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13
    有人敲門。是用食指彎兒敲。敲得很秀氣。不理。還敲。稍停停,又敲。
    他醒了,但不想動。朝閃毅床上望,閃毅也醒了,但皺眉緊唇,滿臉不悅。
    為什麼不裝門鈴?……啊,因為這樣的星級飯店,一般不時興在客房裡待客。店方為客人準備了不下五、六種聚會的場所,光那「東亞第一大堂」,就設有上百個座位,店方希望客人盡量到客房外增加社交消費……
    不會是服務員。因為早在門外的門把手上掛了「請勿打擾」的牌子。
    所謂的「神秘女郎」?這時候來兜生意?毋乃太荒唐!……
    誰?這麼一大早,就跑來敲門?閃毅記得自己並沒約過哪位……
    倒是他先起了床。伸懶腰,打哈欠。昨夜聽閃毅通宵長談,腦子消化不良,一種難耐的飽悶感……
    門外那位不速之客卻固執地敲著。決不變得急躁粗暴,卻也決不打算無功而返……
    閃毅忽然如離弓之箭,「騰」地從床上直衝到外套間門邊,猛地將門開啟,並且狂躁地喊:「他媽的我不接待沒有事先約定好的混蛋,懂嗎?!」
    門外是一位女士,是一位閃毅可以稱「阿姨」的女士。她似乎早預料到,這是閃毅可能採取的反應方式之一,因此她立即拋出相應的對付辦法:閃毅於是似乎看到她那張化妝得很細膩的臉上浮動著完全沒有怨懟卻完全只有諒解並又超越於諒解的關懷與急迫,並且隨之聽到那女士用圓潤的嗓音把這樣的信息極為清晰地擊進他的耳膜——
    「閃總經理,您的大生意可要黃啦!」
    還穿著內衣的閃毅竟立即清醒了過來。慌亂中他說了句「請進」,便馬上飛回裡間床邊,手忙腳亂地穿衣服。
    門外女士臉上依然是寬容諒解的微笑,不緊不慢地邁進了客房的外套間。
    他這時從衛生間裡出來,正同進來的女士打了個照面。他們兩人不禁同時驚呼——
    「是你!」
    那女士是盧仙娣。
    閃毅穿好衣服,出來問:「怎麼不先來個電話?」
    盧仙娣笑得很優雅:「是你老兄把所有電話都關閉了呀……連手提你都關了!」
    閃毅便去開通電話。一開通,書桌、床頭櫃、衛生間……包括手提全都鬧騰起來,彷彿剛從母親子宮裡墜落的嬰兒,那「哭聲」委屈得真夠可以……
    閃毅到衛生間裡,邊洗漱邊應付電話。他代閃毅請盧仙娣在沙發上落座……
    原來:閃毅他們公司投資了一部電影,一切前期準備都基本就緒。導演選景,選中了閃毅和他原來居住過的那個院落,特別是那座世紀初建成的中西合璧的舊樓。製片主任也同那單位擬定了合同,商定了借用拍攝的酬金;但昨晚忽來消息,另外一個拍電視劇的班子,也相中了那座舊樓,由於他們答應多給該樓的單位十萬元,該單位便決定棄前者而取後者。並且,今天一早,拍電視劇那幫人就要去跟該樓單位的負責人韓艷菊簽約……閃毅這邊的製片主任,從昨晚就一直不停地給閃毅打電話,怎麼也打不通;那導演說,如果不能利用那絕妙的舊樓拍攝,你就是用再多的錢給他搭景,他也沒了創作的激情;也是,比如張藝謀拍《大紅燈籠高高掛》,如果不是找到了那麼一個現成的極富特色的喬家大院,能產生出那樣有魅惑力的藝術效果嗎?……為什麼現在製片主任或導演自己不來找閃毅?因為他們由於一夜都找不到閃毅,以為閃毅一定是飛到外地去了,苦悶中喝起酒來,現在尚在酩酊之中……
    他不由得問:「可是,這事跟你盧仙娣有什麼關係呢?你是策劃者之一?是編劇?是副導演?……還是將在其中客串一角?」
    盧仙娣只是笑。她照例都並不是。就像她昨天一會兒陪著台灣來的楊先生,一會兒張羅著找林奇,一會兒又出現在這飯店下面的「羅馬廣場」,一會兒又飄然於天橋樂茶園……她都並沒有任何「由頭」一樣,她既不是台灣文學的研究者,也不是作家協會的幹部,當然更不是北京民俗的導遊者……
    不過,也真用不著驚奇。盧仙娣是「萬國通寶」嘛!
    ……從衛生間出來的閃毅,不再是那個童年心路的敘述者,而是一個地地道道的老闆。
    「要我多掏錢?」閃毅不再說什麼,但滿臉寫著「沒門兒」的字樣。
    他一旁看著聽著閃毅與盧仙娣的對話,如飲一杯醒腦劑。
    總而言之,閃毅接受了盧仙娣的建議,並在此基礎上迅速制定好了「作戰方案」。那就是,趕在韓艷菊去辦公室之前,到她家拜訪,將那樓的借用權鎖定——她家就住在那座舊樓的一層。
    為了爭取時間,閃毅在衛生間裡就電話要餐了——而送餐車也及時地推進了這706房間,又是「公司三明治」!
    那東西主要是一股吉士味兒,令他聞見作嘔。他說他還是下去,到餐廳找皮蛋瘦肉粥喝。
    「那可來不及了……」閃毅勸阻他。
    「我有什麼來不及的?」
    「你跟我們一起去!」
    「我?」他眉頭打結:「我自從調離他們那兒,幾乎再沒回去過!我不喜歡那個地方,我才不留戀那座樓哩!」
    「按本心,我比你更不樂意去!我母親搬出去以後,我再沒去過!」
    「再說,這是你的生意,你或者是不得不去,我憑什麼也要去,這跟我有什麼關係?!」
    「請你幫幫我!」
    「幫幫你?我能幫你什麼?……你們要找的那個韓艷菊,她當年跟我的關係並不好!她害過的那個金殿臣,當年倒跟我關係不錯!這些年,她排擠印德鈞,居然得手,而老印可以算是我的哥兒們……我見了她,豈不是『仇人相見,分外眼紅』!不去倒是幫了你,去了,非給你添亂不行!」
    「要的就是你給添添亂!這叫做突出奇兵!……望輝叔,求您了!」
    「叫望輝爺爺、望輝祖宗也不行!」
    盧仙娣一旁勸上了:「這對你也是難得的體驗嘛!肯定可以刺激創作靈感!」
    「我自己知道需要什麼樣的體驗與靈感!」
    盧仙娣並不因他的出語粗魯而抖動任何一根笑紋,依然藹然可親地說:「這片子拍成了,可是要拿到戛納去奪金棕櫚獎的呢,羽亮很有信心——只要能在那棟樓裡實拍!」
    盧仙娣提到的導演祝羽亮是時下「第六代」導演裡,被普遍看好的一個。作為出品人,閃毅聘他肯定花了大價錢。
    「金棕櫚獎跟我有什麼關係?」他的語氣更加惡劣。
    「那當然!不過……」閃毅停下咀嚼,望著他說:「……得個單項獎也行!……不一定是最佳導演……我更期望的,甚至只是……最佳女主角獎!」
    他還沒說出來「那最佳女主角獎跟我又有什麼關係」,盧仙娣便介紹說:「一號女主角,請的是吉虹……你沒看過她最近的那部《孤舟》嗎?圈裡有人都把她捧成『中國的格麗泰·嘉寶』了!別的女紅星,靠的是眼角、嘴角出戲,她呢,一切盡在無戲中,整個兒一個冷面女郎。可看過她《孤舟》的人,無不被她的冷無表情所打動……真真難得!這回她說不定真能贍宮折桂!……」
    他就要說出「什麼冷面,什麼《孤舟》,我現在根本不看任何電影」了,忽然感到閃毅的一雙眼睛熱辣辣地直錐向他的心口……他聽見閃毅悶雷般地向他宣佈:「吉虹,她原來不是這個名字,她原來叫吉——向——紅——!」
    盧仙娣不解地望著他倆。
    他就感到心上被錐尖扎中,腦子裡「嗡」地一聲……
    他伸手取了一塊三明治,說:「好,我跟你去……」
    14
    那是在駛往遠郊的公共汽車上,他和韓艷菊坐在一個座位上。韓艷菊一落座,便打開《毛主席語錄》,學習起來;車開了,不管車子怎麼顛簸,韓艷菊始終保持那樣一種學習狀態,並且向他提出要求:「你要抓緊學,哪怕是多學一條也好!」
    這樣的情節,寫在小說裡,事過二十多年,以及更多的時間以後,誰還相信?並且,誰還會覺得有趣,或只是感到肉麻?
    回憶起來,韓艷菊的令他難耐,倒並不是一般意義上的虛偽。你甚至可以說,她並不虛偽。因為凡她要求別人做到的,她自己確能帶頭做到。比如那次,革委會派韓艷菊和他去遠郊外調,鐘師傅找他們佈置任務時,明確地說,是以韓艷菊為主,他輔助——因為所外調的對象,是女的,所以派韓艷菊;又因怕派兩個女的,路上不夠安全,所以派他輔助,其實是讓他當韓艷菊的保鏢。出發時,韓艷菊就跟他說:「我們不能辜負組織上的信任,一定要好好完成這回的外調任務!我們這回不是一般地下鄉,更不是春遊,所以,我們一定要做到,不僅到了目的地要抓緊時間戰鬥,就是在路上,我們也要抓緊時間學習毛主席著作,狠鬥私字一閃念!」結果她果然能在顛簸的車上學《毛主席語錄》,一點不含糊!他呢,只能也打開「小紅書」,湊到眼前……
    ……從遠郊回到城裡,他們分手前,韓艷菊說:「我跟你暴露一個活思想:中午吃派飯時,我那碗菜湯裡發現了一隻蒼蠅。開頭,我把蒼蠅撥了出去,心裡很彆扭,都不願意喝那菜湯了,後來,我想起來毛主席教導我們說……我就臉紅了!你沒注意到嗎?我那就是不能無條件地與工農兵相結合的資產階級思想感情啊!……狠鬥私字一閃念,不能過夜,所以我先跟你自我暴露、自我批判!明天我還要再跟鐘師傅匯報!你呢?今天怎麼樣?」
    他實在不能再追隨韓艷菊的「境界」了,便一本正經地說:「今天,真是還沒逮住什麼私心雜念呢……不過,從你身上,真學到不少東西!明天到鐘師傅他們那兒,我也要跟他們說到這一點!」
    ……韓艷菊跟他講那些話時,語氣都並不生硬。甚至還總帶著一種很自然的笑容。
    但在當時,他已不能接受韓艷菊的這類「嚴格要求」,哪怕她僅僅是「自我嚴格」而已——韓艷菊的可怕不在她的「言行不一」,而在她履行種種的「嚴格要求」時,那種分明的「認真表演」性質。更可怕的是她還經常要你與她「聯袂演出」。
    還記得有一回,大概是慶祝「八·一」建軍節的活動吧,一位男同志舉臂領呼「沒有一個人民的軍隊,便沒有人民的一切」這句口號時,可能是覺得兩句連呼太長,便分作了兩截,先帶領大家呼出:「沒有一個人民的軍隊……」大家也就都跟著呼了,並且沒感到有什麼問題,韓艷菊恰坐在他身邊,卻明顯的沒有舉臂,更沒有張口,令他深感詫異,等那人領呼出「便沒有人民的一切」時,他才聽見韓艷菊說:「反動!怎麼能大喊『沒有一個人民的軍隊』!誰說沒有?!……」本來喊完這條口號就該進行下一個項目了,韓艷菊卻未經佈置,舉臂領呼起了口號,她把那「沒有……便沒有……」的兩句一義的革命口號,處理得非常得當,並且令絕大多數人一聽,便能立即意識到剛才是盲目地跟著領呼人錯喊了「反軍」的口號,於是都跟上去,用她呼喊的模式正確地呼喊了一遍……
    會後,那位領呼錯了的人一頭汗水地去找鐘師傅他們檢討,鐘師傅他們倒也並不以為那是多麼嚴重的問題,只是都不得不佩服、表揚韓艷菊的「政治敏感性」,韓艷菊呢,笑吟吟地湊過去說:「……是失誤,不是惡攻……他本是個好同志,不要批他批得太凶!只是以後咱們大家都要注意……尤其是這樣的大會,不該有這樣的失誤啊!……」
    你說,韓艷菊當年的這些事跡,說明著什麼呢?能從這些記憶裡,透視清她的靈魂嗎?或者,可以反照出,那個時代對人的靈魂的某種定向雕刻,真能取得出奇的效果?
    ……據印德鈞說,原來那一年司馬山出面把金殿臣往死裡整,是因為,要取悅於韓艷菊,為韓艷菊拔除一根眼中釘……他們的愛情,是革命愛情?因而有那麼偉大的力量?司馬山奉獻給韓艷菊的愛情表禮,不是鮮花,不是金項鏈,不是一本詩集,不是一襲華裝……而是親自完成對金殿臣的定罪與遣送還鄉,並且在漫漫村道上,與金殿臣輪流騎那輛加重自行車,有好長的一段時間,還讓金殿臣在自己身後摟住自己的腰,倘若金殿臣頓生惡念,那就……為愛情而英勇獻身?
    其實不過才二十多年。回想起來卻極其怪誕。
    而更令他心裡難過的是,如今,未經受者不屑聽取這些,已經受者不耐重溫這些……
    15
    韓艷菊剛吃完早點,見到三位不速之客,她的頭一個反應是喜出望外。特別是雍望輝的出現,竟讓她臉上綻出了一朵花,不像是表演,而很可能確是出自本能,她伸出一隻拳頭向雍望輝砸來,幾幾乎真要砸到雍望輝的胸脯上,並且以仍然那麼銳亮的嗓音喊道:「喜鵲叫,貴人到!」不等來人答言,她又扭頭大聲喚出女兒女婿——小兩口已經穿戴好了,正要上班去——自豪地單把雍望輝挑出來,介紹說:「這就是大作家雍望輝!從咱們這個雞窩裡飛出去的金鳳凰!你們總說,金鳳凰怎麼不飛回這雞窩來亮亮相?這不,今天飛回來啦!」
    這種反應超出雍望輝的預料。
    韓艷菊並不怎麼出老。甚至於,離遠些看她,比當年更……怎麼形容呢?當年所有的女人幾乎都成了一個樣,而今天的韓艷菊,單她那噴了摩絲的髮型,便很突出她的個性——「這個女人不尋常」……哪!
    ……環顧韓艷菊的這個家,雖是舊樓,但她佔據著原來主樓一樓東邊的那一半。現在蓋的居民樓,哪有那麼高的天花板,那麼厚實的牆體,那麼大的窗戶,那麼寬大的窗台,特別是——屋外那麼神氣的迴廊!這樓已建成近八十年,地板經過修整打蠟,居然還那麼堂皇,而韓艷菊她們家顯然剛剛又搞了一次九十年代水平的內裝修,加以中西合璧的全新高檔傢俱、仿水晶大吊燈、新疆風味的大地毯、游動著七彩珍魚的水族箱、大盆的橡皮樹……那真是不折不扣的富麗!
    ……都落座到客廳的真皮大沙發上以後,韓艷菊望著盧仙娣,笑著說:「無事不登三寶殿!明白!是為了租借外景的事吧?哈!……真沒想到,這破樓倒成了個香餑餑啦!」
    原來盧仙娣跟著祝羽亮和製片主任來過好幾次了。
    盧仙娣便朝閃毅甩下巴:「現在是老闆親自出馬啦!」
    韓艷菊這才意識到閃毅的重要性。她雙手使勁一拍,望定閃毅說:「雞窩裡飛出的金鳳凰,不只一個呀!你這個小鬼!你更讓人想不到!怎麼,你就是他們老闆呀!……可不是嘛,瞧你,這老闆肚都鼓起有多高啦!」
    閃毅說:「您說反啦,這樓才是鳳凰窩呢!……瞧,您這家,夠多氣派!」
    韓艷菊愉快地謙虛著:「哪兒的話呀!我們工薪族,能是什麼窩兒?這點子撐面子的玩意兒,還都是閨女女婿他們小兩口的投資……都在外企嘛!要靠我跟老山,連這層紙糊的面子也貼不起呢!」
    雍望輝盯著沙發對面好大一堆健伍牌的視聽組合,光那當中的電視機,熒屏就起碼有三十多英吋……於是忍不住說:「行呀!……放心,我們可不是監察部派來調查你們家產的!」
    ……於是盧仙娣引入正題,閃毅單刀直入,要求韓艷菊履行原來和他們達成的協議,不要把這樓再另租給拍電視劇的那一撥人。
    閃毅和盧仙娣對韓艷菊循之以理、動之以情,當然,更關鍵的是誘之以利——不是答應像拍電視劇那撥子那樣,提高十萬的租用費,更不是開出超過他們的價碼,而是,既含蓄又明白地給韓艷菊遞話:她個人,能從跟電影一方的合作中,得到絕無「副作用」的「好處」……韓艷菊呢,一臉笑容,但決不輕易鬆口,雍望輝耳朵裡滾動著韓艷菊那銳亮的聲音:「……這樓要是我私人的,怎麼都好說,可這是公家的啊……也不能我一個人說了算,是不是?……給他們拍電視劇,你們說他們是草台班子,瞎湊的,指不定拍出什麼破連續劇來……嗐,我們文藝圈外的,管得了那麼多嗎?我們願意多拿十萬,還不是為了給單位的人,大傢伙兒,多謀些個福利嗎?至於我們當領導的,實在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聽上回你們那個導演說,他不光要用這樓的外表、廊子、樓梯什麼的,連一些個屋子裡的戲,都想就在這樓裡拍。我雖不大懂拍電影的事兒,可也知道,凡要用到的房間,那住戶不都得搬出去另住一陣?屋子裡原來的裝修,不也得先給改個面目全非?就說你們出錢給找招待所暫住,拍完了另給損失費,那也指不定各戶都同意!就說我這兒吧,剛裝修出來沒幾天,一傢伙給我攪亂了,我心裡硌硬不硌硬?……」
    韓艷菊那種振振有詞的口氣,還有那種非常「入戲」的表演意味,使雍望輝感到:這確實還是當年的那個韓艷菊……但他環顧四周,「人是物非」——整個住宅裡,竟然找不到一星半點「革命符碼」,沒有領袖像,沒有紅寶書,沒有「樣板戲」圖片,甚至沒有與紅旗等同的「正紅色」……當年,她所在的那間辦公室,卻由她帶頭佈置,搞得幾乎無處不充滿「烈士鮮血染紅」的顏色……對了對了,那牆上不僅有毛主席的像,而且還有等大的毛主席和林彪在一起的像,記得有一回韓艷菊還指著那像,鄭重其事地向鐘師傅、印德鈞及在場的人們說:「……我們也該永遠記住,誰是接班人啊!」鐘師傅因而還表了態,說是建議各辦公室,也都掛兩張像……
    ……不過,再望著現在的韓艷菊,聽她滿嘴滾出的那些話語,配合著她那些生動的肢體語言,雍望輝不得不在心裡叩問:這難道也是當年的那個叫韓艷菊的人嗎?怎麼她現在能如此坦率而精明地,以經濟利益為軸心,發揮著她的「敏感性」,顯示出她的強悍與堅韌?
    他提出來要去「洗手」,韓艷菊指給他洗手間。
    ……原來韓艷菊已將這樓裡的幾處房間改造成了現代化的廚房和衛生間……啊,這個衛生間……它原來不就是金殿臣住過的那間宿舍嗎?對,沒錯兒!……砰砰砰,霍木匠胳臂上隆起的肉疙瘩……使勁向前噘出的雙唇……這就是那當年被釘上了木條的窗戶嗎?現在這乳白的毛玻璃上,鼓出的是什麼圖案?西洋的長肉翅的安琪兒?!……
    他恍惚起來……什麼是歲月?什麼是過去?什麼是歷史?……而最要命的是,什麼是現在、此刻?什麼是現實?!
    ……雍望輝還沒有回到座位上,就聽盧仙娣和閃毅幾乎同時在召喚他:
    「大作家!你別一言不發啊!該你一言九鼎啦!」
    「來來來,全靠你的佛面啦!」
    而韓艷菊的一張笑臉,彷彿正懸空地浮在那裡……
    16
    九十年代,北京的高等飯店,菜價不菲,宰客無情,而其中最甚者,有「三刀一斧」之喻,「一斧」指專營韓國燒烤的山釜餐廳,「三刀」則指的是大三元酒家、明珠海鮮酒家和香港美食城。
    那天中午,在以粵菜著稱的大三元酒家的包間裡,有一個熱鬧的飯局。是閃毅請客。
    韓艷菊在去隔壁院裡上班前的最後一刻,答應了閃毅他們「暫不同拍電視劇的簽約」。一早趕到韓艷菊他們單位的電視劇的製片主任,原以為簽約不成問題,聞變,不消說氣得七竅生煙……韓艷菊在臨近中午十一點的時候給閃毅電話,說是通過他們領導班子集體討論,終於決定,還是把那座樓租給他們拍「能為國爭光的高檔文藝片」,不過,有些「細節問題」,還需再進行磋商……閃毅便約他們到大三元吃「工作餐」。
    一桌八個人。韓艷菊和她的一個副手、一個辦事員,閃毅和製片主任、導演祝羽亮,以及順理成章、不可或缺的盧仙娣,還有雍望輝。
    雍望輝本不願再捲進這樁事。他上午回到住處便倒頭大睡,補覺。但閃毅中午十二點的時候打來電話,說是韓艷菊說,她那關鍵的副手,是雍望輝調走好久以後才來的,總聽單位裡的老人說,他這個現在的名流,當年也「窩」在過那麼個區級小單位裡,因此,說好聽點是仰慕,說難聽點是好奇,就提出來,既然一早都回到宿舍院裡了,中午一定跟他們見見面……閃毅不容他推辭,說:「反正你中午要吃飯的嘛!你一個人過,反正是懶得做飯的嘛!大三元又離你那麼近,散步過去就到了……你要不到,說不定我們的台同就簽不成!你就那麼願意我們的電影開不了機嗎?……」末了又歎口氣說:「非得讓我再跟你重複,我的那隱私隱情嗎?……我想讓吉虹,得最佳女主角獎啊!」這才令雍望輝從床上坐了起來,他不由得問:「吉虹也去嗎?」閃毅忙說:「我一定讓你見到吉虹!不過今天她還在無錫拍另一部戲……為了我和吉虹,你來,行嗎?」雍望輝這才答應赴宴。
    ……滿桌佳餚,觥籌交錯,笑語喧嘩。簽約是完全不成問題了。
    韓艷菊他們單位是「損失」了十萬元。但他們「支持了嚴肅的藝術創作」而「不為金錢去將就粗製濫造的肥皂劇」,良心上很是過得去。不過,韓艷菊本人,以及在場的副手還有那位辦事員,以及領了「誤餐費」另去吃飯的汽車司機,他們從閃毅那裡,都可以得到「不會產生副作用」的好處……
    什錦果盤上來,曲終即將奏雅,韓艷菊那副手,一個臉上有幾道大紋路,其實年齡還不算老的中年男人,笑嘻嘻地問雍望輝:「早上沒到當年住的屋子看看嗎?是哪一間?嘻嘻……等你得了諾貝爾文學獎,我們是不是該把它獻出來,當作文豪故居,讓人參觀啦?」
    他很厭惡這種話,便不理睬,從果盤中用牙籤扦起一片西瓜,放進嘴中。
    盧仙娣卻興高采烈地說:「中國人,誰在乎文豪的故居呀!魯迅故居,現在有幾個人進去參觀?郭沫若故居,好大的宅子,附帶那麼大的花園,就是進去找個花前柳下談戀愛,也蠻不錯嘛,可它耐心地開放著,有時候整整一天也不來一個參觀者!……依我說呀,倒是閃大款將來成了中國的洛克菲勒,或者中國的哈默,或者中國的松下幸之助,他住過的那個窩兒,弄成個『巨款故居』,說不定參觀者會擠破門呢!……」
    韓艷菊便問閃毅:「你今天既然『得勝回朝』,怎麼也不上樓,看看你那故居呢?」
    閃毅笑說:「你那時候不給我個痛快話,我心裡正起急,哪兒是『得勝回朝』,分明是『功虧一簣』的險象,我哪兒有懷舊的雅興啊?」
    雍望輝後來很失悔,但在那一刻他真是很偶然地提起來:「你呀!『向陽院』的『兒童委員』,學雷鋒的模範……你是該視察一番啊!」
    閃毅臉上笑著,心裡掠過往事殘片……他忽然問韓艷菊:「對了,那個潘大……潘老頭,潘國成,就是住二樓的那個……榮譽軍人,他還住在那兒嗎?」
    韓艷菊脆亮地交代說:「死了好幾年啦!」
    閃毅點點頭,拈起一個葡萄珠放進嘴裡。
    如果韓艷菊也撂下這個話題,專心品嚐水果,也就罷了,偏她忽來興致,展開說明:「那個潘瘸子!什麼榮譽軍人!是個政治騙子啊!他是偽造歷史、蒙騙組織啊!……是我親自去外調的,真是不調不知道,一調嚇一跳!……他是個舊社會的混混,吃喝嫖賭,無惡不作!他那腿為什麼瘸?是梅毒後遺症!唉呀呀,原來哪兒懂呀,敢情梅毒也能弄瘸腿呀!……他那梅毒一直沒斷根,把他查出來,撤了他的職沒多久,他就發病了,那病,連大夫都不願接近他呀!……他死的時候,眼睛爛成了兩個糞坑,全身發出一股子惡臭……那可真是個地地道道的人渣!」
    席間其他的人都沒認真聽,雍望輝聽了覺得堵心,卻也只是撇了撇嘴……大家眼光一時都滯留在韓艷菊臉上,沒有特別注意閃毅,可是,忽然一聲巨響,讓所有人吃了一驚!
    閃毅先是一拳捶到了餐桌上,令碗碟搖晃,大家驚惶中眼光剛移到他臉上,他已經五官大錯位,並暴怒地將餐桌上的果盤抓起來,跳起身,狠狠地將果盤摜到地下,隨之發出一聲厲吼:「我×他媽!」
    果盤裡的西瓜片四處飛濺,如血噴迸……
    本已退出包間的服務小姐,緊張地跑了進來;韓艷菊等人全啞然地凝在了坐席上;雍望輝望著閃毅,心鼓被重錘猛擊……
    17
    他又到了「羅馬大堂」。大堂裡迴響著優美的鋼琴旋律。是肖邦的C小調《即興幻想曲》。
    幾天過去,他心中那莫名的焦慮,在緩緩地融解,此刻他的心境,恰如浮著殘冰的春水。
    他在琴聲中走攏了洗手間。開門的一瞬,他腦際浮現出了鐘師傅。他很失悔,那天怎麼沒意識到那遞他小毛巾的人,竟是一度在他們單位位居至尊的人物。
    ……鐘師傅作為那一歷史時期的社會性因子,所起的社會性作用,已被否定。但作為一個鮮活的個體生命,他心中的評價是,那是一個好人!什麼叫做好人?即使「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雲」,在樂於升騰的同時,卻不失寬憫之心,除非秉承大勢和「上面」的旨意,自己決不整人,而且在秉承大勢和「上面」的旨意整人時,也不把人往死裡整。並且,稍有可能,便「得罷手時且罷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了了之後,能與被整者一樣,產生一種「可算過去了」的快感……
    ……他還記得,有一回和鐘師傅、印德鈞在一起,不知怎麼的,鐘師傅聊起了他閨女找對象的事。說是閨女「對」完了那個「像」後,一副不滿意的表情,鐘師傅就問她,究竟是哪條不成?出身孬?沒黨票?單位差?工資低?有老人,負擔重?……閨女都搖頭,鐘師傅便問:「是不是你覺著長相上差點兒?」閨女低頭不言語了,於是,鐘師傅便對她說:「閨女呀,你抬頭細瞅瞅你爹,細瞅瞅你媽,我們倆是面鏡子!我們打小就都沒水靈過,能生出一朵鮮亮的花嗎?你細琢磨琢磨,是他真那麼寒傖,還是你真那麼水靈?」……
    鐘師傅當年的所作所為,大都忘記了、模糊了,惟獨這段話,卻完完整整,如剛摘下的鮮黃瓜般,久遠地停放在他的記憶中。這是為什麼?或,這昭示著我們,往往,不要問為什麼……
    鐘師傅的閨女,後來嫁給了那個「真那麼寒傖」的男子了嗎?他們兩口子,如今過得怎麼樣?是定居在城裡,竟讓鐘師傅回老家去了,還是在老家蓋了小樓,迎鐘師傅回去頤養天年?……
    可惜,那天竟沒能再到這洗手間裡,跟鐘師傅見上一面……
    他推開了洗手間的門,裡面的服務員按照飯店規定,在同他照面的同時,打了一個「往裡請」的姿勢……
    這回他的眼光完全粘到了那張臉上,他失聲地叫了出來:「王師傅!」
    王師傅是當年隨鐘師傅一起到他們單位來的工宣隊隊員。
    同當年一樣,寡言的王師傅只以微笑應答著他。
    「你怎麼在這兒?」
    「接老鐘的班嘛……」
    他心中頓時豁然。當然,這是順理成章的事。就彷彿當年廠裡組建工宣隊,鐘師傅招呼上工師傅一樣,鐘師傅辭了這兒,這個挺不錯的位置,不薦王師傅來薦誰來?
    方便完了,在王師傅麻利地為他服務時,他問:「您現在還住在廠裡?來這兒可夠遠的啊!」
    王師傅說:「不啦,這兒給了我一個床位……」
    他為王師傅慶幸。
    他掏出一張十元的票子,往水池邊上的那個小費盤裡擱。王師傅架住他的手腕,堅辭,說:「你,甭!」
    又進來了人,王師傅只好去迎那人。他擱下錢,朝王師傅點頭告別,王師傅兩眼已經離開了他。
    出了衛生間,他心裡忽然很亂。
    他本是要直接上706閃毅那兒的,此刻卻改變了主意。他繞進大堂的咖啡座,揀了一個鳳尾竹掩映的空桌,坐了下來……照例,一杯CAPPUCCINO……
    柔美的琴音,飄進他的胸懷,他卻有一種寒冷感。心中的春冰春水,有些因這突如其來的邂逅,而冰多水滯了……

《棲鳳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