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嗨,你蒙我幹嗎啊!……」
「……不蒙你說這兒有肥活兒,你不來嘛!……你也是,一天頂多干兩個活兒,上午一個,下午一個,也就夠了嘛!連軸兒轉,不把自個兒練趴下呀!……」
「你不也拍了這個戲,又上那個戲嗎!……」
「是啊是啊,誰讓咱們都是十四點呢?下午兩點鐘,火力雖旺,朝西偏了嘛!」
「你看著可真精神!到底是明星,越活越水靈!」
「有什麼勁兒!這圈裡臭烘烘的!……甭提了!……回想咱們住一塊兒的時候,有意思的事兒真多!……西屋那個華大爺,還那麼愛吼幾嗓子《鍘美案》嗎?……什麼?過世啦?……後院那個邸大嬸還在?每到她家窗外那槐樹開花的時候,她還是烙出一大摞槐花餅子,滿院子散?……還記得咱們在北屋頂上放風箏的事兒嗎?踩壞了李老師家的瓦,他氣呼呼上我家告狀,我爸當時沒回過神來,不知道他那來意,正好晚報上有好幾個字不認識,好幾個詞兒弄不懂,便請教他,他就忘了告我的狀了,跟那兒一五一十地講解起來!真逗!……他家也搬啦?住樓房啦?……唉,真懷念那胡同那院子啊!……」
「我可是住膩了!怎麼還沒拆遷到我們那一片啊?……」
「除了住的孬點,你別的方面還行吧?……辭了原來的單位,你現在……也是不管醫療不管養老?……瞎,咱倆一個樣兒嘛!論起來,我比你還個體!你還有個公司在上頭,多少起點作用,起碼給你提供活源嘛!……我可完全是自個兒瞎碰……不提這個了!……好在咱們身子都奘,你瘦是瘦點,沒什麼毛病吧?……」
「就這點優點——不懂什麼叫生病!我這幾年連感冒都沒得過!老婆孩子也爭氣,沒一個是嬌生慣養的!……」
「你真不喝酒?煙也不抽?……那你吃菜呀!幹了一天活,光騎車你騎了多少里?怎麼你不動筷子?嫌菜不好?這老闆是熟人,他菜牌上沒有的菜,我也能讓他弄出來,沒原料,我能讓他派夥計現抓尋去!……要不要讓他來個烹大蝦?……」
「快別!我真是沒胃口……不是病,我哪兒有病?……許是我老幹這個活兒,鼻子裡吸那煤氣太多了,弄得一點不想吃葷的……素的,白菜,大蘿蔔,熬一鍋,那我一人能吃半鍋呢……」
「那就讓他給咱們熬一鍋!哈老闆!……」
「那得等多久?我可坐不住!……你找我來,究竟有什麼事兒?」
「沒什麼事兒!真的就是想跟你聚聚、敘敘!……聽你說說……有趣的事兒……」
「我能說什麼?……有趣的事兒?我可沒啥有趣的……」
「你怎麼愁眉苦臉的?有什麼犯難的事兒?跟我說說……」
「就是小虎上學的事兒呀!今年他該上一年級啦!真他媽倒血霉!那個重點小學,明明就在我們胡同北口外頭,可實行就近入學,就因為我們那個院——就是咱們那個院——按號數算,屬於南段,結果我們小虎就給分到南口外頭——對啦,就是咱們母校!不是我對母校沒感情,咱得為孩子的前途著想啊!……我跑到北口的小學去,人家倒也爽快,說,這也不難,你拿五萬塊贊助來,你孩子就來報到!你要贊助八萬,還能把你孩子編入打小就開英語和電腦課的那個班……」
「哎喲,上個小學要那麼多錢呀!」
「你一個人吃飽了全家不餓,你哪兒懂我們的難處!我一時可到哪兒去湊五萬塊呀!」
「……」
「喲,你別誤會,我可不是跟你借錢……」
「我……我可以……可以借你……你還差多少?」
「……別……我不是那個意思……你看誤會了不是?……我糟心的事也不光這一樁……你還記得我爸我媽吧?我媽還好,我爸可不妙啊……查出來胃里長了個瘤子,大夫說還算良性的,可得趕緊動大手術……現在我爸他們廠不景氣,發工資都困難,醫療上,現在有大病統籌,可是我爸他們單位因為沒錢,沒參加大病統籌……就是說,你這廠子得按人頭,按年統一交一筆款,你那兒出了重病號,才能享受這大病統籌的待遇……為這事我跟我姐著了多大的急啊!不管怎麼說,救人要緊啊!把我爸送進醫院,先住院觀察,等大夫擬定手術方案……現在醫院可不管那個,有病無錢你莫進來!辦住院手續你就得先拍出兩萬塊錢來!我跟我姐去跟我爸廠子交涉,廠裡死活不願出兩萬,到頭來還是我們自己先出一萬,廠裡拿一萬……我們又到有關部門反映情況,連區長都驚動了,這下廠裡才表示拿出錢來參加大病統籌……你說我爸為廠裡干了半輩子活兒,沒功勞還有苦勞呢,怎麼臨到晚年,進醫院開個刀還得這麼著求爺爺告奶奶的!……」
「說真的,這些個我沒想到過……」
「……嗨,我跟你訴這些個苦幹什麼呢?你邀我來,可不是為了聽這些個糟心事吧?」
「……熬菜來了,都是你的,你趁熱吃……」
「……我還真得早點回去……剛才在人家那兒也給我那口子打了個電話,告訴我到這兒來會個老同學,大明星,她還有點不信呢……是呀,我總覺著,你是有什麼事找我,你究竟有什麼事?當年,你一招呼,我就跟你去……『碴架』咱十四點從來沒楚過!誰又得罪咱大傑啦?沒的說,咱們上!……該不是你讓我再給往前衝,打丫頭養的吧?……哎,實話跟你說,如今拉家帶口的,那種事,還真掄不開胳膊了!……」
52
「十四點」吃完那特為他製作的全素砂鍋熬菜,還是弄不清康傑約他來會面為的是個什麼。康傑最後表示可以借他兩萬元,隨他什麼時候還,當然不要一毫的利息。他心裡挺感激,可是他還是弄不懂。難道大傑約他來,竟是為了破財?
康傑到頭來,也糊塗了。他約「十四點」來,絕非要一顯自己的慷慨。說實在的,他心裡對一傢伙借出兩萬塊去,頗為肉痛。他本是希圖通過與「十四點」緬懷種種往事,一掃「臭圈」對他的壓抑,可是「十四點」滿腦子裡沒有一點對往事和現實俗世的詩意情懷,並且,歸里包堆,其苦惱,還是在一個「錢」字上。「十四點」宣稱他要再玩命兒地幹活,安裝清洗修理無數個熱水器,最好一天能一趕三、一趕四,從二環跑到四環,乃至遠郊,只要能掙到錢,全在所不惜!他不僅要盡快還上借人的錢,還要攢下一大筆錢來,因為,將來小虎上重點中學、考大學,還需要更多的錢!他和愛人都沒能受到高等教育,他們卻一定要虎子受到最好和最高等的教育,而這理想的實現,其中最關鍵的一個因素,便是要儲備足夠的錢!
康傑企盼聽到詩,結果卻聽到的是錢。他破了財不算,還弄得自己大糊塗。他在醉醺醺之中,只覺得對面的「十四點」身影飄飄忽忽的像個幽靈。
忽然有一位婦女衝進了崇格飯店,她來勢洶洶,顯然不是來吃飯的;進門後雙手叉腰,扭動脖頸搜尋,很快便搜索到了目標,於是便直奔過去……
來的是在某大飯店洗衣房當領班的歐姐,她正是「十四點」的姐姐。她衝到康傑和「十四點」那張餐桌邊,一把揪住「十四點」脖領子,把他拽了起來,沙啞的大嗓門震動了整個飯館:「好呀!你跟這兒喝酒呢!你管不管咱爹?你還有沒有良心?你是非要我累死在咱爹前頭是不是?我死找你找不見!敢情你小子真是跟這兒美不滋溜地足撮呢!……」
這突如其來的襲擊令「十四點」既狼狽又氣惱。康傑酒醒了一半。哈老闆趕緊過去干預——哪兒殺出來個母夜叉,這不把生意全攪了嗎?其餘顧客們也都吃驚不小,鄰桌的幾位更趕緊起身躲開,以為即將發生嚴重的鬥毆事件……
原來是,歐姐和「十四點」兩家,輪流到醫院守護他們父親,本來這天是輪到歐姐,可是歐姐的愛人忽然在下班騎車回家途中,跟人「對車」,造成骨折,可把她急瘋了,她一人怎顧得了兩頭?往「十四點」家打電話,弟媳婦說正給小虎做飯,說「十四點」到這個崇格飯店會朋友來了,歐姐於是氣急敗壞地找來,為的是讓「十四點」趕緊去照看他們的爹……
「十四點」很快便被他姐姐揪出飯館去了。總算有驚無險,哈老闆鬆了一口氣,其餘顧客也都恢復到常態。
康傑愣在那裡。他所欲回往的凡人俗世的空間裡,充滿了如許瑣屑的攘擾煩憂。茫茫人世,何處真有桃花源在?
他的「大哥大」響起蜂音。拿起一聽,是閃毅打來的。
不知那邊閃毅在跟他說些什麼。反正康傑酒完全醒了。哈老闆走過那桌邊時,只聽得康傑在說:「……當然……明天的鏡頭照拍……我只是要求必須的尊重……」
53
一個熱水瓶從賓館五樓破窗飛出,畫了一個優美的拋物線落到斜街的人行道上;熱水瓶落地變形後倒沒炸出多少熱水與膽片,但飛濺的窗玻璃碎碴卻在一瞬間如禮花怒放;結果有一片玻璃碴飛嵌到了一位恰好路過那裡的婦女臉上,頓時鮮血直流……
賓館經理這天有點沉不住氣了。按說,有閃毅這麼個大主顧,一包就包下幾層樓的那麼好些個房間,而且一包就是兩個月,還是先付款後入住,這省去了多少拉散客的麻煩。沒想到不滿一個月,就接二連三地出現問題。賓館裡的服務員們,原來對電影攝制組,尤其是電影明星,充滿了好奇心,甚至於崇敬,可是,很快地他們就發現,這些個拍電影的男女不但並沒有什麼超出常人的地方,而且,似乎臭毛病反而更多;這些人把房間總搞得亂七八糟,比如說煙蒂,堆滿了煙灰缸不算,沙發、窗台、衛生間、地毯,乃至於電視機上,哪兒都會出現它們的蹤影,打掃起來難乎其難;深更半夜的,他們男女混雜地聚在一處,倒也不一定是亂搞,可是或打麻將,或浪聲浪氣地狂吼尖笑,房間本來隔音就不好,他們還常故意打開房門,說是放出煙氣,不僅服務員不得安寧,另外的客人們意見也很大。誰去找攝制組算帳呢?還不是把抗議都傾瀉到賓館服務員和經理頭上。最近便有兩位客人說是被騷擾得一夜未成眠,因此離店時拒絕付款,經理也無可奈何。至於那些因借景而暫遷賓館的住戶,他們倒不怎麼喧嘩吵鬧,然而他們常常在房中超負荷地使用種種生活電器,尤其是各種烹飪電器,鬧得賓館局部時不時地跳閘斷電,株連到某些公共空間,比如使某層的某餐廳突然陷於一片漆黑,雖有應急燈燃亮,其中正在進餐的顧客便嘖有煩言,因此拒絕付款或只付半價的事,也出過好幾樁。對這種種情況,賓館經理原來都「忍」字當頭,盡可能地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淡入談出,得過且過。沒想到這天因賓館窗玻璃爆炸而負傷的婦女,當即捂著一張血臉找到經理,不僅要求賓館立即送她到醫院治療,而且還說要找律師打官司,向賓館索要很大一筆精神賠償費——這還都在其次,最讓經理難以承受的,是她揚言要找電視台的人來給這家賓館曝光,連那節目的題目她都想好了:「管理如此混亂的賓館怎能開業?」
賓館經理不得不找閃毅交涉。扔出熱水瓶的客房確實屬於閃毅統租的範疇。這是賴不掉的,有因之破裂的窗戶為證。閃毅剛聽到這個情況時,腦子裡馬上開始搜索攝制組的人員,是哪位仁兄或俊姐,幹出了這種荒唐事呢?然而謎底一揭曉,不禁令他大吃一驚,因為,那間五樓的客房,是韓艷菊的臨時家居!
閃毅找到雍望輝,雍望輝聞訊也大惑不解:這是怎麼一回事兒?他問:「韓艷菊怎麼會往窗戶外頭扔熱水瓶呢?」
閃毅說:「她跟她那個丈夫,不是正在鬧離婚嗎?兩個人爭吵起來,一時發怒,不知他們倆中哪一位,就把熱水瓶扔出去了唄!」
雍望輝皺眉尋思:「……不至於吧……韓艷菊這人,雖說一貫拔尖好勝,可她使用的手段,可總都是顯得中規中矩的……司馬山呢,我前幾天剛見過他……他這人,我原以為是個……很無聊的政客,可是,人畢竟是複雜的,人性有許多個層面……沒想到,他其實也有頗為古道熱腸的一面……他們兩口子即使感情上有了裂痕,鬧離婚,又何至於……粗鄙到這種程度呢?……司馬山更不至於大打出手,扔熱水瓶……」
閃毅說:「算了算了……糾纏這些沒多大意思……當時沒人去調查,等到賓館經理他們去敲門時,房間裡已經沒了人……樓層服務員用鑰匙打開房門,進去看,也沒再發現多少打架的痕跡……雖然前堂有服務員記得他們兩個人在那以後前後腳離開了賓館……晚上韓艷菊回到賓館,她反過來質問經理,怎麼窗戶被砸破了?倒是一副要追究賓館的架勢……是呀是呀,可以理解,兩口子窩裡鬥,鬥成這樣,誰肯在別人面前認帳?……現在窗玻璃已經鑲好,那倒血霉的婦女也去完了醫院,醫療費自然由賓館負擔了,賠償的事也有希望私了……萬幸的是那玻璃碴沒扎到她眼睛上,劃破的地方也不至於留下多明顯的疤瘌……可是,那娘兒們跟電視台的人有那麼些關係,說是搞「焦點訪談」的那些個人這就打算去賓館曝光,經理最揪心的反而是這個!……本來這也扯不到管理混亂上去,是我這包房的人弄來這麼些個各色的人嘛!……行了行了,你也別琢磨那熱水瓶是怎麼飛出窗戶去的了……你不是跟電視台的小寧挺熟嗎?麻煩你給他們打個招呼:這事兒不值當他們當成個焦點!……」
雍望輝長歎一聲。淨來這些個打岔的事!他什麼時候才能安安靜靜地坐在書桌前,踏踏實實地寫自己想寫的東西啊!可是他不忍拒絕閃毅,他最後還是同意跟電視台的小寧聯繫。
韓艷菊跟司馬山的爭吵何以會發展到那樣暴烈的程度?是其中哪位在狂怒中竟抓起熱水瓶朝對方擲去,以至擲到了窗外?而他們怎麼會在狂斗之後,又能一致對外,不僅盡可能地消除掉了爭鬥的其它痕跡,並且甚至不再提離婚的事情?除了他們自己,沒有人能搞得清楚,也沒有人有將其搞清楚的閒情雅興。
他們的爭吵,當然是出於嚴重的利害衝突。而此事,與王府飯店裡的那個鳳梅,有某種關聯。
54
一連幾晚吉虹都沒遇到那個鳳梅,往她房間裡打電話總沒人接,吉虹因此悶然不樂。但她也沒覺得奇怪。她知道鳳梅在郊區有別墅可住。況且即便鳳梅不去別墅,而是跟什麼身份難以判測的人外出消磨通宵,直到吉虹一早已出發去拍片子後,才姍姍而回,也是常有的事。
這晚吉虹回到王府飯店,吃完晚餐仍未見到鳳梅的影子,她懶懶地在地下一層的屈臣氏小超市轉了一圈,不是為了需要,而僅僅是出於無聊,買了一隻小玩具熊……她進了電梯,下意識地按出了鳳梅所住的那一層數字……她出了電梯,朝鳳梅那個套間走去……也許,今晚終於可以見到她?
吉虹還沒走攏,就忽然看到一對金髮碧眼的夫婦,正站在那個套間門外,門大敞著,行李生正從鍍鉻的行李車上,為那對洋人往房間裡搬箱子……顯然,他們是乘另一邊的電梯上來的……吉虹愣住了,她雙手緊緊扼住小熊的脖頸,彷彿那是一個恐怖的場面……她稍微鎮定點以後,便去樓層服務台打探,那瘦瘦的值班小姐禮貌而冷然地說:「……她退房了……」
吉虹回到自己房間,把小熊扔到地毯上,仰倒在長沙發上,非常的失落。鳳梅離去,為什麼連個招呼也不打呢?她到哪兒去了呢?回那個別墅去了?怎麼這裡就不留房了呢?其實她就是幾個月不來,也留得起這房啊……「有沒有再貴一點的?」鳳梅懶懶的聲音又如在耳邊,以這樣口氣說話的人,除非遇到了什麼特殊情況,是不至於把房退掉的啊!……
吉虹不知道鳳梅那別墅的電話……忽然想起,鳳梅說過,她曾長住新世紀飯店,也許她是回那裡了?吉虹坐起來,撥電話,先問出新世紀的電話,再給新世紀的總服務台打電話……可是她說不出鳳梅用以登記住房的正式用名,因此問不出個所以然來……吉虹終於又仰倒在沙發上,一時心裡彷彿灌滿了乾澀沉重的砂粒……
失去了鳳梅以後,吉虹才痛感鳳梅對她是多麼的重要。鳳梅有時顯得非常的神秘,比如她經常和一些看上去就很有身份的男人出沒,遇到了吉虹,只是微笑一下,決不向吉虹介紹男方,事後提起,頂多也就一句:「不是你設想的那個……」這個那個都不是,那麼,究竟哪個才是呢?……鳳梅有時卻又相當地實在,論起事說起話,彷彿她也就是個很一般的工薪族,頂多也不過是個外資企業裡的白領麗人的口氣,比如她跟吉虹講起京城商品房一類的事兒……
吉虹並不想打探鳳梅的隱私。鳳梅一定有鳳梅的道理。可為什麼,自從那天在酒吧,雍望輝跟那個什麼司馬杉來打岔以後,鳳梅說是累了,要早點回房休息,拋下她吉虹,竟從此杳若黃鶴?
當然,鳳梅沒那麼個跟我永摽在一起的義務……吉虹理智上明白,感情上卻禁不住惆悵。吉虹感念鳳梅對自己的啟蒙……演了那麼多亂七八糟的電影電視,我居然還是個渾的!直到得到鳳梅的點撥,我才算開了竅:原來女人之所以為女人……男人之所以為男人……
吉虹仰臥在沙發上,胡思亂想。她空前地可憐自己。別看她自從進入影視圈後一帆風順,其實,人生的滋味,真實的厚重的滋味,她究竟嘗到了多少。實在難說!
……當年,她穿著一件水紅的毛線衣,過她的十歲生日。可是卻遭到了可惡的男同學的欺侮,他們把她推到裝廢品的筐裡,像踢足球般地把那筐連同她踢來踢去……這件事在閃毅的記憶裡,竟那麼樣地深刻……有一回,是在哪兒?反正不是個好地方,那雍望輝,竟也提起這回事,口氣上彷彿這就怎麼著了似的……可是在吉虹自己來說,關於這件事的記憶刻痕,倒並不怎麼深重……因為沒過幾年,等到她一上中學,世道就變得彷彿專為她搭順風車而存在似的,她有著更多彩虹般的,散發著蜂蜜氣息的記憶,厚厚地覆蓋了那酸澀的記憶……然而不知為什麼,此時此刻,這件事卻一下子浮躍到了吉虹意識的上層;更準確地說,是閃毅提及這件事時的那種非同小可的神態情愫,令吉虹忽然有了一種全新的感覺……這跟鳳梅有什麼關係?有很大的關係!鳳梅雖然飄然隱去,鳳梅啟蒙的種子,卻在吉虹心裡格外迅猛地竄出根須、抽出葉芽……
正當吉虹在沙發上冥想時,閃毅來按門鈴了。
閃毅這些天被層出不窮的大大小小的麻煩纏身,弄得狼狽不堪。特別讓他氣悶的,是簡直沒有時間跟吉虹小聚。他本來是再忙也要每天親自接送吉虹的;這些天連這項常務也只好放棄,另給吉虹包了車。這晚他總算把諸事且堵的堵擋的擋,得以偷閒一時,於是迫不及待地來找吉虹。他按門鈴時本不抱什麼希望,他知道這種時候吉虹很可能跟那個自稱鳳梅的女士在一起消磨,她們如果是在王府飯店內部悠遊問題還不大,他可以細細地搜索;她們要是一同外出活動,那他可就只能向隅歎息了!
令閃毅喜出望外的是,門竟很快地開了,吉虹分明站在了他的面前!
閃毅察言觀色,鬧不清古虹是高興還是不高興。他發現一隻玩具熊歪在地毯上,忙彎腰拾了起來,拿在手中,問吉虹:「誰送你的?……把它擱哪兒?」
吉虹坐在沙發上,仰頭望著站在地毯中央的閃毅,彷彿頭一回看見他似的,說:「狗熊是我……給你買的……你……你退後幾步!」
閃毅莫名其妙,但遵命退了幾步。
吉虹兩眼閃閃的,迸射出閃毅從未感受過的光芒。她繼續命令:「把小熊放到吧檯上……你站直了,你立正!」
閃毅照辦。心甘情願地立正,並且還畫蛇添足地給吉虹行了一個軍禮。
吉虹把一隻胳臂搭到沙發背上,表情詭譎,柔柔地問:「閃毅,你真的……什麼都答應我嗎?」
閃毅笑說:「那還用說!」
閃毅要往前邁步,吉虹用一個手勢制止了他。閃毅便仍舊站在那裡。這時閃毅的意識裡開始迸出了問號。
吉虹臉漲得通紅。可是她發出了下一道命令:「……你把衣服脫了!」
閃毅很爽利地將西服外套脫了,並且卸掉了領帶。他以為那便是吉虹命令的內容。
「不,我要你……全脫了!」
閃毅五官一下子錯了位。他分明聽清了,卻問:「你說什麼?」
吉虹重複那命令:「你把……衣服……全脫了!」
閃毅問:「為什麼?」
吉虹不再說話,可她的眼睛灼灼如有跳焰。
閃毅問:「就在這兒?」
吉虹仍不言語,然而眼光更加咄咄逼人。
閃毅走到她面前,彎下腰問:「你怎麼了?」
吉虹用手把閃毅一拉,閃毅便落座在她的身邊。
閃毅試圖用手撫摩吉虹的頭髮,被吉虹用小臂搪開了。
閃毅再問:「你怎麼了?」
吉虹忽然離開沙發,走到吧檯那兒,一把將小熊拂到地毯上,然後給自己倒了一小杯威士忌,仰脖一飲而盡。她背對閃毅。原來閃毅連她背部的表情也是熟悉的,可是今晚閃毅讀不明白她臉上的表情,更讀不出她背部抽動的含義。
閃毅正納悶,忽然吉虹轉過身,腰部抵住吧檯,雙臂合抱,雙眼溢著流光,臉上是出乎閃毅意料的,十分嫵媚的微笑……
閃毅不知該怎麼應對。這時吉虹又命令說:「你……把衣服脫了!」
閃毅便解開襯衫扣子……他脫掉襯衫,卻不情願脫掉汗背心,他說:「我……汗不唧唧的……」
吉虹說:「再脫!」
閃毅便脫掉背心。他自己低頭看了看自己赤裸的上身,又屈緊了一下雙臂,他為自己肥胖而遠非健美的身體生出幾分羞愧……
吉虹卻仍在命令:「繼續……下面!……」
閃毅眉毛挑得很高:「你瘋了!」
吉虹問:「你不願意嗎?如果你不願意……那就算了!……可是,你說過多少次:為了我,你什麼都願意的!……」
閃毅衝過去,一把將吉虹摟在懷裡,摟得緊緊的,吉虹沒有掙扎……
「你今天為什麼……?」
「不……不為什麼……我想把我……給你……可我想……先看清楚你……就是這樣……就這樣……」
55
韓上樓是一家台資飯館,以石頭火鍋與無煙烤肉為其特色。
有四個年輕人,正在一處車廂座裡涮石頭火鍋。那涮鍋確由灰白的石頭鑿成,據店主說那石材裡含有多種於人體極為寶貴的微量元素。測這種火鍋,不僅味道極為鮮美,更是最佳的食療選擇。這家飯館服務可謂體貼入微,每個火鍋或烤盤都有專門的服務員代為涮烤,甚至代蘸佐料,顧客不費吹灰之力,便可坐享服務員搛到食盤中的美味。這種服務卻令四位年輕人厭膩,他們對服務員說,招呼你的時候再來。他們要自涮自吃,而且,更重要的是,他們要在沒有生人緊貼一旁的情況下暢意放談。
四個年輕人裡,最活躍的叫寧肯。他的戶口不在北京,編製更不在電視台,可是他參與的紀實性專題節目這一陣打得很響。三十冒頭的他,寸頭牛仔裝的造型,看上去青春煥發。跟他並肩而坐的是一個西服革履的矮壯青年,臉上一個好大的獅子鼻;這是他的同鄉,比他大一輪,進京發展也比他早,如今已成一個大款,這頓石頭火鍋,便由該人做東。該大款姓矯,名片上印的名字是矯捷,可是寧肯戲稱他「繳械大哥」,他並不生氣。後來在熟人中間,人們一見他就呼「大哥繳械」,他便笑呵呵地作舉手投降狀;人們也便更喜歡他的曠達隨和。當然,可能心裡頭是更喜歡他聚餐後掏錢付帳的爽快勁兒。
坐在寧肯與矯捷對面的,一位是年齡居寧肯和矯捷之間的小伙子,相貌相當地奶油,他叫紀保安。外人看他的模樣,怎麼也猜不到,他竟是國家大機關的一個堂堂的正處級幹部。他在電視台的一個專題節目中,包了一個八分鐘的板塊。那是一個言論節目,每期節目都由他就最新的社會心理問題,發表一番議論。他是在電視台與寧肯認識的。兩個人在許多方面觀點很不相同,甚至互相抵梧,但是卻很喜歡在一起碰撞。紀保安旁邊是一位嬌小玲瓏的美女,她是電視台的新聞播音員,才從廣播學院畢業。她並非現場哪位男士的女友。像這樣地參與一些機緣湊迫的社交活動,是她那樣的開放型新女性的常課。她覺得光是旁聽這幾位男士的神侃,也能受到不少的啟迪。她的藝名叫春冰。
他們一邊吃涮鍋,一邊喝酒。總喝扎啤已有點生膩,他們這回要了一小壇加飯酒,服務員替他們用錫壺燙好後,不斷地來斟滿他們的酒杯。春冰原來不敢喝,可是試呷了幾口以後,覺得很是潤喉香醇,便也不再叫其它軟飲料。
隨意鬧扯中,寧肯提到紀保安最近的幾期節目,恣意臧否說:「……你這個言論小生,你那口氣裡頭,怎麼黏黏糊糊的東西越來越多了!……你問『此話怎講』?什麼叫黏黏糊糊?……就是貌似厚重,而其實含混不清……比如,你講紅軍長征的故事,因為你奶奶是個真參加過長征的老革命,你講起來,信文中又包含著栩栩如生的細節,並且因為你血管裡流動著她老人家傳下來的血,所以你那感情的真實度更非同一般……可是,越過情感描述的段落,你那理性的歸納,卻……怎麼說呢,我以為是非常之……保守!……你為什麼不藉此弘揚更多的……革命理想主義的東西,而只是……只是停留在——停留在籲請當今觀眾,特別是青年觀眾——尊重前輩革命者的生命歷程,也就是尊重他們的歷史,這一個小小的落點上?……」
紀保安回應說:「小小的落點?這落點果然小嗎?……一個由肥皂劇和商業廣告佔據最多時間的大眾傳媒,它所容納的言論節目,只能是這麼幾分鐘,怎麼可能有更多更大的落點?……坦率地說,我們既然大體上是一代人,我們所生存的人類大處境既然是相同的……我與你,與其他同代人,其實不可能有完全牴觸的思路……我們面對的,一個是所謂全球化浪潮,這個浪潮被稱做『現代化』。所謂現代化,不從理論上去詮釋了,從感性上說吧,第一世界的那些景象,都湧到了第三世界來:高速公路立交橋,玻璃牆面摩天樓,集裝箱貨櫃碼頭……大開間小格子,小格子裡是電腦台,這樣的office……小轎車,別墅區,不銹鋼雕塑,街心花園,音樂噴泉,大型購物中心,超級市場,快餐店,遮陽傘,迪斯科,搖滾樂……這還都是從正面上描述,負面的東西我們且擱置一旁……我父母,我奶奶,他們對之的置疑,困惑,我理解,可是我自己並沒有……其實這樣粗糙地概括他們對現實的反映也不對,很不準確……他們,比如我奶奶,她說,當年長征,為的就是要讓窮人翻身,不受壓迫,過上好日子。現在搞改革開放,拿我們老家來說,是過上好日子了,窮得不像樣子的人戶,剩得不多了,奶奶回去看到那情景,她很高興,真高興!誰說老革命只想著搞階級鬥爭?什麼不搞人跟人鬥,就渾身癢癢……反正我奶奶不是那樣!她並不反對市場經濟帶來的繁榮,她沒有道理反對滿滿噹噹的貨架子……可是,她承認,現在這些個繁榮景象,並不是她們在長征中所嚮往的,比如說,她跟我講過,她們過草地時,在篝火邊,想像過,革命成功以後,家家都會睡上那種……木頭架子,有頂子的,前頭有踏板,床前一頭是個小櫃子,一頭放個漆得很光亮的木馬桶……對對對,就是魯迅在《阿Q正傳》裡講到的那種,秀才娘子寧式床!可是,今天怎麼樣?人們富裕了,睡的大都是從外國學來的彈簧床!我奶奶最看不上這種彈簧床,她至今拒絕睡這種床,這完全不符合她當年的理想!她參加革命,參加長征,可不是為了人們都來睡這種洋床鋪!可是她也沒有辦法,類似彈簧床這類的東西,不是一樣兩樣,簡直是鋪天蓋地,洶湧而來!對此她不高興!很不高興!她至今在家睡木板床,當然,她不反對把褥子墊得厚一點……」
春冰打斷他:「我想問問,你奶奶,她這些年出席會議,參觀訪問,總是要住賓館的吧,可哪個賓館現在不是彈簧床呢?她可怎麼睡呢?」
矯捷笑說:「我知道,我知道……那就是,讓服務員把彈簧墊子抬下來,鋪上被套當褥子……」
紀保安說:「那你就想錯了!這問題我問過奶奶,並且我也像你那麼猜想過……我奶奶她怎麼說?她一聽就火了,她粗喉嚨大嗓門地說:『哪個啊!我哪能那麼麻煩人啊!我出去開會參觀,都是革命工作,我革命這麼多年,死都不怕,還怕睡它幾回彈簧床嗎』……」
大家都笑了。服務員又來斟黃酒,春冰摀住酒杯說:「我不要了……」寧肯便說:「你革命這麼多個月了,感冒都不怕,還怕多喝它幾杯黃酒嗎?」大家笑得更厲害,春冰也便挪開了手。
寧肯的呼機響了起來。他拿起來看,皺眉:誰啊?……遂借矯捷的手機,矯捷趕忙繳械,打過去,一聽聲音,啊,原來是……「雍老師啊!您在哪兒呢?……啊,啊,這樣吧,我在韓上樓呢……要不,您打個『的』過來?……您不是最喜歡接觸各種各樣的年輕人嗎?我給您介紹幾個新的!……我們聊得正歡呢!話題是您也一定感興趣的!……好,好,恭候!」
其餘幾位一聽雍望輝來,都很樂意。春冰說:「我是看他的文章長大的。」
車廂座難容五個人,矯捷便讓服務員給換座席;沒問題,服務員很快給他們挪到了一處圍屏後的圓桌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