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清明遠嫁和番,倏忽又近芒種時節。那日風和日麗,王夫人正房後面抱廈並罩房廂房,住著寶玉、黛玉、惜春並丫頭婆子們,當心的院子裡,丫頭們正從房裡搬出書畫來,放在矮榻上晾曬。寶玉的書不及黛玉的多。惜春的畫也吊在架子上晾曬。正亂著,寶釵、寶琴從正房耳房後門走出來。他們剛給王夫人請過安。那薛寶琴本應在春天過門,因梅翰林夫人節後過世,梅家迎娶的日子又一次推遲。寶玉站在他那居室外面,看春燕登著梯子在門楣上貼他新寫好的斗方,仍是「絳芸軒」三個字。寶釵因笑道:「住老太太那裡時,是這個軒,住園子裡時,明明有怡紅院的名稱,又掛了怡紅快綠的匾,卻還要在屋裡貼個絳芸軒,如今搬到這兒,竟不立個新名目,真真叫作編新不如述舊了!」寶玉見他們來了,自是歡喜,尤喜寶琴仍未嫁,因對他們說:「我仍是絳洞花王麼!」寶釵還笑:「你總長不大的!」寶玉道:「我永不失赤子之心!」寶釵環顧晾曬的書畫,道:「今日並非曬書節,你們卻比過那節還熱鬧!」寶琴因問:「究竟那日是曬書節?」寶釵道:「歷來說法紛紜,有說自晉朝始興,是在四月四,又有說跟端午重的,更有說是六月六、七月七的。」寶琴道:「我只記得是七月七,曬棉衣。」寶玉道:「其實那日陽光充足,那日有興致曬,那日就是曬書節吧。」寶釵道:「正是。江南江北,關內塞外,冷暖更迭原有差別,曬書曬衣的風俗也就各取其便吧。只是你們這裡光曬這些個東西,還缺最應景的一種呢。」寶琴問:「缺的那樣?」寶釵見那春燕並扶梯的碧痕共同貼完斗方,笑對他們道:「快把寶二爺的籐榻搬出來。」寶玉道:「搬那作甚?我此刻又不要負暄。」正好紫鵑扶著黛玉從那邊居室出來,紫鵑倒是要黛玉曬曬太陽,雪雁先搬了把圈椅出來,黛玉聽見寶釵與寶玉的對話,因道:「寶二爺實在該把這曬書節的點睛一筆加上。只是我們少不得齊齊迴避了。」寶玉不解:「我就負暄也無妨。只是大家好容易又聚到一起,你們為什麼迴避?」寶釵、黛玉齊笑道:「你竟不知當曬的是什麼!」寶釵這才告訴寶玉:「古人曬書,是要把肚皮晾出來,對著太陽的,其實也就是曬學問,曬滿腹經綸的意思。」寶玉明白了,因道:「我是滿腹草莽,我不用曬那個的。」大家一處說笑,因又去看惜春的畫,當日老太太吩咐他畫的那大觀園行樂圖,十停方有三四停的樣子,細細看去,倒也有幾處頗能寫真傳神。正讚歎,那邊春纖叫道:「姑娘,有蠹蟲兒!把這詩集吃出溝來了!」寶玉見那是黛玉自己謄錄的詩集,心疼得不行,忙命春燕去問二奶奶要熏蟲的藥丸。黛玉卻淡然一笑,道:「好詩不在紙上留。」寶釵因望著惜春居室道:「四妹妹也該出來曬曬太陽。晴陽治百病。人的元氣都從光裡來。」正好彩屏又拿出些惜春往日畫的寫意花卉冊頁來曬,寶琴就跟他說:「何不扶四姐姐來這金亮的院裡轉轉?」彩屏因道:「他倒也願吸吸金光,只是好靜。」寶玉因建議大家趁此日晴和,一起到大觀園裡走走,並去給珠大嫂子請安。眾人皆稱是。幾個丫頭跟隨著去了。
院裡安靜下來。彩屏搬出一把明式玫瑰椅,放好椅墊,那惜春方踱出屋子,坐到椅上,閉目負暄,一隻手裡,還握著一個小小轉經,不停的搖。且說尤氏、鳳姐亦從王夫人那正房耳房後門出來,一眼看到惜春坐在陽光裡。尤氏自頭年惜春杜絕寧國府後,第一回如此接近惜春,望過去,只見惜春如暗室之花,無甚血色,不禁心軟。那鳳姐在尤氏身後,輕輕將尤氏一推,尤氏便上前幾步,藹然招呼:「四妹妹近來可好?」鳳姐只見那惜春睜開眼睛,望望尤氏,也無驚喜,也無嗔怪,只是站起來,說了句什麼,就管自轉身回屋去了,一邊還搖著那轉經。尤氏仍呆呆的站著。鳳姐上前安慰說:「四妹妹總算跟你這嫂子開了口。他那拗脾氣,只能一點一點往回彎。」尤氏仍只站著。鳳姐因問:「他跟你說的是什麼?」尤氏歎口氣道:「他說了五個字:對面是何人?」鳳姐也不禁歎息。兩人遂穿夾道去往鳳姐住處說話。
寶玉等去到園子裡,一路走,一路嗟歎。花亂落,草亂長,樹未修,籐未理,只有那沁芳之水,尚溶溶蕩蕩蜿蜒流去。想起元春省親那年,芒種恰在四月二十六日,眾女兒齊到園中餞花神,萬種風流,如今竟隨風而去!寶玉不禁愴然。來到稻香村,素雲迎出,大家進屋,只見李紈歪在裡間炕上,似面有不愉之色,聽見人聲,方扶著素雲下得炕來。寶釵忙道:「大嫂子恕罪。原不該未先通報就跑來打擾。」李紈道:「巴不得你們來呢。多日不來,是稀客了。」素雲遂說:「那趙姨娘剛走。讓我們奶奶好不氣悶。難道你們沒遇上他?」寶玉道:「沒理會。只是他來這裡作什麼?」寶琴道:「剛才我倒遠遠看見他了。原是迎著我們往園子外頭走的,望見我們,就拐到那邊甬路去了。」李紈不想說起剛才的事,遂拉過黛玉來,上下細細看過,道:「雖還是弱柳扶風的體態,這眼睛清亮多了。」寶釵道:「如今喜人的變化不少。寶兄弟不胡愁亂恨了。顰兒不流淚了。我們琴姑娘也不嗜好燈謎詩了。」寶玉道:「只說對了一樁。林妹妹果然不流淚了。」黛玉道:「我一生的淚債,皆還盡了!」李紈還執著他手道:「你小草似的,只有別人欠你的,你有什麼債?只盼你眼淚沒了,病根也去了。」大家遂坐下,不免懷起舊來。
那趙姨娘跑來找李紈,韶叨些怪話。說是越想越氣。那老太太的遺產,分配得實在不公,且多有藏掖。那二奶奶捅下多大的漏子,饒不把吳新登捲逃的窟窿堵上,分余資倒拿大頭。那老太太留下的十幾口大板箱,裡頭裝的金銀傢伙就該一箱箱逐件拿出來擺放起大家過眼,分個均勻,現在是只按箱分,分到賈環的那只箱裡,只有銀的沒有金的。那林姑娘是老太太親外孫女兒,分他倒無話可說,那四姑娘本是東府的,憑什麼也分一份?又道分古玩不止環兒吃虧,只怕蘭兒也被坑了!就說出那邊大太太拿出二十把奇珍古扇給冷子興的事,道古扇定是老太太遺物,本該三一三十一各屋均分的,蘭兒也該分到幾把。李紈對他言道:「浮財易散,人才難得。我就一個心思,把蘭兒教養成人,科舉成名,文舉奪不了魁,武舉拔尖也是好的。你整天琢磨這些個身外之財作什麼?莫若把環兒兄弟培養起來,每天督促他讀書上進,以後金殿題名,富貴自然隨之而來。」那趙姨娘還只要李紈跟他到太太面前爭這個分那個,素雲都聽不過,走來跟他說:「大奶奶要歇歇了,姨娘請回吧。」趙姨娘這才悻悻而去。沒想到出園時竟迎頭望見寶玉一行,裡頭還有黛玉。先擇小路迴避了,等他們一群過去,再踅出來。出得園門,走在夾道裡,又遇上了周瑞家的。
那周瑞家的那裡把趙姨娘放在眼裡,也不招呼,也不讓路,橫著過來。趙姨娘因指著他道:「周瑞家的,你眼睛敢是長屁股上了?」周瑞家的一聽,火冒三丈,反嘴道:「你跟誰嚷呢?就你,原也只配拿我屁股去看!」趙姨娘心火更旺盛起來,索性大發作,罵道:「你不過一個陪房,狗仗人勢的!別以為你背地後搗的那些個鬼別人不知道!你那女婿,冷什麼玩意兒,從那邊大太太手裡騙走老太太古扇的事兒,你當就能滑脫過去?我定不能讓你們得逞!」那周瑞家的原不知什麼古扇的事,一時也不明白趙姨娘何以罵到女婿身上,總之這趙姨娘是以己為敵,瘋魔起來了,望望四圍並無他人,便再把臉撕破,指著趙姨娘鼻子罵道:「你說我不過一個陪房,你須撒泡尿照照,你不過一個陪床!就算你能到得老爺耳邊,你敢跟他告我?跟你挑明白吧,那琥珀現是太太丫頭,幾次說起老太太中風的事,只怕你就是那催老太太命的惡鬼,一旦查明,你死了骨頭讓野狗去啃!」那周瑞家的也豁出去了。這些日子他兒子並女兒女婿都勸他們夫婦早些贖身外遷,那兒子在鳳姐那年過生日時不過是不慎打翻了一屜饅頭,鳳姐便大發淫威,兒子被打四十大棍,近日周瑞家的跟王夫人求將琥珀配給兒子,又遭拒絕,多年來周瑞家的陪盡小心,如今卻覺得鬧翻了也沒什麼了不起,那賈府如今是個猴頂樓的局面,主子比下人更惶惶不可終日,兒子說得好:「什麼了不起的,就是倣傚那吳新登,也捲起鋪蓋拍屁股一走,他府裡又能怎麼樣?不是到如今那官司還是一團亂麻麼!」正經主子都不想敷衍了,面前的趙姨娘更待何說?起初還怕有人走來聽見,想到這些,越性放聲罵架,倒把那趙姨娘罵得無言對頂,恨恨的自己回屋去了。
趙姨娘回至自己那個偏院,見賈菱正和賈環在一起。那賈菱雖然輩分比賈環低,年齡卻大許多,除和其兄賈菖在府裡官中負責配藥外,還兼賈環的陪讀。趙姨娘滿肚子火,一直燃進屋裡,見到賈環就罵:「裝那樣兒給誰看?讀什麼書!讓我等你金殿題名去,我那墳上早滿是蒺藜了!窩囊廢!」賈環莫名其妙:「三姐姐臨走時候囑咐我好好上進,我這下能坐著讀書倒礙你眼了?你要我怎麼個樣兒?」趙姨娘道:「我要你現世現報,該爭的這就挺身爭去!你不敢去爭,就少在這裡裝樣兒,想玩就玩去,想賭就賭去!」那賈環一賭氣,抓把錢衝出屋去。賈菱就勸:「姨娘何必如此?環叔如今能讀進聖賢書了,應該高興才是啊。」趙姨娘道:「高興?我幾時才能高興?讓你跟菖兒幫忙,銀子沒少填給你們,你們光拿銀子不效力!我怎麼到處都輸?」原來那趙姨娘利用菖、菱配藥的方便,買通了他們兄弟,讓他們在配黛玉的藥時,給其下毒。他深知,妨礙賈環成為一府之主的,頭一個障礙是賈母,再就是寶玉,這兩個人死了,縱使王夫人再不願意,那賈政也得把榮國府全部家當交給賈環繼承。寶玉一心迷戀黛玉,府裡盡人皆知,因之,讓黛玉死掉,寶玉必無生趣,說不定自己就去死了。但不論用藥毒死誰,若痕跡太顯,容易查出,那菖、菱就與趙姨娘密謀,給黛玉配藥時,摻進毒物,使其慢性中毒,積少成多,一旦發作,就是推敲原因,乃至查驗藥丸,發現小毒,實在無奈,也可推說配伍不慎,判不成刻意謀命。那菖、菱二人跟趙姨娘預言,他們那些藥丸,將令黛玉在這個端午前後一命嗚呼。趙姨娘因對賈菱道:「你們前後騙走我多少銀子了!今日我分明看見,那林姑娘隨著寶玉,還有那薛家兩姐妹,一起去逛大觀園,活得更比往常好!你們還要誆我到幾時?」賈菱因道:「那系迴光返照。姨娘只等著好消息罷。」趙姨娘還恨得磨牙:「我是一個銅板也不給你們的了!」
且說那邢夫人又到王夫人這邊,打探消息。那賈政到大江口上將探春送往茜香國,返回京城略歇幾日,就又帶著賈璉,將賈母靈柩運回金陵。在金陵將賈母安葬畢,又視察那邊老宅。因家道衰落,賈赦被削了爵,故決定減裁那邊留守人員,並將老宅東邊部分老屋出售,帶些銀子回家,以填虧空,並儲備起來供今後使用。臨去金陵前,賈政也曾去跟賈赦商議。那賈赦那裡還能頤指氣使,不過是一律稱都可罷了。賈赦想起枷號期間,那孫紹祖騎馬路過,從服飾上看,已升了一級,竟是志得意滿的猖狂模樣。孫紹祖對那帶枷的賈赦不僅毫無憐惜,還啐了口痰,揚鞭策馬,把大團的塵土刨到賈赦臉上。枷號完畢,回到家中,賈赦幾次想讓賈璉去把那仇都尉兒子找來,將孫紹祖調戲他姑媽的真相揭露出來,終於還是忍住了,因事到如今,誰還信他的話?且那日將孫紹祖庇護起來,事後又收銀五千兩,自己也有罪過,敗露出來,最倒霉的,也還是自己。如今只能龜縮家中,自怨自艾,醉生夢死罷了。那邢夫人卻關心出售金陵部分老屋款項的事。這日見到王夫人,寒暄過後,便問二老爺並璉兒可遣人先來報信?王夫人便告訴他,興兒昨日傍晚回來了,報知老爺二爺身體都好,過幾日就到,傳話讓官中早作準備,在庫房裡騰挪出地方,好把從老宅帶回的幾十箱東西安頓好。原來賈政賈璉不光帶回了出售宅中部分老屋所獲的銀兩,還帶回一批老宅裡值錢的東西。邢夫人道:「這回應從容分配。老太太走時,大家悲痛忙亂,他亦未能留下遺囑,大家將就著分他余資,誰還顧得分斤掰兩?如今且喜暫得喘息,銀子好稱,那些物品,則莫怕麻煩,還是開箱逐一過目清點估價為好,也免得事後留下抱怨。」王夫人便道:「官中自然派人逐項清理。鳳姐兒也讓彩明單抄兩份單子,留給我們。」邢夫人便又提出,讓他兄弟邢德全來幫忙。王夫人心裡不願意,嘴上只說:「那更好了。等老爺璉兒回來安排定奪吧。」喝兩口茶,邢夫人又道:「前次琮兒分到的夜明珠,細想起來,當年老太太屋裡似是一對。我想既是一對,還該並作一處才是。」王夫人想了想道:「是一對。因老太太喜歡寶玉,那時住在一起,碧紗櫥里外,各放一個。想是寶玉遷到怡紅院去時,丫頭們也就帶過去擺著了。因此老太太去後他那屋裡,只剩得一個。」邢夫人道:「既如此,就把琮兒分到的那個,給寶玉送來。」王夫人道:「我不是那個意思。琮兒既喜歡,我讓寶玉的丫頭給他送過那一個,湊成一對就是了。你是知道的,我那業障對這些個東西,最不在意的。」正說著,尤氏鳳姐又過來,尤氏請過安,出門坐車回東府去了。鳳姐因道:「老太太那空院子,守屋的總說鬧鬼。想是那鴛鴦陰魂不散。明日請了水月庵、地藏庵兩處的姑子,到那院裡唸經驅邪。」王夫人道:「讓余信家的安排他們齋飯,臨走發給銀兩吧。此次莫再生出罷經的事才好。」邢夫人道:「那鴛鴦實在該把他陰魂送得遠些才好。只是咱們大觀園裡本有現成的尼姑,又何苦供飯捨錢的請外頭尼姑來唸經?」王夫人道:「那妙玉只帶著兩個嬤嬤一個丫頭,念起經來有甚氣勢?況他原是為娘娘省親準備的,也不好擅用。」鳳姐道:「他原是個偏僻人物,就是抬著轎子去請他來給鴛鴦陰魂唸經,他怕也不來。」邢夫人道:「咱們府裡偏僻人物也忒多了些。」
那晚惜春等彩屏來給他溫被,卻不見身影,問小丫頭,不得要領,便覺不祥。小丫頭要代勞,惜春不許,只坐在床邊閉眼搖那轉經。過了整整一個時辰,那彩屏方進屋,到惜春面前,就跪下了。惜春睜眼一看,燈光下,彩屏雙眼已哭得紅腫。惜春也不問他去了那裡,何以此刻才來。那彩屏就將捏在手中的一樣物品,舉起給惜春看,那是一個玉珮,玉質低下,不過是菜玉之類,雕工亦粗糙,應是丫頭婆子帶的。彩屏道:「實對姑娘說吧,我犯了跟入畫一般的罪過,且比他更惡劣。我也私傳私收東西了。姑娘若容不得,也去告訴二奶奶,把我帶到遠處,姑娘聽不到的地方,責打一頓,再攆了出去!」惜春放下轉經,雙手合十,因道:「果然災光現於眼前了。你且站起來,把話說個明白。」那彩屏仍跪在他面前,泣訴道:「是那看守後門的何婆,彎進來先找的春燕,春燕找到我,我才隨何婆去往後門的。何婆說他早已鐵石心腸,本是不攬這些個事的。實在是連他聽了也覺淒慘可憐,才答應把我叫去見一個人的。」惜春道:「阿彌陀佛。悲慘世界,現你眼前。」彩屏道:「姑娘是如何知道的?那個要見我的人,我不認識。他遞我這個玉珮,卻是永遠認得的。姑娘你知道,我跟入畫,來歷不同,入畫是珍大爺珍大奶奶那邊家生家養的,我卻原是江南甄家的,那年甄夫人帶著我來這府裡給老太太請安,老太太見我乾淨老實,略讚了兩句,甄夫人就把我送給老太太了。後來老太太又把我撥到你屋裡服侍你。我姐姐銀屏,一直還在甄家。因去年聖上發怒,把甄家抄家治罪,主子奴僕一鍋端,大冬天的,驅趕著押送到這京城,主子裡的太太小姐,並姨娘丫頭僕婦,全拿到外城東門去發賣繕」惜春道:「正是。或打,或殺,或賣。」彩屏哭訴道:「可憐我姐姐銀屏,還沒等到拿去發賣,就病餓而死了。跟他最要好的姐妹,今天來找我的,被一屠夫買去,所幸打罵折磨得還不厲害,漸漸也允許他出來活動活動,他是來告訴我姐姐死的事情,那銀屏臨氣前,把這玉珮給他,讓他無論如何找著我,給我留個想念繕」彩屏哭得歪倒在地,惜春親自將他扶起,道:「三春已去,如今到了四春,生關死劫,就在眼前了。你且去好好歇息。我今夜也不睡了,要面一夜的壁。」
那惜春果然面壁一宿。第二天一早,就有水月庵的智通與地藏庵的圓信,給王夫人請過安後,順便來給惜春請安,道今日各帶眾多小尼,到賈母舊院拜大悲懺,將那鴛鴦余魂遠送,法事直要行到點燈方歇。惜春也不跟他們多說什麼,只道我佛慈悲。那日彩屏回過神來,痛定之後,無奈只好照常生活。服侍惜春洗漱撣座捧茶一如既往,惜春也不問昨日銀屏消息等事。那日白天,午前午後,那邊賈母舊院誦經木魚聲息,不時隨風傳來。惜春只在屋中觀音像前靜坐。那惜春自抄檢大觀園後,就與寧國府一刀兩斷。多有人以為是那寧國府穢聞甚多,惜春潔身自好,其實雖有此因,卻屬其次,惜春最怕的,是寧國府那邊的秦可卿疑案,一旦爆發,不僅寧國府必轟然倒塌,榮國府也無完卵。那秦可卿雖系他的侄媳婦,年齡卻比他大得許多。秦可卿病得古怪,死得突兀,人們無不納罕,惹出多少口舌,人們不敢大聲道出,卻每每的背地裡散出多少風言風語。有道那秦可卿是在天香樓自縊而死的,有道秦可卿與那壞了事的義忠親王老千歲有瓜葛的,有道如今是「雙懸日月照乾坤」,究竟是日將月掩了還是月將日替了,尚難預測的。更有那最刺心的風言風語,懷疑到惜春是否也「家住江南姓本秦」的。秦可卿死的那一年,惜春尚小,此後年年思索,越思越怕。昨日彩屏將其姐隨甄家從江南押送到京中外城東門發售等慘事告之,更讓他覺得抽身須早。只要家族所犯罪孽尚不到株九族的程度,聖上懲治時,若那家的女兒已出嫁或已出家,或可免予追究。因之,自己切莫等到聖旨傳進,抄家鎖人,那時就想走也走不成了,只能等著官府牽去或打、或殺、或賣。
到下午約莫那邊法事將息前,惜春喚過彩屏,命他去往大觀園裡稻香村,道:「大奶奶那裡,應有嫩絲瓜,你幫著摘些,也不用拿到這邊廚房,你再幫素雲他們張羅,清炒絲瓜,只略微擱些素油鹹鹽,就跟大奶奶說,久未過去給他請安了,今晚我過去給他請安,並一起吃飯。你只在那邊等候,也不用再過來接我。只是莫跟他們講你姐姐銀屏的事情就好。」彩屏遵命去了。惜春又將那邊屋裡的小丫頭並婆子盡悉支開。屋裡空了,惜春先拿把裁紙刀,走到那幅仍掛在架子上的未畫完的大觀園行樂圖前,那畫兒曬過太陽,屋裡又熱,散發出一股陽光暖氣,惜春略望了望,就用那裁紙刀將畫劃破,一刀再一刀,直至碎成絹縷。再後,他拋下那刀,自語道:「立地成佛。」遂去櫃中最底下,取出一襲尼姑穿的緇衣。那是水月庵智能兒當年留下的。那時智能兒常隨師傅來府,來了又必找惜春嬉戲。智能兒羨慕惜春的綵衣,惜春喜歡尼姑的緇衣,因此有一次智能兒來府裡時就給惜春帶來一件緇衣,換了惜春一件綵衣,來去都用青布包袱裹起,所幸無人發現。那智能兒帶給惜春的緇衣,他一直珍重保存。今天須派上用場了!惜春抖開那緇衣,換下身上的大衣服,頓改昔年裝束。換衣畢,天已擦黑。院裡別屋已燃起燈火。惜春又找出一襲薄黑紗巾,罩在頭上。小心翼翼踏出屋門,院中無人,快步穿過穿堂門,來到西邊夾道,正好賈母舊院法事散後眾尼姑順著夾道往大門外走,惜春緊跟著,走在最後。那時天已全黑,守門的誰會清點尼姑人數,眾尼姑出得門去,門外幾輛騾車等候著,就爭著登車。那惜春趁無人注意他,就沿著牆邊,一徑朝西走去。
且說那彩屏在稻香村李紈處,等到上燈,惜春還未到。素雲因道:「大奶奶先用吧,別餓著了。要不讓蘭爺先吃。那絲瓜等四姑娘來了再炒一盤就是。」又讓彩屏去迎惜春,彩屏道:「你們須知四姑娘那脾氣,他說了不讓我回去接,我若去接,他定不與我甘休的。」素雲因讓碧月去迎。到這時,李紈覺得蹊蹺了。過些時碧月氣喘吁吁跑來報信,道四姑娘不見了!先是襲人、紫鵑等見惜春那幾間屋全黑著,就過去看,竟空無一人,末後惜春的小丫頭並婆子回來,說是姑娘讓他們走開不許早回的,此時已經驚動了太太,二奶奶已經著人去東府報信,並派人燈籠火把的滿府裡尋找。李紈也顧不得吃飯,忙趕去幫助協理。那彩屏跟著出去,一路嚇得乾哭。
眾人那裡找得到惜春。尤氏趕過來,尋思或是跟智通圓信去庵裡了,又派賈菖、賈菱騎馬趕過去,兩庵俱無,智通圓信賭咒發誓說只一早去請過安後來一直不曾看見,菖、菱連鐵檻寺也找到,那賈芹又帶著往那一帶其他庵寺裡尋找,皆無蹤影。李紈又建議去攏翠庵並惜春住過的藕香榭、暖香塢尋找,王夫人道:「莫是尋短見了吧,這姑娘也忒孤拐了。」鳳姐、平兒帶著人進大觀園分頭去找。末後連水邊樹下都搜尋一番,直鬧到東方發白。賈珍那晚出去應酬,一早才歸,聽尤氏報告惜春遁匿,著實吃驚,頓腳道:「統共這麼一個親妹子,可怎麼是好?」尤氏道:「那府大太太二太太並鳳姐等,議論著是否該去報官,問我,我也沒了主意,你看報還是不報?」賈珍道:「報官,官府就給你找回來了?若推敲他究竟為什麼離家出走,拿你訊問,你說得清?」尤氏低頭飲泣道:「自然是我當嫂子的不對,容不得他,將他排擠走了。只是頭天我還上趕著找他說話,他對我竟視而不見,口內只吶出『對面是何人』五個字。」賈珍亦忍不住滴下淚來道:「沒想到他心冷如冰。只莫張揚開,且派人再各處細細尋找。總找不到,那就是緣分盡了,天意如此,難以違拗。」
且說惜春失蹤幾日後,寶玉到黛玉屋裡,在黛玉身邊垂淚歎道:「我四個姐妹,大姐姐算是幸運,卻自大前年元宵後再不得一見;二姐姐被蹂躪致死,只能下輩子再會了;三妹妹飄洋過海,我去不了他回不來,只有夢裡相會;如今四妹妹竟又無端失蹤,也不知今後是否尚能邂逅。」見紫鵑過來放妥茶鐘,便拉住他手說:「我們幾個再不能分離了。」紫鵑抽出手,安慰道:「除二姑娘外,三位都是還能見到的。莫那麼喪氣。」黛玉道:「既有見,就有散。見時容易別時難,別時容易見時難。只是我後悔搬到這院裡後,不比在大觀園裡,從瀟湘館到藕香榭要走老遠,這裡實在是抬頭不見低頭見,我卻沒能多跟惜春妹妹坐一坐。就是他懶怠跟我說話,跟他下盤圍棋也是好的。」寶玉歎:「他究竟到那裡去了呢?」黛玉道:「我猜他是到自己願意去的地方去了。人多身不由己,他卻由己驅身,就這一條,倒著實讓人佩服。」寶玉見春纖在那邊疊晾好的手帕,因道:「妹妹如今不哭了,還用得著那麼多帕子嗎?」紫鵑道:「不擦眼淚,卻須擦虛汗。正是我上回跟你說的,你妹妹吃了那些藥丸,沒去病,倒添亂。一日暈眩好幾次,夜裡更盜汗得厲害。我跟太太報告過了,太太也說且把那藥停下吧,又說騰出工夫把那賈菖、賈菱喚去問問,這藥是怎麼配的?只是你也看見了,府裡七上八下的,亂作一鍋粥,太太那裡顧得過來?」黛玉道:「那藥我停服多日了。只是身子總跟不是自己的一樣。」寶玉道:「我天天過來陪著你。咱們也不用總是說話。就這麼我望著你,你望著我,也是好的。」紫鵑道:「那敢情好。只是老太太沒來得及說那句話,就突然撒手走了。不知如今誰還能說那句話?」寶玉問:「老太太還欠一句什麼話?老太太雖撒手走了,太太還在,太太說了不就行了嗎?」紫鵑道:「你果然不明白麼?太太輕易肯說那句話麼?」寶玉笑了:「原來你是指望那句話。其實他們說也罷不說也罷,我的心已定,那天我自己說出來。」黛玉道:「你們說些什麼,打什麼啞謎?」紫鵑道:「這是啞謎麼?」
那日午覺後,寶玉又來。見黛玉在裡屋還躺著,紫鵑在外屋作女紅。作的是黛玉的一件月雲紗披風,那胸口處,用紅絲線綴箍住一些血紅的寶珠。因近前觀看,問道:「那裡來的這些紅寶石?是老太太留下的?」紫鵑搖頭。寶玉又猜:「鳳姐姐送的?」紫鵑搖頭更加厲害。寶玉道:「敢是妹妹從揚州帶來,一直沒拿出來過的。」紫鵑方道:「這回還靠點譜。」因對寶玉說明:「你當是些寶石,實告訴你吧,是你林妹妹眼裡溢出的紅淚!老太太過世時,你原也見過他流血滴子的。先時那樣的血淚珠子還能抹掉。後來,那紅淚珠子能接在我手裡,先還是軟的,擱在白玉盤裡,漸漸的就變硬了,隔些日子再看,就跟紅寶石無異了。只是他流這紅淚珠的時候也越來越少,我攢起來的,也不過這麼二三十顆。姑娘跟我說,他是把眼淚還給一個人,如今還完了,他不欠債了。」寶玉只看著那些紅淚珠發愣,先問:「他欠誰的淚債呢?」心裡卻彷彿被什麼東西碰了一下,模模糊糊的升騰起一些煙霧,又道:「奇怪,這些絳珠我原在那裡見過似的。」正說著,黛玉裡邊嗽了幾聲,紫鵑忙放下手裡活計進去伺候。寶玉跟進去,只見紫鵑扶起黛玉,到妝台前略整理了一下,就坐到窗前椅子上,紫鵑忙把另一把椅子搬過來,請寶玉坐到黛玉對面,笑道:「你們也不用再說什麼,只對坐對望吧。」以往寶玉望黛玉,那黛玉總不免把眼光移開,頭微微偏過,這次卻坦坦然然正視寶玉,更微微含笑,又微微點頭,寶玉只覺神蕩意餳,幾不知身在何處。
那晚寶玉回自己屋吃飯,襲人問他:「怎的總是傻笑?」起初他也不答。到上床睡覺的時候方跟襲人說:「那林妹妹,越看越像一個熟人。」襲人撇嘴道:「可是廢話。他不是你熟人誰是你熟人?別說呆話,且好好歇息吧。」
按那林黛玉,本是天界的絳珠仙草,因赤瑕宮神瑛侍者以甘露澆灌,方修得女身,太虛幻境之警幻仙姑,安排他降落紅塵,到得人間,他就以一生的眼淚,報答那神瑛侍者的灌溉之恩。那賈寶玉,就是神瑛侍者,也是警幻仙姑安排下凡的,落草時,嘴裡還銜了一枚通靈寶玉,那通靈寶玉,則原是天界大荒山無稽崖青埂峰下的一塊女媧補天剩餘石,被天界和尚大施魔法,從巨石變為扇墜般大小,也是找到警幻仙姑,一起安排下凡的。只是到得人間,除了偶或在夢裡,那絳珠仙草與神瑛侍者皆忘卻自己原來的天界身份,與凡人喜怒哀樂似無大異。林黛玉的肉身,因趙姨娘唆使賈菖、賈菱炮製慢性毒藥,長久服用後毒性已入肺腑,到這個月圓之夜,已無法支撐;更緊要的是他淚已盡,在人間還淚的使命已經結束。且說紫鵑、雪雁、春纖等已經在那邊屋睡穩,黛玉穿戴整齊,披上那胸前綴有絳珠的月雲紗披風,又從賈母生前給他的那件大紅羽紗面、白狐狸領的鶴氅上,取下那條青金閃綠雙環四合如意絛的腰帶,系到腰上,便悄悄走出屋子,走出穿堂門,過夾道,往大觀園而去。那大觀園正門緊閉,黛玉知偏僻處有一小門,那門上裝的是西洋暗鎖,裡外均可用鑰匙開啟,當年住在大觀園裡時,為各房遇急事時進出方便,都發有一把鑰匙,從瀟湘館裡遷出後,鳳姐平兒也未收回那鑰匙,黛玉知紫鵑將其收在了那個抽屜裡,因此輕易取出帶上了,很方便的打開了那扇小門,進去後,掩上門,緩緩朝前走去,路過牡丹圃,那牡丹花雖無人照管了,有的卻也爛漫開放,黛玉便將那鑰匙放進一朵大牡丹的花心裡。
那夜是五月十五,雖說入夏,夜風仍頗陰涼。林黛玉緩緩前行,那月雲紗大披風在身後飄蕩,彷彿朵雲擁護,胸前披風上那些綴上的絳珠,在月光下閃閃發亮。路過瀟湘館,只見牆內鳳尾搖曳。再往前,過沁芳亭,越沁芳閘,漸漸來到一處水塘,正是凹晶館外,那年他與史湘雲中秋聯詩處。一輪冷月,倒映在水塘中。那黛玉站在塘邊,望那天上月,望那水中月,良久,轉過身,從容解下腰上那嵌有青金閃綠翡翠的玉帶,將其掛在岸邊矮林的樹枝上。那是一片木芙蓉的林子,芙蓉花脹得正圓。他不願讓人們把他當作又一個失蹤的人,他用玉帶林中掛,告訴人們他是從這個水域裡消失的。他再轉過身子,對著水。那水塘一側並無欄杆護板,塘水是漸遠漸深。他一步步走攏水邊,又從容的一步步走進水中。越往裡面走,他身子變得越輕。他對自己是林黛玉漸漸淡忘。他越來越知道自己本是絳珠仙草。他是花,卻不是凡間之花。凡間的落花掉到水中,終究會隨水流出園子,墮入溝渠。他是花魂,是凡間的詩女林黛玉,正飄升到天上,成為不朽的魂魄。圓月望著那塘中奇景。一個絕美的女子,一步步沉塘。先是水沒過腳面。次後沒過雙膝,風把他身上的月雲輕紗披風吹成上揚的雲朵。當水沒到他腰上時,忽然他的身體化為煙化為霧,所有穿戴並那月雲紗披風全都綿軟的脫落到水裡,林黛玉的肉身沒有了,絳珠仙子一邊往天界飄升一邊朝人間留戀的眷顧,那水塘漸漸成為一杯酒,那大觀園漸漸成為一簇花,那人間漸漸成為一片縹緲的刺繡繕要知端的,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