫頭、小廝等,入官後有的已被賣掉,未賣掉的亦暫圈在馬棚中等候買主。至於當年對寧、榮兩府趨之若鶩的清客相公們,事發前見勢不妙,早已作鳥獸散,其中詹光、卜固修二人,投奔到了忠順王爺府中。
這天詹光、卜固修二人,早到過廳裡鑒定古董文玩,以便王爺親來過目時解說湊趣。這些原屬賈家的東西,許多他們本是熟悉的,摩挲清點之間,也似有不勝感慨之態。
在所有器物中,體量最大,也最扎眼的,是從榮國府裡抄來的紫檀架子大理石的大插屏、大紫檀雕螭案、青綠古銅鼎、金維彝、玻璃圍屏等。詹光指著歎道:「沒想到百多年的鐘鳴鼎食之家、詩禮簪纓之族,竟一敗塗地至此啊!」卜固修說:「真應了那句『樹倒猢猻散』的讖語了!也真是『一榮俱榮,一枯俱枯』,先是金陵老親甄家抄家治罪,沒多久老太太娘家人,忠靖侯史鼎、保齡侯史鼐雙雙削爵流邊,緊跟著王夫人、鳳姐兒娘家的頂樑柱王子騰附逆被誅;那薛姨媽家,吊銷了領取內帑錢糧、採辦雜料的執照不說,女兒死了,兒子吃了人命官司收在大牢裡,也不知她一個孤老婆子怎麼捱日子!」
看到懸在壁上的大幅《海棠春睡圖》和兩旁的對聯「嫩寒鎖夢因春冷,芳氣襲人是酒香」,詹光道:「這畫兒倒是唐伯虎真跡;這對聯署著宋學士秦太虛的名兒,實屬胡鬧,對聯的風俗,有明以來才漸時興……」卜固修說:「偏你知道!我諒你也未必事事皆知!比如這對聯上,分明含有原怡紅公子寵妾的芳名,我問你,她怎麼就逃過了這一劫,竟配給了王爺最寵的琪官兒,在東郊紫檀堡過起了紅燈帳底臥鴛鴦的綺靡日子?」詹光應道:「要說這個襲人,我倒還確知一二,她原本在怡紅院究竟並未收房,兩府事敗前,琪官已將她贖出迎娶,事敗後,兩口子暗地裡供養照應寶玉夫婦,後寶玉入獄,寶二奶奶回娘家,直到得傷寒而亡,他們未曾間斷接濟,幫著給送了終;寶玉在獄,他們恐怕也買通獄卒,常有供應;於今世道裡,這也算難得了吧!」卜固修又指著壁上的一幅《燃藜圖》說:「這也是東府裡的吧!那賈珍要真能燃藜苦學、自戒自律,也不至落到今天的下場!」詹光道:「如今聖旨下,說是姑念當年寧國公有功於朝廷,以不忍之心,將賈珍的秋斬改為罰往大漠軍台效力贖罪,並准尤氏及賈蓉夫婦隨往,這真是皇恩浩蕩,也算他賈珍的造化!」卜固修說:「聖上對賈政更是恩加一等,將遠謫雲貴煙瘴之地,改為發往荊州府堤岸工程處當差,並允王夫人前往。只是對賈赦、賈璉,似未甚施恩,只不過把原議的流放兩處,並作打牲烏拉一處,讓他們父子得以有個照應罷了,且未允夫人們同往……」詹光問:「怎不聞那王熙鳳的消息?」卜固修道:「我原也納悶,她惡貫滿盈,怎能寬宥?後問了這府里長史官,才知詳情。結案時,細審她的身份,竟早已不是主子,抄家前半年,那賈璉已將她休了,將通房丫頭平兒扶了正,兩個人換了一個過子——所以只把她的諸罪,都歸並到賈璉身上。不過她和那平兒,還有兩府裡的犯婦姬妾家人等,這兩天都要帶到崇文門發售,再無人買走,便一律強配為奴了。」兩人邊議論邊繼續清點物品,只見桌案上陳列著些纏絲瑪瑙碟、掐絲琺琅盒、白玉比目磬、墨煙凍石鼎、烏銀梅花自斟壺、黃楊根整雕大套杯、捏絲戧金五彩大捧盒……詹光歎道:「那賈寶玉,雖說是恩准遣返金陵原籍祖塋居住,可今後哪兒還能有這些個器用排場?」卜固修說:「錦衣紈褲、飫甘饜肥,於他而言早已是來如春夢去如煙了吧,年初有人親見過他寒冬噎酸齏、雪夜圍破氈的慘相,形容給我聽,回想當年親歷所見,不禁唏噓良久。依我想來,到如今他也過慣了饑一頓飽一頓的日子了,回原籍祖塋,苦的恐怕還不是吃用上的事;那賈琮、賈環等,也是恩旨遣回,只怕棠棣之威,令他比當更夫還要難受呢!」詹光問:「賈蘭不回金陵麼?」卜固修說:「本來就把他們另當別論,現在更恩准他們在城區自購民房安居。那李宮裁對兩府其他人等的遭際竟置若罔聞,一心一意只督促賈蘭埋頭攻書,期待有一天蟾宮折桂。」詹光道:「兩府的宅第,還有賈赦的別院,更加上那當年元妃省親時蓋起的大觀園,也不知皇上究竟想賞給誰家?大觀園裡好像還有家廟,裡頭是和尚還是尼姑?是否早已攆出?」卜固修說:「那些螻蟻,或攆出,或一併賞予新貴,誰去細問他們的死活!聖上倒是特地將兩府的一應古董文物器用細軟全數賞給了咱們王爺,可見優渥非常。咱們還是專心檢視為好,不要一會兒王爺到了,應對時語塞起來。」
正說著,便聞忠愨堂那邊傳來履響人聲,二人忙趨廳門垂手伺候。忠順王爺,由長史官陪同,身後跟著幾個隨從,步入了過廳。那王爺已年近七旬,枯骨支離、蛇面禿眉,不過身架高大,每日定時進補,精氣神提起來時,倒也聲高欲熾。大略地將所擺出的物品掃瞄一遍後,詹光便將古董中的「軟彩」精品逐一指點解釋,其中一架賈代善時搜羅的慧紋,系當年蘇州刺繡世家的慧娘親刺,紫檀透雕,嵌著大紅紗透繡花卉草字詩詞的纓珞,細看竟是溫庭筠的《菩薩蠻》,有「江上柳如煙,雁飛殘月天」等句,詹光道:「賈府原存三件,兩件早
已獻入宮中……」王爺也未覺精彩,只把眼光晃往別處,詹光忙去打開一隻錦匣,取出若干折扇,一一展示讚歎:「這扇骨皆是湘妃、棕竹、糜鹿、玉竹精造,更難得的上面字畫皆系古人真跡,看這把,乃宋徽宗親繪的『枇杷黃鶯』,這把是米友仁的『雲山憶夢』,這把是黃公望的『富春歸舟』……明季的則有倪瓚、沈周、文征明、董其昌……等的精品佳構,這把仇十洲的『芳洲九艷』,比那幅從賈家老太太屋裡抄來的《雙艷圖》靈動多了……」王爺取過數把鑒賞,倒也知其好歹,問道:「偏沒有唐寅的?」他心中所欲,是最好是有唐寅的春宮秘製,詹光因移身那壁上所懸的《海棠春睡圖》,尚未開口,王爺已撇嘴說:「似此等貌似神離的鋪張之作,也只有你詹子亮才獨具只眼,認作真跡!改日請程日興再來評說吧……」詹光忙陪笑道:「王爺眼透紙背,我等就是渾身眼睛,終究是瞎子摸象……」王爺不耐煩地移步巡視,搖頭道:「多是些粗夯常見之物,命你等擇精而陳,難道他兩府三宅,就掏騰不出些個潤眼喜心之物?」長史官知王爺一貫輕古董中的「軟彩」而重「硬彩」,尤重古瓷,忙給卜固修遞眼色,卜固修原是跟詹光分好工,負責解說「硬彩」的,因見詹光討了沒趣,伺候時便格外小心,指點著幾件瓷器說:「這只汝窯美人觚,還有這個斗大的汝窯花囊,雖算不得怎樣的珍品,究竟那雨過天晴雲破處的顏色也還入目不俗……這個哥窯美女聳肩瓶宜插折枝梅,否則難出韻味……這宣窯青花紅彩大海盤還算勻整富麗……」王爺背手細看,面上並無一絲喜色,更望著一隻土定瓶質問:「怎的就這麼個破爛?難道真再沒有好瓷了麼?」長史官深知,打從宮裡聖祖皇帝到太上皇到當今,都最喜搜羅鑒賞明代成窯瓷,各王公大臣群起傚尤,忠順王府歷來多方淘選,也擁有幾件,然王爺每到別府拜訪,凡主人誇示其成窯精品,當時便難掩其妒,回到家裡以後,更是摔盤砸碗,怒斥下屬買辦眼瞎無能;這回皇上將寧、榮兩府古董文玩盡賞王爺,王爺本以為在成瓷一檔必有意外收穫,沒曾想竟告闕如,難怪慍怒非常。
長史官待王爺怒氣稍平,翻開手中冊簿回道:「在下倒有一個線索,或許能追究出成窯精品來……查抄榮國府時,從王夫人陪房周瑞家,查到一個古董交易的賬簿,周瑞交代說,那是其女婿,名叫冷子興,臨時忘在他家的;從那賬簿上看,冷子興從一個莊戶王姓人家,以六十兩銀子收得一隻成窯五彩小蓋鐘,竟是稀世之寶!……」王爺忙問:「那成窯五彩蓋鐘,我只在宮中賜宴時見過,民間從何而有?——現在何處?拿來我看!」長史官退步躬腰答曰:「古董賬上記得分明,已被小繕國公石光珠府上以五百兩銀子買去!」王爺聽了頓時大怒:「豈有此理!既如此,提它作甚?」詹光忙一旁陪笑道:「冷子興手中想必還有此類成瓷,他若知道王爺如此喜歡,且可為其岳父母減緩煎熬,恐拱手奉獻,也是肯的。」長史官更退半步,回道:「這冷子興在兩府事發前,已往江南,現在都中事態如此,只怕他少不得聞訊後就此隱姓埋名、藏匿不歸,也未可知……」王爺聽了更怒,卜固修忙趨前幫腔道:「好在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那王姓人家既出手了一個蓋鐘,保不定就還有另外的,說不定除了蓋鐘,尚藏有更為珍奇的成瓷……」長史官接上去回道:「正是如此,奴才已查明這家人居址,不過在城外三十多里處,已托那程日興——他在這京中古董行裡,口碑早在那冷子興之上——前往彼處求購,想來此時該已在回程中了,如能收進,奴才一定即刻呈上……」王爺沒等他說完,從花梨大理石案上操起一柄金絲編就嵌有珊瑚瑪瑙貓兒眼祖母綠的如意,用力一擲,罵了聲:「廢物!」扭身便走。那如意先砸到一座西洋國自鳴鐘上,將鍾頂的旋轉尖塔擊落,又帶倒了一架玻璃炕屏,再滑落到桌下的象鼻三足鰍沿鎏金琺琅大火盆上,敲碎了數寸琺琅,只聽得霍啷啷一片響聲,嚇得詹光、卜固修縮頸屏息、面面相覷,良久才回過神來。
2
王爺大怒後,逕往寵妾秋芳所住的遐思齋而去。這秋芳乃暴發戶通判傅試之妹,傅試原拜在榮國府賈政門下,總想以其妹嫁入賈府,攀牢高枝,甚至在秋芳已然二十三歲時,還妄謀將其說與還只有十六歲的賈寶玉。但賈府金陵老親甄府一被查抄,傅試便料到賈府前景不妙,趕緊冷淡了賈府,並忙將妹子聘出;本也想讓妹子當個元配正室夫人,而且打聽到貴公子陳也俊也是年過二十三尚未婚配,讓官媒婆去陳府提婚多次,那陳公子父母倒覺般配,偏那陳公子說是心中自有顏如玉,只是尚未遭逢,非那意中人絕不迎娶!其父母難以強迫,故與陳府無緣;無奈那傅秋芳一天大似一天,即使給人續絃,也難覓到富貴之家了,傅試遂作主將妹子送往忠順府王爺為妾,秋芳雖萬般不願,怎奈父母早逝,只能服從哥哥,委委屈屈地邁進了這王府大門。
王爺進了屋裡,秋芳趕緊上前服侍。丫頭靚兒端來蓋碗茶,剛放到炕桌上,便被王爺揮手摜到了地下,唬得靚兒咕咚跪下,瑟瑟發抖。秋芳因勸道:「王爺身子要緊,奴才們有什麼不周,吩咐管事的教訓就是,何必自己動氣。」忙要親自另備茶來。王爺歎道:「你用什麼給我斟茶?難道你有那成窯五彩小蓋鍾不成?」秋芳不解,王爺也不多說,只是氣悶心躁。秋芳移身到王爺背後,舉起一雙美人拳,且給王爺捶背,王爺喉嚨裡一陣亂響,秋芳取過金唾壺來,王爺呼哧帶喘,吐出許多黏痰,秋芳忙接著。彼時靚兒已在秋芳目示下起身收拾
了地上的瓷片茶水,另端了一碗枸杞桂圓參茶來,秋芳未等她將茶端攏,又以目代言,命她且放那邊鑲螺甸的紅木圓桌上。王爺早晨提起的精氣神此時已全然卸掉,秋芳忙伺候他小寐一時。
移時,王爺小寐畢,長史官求見。長史官回道,程日興已從城外歸來,在鄉間找到了那一莊戶人家,戶主人稱王狗兒,與妻子劉氏,及岳母人稱劉姥姥,還有女兒兒子一起過活,問他們可還有古瓷可賣,告若有,哪有不想賣之理,女兒出閣,兒子娶妻,都還需要銀兩,多多益善,只是實在是再沒有那樣的器物了;又說若知道你們那麼看重那麼個小蓋鍾兒,當年可不該便宜了那位冷老闆……王爺不等他回完便啐道:「原來是竹籃子打水去了!究竟他家那成瓷是怎麼個來歷?難道是天上掉下來的不成?」長史官回道,程日興反覆追問他們,一會兒說是王家祖上留下的,一會兒說是劉家當年體面時公侯家賞的,畢竟搜羅古董不是審賊,也只能不得其要領而歸……見王爺又要怒目喝斥,長史官忙從袖中抖出一隻小蓋鍾兒,呈上去,秋芳代接了;長史官說,程日興因未能為王爺收到正宗的成窯小蓋鐘,愧赧交加,故特將本朝聖祖年間仿造的上品,先奉上一件——實在是幾可亂真,坊間售價也在百兩左右,且先博王爺一笑;自然還要再抓緊尋訪真品,一俟到手,不等過夜,必趕緊送來……王爺仍耿耿於懷,秋芳一旁摩挲把玩那五彩小蓋鐘,讚不絕口,又送到王爺眼前,百般湊趣,王爺才略有霽顏。
且說伺立一邊的丫頭靚兒,她本是榮國府賈母房中的小丫頭,那時叫作靛兒,榮國府籍沒後,她被忠順王府買來,派給秋芳當差,秋芳嫌靛兒的靛字叫起來聲氣太硬,又平生最厭靛藍色,以為未免喪氣,故給她改名為靚兒。這靚兒聽那長史官說到劉姥姥,又見到那幾可亂真的成窯五彩小蓋鐘,驀地回想起,那一年賈寶玉曾將一個如此這般的瓷器,遞給過她,她後來送到鴛鴦姐那邊的下房,說明是寶二爺賞給那到賈府打秋風的劉姥姥……她是知道劉姥姥家那瓷蓋鍾來歷的啊!要不要向王爺舉報呢?
原來的靛兒,如今的靚兒,低頭盤算起來。她又驀地記起,那一年夏天,林姑娘、寶姑娘、寶玉,都在賈母屋裡,也不知他們一處說話時,怎麼著又拌起嘴來似的;當時她找自己扇子找不見,也沒多想,順口問了寶姑娘兩句:「必是寶姑娘藏了我的。好姑娘,賞我吧!」那寶姑娘竟滿臉濺朱,指著自己鼻子,惡聲惡氣地喝道:「你要仔細!我和你頑過,你再疑我!和你素日嬉皮笑臉的那些姑娘們跟前,你該問他們去!」登時把自己喝得又臊又怕,忙跑開了……從此以後,她對寶姑娘由懼而怨,林姑娘死後,寶姑娘成了寶二奶奶,她連帶對寶二爺也沒了好感。現在她已是忠順王府的人了,要在這兒混好,頭一條就該知情必稟……想至此,她鼓起勇氣,跪在王爺和秋芳面前,稟告說:「奴才知道那成窯五彩小蓋鐘的來歷!奴才還曾親手拿過那小蓋鍾——那是寶二爺,賈寶玉的,是他遞給我,讓我給那劉姥姥帶回鄉下去的……」
王爺聽了,把桌子一捶,豎起眼睛說:「果不其然!真相大白!我料到如此!早聽說那賈寶玉住在那個什麼大觀園的什麼紅院裡子,驕奢到不堪的地步,他既能把那價值連城的成窯蓋鍾隨隨便便賞給村婆子,可見屋子裡滿撂著這等珍奇!怎麼抄家時竟一件皆無?顯見是事前聽到風聲,轉移藏匿別處了!」遂命長史官:「不能讓那賈寶玉就此回那金陵原籍!你速速去通報刑部察院等處,賈寶玉藏匿成窯名瓷,欺瞞聖上,矇混獲釋,險被他就此遁去!宜速將他嚴鞫審問,令他從實招來,吐出所藏成瓷,如其不然,我絕不甘休!……」
長史官奉命去告發寶玉,本已獲釋的寶玉必被重新入獄,且藏匿珍奇抗拒查抄,屬欺君重罪,鬧不好枷號後流往三千里外為奴,秋芳對此實有不忍之心。她未出閣時,曾聽哥哥派往賈府請安的嬤嬤回來說過,道那賈寶玉自己燙了手,倒忙著問惹禍的丫頭疼不疼;自己讓大雨淋得水雞似的,反告訴別人「下雨了,快避雨去吧!」時常沒人在跟前,就自哭自笑的;看見燕子,就和燕子說話;河裡看見了魚,就和魚說話;見了星星月亮,不是長吁短歎,就是咕咕噥噥的……這樣的一位公子,對無情之物亦傾情相待,奇是奇,怪是怪,但終究是個好人,怎能令他剛經過一番摧殘,再更遭噩運呢?秋芳想到這些,心裡七上八下,一時也不知該怎麼救援寶玉一把。
長史官剛去沒多久,忠順王爺府前忽來了一位沒了雙腿的老頭,他垂著雙臂,手握兩個小板凳似的木撐子,移動著身子,在府門前大聲喊冤,頓時圍了一群過往行人聚觀。門衛上前驅趕,他一個殘疾人,瞪著紅眼,不怕死的模樣,實難對付。圍觀人群中有認得他的,說那不是石呆子麼,幾年沒見,怎麼就把腿弄沒了?長史官不在,大管家不敢不往裡頭稟報,王爺很不耐煩,怒問怎麼不遠遠地轟走,或報官,交那皇城巡察使賈雨村重重處置?大管家回道,那石呆子正罵著賈雨村,說賈雨村為討好榮國府的賈赦,對他嚴刑拷打,打斷了雙腿,定了他一個拖欠官銀的罪名,把他家祖傳的二十把稀世古扇抄沒,拿去奉承了那賈赦,他被迫流落鄉間,幾乎喪命;近幾日方聞賈家已獲罪敗落,賈赦流往打牲烏拉,而賈府的古董文物,聖上盡賞了忠順王爺,他來哭告王爺,盼王爺給他作主,伸冤報仇,還說王爺必能將他那二十把古扇,盡數發還……王爺心中原對寧、榮兩府並無絞斬者頗覺氣悶,對那賈雨村亦早覺不滿,聽畢稟報,頓覺此事大可做成文章,於是命大管家且將那石呆子帶至府內,親自訊問,以明究竟。
王爺往前面訊問那石呆子去了,給了秋芳一個機會。原來王爺所寵的伶人琪官,大名蔣玉菡者,除了逢王府堂會,必唱一出大軸戲外,每常下午,照例要到引蝶軒中伺候,為王爺清唱解悶,王爺也總帶著秋芳一起聽曲小酌。秋芳支開了靚兒僕婦等,匆匆閃進了那引蝶軒,又以吩咐王爺旨意為掩護,把琪官從小廝琴師等近旁引至窗邊,壓低聲音,簡捷地把王爺將對賈寶玉不利的事情告知了琪官——那蔣玉菡與賈寶玉素來交往密切的事情盡人皆知,秋芳諒寶玉雖淪落不堪,蔣玉菡必對之不棄,當能設法援助——言畢,裝作頗為不快不屑的模
樣,邊往外走邊放聲說:「今兒個王爺沒心思,你們散了吧!」意在令琪官能盡快去設法營救寶玉。
出得引蝶軒,一陣秋風撲到秋芳臉上,望著軒外滿池的殘荷,她歎出一口氣來,心中自忖:那賈寶玉能不能脫出王爺的手心,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了!
3
狴犴門內,是一條獄街,街這邊是重犯獄,街那邊是輕犯與待決羈押犯的牢房,並有一排獄卒的宿舍;街盡頭則有一座小小的獄神廟。獄神廟的堂屋正中,供著獄神,說是漢代的蕭何;何以蕭何成了獄神?就連在這裡混了好幾年,把那西屋當作了自己歇息所的卒頭王短腿,他也講不出個子丑寅卯。反正獄裡有這麼個風俗,犯人鎖進了狴犴門,例准其到獄神廟裡燒香祝禱一番,求獄神保佑自己逢凶化吉;如蒙恩釋放,當然更要到獄神前獻供叩頭;就是杖流幾千里,乃至判了死罪,臨到帶出狴犴門以前,也大都要來獄神前虔求庇護超度;王短腿每日靠賣供香供品,也有不少的收入。廟堂的東屋是給在獄街上白日灑掃抬運、夜間擊柝打更的待決輕犯們歇腳睡覺的地方,裡頭只有一鋪土炕,炕上連炕席也沒有,只有些霉爛的稻草。
這天下午,獄神廟裡照例香煙繚繞,獄神早已熏得黑若炭柱,神龕的簾幔也煙灰密佈,整個廟堂裡瀰漫著劣質供香的刺鼻氣息。
王短腿的那間西屋,略顯得整潔明亮一些,炕上有半新的炕席和炕桌,靠牆摞著被褥枕頭;炕下有些個桌椅櫃櫥,及若干必要的生活用品。他白天使用這間屋子,夜晚一般都回家去睡。此時他讓賈寶玉在他那屋裡洗了頭臉、擦了身子,換上了乾淨衣服,還請到炕上一處坐著,勸寶玉跟他喝上兩盅燙好的酒。寶玉說:「若非王哥這半年來多所照應,我怕是活不到今天了!」王短腿說:「若不是把你釋放令回原籍過活,我再怎麼照應你,也不敢讓你進這間屋來,這麼著平起平坐。」仰脖幹了一盅,又道:「我是個爽快人,你也跟我這樣,一根腸子通屁股才好——你究竟打算怎麼著?像你這種判法,說是遣返原籍祖塋居住,其實官府還真派人押送不成?只要使些個銀錢,出去再不要招惹是非,你就是還在這都中,或左近地方,找個落腳之處,或謀個差事,甚至賣字鬻畫,過起小日子來,誰非追究死纏你去?」見寶玉低頭不語,又道:「南船北馬,我原是販馬的,沒去過南邊,這輩子怕也沒去南邊的福分。誰不知道江南好?況那邊有你家祖塋。但你那兩個兄弟,不是我多嘴多舌,實在奸猾難纏,回那祖塋,你怕是要吃他們的虧!或許你這人不怕吃虧,道『吃虧是福』,實在也是,吃點虧也罷了,怕的是不光讓你吃虧,還變著花樣欺侮你,你在那邊怕連我這麼樣的爛朋友也沒一個了,可怎麼是好?別光發愣,你也干一盅!」寶玉幹了一盅,道:「王哥的好意,我心領了。只是此刻心裡太亂,況是命我們一旬內離京,也還有七、八天的工夫呢,容我再好生想一想才是。」王短腿道:「細想想也好。你又不像那賈環和賈琮,急著去祖塋爭那收租放債的權柄。他們可是今兒個一大早就趕著到張家灣租船去了,走水路,從運河南下,省些費用;現在正是好時候,再過兩個月,北邊的河上了凍,那就只能從陸路走了。」
正說著,王短腿老婆茜雪來了,提了個大食盒,從中取出些個菜餚果品,並一壺茶來,她往那茶壺裡兌了熱水,斟上一杯,遞到寶玉跟前道:「這楓露茶,是我用香楓嫩葉,擱在甑子裡蒸了一整天,統共才凝出一小盅,滴在茶壺裡半盅,泌了三四次才出色的,現在恰到好處,二爺嘗嘗。」寶玉接過,心中愧悔不已。遙憶當年,他在府中養尊處優,一日從梨香院薛姨媽處酒足飯飽而歸,那時在他那絳芸軒當丫頭的茜雪給他捧來一杯茶,他不愛那茶的氣味顏色,忽想起早上沏的楓露茶來,問為什麼不給他端來,茜雪回道,是xx子李嬤嬤來,看見,給吃了;當時寶玉聽了,鬼使神差地將手中的茶杯順手往地下一擲,豁啷一聲,打了個粉碎,潑了茜雪一裙子的茶,跳起來怒聲呵斥,一迭聲地嚷:「攆了出去,大家乾淨!」雖說心中恨的是那李嬤嬤,要攆的是那老貨,可賈母那邊聽見,只當是茜雪的過錯,當晚竟下令將茜雪攆出,寶玉嚷完,醉倒臥榻,待第二天醒來,生米業已成了熟飯……萬沒想到,富貴榮華,終有盡頭,賈府被抄,鋃鐺入獄,而率先到獄神廟來安慰他的,竟是茜雪和其丈夫王短腿!……想至此,望著那茶,幾滴淚水落入了茶中。
忽然有個鄉下後生來拜見王短腿,請安時又喚「寶叔」,原來是劉姥姥家的板兒,他呼哧帶喘地說,他家一大早去了個城裡古董行的程先生,刨根問底地盤問頭年賣給冷子興的那個成窯五彩小蓋鐘的來歷,他們自然含糊應對,那程先生悻悻而去;他姥姥覺得來者不善,怕給寶叔帶來麻煩,所以那程先生前腳一走,就打發他進城來報個信兒……寶玉忙道謝,可也實在想不出這事能惹出什麼麻煩。板兒又說路過崇文門時,聽街市上議論紛紛,說是寧、榮兩府的在押人口,正被發賣,著實嚇了一跳;他姥姥父母等光知道兩府眾人羈押在府中的下房馬圈裡聽候發落,囑他給寶叔報信後湊到那府門前探探風聲,沒想到事情已到了這一地步!寶玉聽了,兩眼發直,脊背發麻,張嘴卻無聲。王短腿和茜雪急問板兒都聽到些什麼消息。他說先打聽到了璉二奶奶的下落,茜雪問他哪個璉二奶奶?因為原來人們嘴裡的璉二奶奶,說的是王熙鳳,後來平兒成了璉二奶奶,王熙鳳改叫鳳姑娘了;板兒道人們七嘴八舌,說是璉二奶奶讓一個叫張如圭的官兒買下了,那官兒剛謀了個外任,立馬就要帶著剛買下的人往金陵去,究竟他買的是先頭的還是後來的璉二奶奶,也鬧不清;又說那巧姐兒,因為年紀尚小,恩准她的一個舅舅把她接走了,可也不知那舅舅能不能善待她……還有一個恩准不賣的,是東府的惜春姑娘,因她早已帶髮修行,故允她到饅頭庵裡削髮為尼;別的就鬧不清了,也有人議論說,究竟賈家是出過貴妃的,原是皇上親家,兩府也行過些惜老憐貧的善事,因之不敢也不願買領兩府裡的人……板兒說到這裡,寶玉才哇地一聲嚎啕起來,王短腿夫婦忙加勸解。待寶玉悲聲稍減,板兒匆匆告辭,說是還擬打聽一下巧姐舅舅居處,且怕天晚了關在城裡出不去。
王短腿夫婦正勸解著寶玉,卻又來了蔣玉菡。原來只要使些銀子,這獄街很容易進來,何況是拜見王短腿;自寶玉收監以後,他來此也非止一次;寶玉獲釋允回原籍,他本是要即刻將寶玉接出居住的,無奈寶玉不肯。蔣玉菡用綢帕揩著額上的汗,報告了忠順王爺必欲將寶玉再送官嚴鞫拷問的消息,說是這回情況真是緊急,寶二爺一刻也不能耽擱,立刻跟他走脫,且先藏匿起來,如有人來鞫,只說是奉旨啟程回金陵祖塋了,先把這劈頭橫禍躲過,再作道理。王短腿聽了道,只得如此,而且我也不擔責任——我哪能預知你前頭放了後頭又來
鞫呢?寶玉此時清醒起來,心想自己究竟會如何倒在其次,焉能給王哥茜雪再添麻煩?遂與二位恩人灑淚而別。
4
出得獄來,登上蔣玉菡的騾車,只聽鞭聲脆響、蹄聲得得,須臾間已至鬧市,又拐了幾拐,市聲漸稀。二人盤腿對坐在騾車中。蔣玉菡伸手握住寶玉指尖,對寶玉說:「我那裡不便,先去親戚家,都是知道二爺、仰慕已久的,二爺切莫見外,只當是回自己家吧。」覺出寶玉指尖冰涼,遂安慰他說:「二爺寬心。二爺必能逢凶化吉、遇難呈祥。依我看,二爺那通靈寶玉失落至今,整兩年了,必是就要自己回來。」寶玉對那玉一貫並不在意——此時哪知後來是甄寶玉將玉送回,竟引出懸崖撒手,歸於青埂峰下,顯現《情榜》諸事——心中只惦著妙玉安危,一路上心神不定,問蔣玉菡道:「那告密的丫頭靚兒,確是原來我們府裡老祖宗屋裡的靛兒?」蔣玉菡道:「她名字是傅秋芳親自改的,怎能有誤?也不知她為何恩將仇報。」寶玉說:「我只怕她告發出妙玉來!現在細想,那年老祖宗帶著我們,還有劉姥姥到櫳翠庵品茶,進了東禪堂,妙玉親自捧了一個海棠花式雕漆填金雲龍獻壽的小茶盤,裡面放著那成窯五彩小蓋鐘,給老祖宗獻了一鍾老君眉……當時靛兒不該在場,她在老祖宗房裡,只是個粗使丫頭,那天就是跟著進了園,到了櫳翠庵,怕是也只能在山門內外立候使喚……後來老祖宗把喝剩的茶遞劉姥姥喝了,妙玉嫌那杯子髒了,視若糞土,撂了不要,是我跟她討過來,袖出屋子,大概是在山門邊上,順手遞給了她;她能知道那小蓋鍾是怎麼個來歷麼?按說,一般人都會以為,櫳翠庵裡的東西,自然全是我們府裡配備的……但願那靛兒只說出我來,沒牽出妙玉!唉唉,該死——當時我把那小蓋鍾遞給翡翠、玻璃……哪個丫頭不成呢?偏遞到了她手上!倘若這兩天那靛兒細細回想,竟推敲出那小蓋鍾是妙玉的……那不是因為我,給妙姑招來無妄之災了麼?……」竟越想越急,越想越怕起來。蔣玉菡安慰他說:「聽說已有旨讓把園子騰空,那妙玉大概跟珠大嫂子一樣,已然搬出去了吧!你且多為自己安危擔憂才是,何必胡思亂想!」
騾車停在一條胡同當中,一個黑漆大門前,看那大門的制式,不是貴胄之家,但進得門去,竟是深堂大院,屋宇迴廊鮮亮整潔,樹木花草點綴得當,寶玉便知定是富商之家。蔣玉菡道:「我是至親,你來避難,男主遠行了,我們徑見女主,也並非孟浪。」說著把他引進一處廳堂。只見迎上來的一位紅衣女子,趕著蔣玉菡喚姐夫,又喚他寶二爺,請安不疊,他頓覺入墮夢中。坐下喫茶時,才恍然大悟——紅衣女是襲人的兩姨妹子,那年他由焙茗陪同,一起從寧國府溜出,闖到襲人家去,原是見過,回到絳芸軒裡,還讚歎不已的啊!沒想到如今竟天緣湊泊,有這樣意想不到的邂逅。
紅衣女說:「我家人少嘴嚴,客稀屋多,寶二爺只管多住幾天,不妨事的。」正說著,襲人和小紅來了,大家見過。只見襲人、小紅二人眼圈紅紅的,原來她們打聽到了鳳姐和平兒的下落。鳳姐果然是讓那叫張如圭的買走了,明日就要帶往金陵。買走平兒的則是粵海將軍鄔銘,明日也要帶至南邊。小紅說:「二奶奶於我,也算是有知遇之恩了;又在未敗之時,放出我來,成全了我和芸爺的婚事,所以我今天才能坐在這兒,若不然,今天也跟牲口一般,拉到崇文門賣了!二奶奶回金陵,我說什麼也得去送送,縱不讓見,設法給她帶進點銀子擱在身邊,也是好的。唉,聽說那張如圭,早年就跟那餓不死的野雜種賈雨村交好,有難兄難弟之稱;兩個人一會兒做京官,一會兒讓人參一本丟了那官,一會兒又放了外任,起起伏伏的,特能鑽營,這倒也罷了,聽人說他那大老婆是最容不得人的,幾個買去的姨娘丫頭都讓她給搓揉死了。二奶奶那剛烈的脾性,怎忍得了那挫辱?……」襲人說:「沒想到平兒這回要走得更遠。一人難分二身,她去送二奶奶,我去送平兒。雖說她後來也當了一陣二奶奶,我只還把她看成親姊妹。想起我們幾個,一起在府裡長大的,鴛鴦在老太太沒了後,為了不讓那大老爺玷污,竟撒手自盡而去;林姑娘沉了湖,紫鵑出去配了人……如今平兒又這麼慘,真是一陣風來,煙消雲散!」本還想感歎一番,怕引得寶玉悲愴欲絕,遂止住了。誰知寶玉竟未曾把她們的話聽真,只在那兒盤算如何保護妙玉。蔣玉菡替他把怕連累妙玉的心思說了出來。寶玉說:「該即刻把忠順王爺查究成瓷的事情告訴她,讓她早早躲避起來才好。事不宜遲,今日若實在來不及,明天一早是必得知會她的了!要麼,我去一趟!」蔣玉菡說:「那怎麼行?我也去不得!」襲人、小紅對望著,不知怎麼是好。蔣玉菡尋思說:「要麼,央煩茜雪辛苦一趟?」襲人說:「使不得。萬一出了紕漏,連累到王哥,咱們獄裡連個能幫忙的人都沒了。況且茜雪出來得太早,那時候園子都沒蓋呢,她不認得裡頭的路,妙玉也不認得她。」小紅說:「要麼,我一會兒回家跟芸爺商量一下,煩他仗義探庵吧。妙玉雖不認識他,他在園子裡管過種樹,對那園子裡的路徑倒是熟悉的。況且他出面賄賂那些守園的公差,也比我們女流之輩方便。」寶玉說:「只怕他進了園子,那妙玉不讓他進庵。」小紅說:「那就看他機變的能耐了。也看妙玉的運氣。」襲人說:「那妙玉的脾氣也忒乖僻了。素來大奶奶常說,最討厭妙玉為人。」小紅說:「事到如今,說出來也不怕了。論起來,我們家的上一輩,是江南秦家的世僕,就是那小蓉奶奶,秦可卿她們家,不過我爹我媽過來的時候,秦家還沒壞事,不像那秦顯兩口子,是壞了事,才跟著秦可卿藏匿過來的;老早的時候,秦家,賈家,妙玉她家,還有甄家,在江南是通家之好,有了什麼好東西,你送我,我送你,就連家中世僕,也常成窩地贈來讓去;我爹原賜名秦之孝,到了都中榮國府才改叫林之孝;秦家壞事後,為了不令外人對我爹媽來歷生疑,我媽還認了璉二奶奶為乾娘,所以連你們都只當我們家是賈家祖上就有的世僕。我爹媽在外人跟前天聾地啞的,在家裡,跟我可說了不老少的來龍去脈,我爹媽對那妙玉來歷,比別人都心中有數,當年元妃娘娘要省親,蓋好了大觀園,我爹跟太太稟報接妙玉進園的事兒,太太一聽就允,還讓給她下帖子,那是因為,打小原是見過的啊!後來有人疑那妙玉,是不是家裡也跟秦可卿似的,壞了事,來櫳翠庵藏匿的?我聽爹媽說過,那還不是;說是那妙玉爺爺官做得好好的,誰知得了場急病,一命嗚呼了;後來她爹做的官沒那麼大,命也不長,她媽沒多久也去了——也有一說,是她給氣死的;她帶髮修行,說是因為有治不好的病,什麼病?其實是心病!所以她陰陽怪氣的。她後來在蘇州玄墓蟠香寺,緇衣素食,身邊只有兩個嬤嬤、一個丫頭,有人說她貧賤,其實她家從高祖起就愛搜羅古董玩器,上輩全去了,那不都是她的了?若都賣出去,她富可敵國呢!那忠順王爺要是追究到她,害了她,怕不止是得個什麼成瓷小蓋鍾了!」一番話把幾個人都聽呆了。襲人心裡更是詫異,沒想到這原在怡紅院中不過是澆花、喂鳥、攏茶爐子的粗使丫頭,卻有如此這般的來歷;她更想不到,正是因為小紅斷斷續續從爹媽那裡聽到了上幾輩皇族富貴之家的浮沉滄桑,所以早已懂得「千里搭長棚,沒有個不散的筵席」的道理,深知「不過三年五載,各人干各人的去了,那時誰還管誰呢」的人情世故;不過好在小紅雖悟透「誰也沒有幾百年的熬煎」,事到臨頭,卻也並不心冷意淡,卻還能急人所難,挺身維護。寶玉聽畢小紅一番話,只覺得忠順王爺隨時都會施害妙玉,心中更加著急,連連央求小紅,快煩賈芸去知會妙玉,讓她速速躲避!
這時天色已暗。西風吹過,院中銀杏葉和銀杏果簌簌落地,天上飛過歸巢的鴉群,呱呱地叫個不停。
5
暮色垂落,令本已荒蕪破敗的大觀園更顯得淒涼陰森。怡紅院裡,蕉枯棠萎,牖裂簾破
,屋牆上那些原用來安置琴劍瓶爐的凹槽空空如也,集錦格子上佈滿蛛絲;昔日的歡聲笑語、嬌嗔浪謔,早已化作了鼠嗚梟啼、狐吟鴉聒;瀟湘館裡,早不復鳳尾森森、龍吟細細,只一派落葉蕭蕭、寒煙漠漠的悲楚景象;蘅蕪苑裡香草死盡,雜草叢生;紫菱洲綴錦樓裡,霉氣氤氳,怕是有被「中山狼」蹂躪而死的迎春怨魂在嗚咽遊蕩;秋爽齋裡,梧桐葉落,寒雀觫觳,似期盼著「一帆風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園齊來拋閃」的探春,有朝一日能從遠嫁之地,回來從頭收拾賈府殘局,使其子孫不至流散湮滅;蓼風軒裡,雨浸薜荔,地走蚰蜒,那昔日在這裡作畫的惜春,雖免於被賣,暫到饅頭庵棲身,終不免被賈芹等欺凌難忍,以至離庵出走,緇衣乞食……正是:到頭來,誰把秋捱過?則看那,白楊村裡人嗚咽,青楓林下鬼吟哦……似這般,生關死劫誰能躲?……
偌大的園子裡,也就稻香村、櫳翠庵兩處,尚有人氣。
稻香村裡,李紈、賈蘭指揮素雲及丫頭婆子等,早打點好箱籠家什,只等著明天一早,便遷往蒜市口購妥的一所四合院居住。吃罷在園中的最後一回晚餐,李紈守著賈蘭,在燈下苦讀《孟子》。素雲想起昔日一起嬉戲閒話的園中姊妹,死的死,嫁的嫁,更有被拉往崇文門發賣的,心中酸楚,給李紈母子端茶時,不免含淚嗚咽。李紈遂對她說:「咱們心裡只該感念皇上的隆恩沛澤,切莫有非分僭禮之思,若是為那罪有應得者涕零,便是糊塗人了!」素雲也不敢搭腔,一旁默默哀傷去了。
櫳翠庵裡,卻彷彿山門外未曾發生過什麼巨變,不僅一切如昔,甚或更其明淨幽雅。竹叢青潤,桂花飄香,整潔的甬路兩側,各色秋菊怒放,一盆藕合色的瀑布菊,從東禪堂門外的山石上,瀉下壯觀的花枝;禪堂裡纖塵不染,觀音大士瑞像慈藹,供案上的宣德爐中,暹邏細香飄出裊裊的如霧輕煙,氤氳出淡淡的蓮花氣息。此時妙玉打坐畢,在西廂書房中,自撫一架焦尾琴,讓丫頭琴張以木魚伴奏,吟唱漢代樂府古辭《江南》:
江南可採蓮,蓮葉何田田。
魚戲蓮葉間。
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西,魚戲蓮葉南,魚戲蓮葉北。
兩個嬤嬤在庭院中清除落葉殘花,聽到那琴音歌聲,也並不為意。榮國府剛被查抄時,嬤嬤們嚇了個半死,就連深受妙玉熏陶的丫頭琴張,也被唬得不知所措。後來得知按例家廟與祖塋等不在查抄之列,公差們並未踏入庵門,且仍允庵中人暫居其中,付足銀兩亦可保有米糧油鹽菜蔬供應,嬤嬤、琴張這才心神稍定。那妙玉卻始終毫無異樣神色,我行我素,泰然如昔。琴張也曾試著探問:「我們是不是該早日遷出,離開這是非之地,比如且到西門外牟尼院去,再買舟南下,回蘇州玄墓蟠香寺?再說,一旦皇上把這府第並園子賞給了什麼人,他們進駐以後,會怎麼對待我們?鬧不好讓他們攆出,倒不如我們自己早作主張。」妙玉只是微笑不答,後來也許是嫌琴張一再聒噪,這才淡淡地說:「師傅圓寂時,留下遺言,說我衣食起居不宜回鄉,在此靜居,後來自有我的結果。一切聽其自然,攆也好,不攆也好,想它作甚?我們且關起庵門靜心養性,該來的自然會來,不該來的自然不會來,一切自有先天神數鎖定。」琴張和嬤嬤們究竟難有妙玉那樣境界,每當送糧油菜蔬的到來,少不得打聽外面消息,一日琴張忍不住跟妙玉說起,兩府羈押的人口中,有的如周姨娘、賴升、繡橘等已然驚恐病餓而死;有的如繡鸞、春纖、靛兒、彩明、焙茗、掃紅等已先期被人買走;有的則已瘋癲;餘下的惶惶不可終日……妙玉聽了,不但毫無悲憫之色,竟笑著說:「一劫之中,有成、住、壞、空四步,他們已然走到了壞這一步,再往下便空空如也,得大自在了,可喜可賀!」並讓琴張跟她一起鼓琴擊節而歌。琴張常聽妙玉說,文章只有莊子的好,又給她講解過莊子的《大宗師》,那《大宗師》裡講到,子桑戶、孟子反、子琴張三個人是莫逆之交,忽然有一天子桑戶死了,孔子聽說,派徒弟子貢去幫著辦喪事,結果發現孟子反、子琴張他們在編曲鼓琴而歌,快活非常……那是為什麼呀?就是因為孟子反、子琴張他們是逆於俗理而合於天理的「畸人」,他們懂得「天之小人,人之君子;天之君子,人之小人也」的道理;妙玉給她取名琴張,正是從《大宗師》裡這段故事來的。琴張雖然懵懵懂懂不解其意,但看到主人如此灑脫無畏,也便心中稍定;不管外頭生離死別,關緊庵門,她們四個人每日裡按部就班,往日該做什麼,現在便依然做什麼,兩位嬤嬤也漸心定,竟把庵中花木伺弄修理得比以前更好。
且說賈芸買通守府公差,從大觀園後門,越過往昔廚房一帶,轉到園中,迤迤邐邐前往櫳翠庵。路過沁芳閘,月光下只覺閘閉水腐,冒出不雅氣息;經過翠樾埭,那些往日他監植的樹木,要麼枯萎折倒,要麼無人修整長瘋了枝葉;荼蘼架已空,木香棚已傾,牡丹亭已殘,芍葯圃已廢,薔薇院已蕪,芭蕉塢已塌……觸目驚心,悲從中來。遠遠望見稻香村,尚有一窗燈火,想是大奶奶和蘭哥兒還在,便掂掇著是否知會妙玉後,順便也去一晤。漸漸來到了櫳翠庵前,忽有木樨幽香,沁入鼻息,並有菊香陣陣,飄忽而來,更有琴音歌詠之聲,越牆入耳,不含悲慼,竟似歡唱,不禁詫異。轉眼山門已在臉前,少不得敲起門來。
妙玉正與琴張和歌陶淵明的「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一個嬤嬤忽慌慌張張走過來說:「有人敲打山門!說是要拜見妙師傅!」琴張停歌問:「究竟是什麼人?素來這時候沒人敢來騷擾,怎麼今天竟有這等怪事?」妙玉卻還管自輕吟:「……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嬤嬤回道:「說是後廊上五嫂子家的賈芸,是二爺讓他來的,有萬分緊急的事情……」琴張不得不止住妙玉的吟唱,把嬤嬤的話給妙玉重複了一遍,妙玉說:「什麼前廊後廊五嫂六嫂雲兒雨兒的。我倒興盡了,你且把焦尾琴收拾起來,我要到禪堂坐禪了。」說著
便起身,欲往禪堂去。這時山門外賈芸的敲門並呼喚聲已清晰可聞。另一嬤嬤也跑來報告,說山門外那賈芸說是有「十萬火急的潑天大事」要稟告。妙玉笑道:「十萬算個什麼數目?我只知恆河沙數。潑天又有多大?我只知梵天十八重。」說著便移步而去。琴張跟過去請示:「究竟怎麼辦?讓不讓他進來?聽不聽他稟告?若不讓他進來,可怎麼把他轟走?」妙玉邊走邊說:「也不要讓,也不要轟。由他。」又說:「那檻內之聲好齷齪。你去給我準備一盆淨水,並桂蕊菊英等物,我要洗耳。」
賈芸沒想到,竟無論如何敲不開那山門,又怕敲得太響或呼喚聲過大,竟讓公差們聽見惹出麻煩,急得一頭大汗。可怎麼辦呢?情急之下,他都想逾牆而入了。只是那庵牆雖不甚高,如無梯架,或有人托舉,他也只能望牆興歎。抓耳撓腮、萬般無奈時,忽然想起稻香村的一窗燈火,雖然聽小紅說到過,那珠大奶奶素昔厭惡妙玉,二人很不相得,但事態如此,找那珠大奶奶救急,也不失為一個應變的辦法,況且賈蘭論起來是個本家堂弟,寶玉更是他親叔叔,幾層的關係,找上門去,總不能撒手不管吧!主意拿定,賈芸便轉身暫離了櫳翠庵,往稻香村而去。又一路盤算著,若珠大奶奶和賈蘭亦無進庵之法,那就借賈蘭的紙筆,寫一告帖,從庵門的門縫塞將進去……
賈芸不知不覺走經了凹晶館邊,那一帶岸上可謂是露濃苔更滑、霜重竹難捫,水邊的蘆荻蒲草長瘋了,夜風吹過,瑟瑟亂響,不禁毛骨聳然。忽然眼前有黑影一晃,似有什麼活物在頹館殘窗間藏匿,心想這園子裡原飼養過梅花鹿、丹頂鶴等物,敢是它們變野了各處覓食?又想到此園荒廢已久而歸屬未定,守門公差見錢眼開,既能放我入內,自然也會放別的人進來;只是那黑影若是人,為何鬼鬼祟祟?莫不是連賄賂未使,飛簷走壁而入的盜匪?那一定持有凶器,若把我當作了巡園的公差,在這暗處將我結果了,那可怎生是好?想到這裡,脊骨上躥過一道涼氣,不由得屏住氣息,呆立在那裡。這時那匿於館中的人倒把他認出來了,閃出來,離他一丈遠,便給他請安,喚他「芸哥」,這一聲呼喚竟比剛才的揣想更令賈芸恐怖入髓,難道不是人竟是鬼麼!莫是個拉人亂抵命的厲鬼!但那「鬼」卻只是一再請安問好,賈芸略回過神來,只聽那邊在跟他說:「……芸哥莫怕,我是板兒,王板兒……我姥姥姓劉……我們原是見過的……」說著進前幾步,賈芸也才邁前幾步,湊攏一瞇眼細認,可不是那寶玉被鞠後,不約而同地前往獄神廟探監時,會到過的那個莊戶人家的王板兒麼!兩個人互相認定後,不由得一同問出:「這時候你怎麼來了這裡?」
王板兒先說他的經歷。他到獄神廟給寶二爺送信後,忙去尋找巧姐兒的舅舅王仁,本想見一面後,留個地址,以備今後聯絡,便趕緊出城回家。誰知打聽來打聽去,那王仁竟徑將巧姐兒帶到勾欄巷,賣與那錦香院的鴇母了!沒想到巧姐兒躲過了官賣,卻躲不過狠舅的私賣!這可把王板兒急壞了!他找到那鴇母時,王仁已然攜銀溜走了,鴇母說你明兒個拿二百兩銀子來,我也不問你是她什麼人安的什麼心,只管接走;如若不然,那後天就讓巧姐兒絞臉上頭掛牌接客了!事不宜遲,王板兒哪還顧得出城回家,想起賈家唯有珠大奶奶和蘭哥兒還沒遭難,多年來也有些個積蓄,那巧姐兒乃他們至親骨肉,一位是大媽,一位是堂兄,焉有任其流落煙花巷之理,所以便趕到這裡,賄賂了公差,混進了園來……一番話令賈芸聽得心裡怦怦然,歎息道:「這府裡竟敗到了如此地步!可幸大奶奶他們還在,你若明天來,他們也都搬出去了!」又問:「銀子可已拿到?」板兒說:「咳,沒想到,剛聽我說起巧姐兒給賣到了錦香院,娘兒倆還搖頭歎息,那大奶奶以至紅了眼圈;可等我說起需拿二百兩銀子一事,他們可就半晌不吱聲了。末後大奶奶說,巧姐兒打小看大的,本應擇一膏粱,誰承望流落在煙花巷,著實可憐!但那王仁雖說忒凶狠了些,卻是她嫡親的舅舅,我們本不是一房的人,鞭長莫及,也無可奈何!我一聽急了,便說只當我來借你們銀子,日後一定還給你們,贖了出來,我帶回去給我姥姥,也不會給你們添麻煩的。那賈蘭便說他們沒那份閒銀子,又說他們為買宅子、搬家,已花費很多,況他母親寡婦失業,有道是人生莫受老來貧,好容易攢下了一點銀子,也需留給自己,以防萬一。我說救出巧姐兒,莫說是你們至親,就是原來不相干的,也是積陰德利兒孫的事,沒想到你們竟如此無情!大奶奶聽我如此說,便拿著帕子不住地抹眼淚;那賈蘭強辯說,不是巧姐兒不該贖,哪一位都是該贖的,賣到勾欄的該贖,賣到別人家當奴才的就不該贖嗎?要贖先該把二奶奶贖出來才是!誰有那麼多銀子呢?……」賈芸聽了,大覺詫異,幾乎不相信自己耳朵,問道:「難道他們就真撒手不管了麼?」板兒道:「也許是我又說了幾句氣話,末後那賈蘭說,倒是想起來,他們還有一張一百五十兩的銀票,本是留著置備新居傢俱的,現在既然事情這麼緊急,就先給我,明兒個一早去銀號兌出,再不拘到哪兒湊齊那五十兩,且把巧姐兒接到我家去,交給我姥姥吧。」賈芸點頭道:「這還算是句人話。那五十兩,我和蔣玉菡湊湊,你明兒個務必把巧姐兒贖出來。」板兒道:「我聽姥姥說過,巧姐兒生在七月初七,她這名字是姥姥給取的,這叫作『以毒攻毒,以火攻火』的法子,她若遇到不遂心的事,必然是遇難呈祥、逢凶化吉,卻都從這『巧』字上來。你看我又恰巧遇上了你,明兒那缺的銀子也有指望了。我打算今晚就在這園子裡找個暖和點的地方忍一夜,天一濛濛亮就溜出去辦事兒。」說到這兒,板兒才又問賈芸為何進園。賈芸朝稻香村那邊一望,跺下腳說:「光顧聽你的,誤了我的事了!你看他們已然熄燈了!這便如何是好?」於是把他急著幹什麼告訴了板兒。板兒聽畢,冷笑道:「就是他們娘母子二人沒有熄燈就寢,你找去他們也怕不會幫你。連巧姐兒的事他們都能推就推,何況那外三路的什麼姑子!你既急著進庵,死敲不開門,巧在遇上了我,我把你托過庵牆,不就進去了麼?」賈芸低頭思忖了一陣說:「好。也只得如此。」
妙玉下榻於畸園角上,一處另隔開的小小院落裡。那裡面有七、八間屋子,內中一應傢俱用器色色俱備;屋子只是原木青磚,不加粉飾,琴張等將其中正房佈置成禪堂,四個人安頓下來,倒也儼如櫳翠庵再現。陳也俊有意不問妙玉住到幾時——他心下自然是期盼就此永留——妙玉也不明言究竟為何飄然而至,更不申言欲住多久。畸園來畸人,倒也對榫。
兩日過去,傍晚時分,嬤嬤們在櫥下備齋,琴張出園去附近集上買線回來,逕到妙玉書房報信;當時妙玉正在給焦尾琴調弦,見琴張神色不對,且不理她;琴張報說:「集上的人議論紛紛……」妙玉截斷她道:「攘攘市集,乃檻內最穢之地,你快莫在我面前提起。且你既買妥青線,快將琴囊破處補好,方是正理。」琴張道:「實在是此事師傅不能不知——那賈寶玉,已被官府捉拿,因他拒不交代成瓷藏匿地點,故每日過堂被拶得死去活來,收監時脖子、手、腳九條鏈子鎖住,站在鐵蒺藜籠裡,稍一晃蕩,立刻刺破皮肉……」妙玉理弦之手,不禁木然,心如刀剜,卻不動聲色;琴張說到最後,忍不住議論說:「師傅莫又要嗔我妄聽多嘴,實在這事跟咱們關係非同一般。那賈寶玉也著實可憐可歎!集上的人都知道,皇上把賈家所有的古董文玩都賞給那忠順王爺了,說那賈寶玉藏匿成瓷名器,是欺君重罪,那忠順王爺有這個由頭,自然不見成箱的成瓷,絕不會甘休!那審案的官兒,也巴不得討王爺的好兒,為讓那賈寶玉招出真相,只怕是還要施予酷刑。那王爺雖奉旨坐船南下,去驗收浙江海塘工程,卻留下了話,一旦那賈寶玉招供,搜出了成瓷,要徑送他的任所,親自目驗。集上有人說,那賈公子也不知為何死不開口,人都是肉做的,你那成瓷就是藏給子孫,自己被打個稀爛,又有何意義?不如招了算了,尚能留下一命……」琴張說時,隨時準備著讓妙玉截斷,這回卻居然容她一口氣道出了如許多的話來,不禁微微詫異,自己先停頓了,只望著妙玉,也不知該不該再放肆直言……那妙玉也不責她,也不催她,調琴弦的手指微微顫動著,一根弦蹦得越來越緊……琴張料無妨,遂繼續議論說:「……我聽了真有點害怕,那賈寶玉要把咱們供了出來,可怎麼是好?只怕是他早晚要讓酷刑逼著招供出來……他雖可憐,咱們可是危險了啊!多虧陳公子這地方十分的隱蔽,又有他著意保護,即使那賈寶玉說出來是咱們才有祖上傳下的成瓷,及許多的珍奇之物,一時那忠順王爺也無處尋覓咱們……再說,我還有個想法,退一萬步,那忠順王爺真找上門來了,咱們的東西又不是那榮國府的,本不在查抄、賞賜之列,難道他竟強奪不成?……」這時妙玉指下的一根琴弦猛地斷了,倒把琴張嚇了一跳;妙玉定了定神,吩咐琴張:「你且縫補琴囊。我累了,且去歪一會兒,莫來擾我。」琴張縫補琴囊時,漸漸消退了在集上所聽消息的刺激。齋飯熟了,飄來麵筋的香味。嬤嬤來請師傅和她用齋了。
8
張家灣大運河渡口,碼頭邊舟船雲集,航道中的大小船隻,有揚帆下行的,有收帆待靠的,一派繁忙景象。
妙玉、琴張從一輛兩隻騾子馱著的騾轎上下來,兩位嬤嬤從一輛驢車上下來,早有騎馬先到,等候在碼頭的兩位男子迎上來,前面一位告訴妙玉船已備妥,且行李已都運入艙內,另一位便引領琴張扶持妙玉上船,兩位嬤嬤手提細軟包袱,跟在後面。那兩位男子,一位穿長衣系玉珮的,是陳也俊,另一位短打扮的,是以前伺候賈寶玉多年的焙茗。妙玉忽然決定買舟南下,歸於江南,陳也俊聞之,心中十二萬分地不捨,但既是畸人,必行畸事,自己一旦愛上了畸人,也只能是愛畸隨畸,所以雖愣了一陣,卻不問其為什麼,只說那好,由他做妥善安排,保證她們平安南下。妙玉見陳也俊並無俗流惋惜堅留情態,心中更愛他了,只是二人緣分有限,也只能相約於來世罷。妙玉說:「魚相忘於江湖,人相忘於道術。」陳也俊應道:「天與人不相勝也,是之謂真人。」二人不禁相視一笑。這淡淡一笑,在妙玉來說是多年壓抑心底的真情一現;在陳也俊來說,是對他多年苦苦期待的一個不小的回報。妙玉,乃奇妙之玉;陳也俊,雖系陳年故人,然而也是一塊美玉——「俊」諧「珺」的音,「珺」,美玉也。他們都是世人意外之人,正所謂:芳情只自遣,雅趣向誰言?陳也俊按妙玉之意——誰也不驚動,悄悄地走——為她安排了一切,只是為了一路安全,特從好友韓奇處,借來一位忠實可靠的男僕——當年是跟隨賈寶玉的小廝焙茗,如今已然成年,賈府敗落後流散到韓奇家——負責將妙玉四位女流送抵目的地。妙玉臨上船前,從袖中抖出常日自己喫茶的那只綠玉斗來,遞與陳也俊,也不說什麼;陳也俊接過,揣入懷內,亦默默無言,二人就此別過。妙玉等上了船,焙茗又引船主至陳也俊前,陳也俊囑咐再三,又格外賞了些銀子,船主拍胸脯表示包在他身上,陳也俊方上馬揮鞭而去,也不回頭張望。
當日下午,船便解纜啟航,可喜順風,船行迅速。妙玉在艙中打坐,琴張在船尾與焙茗閒話。琴張歎道:「總算是葉落歸根。京都幾年,恍若一夢。論起來,那榮國府對我們不薄,這樣的施主,恐再難遇到。只是他家敗得也忒慘些了,那賈寶玉好不容易放出監來,允回原籍居住,不曾想竟又被嚴鞠枷號……」說到這裡忙打住,怕把「皆是為了我們師傅藏有祖傳成瓷的緣故」等語逸出口來。那焙茗四面望望,悄聲跟她說:「你們哪裡知道,那被枷號的寶玉,不是賈寶玉,是甄寶玉!」琴張一時不明白,道:「可不真是寶玉麼!」焙茗便說
:「那日隨韓公子趕堂會,路過鬧市,正將犯人們枷號示眾,我親眼見了,雖說他跟我們二爺長相上真是沒有一絲差別,可我們倆人一對眼之間,我立時便知道那絕不是二爺……二爺跟我,歷來是一個眼神兒,就什麼都齊了!可那人……他雖滿眼的冤屈,那眼神兒卻不跟我過話兒,我定神一想,他準是那甄家的甄寶玉,他家在金陵被抄檢後,逮京問罪,倒比我們賈家倒霉得還早些,聽說他後來跟乞丐為伍,每日在泡子河靠唱蓮花落謀生……那忠順王爺他們是認錯人了!」琴張聞言,撫著胸脯道:「阿彌陀佛!原是不相干的一位冤大爺……」焙茗皺眉沉吟道:「不相干麼?……只怕我們那位真的,還不知道,若是知道了……怕是要弄假成真了!」琴張道:「怎麼你滿嘴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的?我都糊塗了!」焙茗便道:「原難明白的。記得二爺跟我念叨過,曾在夢裡見著一座大牌坊,那上頭有副對聯: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你能明白麼?」說著有船工走來,二人忙止住話頭。
當晚入睡前,琴張把從焙茗那裡聽來的話,跟妙玉學了番舌。妙玉眉稍略有顫動,卻緘默無語。
幾日後,船至臨清,靠攏碼頭,補充給養。妙玉讓琴張打聽一下,忠順王爺的船隊經過了有多久?琴張頗覺納悶,打聽這個作甚?但對師傅的吩咐,她從來都是不打折扣地盡快執行;自己不好向船主開口,便轉托焙茗探問。焙茗問那船主,船主道:「快別提那欽差!他們二十來只大舡,昨天才走,把這岸上的雞鴨魚肉、時鮮菜蔬撿好的挑走了也罷,竟把那麵筋、腐竹、粉皮、豆芽、鮮蘑、竹蓀……凡好的也搜羅一空,你們要上好的齋飯,只怕只有到蘇州上了岸,自己想辦法去了!我給你們好不容易弄了點青菜豆腐,將就點吧!到了瓜洲,他們怕要停留多日,好的自然他們佔先,只怕那時連像樣的豆腐也弄不到幾快了——他們那差役拿走東西向來不給錢,你想就是有東西,誰願意擺出來賣呢?」這樣總算弄清楚,忠順王爺的船隊且走且停,並未遠去,或許就在前面一站。
又過了幾日,入夜時分,只聽見船下浪聲要比往日激昂,從船艙的窗戶望出去,依稀可辨的只有浩淼的江水,不見兩岸輪廓,知是運河已匯入大江;再細往遠處看,兩三星火,閃爍不定,搖櫓的船夫高聲道:「瓜洲到了!」
天亮前,他們一行的船已靠攏碼頭。所泊靠處,已在碼頭的邊角上,因為碼頭正中,泊著忠順王爺的船隊。那王爺作為奉旨出巡的欽差,沿途各站的官員竭力奉承;船隊的每隻舡上都插著旗幟告牌,停泊時週遭有小艇巡邏,不許民船靠近。
天色大亮。早餐畢,妙玉讓琴張和嬤嬤們上岸走走,只留焙茗在艙外以防外人騷擾。正欲打坐,忽聽船艙外傳來打罵聲與哭辯聲,那後一種聲音裡頗有相熟之韻,不禁側耳細聽,越發覺得非同尋常;將窗簾掀開細觀,只見是一隻在江中兜生意的花船,只有棚頂,露出船上所載之人,是一個鴇母和幾個妓女,那鴇母正在打罵那抱琵琶的妓女,道:「你那舌頭就該剪下一截!『二月梅』三個字都咬不准,什麼『愛月梅』『愛月梅』的……本以為你是棵搖錢樹,誰知道是白費我的嚼用!」那抱琵琶的只是不服,爭辯道:「我改好了多少的唱詞兒,你怎麼就不算這個賬了?……」妙玉心下判斷已定,顧不得許多,忙到艙門邊,掀開門簾,招呼焙茗,命他將那花船喚過來,告訴那船上媽媽,只要那琵琶女過這船來,銀子多給些無妨;焙茗雖大不解,卻也照辦了;琵琶女過了船,付了那鴇母銀子,言明兩個時辰後再來接,那鴇母喜之不盡,花船暫去了。
那花船上的琵琶女,不是別人,便是史湘雲。原來她未及出嫁,兩位叔叔便被削爵判罪,家產罰沒,所有人口盡行變賣,她被輾轉賣了幾次,這時流落在瓜洲渡口,每日被遣在花船上,由鴇母監督和另幾位姐妹兜攬生意;她因有些咬舌,唱工自然不如其他姐妹,只能以演奏琵琶等樂器取悅客官,為此被鴇母打罵也非止一日。被妙玉喚上船後,兩個人呆在船艙裡,妙玉關攏了門窗,也不曾有琵琶彈奏及吟唱之聲,移時,只有幽幽的哭泣之聲逸出,究竟兩個人都說了些什麼,別人何以得知?那守衛在窗外的焙茗,不曾認出史湘雲來,只管望著江水發愣。
且說琴張回到船上,進到妙玉的艙房時,艙房面貌已恢復如初。琴張本想報告些岸上的見聞,卻見妙玉已命船工與焙茗將她事先作了記號的四隻箱子,擺放在那裡,頗覺詫異;未及開口問,妙玉便對她說:「琴張,我們就此要別過了。」琴張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且連為什麼也問不出來了。妙玉沉靜地說:「這些年來,你跟著我,真難為你了。也不是謝你,也不是補償你,這只最重的箱子,你拿去。裡頭有什麼,打開自然明白。兩位嬤嬤,也很不容易,那兩隻箱子是給他們的。這只最輕的麼,焙茗護送我幾天,麻煩他了,轉交他吧。這四隻箱子的鎖,我都給你們換了尋常的,鑰匙都在鎖上,你們各自管好吧。」琴張這才急著問:「師傅要到哪兒去?這裡才是瓜洲,還沒過得大江,離蘇州還遠呢!臨出京的時候,您不是說,我們還可能要走得更遠,說不定要去杭州麼?我還當您要帶我們去靈隱寺呢!」妙玉說:「我要帶上六隻箱子,在這裡下船了。」琴張急得哭了,因問為何要在這瓜洲下船,且為何棄她不要?並發誓要追隨妙玉,不願自去。妙玉道:「我去一架枯骨那裡,往爛泥潭裡跳,比如下地獄了。這是我的運數。你為何要白賠在裡面?」琴張聽不懂她的話,但知師傅從來是主意既定,駟馬難追,九牛難拗,哀哀地哭個不停。妙玉竟由她哭個痛快。
9
翌日,在京城和瓜洲渡發生了兩樁性質相同的事情——都是唯有「世人意外之人」才做得出來的。
在京城,賈寶玉到官府自首,使甄寶玉獲釋。本來,甄寶玉被冤屈的消息,蔣玉菡、襲
人等一直不讓賈寶玉知道,但這件事終於還是被賈寶玉聽說了,他趁藏匿他的人不備,走出了那處所,逕直去了官府。不過他當然不會說出成瓷收藏者是妙玉這一真相,為使妙玉有更從容的時間躲藏到最安全的地點,他對官府說他家的成瓷可能藏在了大觀園沁芳閘底下,官府於是派公差去挖掘,那工程很麻煩,先要抽乾積水,清掉淤泥,才能進一步尋找。最後不可能找到,賈寶玉自知難免一死。但他自從林黛玉沉湖後,已離家出走,當過一回和尚,對生死問題已有憬悟;後他還俗與薛寶釵成婚,兩人只是名分上的夫妻,並無房中之事;兩府被抄後,他也身陷縲紲,更看破了生關死劫;因此為解脫甄寶玉、掩護妙玉,他不僅視死如歸,心境還格外地平和安詳。
在瓜洲渡,琴張、兩位嬤嬤,還有焙茗,被妙玉遣散,他們帶著妙玉贈與的箱子,各奔前程;那焙茗用那箱裡的贈物換了許多銀子,贖出自己,此是後話。
琴張等分別離去後,妙玉便帶著六隻箱子,逕到忠順王爺面前去出首。她平靜地對忠順王爺說:「你所追查的那成瓷五彩小蓋鐘,出自我處。那日賈府老太太等到我那櫳翠庵裡喫茶,因她只吃了半盞,就遞給她家一個窮婆子親戚吃了,我嫌那婆子骯髒,不要那蓋鍾了,是賈寶玉看不過,要去贈給了那窮婆子的。當日寶玉在山門內將那蓋鍾遞與了老太太的一個小丫頭,當時叫靛兒,如今就在你府裡,改叫靚兒了——此事可與她當面對證!你以為那賈府有多富貴?他們哪兒來的成瓷珍藏?若不是我家祖上將世代搜羅的珍瓷奇寶傳給了我,我也不能有這許多!不是我說狂話,我這些箱子裡任一樣東西,只怕你把寧、榮二府用篦子篦過,再掘地一丈,也未必找得出一樣旗鼓相當的!光你看迷了眼的成瓷小蓋鐘,就還有許多,更不消說還有比那珍奇百倍的稀罕物兒,也不光是宋朝的柴窯、汝窯、官窯、哥窯、成窯的名瓷,舉凡元朝的青花五彩瓷、明朝的永樂窯、宣德窯、成化窯出的瓷……我這些箱子裡都有!也不光是名瓷,其餘的寶貝多得很,像晉朝王愷先珍玩過、後來宋朝蘇東坡又鐫過字的葫蘆飲器,整只暹羅犀牛角精雕出山水樓閣的缽杯……王爺雖一大把年紀,此前怕也未必見識過吧!……」一番話把王爺聽得心中怦怦然好不垂涎,因道:「既如此,你快打開這些箱子,讓我一一過目!」妙玉冷笑道:「取出幾樣讓王爺過目,原也容易。只是王爺過目後,要趕快發話放人才是,若不把那賈寶玉放出,我是絕不開箱的。」王爺道:「若真是成瓷等珍寶都在你處,那賈寶玉確實沒有,倒也可以放人。」妙玉道:「你且下文書,讓驛站速遞京師,發話放人。」王爺道:「你且開箱,我目驗後,你話不虛,我全數收下,那時自然可以依你所求。」妙玉冷笑更深,因道:「豈有此理!我帶箱子來此,為的是證明賈寶玉無辜,你放人本是應當的;聖上的王法,抄家不涉及家廟;雖把賈家的文玩珍寶賞給了你,卻並不包括家廟裡的東西,何況這些東西是我祖上所傳,並非賈氏所有,王爺憑什麼全數收下?」那王爺雖為妙玉的抗辯所激怒,但妙玉的美貌,他乍見時已心中酥癢,而應答中的那一種冷艷,更令他意醉神迷,遂爽性霸道地宣稱:「你既來了我這裡,怕就由不得你了!我給你定個窩藏賈氏財產的罪名,易若反掌!你帶來的這些個箱子,我全收了不算,連你這人,也別想走脫了!把你先枷號起來,拶你幾堂,就算是屈打成招吧,我總是立於不敗之地,你到何處喊冤?何人敢為你申冤?」妙玉此時笑出了聲來,環顧在場的下屬軍牢僕眾——他們均屏息侍立,低眉順眼,不敢稍有表示——朗聲道:「眾位都聽清了!這就是王爺、欽差大臣的金言玉語!原來一貫只是這樣的本事!我料到如此!」又笑對王爺說:「你這一架枯骨!你這一塘泥淖!我今天既敢登門拜訪,便『既來之,則安之』!好好好,我箱子留下,人也不走!只是你務必即刻寫下文書,命驛站速送京都,速速把賈寶玉放出!」王爺大怒,拍案道:「你一個尼姑,竟敢跟我發號施令!你腔子裡有幾個膽?你且先給我打開一隻箱子!」妙玉只是不動,王爺命下屬們:「給我強行打開!」下屬去看那箱子,原來每隻箱子上都用一把怪鎖鎖定,那鎖並不用鑰匙來開,是九連環的模樣;妙玉冷冷地說:「你們誰也開不了,這九連環鎖需得我親自來解,你等就是在旁看著,怕也難學會——莫說不能強行開箱,就是我自己,倘有一絲差錯,箱子裡設有機關,它便會猛地發作,將裡面的瓷器立時夾成碎片。這是我祖上為防偷盜,特製作的,解九連環鎖的工夫,傳到我已是第五代了。你們要想將箱裡的珍瓷盡行夾碎,我也無奈!」王爺將信將疑,忽然一跺腳,指著一隻箱子,命下屬取鉗子來,強行把鎖扭落,下屬剛把鎖頭扭動,只聽箱中霍啷啷一陣亂響,掀開箱蓋,果然裡面所設的竹夾已將所有珍貴瓷器盡行夾碎。妙玉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罪過!罪過!」王爺暴怒,對妙玉大吼:「你給我解鎖開箱!不開,我殺了你!」妙玉道:「殺了我,是我的造化。」只管閉眼念佛。王爺見她那閉眼念佛的模樣,竟更嫵媚撓心,心想畢竟不能人財兩空,而應人財兩得,稍平了平氣,坐回太師椅上,喘了一陣,道:「沒想到,你倒厲害。原來你是樣樣都籌劃好了,跟我來作交易的。」妙玉道:「我本檻外之人,原不懂風塵中交易二字何意,但為拯無辜於冤獄,少不得自跳淖泥、甘墮地獄,竟到檻內,與你來作此樁交易。」王爺向左右下屬僕人等遞過眼色,均躬腰後退;妙玉笑道:「其實光天化日之下,擾擾人世之中,既作交易,何避耳目!你我兩方,在你來說,必欲人財兩得;在我來說,必欲那賈寶玉被釋且安全無恙。你不見我親手開箱、取出成瓷等珍奇古物,如何肯放人?我不見你真地放人,又如何肯真地開箱取寶?若不能真保證那賈寶玉的安全,我又豈甘白璧就污?」王爺問道:「你我皆不願受騙上當,這交易如何進行方妥?」妙玉問:「你在這瓜洲渡,還可滯留幾日?」王爺道:「在此依旨尚有附帶公務,需再停留四、五天,八天後抵杭州,驗收海塘。」妙玉道:「好。不必到杭州去了結了。我帶來的六箱珍寶,已被你毀掉一箱,尚餘五箱;你下文書派驛馬速送京都,釋放賈寶玉後,我為你打開一箱;那賈寶玉釋放後,你要安排讓他即刻到張家灣登舟,晝夜兼程來此瓜洲渡;他路上每行一日,我給你解一把九連環鎖,大約打開三箱後,即可抵達,我要親自看到他,問明情況屬實,待放他走遠後,方打開那最後一箱——自然是登峰造極的一箱,裡面每一樣文玩,皆價值連城自不消說,只怕那奇光異彩、迷離閃爍,將你三魂六魄,盡悉攝去,也難抵擋。」王爺瞇著眼、咂著舌,獰笑著道:「每日開一箱,倒也是漸入佳境的法子,虧你設想得出。只是那最攝我三魂六魄的是什麼?何時方與我共入紅羅帳?如無此樂,那賈寶玉我到頭來是不能放掉他的!」妙玉咬牙道:「你須知道:佛能捨身飼虎!」
忠順王爺命文書寫下信函,當即派驛馬快遞都中,以釋放賈寶玉。妙玉果然打開了一隻箱子,裡面是整套的官窯脫胎填白餐具,光潤瑩潔、璀璨奪目,王爺見了喜之不盡。那妙玉解那九連環鎖時,蘭花指如玉蝶翻飛,令旁觀者眼花繚亂,實在是無法偷技。王爺頗後悔亂開了一箱,損失約有萬金之數,不過即使是那些碎片,托程日興等賣去,恐也還值白銀千兩,忙命依然收好。王爺准妙玉暫居一艙,供以素食,每日白天打坐,傍晚當面開箱,二人交易,竟儼然按部就班地進行。
10
秋風勁吹,船篷鼓脹,忠順王爺府的人,帶賈寶玉順運河乘風而下,三日後,竟趕到了瓜洲渡。
寶玉原不知究竟為何如此,只以為是強行將他遣返金陵祖塋。船靠瓜洲渡碼頭,他還問:「幾時渡過鎮江去?」誰知竟不再南渡,喚他下船,被引到忠順王爺的大舡上,那船艙頗為寬敞,隔為裡外兩大間,外間佈置成官衙景象,一進去,軍牢快手兩邊肅立,劈頭望見那王爺坐在案後,神氣活現、志滿意得,竟當即喝問他道:「賈寶玉,你謊報成瓷藏匿地點,戲弄官府、藐視王法,死有餘辜;現念你家確實並無成瓷庋藏,殺你無趣,將你釋放,你知感恩戴德麼?」寶玉並不回答,心中只是反覆揣測,王爺究竟玩的什麼花樣?自己死不死早已無所謂了,倒是仍須格外小心,不要因為自己再牽累到別人。那王爺鼻子裡哼哼幾聲,以壯威嚴,接著說:「我公務在身,日理萬機,哪有許多工夫跟你囉嗦!現在只跟你撂明一句話:好自為之,滾得越遠越好,休再讓我覺得礙眼!如若不然,小心你的性命!」說完揮手令兩廂人等退到艙外,又道:「你滾以前,讓你見一個人。這是我和她的交易,她既該交貨時交貨,我又何必藏掖拖延?」扭頭朝裡間喚道:「妙玉!你要的貨到了!自己出來驗明正身!」寶玉正大疑惑間,妙玉忽從裡間閃出;寶玉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果真是多時不見的妙玉!妙玉上下打量了寶玉一番,問:「還記得那年在櫳翠庵,我用無錫二泉水,烹茶請你們品的事麼?」寶玉納罕至極,不由得說:「那回你分明是用蘇州玄墓蟠香寺梅花上收的雪,烹給我們吃的呀!」妙玉點頭道:「怕他們拿甄家的那個寶玉誆我。你如此說,我放心了!」寶玉問:「你怎麼在這裡?」妙玉只是說:「我為先天神數鎖定於此。」又指著一旁王爺說:「我不得不屈從這架枯骨。我的功德,只能如此去圓滿。他放走你,必得玷污我。我若不依,你我皆難逃脫。所以今天我現真面目於你,可知我面上雖冷,心卻無法去其熱。我恨不能日日在九重天上,到頭來卻不得不墮地獄。然而我無怨無悔。從今後,你且把我忘卻到九霄雲外,將原來所有印象,揩抹到星渣皆無,才是正道!」寶玉悟到是妙玉犧牲了自己,以換取自己的自由,不禁垂淚道:「何必救我?莫若一起死去!」妙玉道:「你忘了?你曾疾呼過『世法平等』,難道你能挺身而出,救那甄寶玉,我就不能救你麼?人是苦器,俗世煎熬,於己而言,原無所謂,不過若是他人因己蒙冤受難,那時無動於衷,置若罔聞,則一定萬劫不復了!」王爺望著二人獰笑道:「行了行了!寶玉快走!哪得許多的酸話,說個沒完?」更對寶玉說:「妙玉她原執意要見了你,方讓我近身,我哪裡上那個當?她不答應,我便讓驛馬速去阻你南下,將你結果,她知我說到便能做到,不得不違心俯就,哈哈,昨日已將她把玩,果然如花似玉、妙不可言!」復又對妙玉說:「你可不要賴賬!我放走寶玉,那最後一口箱子,你可要給我解開那九連環!賞過那些登峰造極的寶貝,我可就要命船隊過江南下了!」寶玉只覺得心如刀剜,妙玉竟並無狼狽之色。
妙玉問王爺:「我讓你派人把那花船上的琵琶女叫來,可已在外等候?」王爺說:「還有這事?我已忘到爪哇國了。」不過他還是喚人把那琵琶女引了進來。那女子進到船艙,劈頭望見寶玉,先是發呆,後來一頓腳,叫了聲「愛哥哥」,便大哭不止;寶玉大驚,近前細覷,竟是史湘雲!一陣暈眩,幾疑是夢,忙掐自己人中,湘雲確在身前。妙玉一旁道:「我已付給那老鴇身價銀,湘雲亦自由了。你們二人一起遠走高飛吧,去得越快越好,越遠越好。」王爺不耐煩了,催道:「我這裡是何等地方?你等豈能久留?快滾!」寶玉、湘雲要謝妙玉,妙玉扭身便掀簾閃進了裡艙。寶玉、湘雲呆望著那門簾,如萬箭穿心,只是出不得聲。王爺大聲驅趕,二人含淚攜手走出大舡,畢竟無人阻擋,過了跳板,上了岸,二人快步如飛,轉瞬消失在濛濛秋霧之中。後來寶玉、湘雲重新得到各自的金麒麟,一起在僻靜的鄉野裡度過了一段如夢如幻的生活,正是:寒塘渡鶴影,清貧懷簞瓢。
11
那晚王爺一再催促妙玉打開最後一隻箱子。妙玉一再說:「你派人追殺寶玉他們了吧?似你這種心腸的人,向來言而無信,慣會殺人滅口,我不能再讓你得到這一箱絕世奇珍。」王爺至於賭咒發誓,醜態百出地央求說:「我的妙姑姑、妙奶奶,行行好吧!我殺他們有甚趣味?這一箱的絕世奇珍好讓我心癢難熬!你快讓我一飽眼福吧!你的心思,或是怕打開了這一箱後,我倒把你殺了吧?我知你不怕死,只是我現在把你亦視作無價之寶,一刻離不得你呢!因此刻是奉旨出外辦事,有諸多不便,你且忍耐,一回京都,我就休了那大老婆,將你迎為正妻;那秋芳我也再不理她!至於那個靚兒,專會告密,實在討嫌,早晚將她亂棍打死!」妙玉只是延宕時間,王爺也知,那是為讓寶玉、湘雲二人能安全遠遁。
第二天船隊便要浩蕩南下,這一晚大舡小艇擠在碼頭,王爺的那只最大的舡擁在最當中。直到王爺要脫衣就寢了,妙玉經王爺一再催逼,這才到那箱邊蹲下,欲解那九連環。王爺伸長脖子,雙眼瞪得銅鈴般大,期待著那能將三魂六魄盡悉攝去的奇珍異寶顯現。妙玉手碰到了九連環鎖,抬頭問:「可真要我開?」王爺見妙玉臉上現出怪異的笑容,那笑紋裡分明迸射著復仇的快意,便知不妙,意欲躲開,然而哪裡還來得急?只見妙玉將九連環鎖拚力一拉,裡面早已安裝好的機括,擊出火花,將滿箱的煙花爆竹頓時點燃,轟隆一聲,箱蓋炸得
粉碎,火線四射,辟啪亂響,船艙內帳幔等物立刻燃燒起來,躥動的火苗迅即使木製船艙變成一團火球,王爺要往外逃,妙玉狂笑著死死抱住了他一隻腿……
主舡著火,殃及周圍,火借風勢,很快使大舡小艇燃成一片火海,倉皇之中,如何撲救?下屬軍牢等只知紛紛跳水,各自逃命,一片鬼哭狼嚎之聲。
岸上不少百姓,被火光聲響驚動,披衣上街,湧到碼頭附近觀看,一時議論紛紛,眾說不一,或雙手合十口中念佛,或暗中稱快大遂於心。只見火勢越演越熾,王爺所在的那隻大舡艙頂在烈焰中坍塌,內中那只引起大火的箱子裡,有更多的煙花被啟動爆裂,那是些十分美麗的煙花,升騰到夜空中,或如孔雀開屏,或似群鶯鬧樹,或賽秋菊怒綻,或勝珊瑚亂舞,此滅彼亮、呼嘯相繼,真是奇光異彩、迷離閃爍,倒映在滔滔江水中,更幻化出光怪陸離、詭譎莫測的魑光魅影……
岸上的觀火者,幾疑置身在元宵佳節,每種一煙火騰空爆綻,都引出一陣拊掌歡呼。煙火停頓了,眾人皆以為到此為止,但心中都企盼能再飽眼福,許多人不改那翹首之姿,雙眼仍凝視深黛色的夜空。這時那瓜洲官衙派出的救火兵丁才遲遲而至,厲聲喝道,勒令眾人迴避。忽然,熄滅一時的煙火又有一隻高高躥向天際——那是妙玉事前綁在自己心口前的一隻,直到她在烈焰中槃時方爆裂迸飛——挪步欲去者忙煞腳仰望,人們互相指點,連兵丁們亦不由得駐足觀看,只見那只煙火升至極高處,緩緩綻出一片銀潤潔白的光焰,並終於顯現為一朵巨大的玉蘭花,久久地停留在茫茫夜空,那淒美的玉蘭花彷彿靜靜地俯瞰著擾擾人世,品味著人間恩怨情仇,終於,在悲欣交集中,漸漸地隱去……
1999年1月4日,完篇於綠葉居
【後記】
1993年6月,我完成了《秦可卿之死》的寫作。1995年8月,完成了《賈元春之死》的寫作。現在我又寫完了《妙玉之死》,終於了結了一樁久存於心的誓願。這三篇小說,凝聚著我在《紅樓夢》探佚方面幾乎所有的發現與心得。三篇小說整合在一起,不僅是對秦可卿、賈元春、妙玉的命運結局來了一回大解謎,而且還附帶提及「金陵十二釵」中另外九釵在八十回後真實狀況,以及諸如賈寶玉和寧、榮兩府的其他老少爺們,還有甄寶玉、柳湘蓮、馮紫英、衛若蘭、賈芸、小紅、襲人、平兒、鴛鴦、茜雪、焙茗、賈薔、齡官……等諸多人物的命運發展線索或最後歸宿。現在一般的讀者,所讀的《紅樓夢》大多是被「紅學」界稱為「通行本」,即把高鶚所續的後四十回連綴在前八十回後的版本,不少讀者以為高鶚所寫的那些東西,大體上就是曹雪芹原來的構思,現在我要再一次向這些讀者大聲疾呼:不能相信高續!高鶚出生比曹雪芹晚半個來世紀,兩個人根本不認識、無來往,高鶚在曹雪芹去世二十五六年後才續《紅樓夢》,他們二人絕非合作者,況且高鶚的思想境界與美學追求與曹雪芹不僅相距甚遠,簡直可以說是常常地背道而馳。有的「紅學」家,如周汝昌先生,認為高續不僅糟糕,而且是一種陰謀,是故意要把一部反封建正統的著作,扭曲為一部到頭來皈依封建正統的「說部」,也許他的論證尚需更強有力的材料來說明,但那思路的走向,我是認同的。從現存的比較接近曹雪芹原稿的手抄本的一些署名脂硯齋、畸笏叟的批語中,我們可以發現不少證據,證明曹雪芹是基本上寫完了《紅樓夢》全書的(這部著作在脂硯齋筆下,一直把《石頭記》作為最終定稿的書名);可惜由於種種仍需探幽發隱的複雜原因,只存下約八十回,八十回後均令人痛心地迷失無蹤了!八十回後應該還有多少回?未必是四十回,「紅學」界有認為是三十回的,有認為是二十八回的,我個人比較傾向全書一百零八回的判斷。
高鶚對曹雪芹原意的歪曲與褻瀆,在對妙玉的描寫和命運結局的安排上體現得最為嚴重。他把第五回「太虛幻境」裡「金陵十二釵正冊」中涉及妙玉的判詞「欲潔何曾潔,雲空未必空」,竟理解成此人肉慾難抑;後來同樣影射人物命運的《世難容》曲裡,有一句「到頭來,依舊是風塵骯髒違心願」,他顯然把「風塵」狹隘地理解成了類似成為妓女那樣的狀況,把骯髒就按通常俗語那樣理解成了「齷齪」,這是絕大的錯誤。歷年來已有若干「紅學」家指出,「風塵」不止有「流落風塵」這一種用法,也可以理解成「紅塵」即俗世的意思,而骯髒在古漢語裡讀作kǎngzǎng,是不屈不阿的意思,如文天祥的《得兒女消息》詩有句曰:「骯髒到頭方是漢,娉娉更欲向何人?」由於《紅樓夢》前八十回裡妙玉只在第四十一回和第七十六回裡正面出現了兩次,其餘的暗寫也僅寥寥四次(大觀園落成後,林之孝家的向王夫人介紹她的來歷;元春省親時,曾到園中佛寺焚香拜佛題匾;李紈罰寶玉去櫳翠庵討紅梅,妙玉後來又給了薛寶琴及眾人紅梅;寶玉壽辰她派人送賀帖,引起邢岫煙的議論等),所以讀者在前八十回裡覺得這個人很難把握。周汝昌先生認為,妙玉和秦可卿屬於類似情況,也是罪家之女,被賈府藏匿在大觀園中,後來賈氏獲罪,這也是一條罪狀;我原也曾順這思路揣摩過,結果得出了不同的判斷:以王夫人的膽識,她是絕不會在經歷過「秦可卿風波」後,作主再收容罪家之女的,何況是將其安排在賈元春即將蒞臨的省親別墅之中;她不等林之孝家的回完,便允妙玉入園,林之孝家的道,妙玉說「侯門公府,必以貴勢壓人,我再不去的」,王夫人竟笑著決定下帖子請她;倘是藏匿罪家之女,會這樣輕鬆嗎?還主動留下字據!在有的抄本上,這一段對話裡,「林之孝」先寫作「秦之孝」,後將「秦」字點改為「林」,此點大可注意,我以為,這樣的蛛絲馬跡,顯示出曹雪芹從生活原型到藝術形象定位時的一些來回調整的苦心。我對妙玉家世來歷與命運走向的探佚,便循著這樣的一些線索前行。
在透露妙玉結局的《世難容》曲裡,「到頭來,好一似,無瑕白玉遭泥陷;又何須,王孫公子歎無緣」究竟怎麼解讀?許多人,包括不少的「紅學」家,都認為「王孫公子」指的就是賈寶玉,我卻不敢苟同。賈寶玉只愛林黛玉,只期盼著能與林黛玉終遂「木石姻緣」,這在書中寫得非常清楚,他對薛寶釵、史湘雲都無姻緣之想,怎麼會對妙玉「歎無緣」呢?一般讀者容易覺得妙玉在暗戀寶玉,最明顯的證據是她把自己常日喫茶的那只綠玉斗拿給寶玉喫茶,又在寶玉過生日時派人送去賀帖,但這恐怕全是誤會;妙玉確實放誕詭僻,可是她
在大觀園中,明明知道寶玉與黛玉、寶釵已構成了一個「三角」,倘再加上湘雲,已是「四角」,難道她還想插足其間,構成「五角」,謀一「姻緣」嗎?這是說不通的。其實,在第十四回裡,曹雪芹開列來給秦可卿送殯的名單,有這樣的句子:「餘者錦鄉伯公子韓奇,神武將軍公子馮紫英,陳也俊、衛若蘭等諸王孫公子,不可枚數。」馮紫英在前八十回中的「戲份」已然不少,據「脂批」透露,衛若蘭在八十回後將是一個正式登場的人物,且與金麒麟這一重要道具有關,這大家都是知道的,那麼,緊接在馮紫英之後,又緊排在衛若蘭前面的陳也俊,難道只是一個「順手」寫下的名字,在書中僅顯現一次而已麼?我們都知道《紅樓夢》的藝術手法,是「一樹千枝,一源萬派,無意隨手,伏脈千里」、「一擊兩鳴」、「武夷九曲之文」,又頻頻使用諧音和「拆字法」來點破或暗示人物的品格命運,這是曹雪芹給我們當代用方塊字寫作的小說家們留下的寶貴美學遺產,不但不應懷疑褻瀆,而且應當發揚光大。我由此大膽推測,對妙玉「歎無緣」的王孫公子,正是這個明點出了屬於「王孫公子」系列的陳也俊。
「金陵十二釵」裡,唯一既無賈、史、王、薛四大家族血緣,也未嫁到這些家族為媳的,僅妙玉一人,且排名第六,竟在迎春、惜春、王熙鳳等之前,這說明在曹雪芹的總體構思中,她一定會起著非同小可的作用。倘從她和賈寶玉的關係上考察,則他們二人的契合點,應是她認定寶玉是個「些微有知識的」,而寶玉深知她是個「世人意外之人」,他們的那種精神境界,是一般常人難以企及的;誤會為雙方有「姻緣」之想,是因為八十回後關於他們關係的描寫皆盡迷失。我現在的探佚成果,已呈現在大家面前,我想這樣解釋妙玉在賈寶玉命運中的至關重要、不可取代的作用,至少是自圓其說的吧!
我這篇關於妙玉命運結局的探佚小說,一是根據前八十回文本,特別是諸多細節,如茜雪因楓露茶被攆;靛兒在「薛寶釵借扇語帶雙敲」時受辱;獨小紅能說出「千里搭長棚,沒有個不散的筵席」等悟語;賈寶玉在襲人家看見了其兩姨妹子「紅衣女」,認為正配生活在深堂大院,且可作為親戚;傅秋芳二十三歲未嫁,傅家嬤嬤議論寶玉的癡行癡語;王熙鳳與賈璉的關係經歷了「一從二令三人木」的三個階段(「人木」即「休」字),後「哭向金陵事更哀」;關於巧姐兒的《留餘慶》曲裡說「勸人生,濟困扶窮,休似俺那愛銀錢忘骨肉的狠舅奸兄」;關於李紈的《晚韶華》曲裡,批判她「雖說是,人生莫受老來貧,也須要陰騭積兒孫」;板兒曾在大觀園裡用佛手換來巧姐的香圓;妙玉贊「文是莊子的好」……等等,當然,最重要的,是從那只定窯小蓋鐘,衍化出一波又一波,直至推向最高xdx潮的藝術想像;另一探佚的根據,則是脂硯齋、畸笏叟的批語,如「獄神廟回有茜雪、紅玉一大回文字」,「小兒常情,遂成千里伏線」,「伏芸哥仗義探庵」(有把「探庵」說成就是「探(獄神)廟」,我認為此處明言「探庵」,應是指去了櫳翠庵)……等等,其中我最看重的,是南京靖應鶤藏本第四十一回,在敘及妙玉不收成窯杯的文字旁的這條批語:「妙玉偏辟〔僻〕處,此所謂『過潔世同嫌』也。他日瓜洲渡口,紅顏固不能不屈從枯骨,各示勸懲,豈不哀哉!」(原過錄批語錯亂太甚,此校讀參照了周汝昌先生的研究成果)因「靖本」已迷失無蹤,因此有人認為像這樣的其他抄本上沒有的獨家批語是作偽者杜撰,我認為不可能是作偽,因為找不出「作案動機」。我從這條批語出發,將種種線索融會貫通,結撰出了現在這樣一系列情節,故事結尾的空間,便安排在瓜洲渡口。
《紅樓夢》是我們中國文學的瑰寶,曹雪芹是中國最偉大的小說家,我對《紅樓夢》前八十回百讀不厭,對曹雪芹的美學造詣十分景仰,研讀《紅樓夢》、探佚其八十回中的修改原由,特別是探佚八十回後的人物命運、情節發展,使我沐浴在母語的至美享受之中,沉迷於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豐富厚重、奇詭神妙之中。之所以不揣冒昧,把自己探佚的成果以小說的形式呈獻與喜愛《紅樓夢》的讀者們,正是因為我堅信,《紅樓夢》裡仍有我們發展當代中國文學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思想和美學滋養!感謝讀我「紅學探佚小說」的人們,歡迎批評指教,祈願有更多的「紅迷」湧現!
1999年1月5日凌晨,綠葉居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