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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本來無心去參加那個Party,但是潘藩告訴他,在那位沙龍女主人那兒,發現有本英文雜誌上有篇他的譯為了英文的小說;這令他很是吃驚,他問潘藩:是他的哪篇小說?那是本什麼雜誌?也不知潘藩是故意不說,以引誘他去參加Party,還是確實說不清,總之,這事給了他一個很大的懸念;現在中國也參加了世界版權同盟,簽署了「伯爾尼公約」,國外翻譯他的作品,應該事先徵求他的同意,並且付他酬金才對啊!怎麼他自己一點消息都沒有?那邊竟連樣刊也不寄贈給他!……不過,話雖如此說,他心裡還是很高興的;因為國外翻譯這邊作家的作品刊載出版,並不是經常發生的事,更不是每個作家都能遇到的情況……有這樣的事落在他的身上,還是挺能滿足他的虛榮心的。於是他答應跟潘藩一起去出席那個Party。
潘藩買了自己的私家車,雖比不上閃毅、矯捷一類的富商,買不起豪華進口車,但在演藝圈中,潘藩所買的是金屬漆的桑塔那,也算「出手不凡」了。潘藩並沒有認真在駕校參加過培訓,但憑借其知名度,以及靈氣和勇氣,竟通過了路考,拿到了駕駛證。潘藩的宗旨是「在駕駛過程中學駕駛」,所以買了車後有事無事總愛開著車滿街跑,又特別喜歡為朋友熟人們「熱情服務」。
他上了潘藩的車以後,才意識到整個兒彷彿是在參加某部警匪片的特技表演;潘藩要麼在幾乎就要撞到前面車尾的情況下才緊急剎車,要麼紅燈早變綠燈,卻又愣發動不起來,差點讓後頭的車撞到自己的車尾……車子上了二環路,潘藩把車開得飛快,扭頭跟他談笑風生,還淨揀些前些天險出車禍的事來說,嚇得他直攥拳頭猛冒冷汗……
總算平安到達亞運村。在一棟塔樓門前停穩。下車後潘藩笑嘻嘻跟他說:「……多玩玩!……晚點兒不要緊!反正咱們有車!我把你送回去!……」他心裡說:謝謝,領教啦!就是出來沒了公共汽車也叫不到出租,那我寧願腿兒著回去,也再不能接受您的「熱情服務」了!
去乘電梯時,他又一次問:「這位女士怎麼稱呼?」
潘藩跟他說過,他總記不准。潘藩再次告訴他:「大家都管她叫『斯窩——斯藝』!」
這聽來實在古怪。他便問:「中文怎麼寫?」
潘藩說:「很容易……第一個字,是沙漠的沙,加草字頭;第二個字是東西南北的西,也加草字頭……莎茜嘛!」
他想了想,便說:「哎呀,這兩個字,各有兩種讀音啊!如果寫出來讓我念,那指不定念成什麼呢!……」
在電梯裡,他就想:「莎」字,可以讀成「縮」(「莎草」的「莎」),也可以讀成「沙」(「莎士比亞」的「莎」);「茜」字可以讀成「欠」(「茜草」的「茜」),也可以讀成「西」(西洋女人名字「西茜」的「茜」)……這樣,「莎茜」兩個字,便可以有下列數種讀法:沙西、縮西、沙欠、縮欠……想到這兒,他不禁笑了。
事後,他覺得自己的這種推敲並不好笑。這裡面似乎濃縮著莎茜這位女士特有的不確定性。這種不確定性,二十年前是決不允許存在於這座都會中的……
在對講器裡報明瞭身份後,門開了,他隨潘藩走了進去……裡面已經有若干先到的來客……潘藩給他介紹女主人,那女主人莎茜猛一看大出他的意料,並非「徐娘」而顯得出奇的年輕,完全是美國式的家常打扮,也就是說,那休閒服簡單到極點,上身就是一件尖下擺的淺藍色磨砂牛仔襯衫,領口下一連兩個衣扣都沒系;下身就是一條洗得已經露出些經緯線的深藍色牛仔褲……頭髮樣式完全像個中學生——短髮在耳後紮成兩個抓鬏……除此而外看不出一點裝飾物……
女主人的穿著雖然簡樸若此,但那住宅裡面的景象,卻令他大吃一驚——完全是美國紐約高檔公寓大樓裡那樣的氣派!
如今北京不少居民也很捨得在住宅裝修上下功夫,甚至極盡豪華鋪張之能事,但一是居室的空間感很難達到朗闊,二是終不免在模仿「西洋景」上暴露出酸氣土氣。莎茜女士這兒呢?首先,她的空間大。她是把這座高樓的第十五層整個兒買了下來,將六套單元打通,拆除了所有的承重牆,進行了一番地道紐約式的裝修。她用來當作Party主要活動區的客廳近八十平方米,地面是極光潤的人字形地板,上面鋪放著極精美的波斯地毯;由不同風格但總體望去又和諧的沙發與座椅分割為大、中、小幾個談話區;在這客廳的盡頭擺放著一架三角鋼琴;牆面保持素白,上面恰到好處地懸掛著幾幅大型的抽像派油畫;頂棚竟也一派素白,不搞繁瑣的吊頂裝飾和吊燈;整個大客廳的光亮全由若干落地式朝上放光的黑色燈具,以及沙發旁台座上的大型檯燈提供;點綴其中的是若干大型的盆栽觀葉植物:鳳尾竹、散尾葵、巴西木、大葉綠蘿、朱蕉……所有窗戶一律改成當中沒有隔柵的鋁合金邊框的整體大玻璃窗,此時將帆布型百葉簾一律收縮在一側,充分展示出這京城入夜後璀璨的萬家燈火……
女主人跟潘落和他打完招呼後,便消失在來客中。他感覺出,雖然潘藩把他介紹得很清楚,但女主人顯然此前並沒有聽說過他,沒有表示出一般禮貌以外的附加情緒,這多少令他有些掃興……他本以為進來後便會被女主人哪怕是稍微單獨招待一會兒,他也就可以問問那本英文雜誌的事兒……沒想到這個Party是地道美國式的,尤其是地道紐約式的;你進來以後一切自便,如果你誰也不理,那也行,你可以或在一旁沉思默想,或在主人開放的區域裡游來逛去……如果你想跟誰對話,那你就走過去自我介紹;人家來找你,你可禮貌幾句便走開;你找人家,人家若是跟你禮貌幾句便離去了,你也不用介意……人們隨意組合交談,可坐可站;似乎樂於站著聊天的更多些,尤其是站在那三角鋼琴和大玻璃窗邊……也沒有人來特意招待你,勸你吃喝;喝什麼吃什麼也都完全是自助式……
潘藩先帶他遊逛。原來還有另一個中等大小的客廳,那就完全是另一種景象了!那裡面全是中式古典傢俱與擺設。潘藩指給他看,哪幾樣桌椅是真正的明代傢俱,如何的價值連城;哪一些是晚清和民國初年的;還有哪些不過是仿古的當代製品——但所用的紅木可都是貨真價實的……那間客廳的牆面、頂棚就都裝修成很複雜的中國風格,牆上有若干多寶格,每一格都擺放著些文物和工藝品;頂棚上吊下些非常雅致的宮燈……有一面牆上掛滿京劇臉譜、灘戲面具以及中國少數民族的各式面雕;有一面牆上把一襲清朝婦女的衣裙撐開掛在那裡,是充當壁毯的意思;另兩面牆上則掛著些水墨畫和書法作品;地板上滿鋪著中國手織純羊毛毯;在中式書案邊還有落地青花大瓷缸,裡面插著若干卷畫軸……整個客廳用大型的螺鈿鑲嵌出的《漢宮秋色》畫屏間隔為兩個區域……總體而言,佈置顯得有些堆砌,色彩也過分強烈瑣碎……有幾位客人坐在太師椅上說話,顯然並不是為了舒適而僅只是出於有趣;有幾位和他跟潘藩一樣,走動著參觀……確實大有細觀靜賞的必要,有的古瓷和紫砂壺一望而知是精品;但也有若干令他感到觀之不快的收藏品,比如象牙雕的鴉片煙槍、緞面已然陳舊的三寸金蓮、花紋精緻的銅水煙壺、黃包車以及拖長辮子的黃包車伕的模型……
此外還有兩個較小的客廳。一個裡面掛著若干當代中國民間畫家所製作的「政治波普畫」和「玩世現實主義」作品;比如一幅用極寫實的筆法畫著偉大領袖在檢閱「紅衛兵」,而所有對領袖歡呼的「紅衛兵」手裡揮動的,本應是「小紅書」,畫家卻都給置換成了「可口可樂」易拉罐……還有一幅畫著幾個青年人在喝「扎啤」,可是他們個個都成了三頭六臂的樣子……;另一個小客廳裡面卻保持著完全沒有裝修的粗糙狀態,一些工業用的電纜軸,大的豎放著當桌子,小的豎放著當凳子;屋頂上有幾個射燈,布出詭異的光影;相對而言,這裡倒更是一個可以促膝談心的地方……
潘藩又將他引回到大客廳旁邊的餐廳裡,那是餐廳和廚房一體化的敞開式結構;廚房設備是極端地現代化;可是長餐桌上所擺放出的Party飲食,卻又極為簡單——只有一大缽用土豆、胡蘿蔔、豌豆、蘋果製作的色拉;一大食盤夾著火腿、吉士、西紅柿的三明治;一大盤從自選商場買來直接倒進去的炸土豆片;然後就是若干大瓶的可樂、雪碧和礦泉水;食具則都是一次性使用的紙盤紙杯塑料叉;再就放著幾摞餐巾紙……潘藩解釋說:「很多人都是開私家車來的,所以不提供酒……」其實更主要的原因應該是為了省錢。在吃上節省是美國人的習性,紐約人更是如此。
他餓了,便自己動手,拿了些東西開始吃喝起來。一時也顧不得跟別的人互相認識,他把潘藩引到那間用工業電纜軸當凳子的客廳,兩個人坐在一處邊吃邊聊。反正主人不在跟前,到處人聲雜沓,估計別人也不會來注意他們聊些什麼,他便進一步打聽起這主人的來歷。
他先感歎道:「哎呀……我不能算孤陋寡聞的人了,可我也還是頭一回到這麼個人家來……她怎麼這麼有錢?這個莎茜……」
潘藩笑道:「你以為這就算北京城裡最有錢的人了嗎?……她這不也還是跟好多家共住在一棟樓裡嘛!……她這實在也還算不得什麼!……真正有錢的,那是至少要一家一棟樓,有自己的私家花園的……下回我帶你去一個那樣的人家!……不過,我覺得她這兒挺有品味的……至少是頗有情趣嘛!比如這間屋……」
他便問:「你上回告訴我,她是從美國回來,買下的這層樓……她好像年紀不大嘛……她怎麼在美國發了這麼大的財?……」
潘藩說:「……我雖然來玩過好幾次了,可從沒聽她自己透露過她的『前史』……我也不能直接問她,對不?……來這兒的人,大都跟我一樣,是輾轉介紹而來的……我也跟你一樣,跟引我來的人打聽過……實際上來這兒的人,出了門也常互相拼湊各自所掌握的信息……大體而言,她原是一個越劇演員……唱過《孟麗君》什麼的……十來年前嫁了個美國商人,跟那人去了美國,住在紐約……後來好像是,她那丈夫,在車禍國喪生了,她因而繼承了一大筆財產……她美國丈夫是個東方迷、中國迷、越劇迷……聽到這兒,你大概覺得也沒什麼稀奇……可據說她弟弟在美國開著很大的公司……是一家中國公司!……她的舅媽有一天在這兒露過一面……據說是個局級幹部,而她舅舅據說級別還要高……十來年前,中國人要跟外國人結婚,這邊的手續可不是那麼容易辦的……可來這兒的人也有別的說法……祝羽亮就跟我說過:她哪兒有什麼背景!她父母都是一般的小市民!那些個什麼叔叔舅舅嬸子舅媽,還有什麼哥哥弟弟姐姐妹妹,都是她去了美國,特別是有了錢以後,才陸陸續續有的……反正,她就是她:莎茜!……」
他問:「莎茜是她的名字吧,那麼,她姓什麼呢?我說的是她的中國姓……」
潘藩說:「好像是姓唐,可是又聽有人叫她莎茜·湯……她那死去的丈夫可能姓湯姆……Tom……」
他笑了:「本來『莎茜』這倆字就能有四種讀法,如果再加上她的姓……又可以是唐又可以是湯,那就該有……多少種讀法了?唐縮西,唐沙欠,湯縮欠,場沙西……哎呀呀,真是太有趣了!……」他便又問:「那她現在算哪國人呢?究竟是個什麼身份呢?」
潘藩說:「當然是個美國人啦!……不過……前幾天有個雜誌上有篇好長的文章,寫她如何向家鄉捐款,用來修復一個什麼古跡,稱她為愛國華僑……」
他說:「華僑?中國人,住在外國,才能稱為華僑啊……她現在不應該算是個美僑嗎?……」
潘藩笑說:「現在誰還對這些個稱呼較真?……你問她究竟算個什麼身份?說實在的,恐怕她自己也鬧不清呢!……她肯定已入了美國籍,戶口在美國;可是她常住北京;當然她經常飛來飛去,國內國外,但是我的印象,起碼我認識她這二年,她呆在北京、住在這個宅子裡的時間還是最多的人……她原來北京也沒戶口……她好像在家鄉開了個服裝公司,還有美容院什麼的,可據我所知她在北京還沒投資設點……她說她喜歡北京,喜歡這兒的文化氛圍!……她幾乎每個週末,至少每個月,要在這兒開Party,每次除了熟客,也總會出現新客……」
他說:「廣交朋友啊……三教九流……」
潘藩糾正說:「NO!她這兒可並不是三教九流什麼人都容納……她這兒基本上是個熱衷西方文化的中國人圈子……而且這兒不搞那些俗不可耐的名堂,這兒標榜高雅,一切以西方本季,甚至本周的時髦文化為談資……比如今天,就有個大的話題……一會兒我們將集中到她這兒的視聽間裡,共同觀賞本季巴黎歌劇院新排的《俄迪浦斯王》,那是她一位朋友昨天剛從巴黎帶來的光盤,這光盤據說前天才首次在巴黎出售,並且是限量發售……據說這回的演出是人偶同台,就是活人和大木偶一起在台上演出……一會兒看吧!……」
他感歎道:「北京已經有這樣的社群了嗎?如此高雅的西方文化鑒賞圈!……這豈不是真地在進行『文化殖民主義』的滲透了嗎?……」
潘藩笑道:「你這人!動不動上綱上線幹什麼?……這總比擠在一個臭烘烘的屋子裡看西方『毛片』、『黃帶』強吧?也比那種唱點《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什麼的卡拉OK更有意思對不?……」
他也笑了:「我是在代盧仙娣上綱上線啊!……她是常客吧?這個『萬國通寶』!她豈能放過這塊肥肉!……」
潘藩說:「她呀,我還真沒帶她來過……什麼『萬國通寶』,現在誰能『萬國』亨通?山外青山天外天!北京這地方,如今是樓外有樓、池外有池啊!……盧仙娣她恐怕根本就不知道莎茜和這兒的Party……我想莎茜對她這種人也不會感興趣……莎茜說過,她的沙龍只向創造者開放,她歡迎能開花結果的樹木,而不喜歡寄生在樹木身上、靠吮吸樹木血液生活的木耳!……哈……」
他便問:「那麼,來這兒的『樹木』你大半都認識啦?」
潘藩說:「認識不少……有民間畫家,他們的畫一般並不出現在公開的展覽會、畫廊或拍賣會上,而是通過這種沙龍,尋找知音和收藏者,也就是給予他們資助的人……莎茜除了自己偶爾收藏一些,也介紹給其他外國人一些……還有一些仍在搞手抄本的詩人,他們大都自稱『後朦朧詩人』,偶爾也在有人贊助的情況下,用跟出版社『合作出書』的方式,印一點詩集出來,賣是賣不出幾本的,他們主要是拿來送人……還有就是搞作曲的、美聲唱法的歌唱者,搞器樂演奏的,跳舞的——跳芭蕾和跳平腳舞的都有……演話劇的,演電影的……對了,祝羽亮來過這兒……像你這樣的寫小說的,也有;不過我遇上的都很年輕,他們談吐間一般都根本不會提到你這種人,他們公開發表作品不多,可是給人的印象卻很高產……對了,這個沙龍有個自然形成的特點,就是不談政治……」
他說:「莫談國事……」
潘藩很不以他的口氣為然:「……並沒有人出來禁止,我也從沒聽莎茜這麼要求過……是來這兒的人確實對政治不感興趣……也許他們的創作裡難免有某些政治因素滲入,但我相信那也都是潛意識裡的產物……不是故意的!……」
他說:「隔壁的那畫兒……不就是『政治波普』的畫風嗎?『玩世現實主義』也可以分析出政治隱喻來吧?」
潘藩說:「我認識那兩個畫家,我覺得他們對現實政治並不感興趣……他們根本不懂政治!……當然,你去分析它,那是另一回事了……」
他說:「這真是個怪地方……」
潘藩便說:「……走,轉一轉,我給你介紹幾個有趣的人……」
他便隨潘藩往外走,到了走廊裡,這才發現還有挺大一間屋是專門的健身房,裡面排列著不下七、八種的健身器材,敞著門,顯然是「對外開放」的;但跟著就發現那邊有兩扇門是緊閉的,那裡面想必是這宅子的「非開放區」了……這時人們陸續往那邊的視聽間裡走去,他們便也隨往……
那個視聽間令他歎為觀止。整套最高檔的視聽器材;光是放音設備就有很多種,有前置音箱、後置音箱、懸置音箱、超重低音音箱、迴環立體聲音箱……那放像的屏幕極大,他都估計不出那尺寸來……
人們開始紛紛落座在室中的轉角沙發椅上……
這時女主人走過來特意招呼他,他說:「你這兒真棒!」
女主人笑得很潑灑,說:「……你那篇小說挺有意思!不過結尾我不喜歡!……」
他這才想起所為何來。潘藩替他說:「……他想借那本雜誌看看……」
女主人對他說:「你可以去鋼琴邊找……如果你需要,我可以送給你……」
潘藩便陪他回到那個大客廳,三角鋼琴邊有個放樂譜和雜誌的帶萬向輪的不銹鋼什物架……潘藩很快找出了那本雜誌……那是一本英國出版的《ENLOVNTER》雜誌,他曾聽人說起過,該雜誌專門譯載非英語的文學作品……原來所譯的是他五年前寫的一個短篇小說……細看期數,是頭年出版的,那時我國尚未加入世界版權組織……不過他還是很高興,因為該雜誌該期介紹了十多個非英語作家,他的那篇被放在了頭條,後面的作者簡介也還客觀準確……奇怪的是這樣一本舊雜誌怎麼會被莎茜找出來翻看,並扔在了這裡?
……那邊視聽間傳出來巴黎歌劇院隆重上演新排《俄迪浦斯王》的序曲,聲音渾厚雄奇……
這是何年何月何時何地?
他直起腰,朝窗外望去。馬路上一邊是相銜的汽車白色前燈,一邊是相追的紅色汽車尾燈,紅白兩條光影逆向扯動著;座座高樓的燈光窗影猶如凝固的焰火,其間有霓虹燈在閃爍掃瞄,有射燈將整棟建築物赫然凸現……
他心中掠過這樣的念頭:這座大都會,在這同一時空中,還存在著林奇,存在著「老豹」,存在著紀保安和他的奶奶以及父親,存在著王師傅……這些不同的存在,現在又都在做什麼、想什麼呢?……
他癡癡地倚窗凝望。萬丈紅塵,泱泱眾生;明潮暗流,相激相蕩;誰主浮沉?期盼無涯……
84
城裡平房小院的那間書房沒法使用了。天氣越來越冷,他不願費事生火爐,但不費事的電取暖器又並不能使整個屋子升溫。於是他決定回到城郊的單元樓裡去。
他本想把已寫好的一些手稿帶過去,可是臨到出門時又決然放棄。整個夏、秋他可謂一事無成。他所寫的那個開頭,似乎積蓄著好強勁的動勢,彷彿往下一瀉,便可望形成一座壯觀的瀑布;然而他那瀑布竟終沒有形成……為什麼?因為他總是剛剛寫到這裡,心靈便忽然受到那裡的刺激,於是他的情思便不得不因生存的具體困境而轉移……
沒有辦法。這由他固有的氣質使然。
固有的?為什麼說是固有的?
難道說,是一種宿命?從父親的精子與母親的卵子相結合,從胚胎細胞的第一次分裂開始,也就是說,從遺傳基因的呈現開始,個體生命的某些特性,不僅是生理上的,而且是人性的東西,便開始定向發展?
個體生命的早期心性發展,固然不能視為一種宿命,但是每個人童年生活環境及所被動遭逢的烙塑,又豈是能自我選擇、主動逭逃的?
這樣,當每一個體生命以成熟的身軀和定型的性格氣質、心理結構、思維定勢、情感取向……走入社會時,他的人性是不是已然不可改變?
對於每一個體生命而言,最大的問題是他不能單獨存在,他必得與另外的人,一起存在於這個世界。但自我與他人,永遠構成著一對矛盾。宗教,社會革命,都是因為要試圖解決這一矛盾,而出現的。宗教往往強調為他人犧牲自己,大體而言是試圖用愛來彌合人際衝突。革命則往往強調對人性的改造,希望最後每一個體生命雖形態可以多樣,但就人性而言則能達於一個統一的標準,當然是極其美好的標準;為此革命不惜使用強制手段。但令人惆悵的是,至今還沒有一個宗教能使全人類共同信仰。也尚未有一個哪怕是在許多方面獲得相當成績的革命,能以宣告它對人性的改造已取得了完全的成功……
想到這裡,他有一種悲愴感。為全人類。為多種值得尊重的宗教情懷。為多次以崇高的理想召喚過無數志士的社會革命……
……他什麼手稿也沒從那個平房小屋裡帶出來。他走出胡同,來到街上。他沉浸在大而無當的思緒裡,忘記了招手叫出租車;他就那麼在人行道上朝前走去。
寒風吹過來,他拉緊呢絨法蘭西帽的帽簷,豎起羽絨服的領子,把手插到衣兜裡,一邊朝前走,一邊繼續他那大而無當,然而卻貫通於他滿腔熱血的那個思緒……
是的,他需要重新開筆。他必須孜孜以求,來探索這個大而……(是無當?)……的問題嗎?……
……他承認,不用去解剖比如說韓艷菊、司馬山、印德鈞、金殿臣、老霍……即以他自己為例,在某種大的生存環境裡,在某些個體生命不可抗拒的事態情勢中,甚至在帶威懾性、強制性的壓力下,那已然成型的人性組合,或許,不,不是或許,而是幾乎一定會:有的因素得以抑制、冷藏、淡化、分解;有的因素則得以釋放、活躍、濃釅、昇華……這便是得到改造了嗎?個體生命便融入到群體中不再有軒輊了嗎?……但為什麼,一旦那外在的環境發生變化,一旦個體生命有可能與外在因素抗爭,特別是在威懾性、強制性的壓力消失後,那個體生命的人性組合,便往往復歸原貌呢?……人性,究竟是可改造的,還是到頭來並不能重塑的呢?……
……他對所寫出的東西,不能滿意。怎麼只寫出了狀態,而不能深入到那內裡?什麼是內裡?心理活動?不僅寫出人物的邏輯思維,還寫出人物的形象思維;又不僅寫出人物的理性,還寫出他那非理性的意識流動;這便算寫出了心靈?……然而心靈依然並不等於人性;比如說《石頭記》裡的林黛玉,她的心靈不消說是美的,然而,她的人性呢?……需要研究的還有,《石頭記》往往並不是依賴直接的心理描寫,更缺乏直指靈魂的精微解剖,它就主要依靠生存狀態的描摹,甚至僅是白描,怎麼竟也能使我們為人性的揭櫫與拷問而戰慄呢?……如何才能運用方塊字的諸種奇妙組合,使現代中國人在閱讀中,能為自己和他人的人性而產生出哪怕些微的顫抖呢?……
一股強勁的冷風撲了過來,鑽進他衣衫鞋帽的每一微小空隙;這也使他聯想到那湧動在每一個體生命深處(究竟在哪兒?)的人性,具有與這冷風同樣的無孔不入的執拗與鋒利……人與人之間的矛盾衝撞,窮追其根源,最後的底牌,恐怕還是人性的搏擊!……
……他到馬路邊,招手叫停了一輛出租車……
……他回到他那郊區的住所。他的郵箱爆滿。他把滿抱的郵件抱上樓,用鑰匙打開他家的單元門……他發現還有一封信是從門縫裡塞到他家的……
……他坐到沙發上……他首先看那封從門縫塞進來的信;信沒有封口;是用電腦打出來的,內容很簡單:「芳鄰:我家將於近日開始重新裝修,屆時將不可避免會發出種種噪音,這會給您的生活帶來一定的干擾,先此深致歉意!當然我家會盡量……」他沒有看完便撒了手,那張信紙飄落到了地面……
……怎麼又要裝修?在他記憶裡,這家人已然裝修過……至少兩回了;偶爾進去過,已似星級賓館的景象……怎麼還要「更上一層樓」?非要達於「總統套房」水平才心滿意足嗎?……
……猛地有衝擊鑽鑽孔的聲音,把他嚇了一跳……他坐在那兒,任全身在噪音中酥癢暖和過來……
……他想,我將重新開筆!我將再次從……從什麼地方寫起?……我曾寫到過什麼?在那未曾帶過來的手稿上?……
……這時,那家人停止了使用衝擊鑽;然而又開始錘擊起什麼地方來……
他聽到一種遙遠而又緊迫、熟悉而又陌生的連續性聲響——
砰!
砰砰!
砰砰砰砰!
1996年2月8日寫完於安定門綠葉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