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那林紅玉贖身嫁給賈芸,因賈芸積攢了些銀子,就想找點能發達的營生來作。因在大觀園內管過補種花木的事情,與花兒匠方椿來往多了,便偷學了不少花把式的手藝,對諸多花木的習性,如何栽培,如何施肥,如何修剪,如何保養等等,漸漸入門得手;更因在大觀園裡轉悠久了,本是有悟性的人,便對那造園的竅門也略通了一二,如此便與小紅計議:「莫若咱們先開個花廠,供應這京城富戶,路子趟順了,則接攬造園的活計,造不了大觀園,佈置個四合院、後花園,應能對付;再熟稔些,討了彩聲,則造個小觀園,也是很大的財路。榮府當年造那園子,請的是老明公山子野,我打聽到他還硬朗,就是他本不想收徒弟,我竟去程門立雪,他見我心虔,說不定就收我為徒,也是有的。」小紅道:「狠對。俗話說樹挪死、人挪活。其實樹挪也能活,全看你是不是個花木把式。人更該一挪再挪,越挪越活得歡實。我從那榮國府挪出來,連你都說,日子往銹了走,我人倒越發的水靈了。真是抽身及時。你聽那府裡出了多少敗喪事!二姑娘嫁出去給折磨死了。老太太去了。最驚心的是那鴛鴦姐姐竟剪喉自盡了。他們親戚家的香菱,咱們都在園子裡見過的,瘋魔似的摳地學作詩的那位,竟也沒了。我早說過,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他們那盛宴,眼見要收場了。」賈芸道:「好吃好散也罷。聽說那銀庫吳新登兩口子拍屁股捲逃了,愣能扔下一院子的家當不要,隱姓埋名遠走高飛,你想想他們捲走的該有多少?那府裡的虧空該有多大!」小紅歎道:「光是銀子吃緊倒也罷了,光咱們這西廊下就聽到多少謠言,都說聖上對他們大老爺二老爺都厭煩了,要不是元妃娘娘在宮裡還算得寵,早把他們根子給刨了。我要是等到那時候還沒走,怕就怎麼著也走不成了。」賈芸道:「你別他們他們的。我祖上跟賈蘭祖上原是一鍋裡吃飯的。雖說是誰栽的蒺藜誰自己收,皇帝老兒真發了大脾氣,株連九族,那沒種蒺藜你也是跑不了的。」小紅道:「正是。唯願咱們大老爺二老爺惹禍有數,皇帝老兒至多也就是掀他們鍋毀他們灶,不牽連到咱們。只是我爹媽怕難脫卸干係。他們說了,只要我好,咱們好,死也瞑目。因此上,我的意思,你既然要開花廠,那就趁早張羅,選好地方,爽性咱們帶著婆婆搬過去,輕易別讓府裡的人知道。」賈芸道:「凡事往最壞處想想,有備無患。只是也無妨往好處想想,豈不提氣?那元妃娘娘生下個阿哥,皇帝老兒一高興,再把國公讓老爺們襲了,也是有的。」小紅道:「娘娘生育的事,乃朝廷機密,聽到的那些只當謠傳,豈能當真?」賈芸拍他肩膀一下道:「是了!商量咱們花廠選址方是正經!」小紅把身子一低,嗔怪說:「娘娘有無身孕不得求證,我這可是貨真價實的,你莫把我拍壞了!」賈芸忙將他輕輕摟定道:「再不粗心!」
過完節,賈芸就去踏勘選址。最後選定西門外一處。那原是廢棄的磚窯,買下來不貴。將燒窯的灶洞先改成暖房,挖土剩下的窯坑預備改成魚池,以後種些荷花蓮花並蒲草蘆葦,後面一排瓦房修整後自住,且還可容下幾位雇工。造好圍牆,就從那西廊下搬了過去。雨水前,備了花籽宿根樹苗等,先雇兩個人,算開張了。賈芸母親先幾天還不習慣,十來日後便覺新鮮舒坦。
那日醉金剛倪二騎匹大騾子來祝賀。賈芸一家甚是高興。賈芸問:「這大青騾子敢是王短腿那裡買來的?」倪二抹著絡腮鬍子只是呵呵的樂。因道:「他雖也販騾子,我卻從未買過。實跟你說,並不是買的,竟是送的。」賈芸道:「你們交往多年,他送你也是應該的。」倪二把賈芸一推:「你倒會說話。只是他也送不起,我也要不起。這騾子,是別的人送的。」賈芸道:「誰送的?這樣的大青騾子比馬還貴。我怎沒這運氣?那天有財神爺也送我一匹敢是好!」倪二道:「你不快把酒拿出來,我要惱了!」小紅就笑道:「倪二哥快過來坐。擔待我們這口子不會待客吧!」倪二賈芸過去,堂屋八仙桌上早擺好熟食果點,並滾水燙著的酒吊子。賈芸就請倪二上座,倪二高喚:「伯母呢?請伯母上座!」他下騾子時已對賈芸母親請過安,賈芸道:「我們已經伺候母親偏過。他習慣要早吃一口歇個長長的中覺。」那賈芸母親在裡屋裡道:「老二莫客氣,縱情喝幾杯。我竟要歇息了。」倪二這才坐下,小紅給倪二斟滿酒,又去掩上裡屋的門。
幾杯下肚,那倪二話多起來。因道:「你說奇不奇巧不巧?初三廟會上,我起了興,下場子跟那些正經跤手撂了幾跤,許是大傢伙熟人熟臉的,他們讓著我吧,竟一個個被我摔得不是仰腳八叉,就是嘴啃泥。」賈芸道:「那是二哥厲害,金剛不壞之身,誰搬得倒!」倪二笑道:「你這奉承忒俗套了。我那裡撂跤興致正濃,就有高聲喝彩的。起初也沒在意。幾跤下來,扯著褡褳擦汗,別人喝彩聲消停了,他那喝彩聲還高冒著。我定睛一看,喝,不是俗人!」賈芸道:「是個財神爺吧?」倪二把桌子一拍:「我倪二爺是個愛財的麼?我放貸斂財,不過是養家餬口的營生,跟你這開花廠別無二理。我活這世上,若問圖個什麼,就是圖人看得起我!那回我為什麼贈你銀兩?就因為在西廊下你賈芸瞧得起我!」小紅又把他幹掉的杯子斟滿,並端上剛燉好的紅燒肘子,倪二甚是高興,大笑道:「真好嫂子!我好的就是這一口!」因抓起肘棒,呼嚕呼嚕吃那燉爛的皮肉,又仰脖乾掉一杯,方接著說:「我見那刻意為我喝彩的,應比你的身份要高。那身穿著打扮,光那帽子上嵌的紫玉,就可見是個王孫公子。他給我拱手致禮,我自然也抱拳致意。他就邀我到廟會外頭酒樓吃酒。點的那一桌子菜餚,嫂子你不許生氣,不是我今天嫌你作的不香,實在那天那些個盤裡碗裡的,都不是咱們西廊下一般人家見過嘗過的,酒也是最上等的好酒。那公子跟我侃談起來。原來他是在善撲營正經練過跤的。他讚我的話,不像芸哥你那不著邊際的奉承,卻是句句說在點子上,狠是內行,狠是有道。他說我的跤法不是讓人看著花哨的,是有那實際效力的。他說那些跤手原是靠那花哨掙錢,且由他們去,我這跤法用在廟會上,就可惜了。又問我拳術箭術,略跟他說了幾句,他就知道我倪二不是花拳繡腿,原是真有功夫。他就贊,贊完歎,歎完竟要跟我結交拜把子!」賈芸道:「那大青騾子,敢是他贈你的?果然不是財神爺,竟是欣賞你敬重你的義士!財神爺論起來也稀奇不到那裡去,難得的是惺惺惜惺惺,你竟是風塵逢知己了!」倪二暢懷呵呵大笑,不禁又乾了幾杯。賈芸因問:「不知能不能告訴我們那公子名諱?」倪二大聲道:「他叫馮紫英!」賈芸小紅齊說:「原來是他!」倪二問:「你們認識?」小紅道:「說不上認識。只是他是榮國府的常客,跟那賈寶玉寶二爺過從甚為密切,我在寶二爺那裡當差的時候,就遇上過,自然只是遠處看見,沒近過身,更沒說過話。確是一位風流倜儻的貴公子。」賈芸亦道:「我也曾在大觀園裡遠遠看見過。他父親是神武將軍馮唐,跟府裡大老爺二老爺都甚親密的。他們父子跟寧國府並賈家親戚,像薛蟠薛大爺等,都是要好的。」倪二道:「原是你們闊本家的好朋友!這不更覺親近了!我們如今走得密,他約我清明以後跟他們一飆人馬去潢海鐵網山打獵去哩。」賈芸道:「聽說過那地方。說是盛產一種檣木,別處沒有的。還有一座智通寺。那倒是依照別處的模樣蓋的。金陵地面原有一座。那一帶野獸甚多,就是聖上秋,也常去的。來回十天半月的樣子吧。」倪二道:「久沒拉弓射箭了,膂力絕無問題,只是不知還准不准。跟他們去一趟,若射下野豬獐子什麼的,準定給你們送、送、送來,咱們再一醉、醉、醉——方休!」再往下說話,那舌頭就不利落了,眼睛也乜斜起來。賈芸且扶他到另室歇息。
那倪二呼呼直睡到下午。賈芸夫婦還要留他喝晚酒,他說晚上還有約會,騎上那大青騾子呱嗒呱嗒自去了。賈芸送至院門外,略多站了站,就只見有一人騎著馬,也不揮鞭,任那馬兒慢悠悠前行,從院門前路上漸漸走遠。賈芸尋思,騾子不能快跑,那倪二慢悠悠來慢悠悠去,倒也罷了,這個人明明騎著快馬,卻怎麼也慢條斯理的?回身掩門時想,那騎馬的大塊頭好生面善,拍拍腦門,想起來了,原是賈雨村,常去榮國府拜見賈政的,只是他當著大官兒,今日怎麼也不穿官服,一身便裝,如此閒散?裡邊小紅喚他:「快來收拾殘局!我若再累要出大事了!你只在那裡發什麼愣?」他才搖頭自笑,心想各人有各人的營生,管他什麼假雨真雨,推敲他不如推敲如何栽培些瓜葉菊白海棠等,下月就可發賣,因大聲跟小紅說:「你且歇著,都交給我!」大步進去不提。
那賈雨村這日告了病假,也不帶僕從,只往遠郊溜躂,心裡不住推敲盤算,自有他一肚子苦衷。垂鞭信馬溜躂到一處鄉村酒肆外,不免回想起幾年前在金陵那邊賦閒的優遊日子,感慨良多。因下馬將馬拴在酒肆外柳樹上,從容走進那小店。
店裡並無幾個酒客。雨村剛欲坐下,忽然那邊站起一人,連稱無巧不成書。定睛一看,乃是老相識冷子興。雨村心內驚異。自從起復以後,雨村官運亨通,進京後先攀附到榮寧二府,尤與賈政交好,後來更高攀到公侯王爺,越發不可一世。因知冷子興媳婦乃榮府王夫人陪房周瑞的女兒,便有些小看了冷子興,雖冷子興江南江北來回跑,在京時候不少,雨村卻再不與他聯絡,偶爾因古董生意在富貴人家遇到,也裝出不曾來往過的神色。不想今日竟在此邂逅,可謂天網恢恢,命中注定。那雨村忙迎上去致禮,冷子興道:「大人還記得我否?恕我冒昧!」雨村執起他手,自是親熱:「說那裡話。多年不見,不想在此巧遇。你金陵那邊家裡可還好?記得你是老三。令堂令慈並兩家兄嫂都安康吉祥?」冷子興道:「家嚴家慈都已故去,兄嫂並侄子們托福都好。」雨村因牽手擇一靠裡的桌子,坐下與冷子興敘舊。酒保送上酒並菜果來。冷子興因道:「我還正要尋你哩。萬沒想到心想人到。」雨村道:「今日告假,郊外閒走,散散悶。」因問:「你尋我作甚?」冷子興道:「大人今日必定心事重重。」雨村道:「那裡來的大人?還是叫我雨村,或時飛,切莫生分了。只是你如何知我心事重重?」冷子興便道:「敢是為那榮國府賈赦褫爵獲罪的事情?」雨村道:「你消息何以一貫神通?邸報昨晚才到,你是怎麼見到的?」冷子興道:「我無官無職,那裡看邸報去?你與那榮府是本家,我與那榮府也有干係。我在京安家,原配是依江南父母之命娶了帶過來的,實對你說,是個木樁,只是糟糠之妻不下堂,虛擺那裡供著是了。但前數年娶得一妾,美麗聰慧,在我家實在已是掌家之人,丫頭僕婦都三奶奶相稱,我那原配也無甚意見。只是這妾出身寒微,他父母即是貴同宗賈政之妻王夫人的陪房,他父親周瑞你必是見過的,只是他不過迎來送往低眉彎腰的,你何曾記在心上?」雨村這才知道原不是冷子興下娶而是周瑞家上攀,因道:「你那消息,自然是從周瑞聽來的,周瑞不消說,必是主子們說話時聽到的。你還知道些什麼?那賈政如今是怎樣的情況?」冷子興道:「那賈赦遭彈劾,是私通平安州節度一事。此事賈政實實不知。不免歎息,怪他兄長生事。只是不知聖上是否只褫奪他那一等將軍爵位並俸祿,還是另有更厲害的責罰?」雨村道:「其實彈劾他的折子,據我所知,早遞上去了。聖上前日才批復,已不算雷霆萬鈞。不過那裡只是削爵,還要將他枷號半月。」冷子興道:「哥哥在街上枷號,兄弟情何以堪?那賈政已覺臉面掃地。榮國府裡,如今一派愁雲慘霧。」雨村歎道:「恩侯荒唐久了,從周最顧臉面的。只是人有旦夕禍福,既趕上了,也只好梗著脖子挺過去。」冷子興道:「破船最怕連夜雨。那聖上對賈家的追究責罰,倘止於此,倒也罷了。只是那賈赦拉到鼓樓通衢那麼披枷帶鎖的一站,他只受那辱遭那苦倒也罷了。只怕還有仇家跑去,唾面臭罵事小,牽出別的事情,可就麻煩大了!」雨村道:「正是。」冷子興望著那賈雨村,只見一貫嘻笑自若的賈雨村,此刻也不禁面有怖色。因道:「時飛敢是心裡有個人在蹦達了。」雨村知其洞見心事,歎一聲道:「細細揣摩聖上批語及所施責罰,畢竟仁心慈懷,隆恩浩蕩。想來聖上一是顧恤功臣之後,二是以孝治國,恩侯從周畢竟是在丁憂期中,再那元妃已有身孕,故留有餘地,並不收監,只枷號半月,且恩侯私通平安州節度,是支使他兒子賈璉跑動的,聖上放過其子不究,那恩侯只熬過這半月,不生新咎,從此苟活,朝廷裡獲罪責罰之事此起彼伏,過些時誰還議論打探榮府浮沉,也就混過去了。」冷子興只冷笑:「混過去固然好。只怕不但他混不過去。還有人也難混過呢。」賈雨村就捅破那層窗戶紙:「你是說那石呆子會跳出來?」冷子興道:「正是。當日賈赦強奪那石呆子古扇,不是你幫的忙嗎?石呆子那些古扇,我是見過的,原是天下難得的玩意兒。那石呆子被你抄家罰沒後,就不知所蹤了。倘是瘋跑到外地死了,也只能化作厲鬼來找你們算賬,只是你不信鬼神的,鬼須嚇不倒你;設若他並沒有死,流浪得並不遠,聽聞了那賈赦被削爵枷號的消息,趕進城來,當面打罵賈赦事小,跑去衙門告你們訛取民財,賈赦他是虱子多了不怕咬,你豈不就牽連進去,吃不了兜著走了?」說完只觀察那賈雨村神色。賈雨村因拿起酒杯,敬冷子興道:「早知你料事如神,今天又到處找我,方信世上果然有緣分一說。若不是鬼使神差,我今日怎得晃搖到此?必是你早為我籌劃好應對妙計,特特請教,願聞其詳。」那冷子興只是喝酒吃菜。雨村便知他胸有成竹,只待自己再放下架子,好作威福。雨村本是翻過幾次觔斗的人,有韓信甘受胯下之辱的肚量,深知要立大事業必受大委屈的道理,便不催問,只給那冷子興斟酒搛菜。冷子興飲過幾杯,方道:「若要防患於未然,則有上中下之策,你可擇一謀之。」雨村頷首道:「你且聽我先說說下策。想是那石呆子還活著。你或知道他今在何處。讓他就此生不見人、死不見屍,也就天下太平。只是取此策而謀,於心何忍?」冷子興道:「正是這話。你把那中策再說說看。」雨村道:「少不得我去跟從周道出此事,他怕還夢夢然哩。由他去恩侯家取回那二十把扇子,竟拿去退還給那石呆子。石呆子見完璧歸趙,豈不破涕為笑?再幫補他些銀子,重新過起原來日子,豈不幾下裡都各得其便?」冷子興道:「果然明白。」再問:「那上策呢?」雨村就不言語,只是飲酒。兩人心照不宣。末後還是冷子興耐不住道了出來:「那賈政,最是個方正過頭的腳色。你去合盤托出,他先嚇一大跳。他想的,恐怕不是如何將扇子的事情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倒會反過來告發他親哥,並勸你自首擔責。那樣豈不等於你自投羅網?說是中策,其實變成了下下策。」雨村便道:「上策就在我對面,這裡且先謝拜!」冷子興也不謙讓,道:「正是。如今賈政那邊,恁誰都不便進出賈赦宅子。就是賈璉夫婦,也少不得避嫌。我是古董行的,盡人皆知,與賈赦素有古玩生意上的來往,他出了事,我上門索古董債,名正言順。我見到那邢夫人,道出利害,他豈有不找出扇子給我的道理,扇子到手,立馬還給石呆子,民不舉官不究的,咱們就化懸劍為清蒸鰣魚了。」雨村聽畢起立作揖,道:「真勝造浮屠,不到七級,也夠五級了。我日後的謝禮,萬勿推辭。」冷子興也就站起來還揖,道:「咱們也算貧賤之交了。時世浮雲,貧賤富貴終究都不能長久,倒是互相扶攜、心存一善,比什麼都強吧。」兩人復坐下暢敘。
因繼續議論賈府的事。冷子興道:「那賈政說了,要盡早把史太君靈柩運回原籍安葬,趕在驚蟄過後回來,那南安郡王家就要聘娶三姑娘了。」雨村道:「聽說那南安郡王家,也就是老太妃看中了他們三姑娘,南安郡王並王妃多少嫌他不是嫡出,故雖早換過庚帖,口頭說了多次,至今還並沒有真下聘帖。如今府裡恩侯出了事,雖說別宅另院的住著,畢竟恩侯、從週二位並未分家。亦不知那南安郡王家會否反悔?」冷子興道:「若是別家,准反悔了。也是政老爺那三姑娘命裡有福,偏那南安老太妃握定明珠不撒手。今天一早我給他們府上送去三個和田玉掛件,親耳聽到郡王跟老太妃提及邸報上賈赦犯事,那老太妃說,壞伯父好侄女原是世上多有的事,那伯父和這丫頭有甚相干?我的眼力見你也疑惑?這麼多年我什麼時候看走過眼?郡王只能唯唯,那敢頂撞。故驚蟄後郡王府將那賈探春迎過去,是必定的了。」雨村道:「你一早還在郡王府,怎麼下午到了這裡?」冷子興笑道:「我們這一行,腿腳功夫也是要緊的。這邊村裡多有破落的富戶,自己也不明白家裡祖上遺留的,擺著撂著窩著塞著的都是些什麼東西,價值幾何,我就常來揀漏。那貨真價實的宣德爐不去說了,元朝的青花大瓷瓶,我就在這邊收進過一對兒,輕輕擦去浮塵,轉著圈看,竟沒有一絲瑕疵。我不過給戶主五兩銀子,他們就千恩萬謝的恨不得給我跪下磕響頭。只是今天毫無斬獲,走累了,到此小憩。不想就遇上了你。」雨村道:「你說那賈政急著送靈柩回南,難道是走陸路馬拉車載?何不等運河開凍,用船順流而下?」冷子興道:「那政老爺的心情,自然是當此多事之秋,什麼事情都該趕早莫趕晚。夜長夢多麼!我聽說還是要從運河南下。河未開凍,就先坐冰床,南下一二百里,怕就有船可行了,再換船去往金陵。」雨村歎道:「金陵那邊,林如海一家死散光了,只剩我那女學生黛玉還在賈家,只是他外祖母這一去,怕對他打擊不小。我那男學生甄寶玉,他家去歲就被聖上抄家治罪了,也不知他如今在那裡?」冷子興道:「抄家時他還未成年,就沒把他怎樣。模模糊糊聽說,他先流浪一陣,後來到五台山當和尚去了。」雨村歎道:「記得那年我們一起感歎,說著別人家的閒話,正好下酒。今天何嘗不是如此?」只見酒保端來油燈。原來早已入夜。雨村遂算清酒賬多留小費,與那冷子興步出酒肆。天上冷月望著人間。店外樹下只剩他二人的馬匹。
那賈雨村冷子興並行入了西門,便道珍重分手,各自回家。賈雨村騎馬剛到自家那條巷子口上,就見幾個家人早在那裡引頸眺望,一見他回來,即刻迎上。管家氣喘吁吁報告:「老爺你可回來了。那鄔老爺可等候你久了!」雨村一驚。自己告病暫休,是誰竟還登門等候?難道是那石呆子古扇事發?心中忖度那來者究竟是誰?進去後且如何應付?管家所報的來者姓氏他也沒有聽真,也不及細問,只聽成胡老爺,下馬進院穿垂花門一路上肚子裡把仇家並關礙自己前途的平級上司轉悠搜索一溜夠,幾個胡姓的都被他拎起又撂開,實實不得要領。
走攏西廂書房,僕人掀開棉簾,只見熒熒燈火中,一位武將站起迎向他。要知端詳,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