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惠姨電話,問我什麼時候得閒,她要給我送些鏡框來。惠姨雖是遠親,可是父母在世時,常來我家,待我很好,記得我的頭一本《安徒生童話集》,就是在我12歲生日,她送來的生日禮物。後來我們來往越來越少,最後一次見面,是五年前她老伴去世,接到通知後,我和妻子捧了一籃白菊花去她家,很安慰了她一陣。前年她退休了,倒也過得安閒自在。近年來我們只是在春節時互通電話拜年,沒想到這跨世紀後的春節期間,她忽然說要來我家。
惠姨來,當然歡迎。但她不說來拜年,說是送鏡框,這卻頗費我們猜疑。妻子說,她是長輩,論拜年應該我們去她那兒,她來,自然不說是給咱們拜年,但她來還要帶鏡框當禮物,這就未免太客氣了,乾脆,還是再去個電話,咱們提些營養品,去她家吧。我就給惠姨打電話,按妻子的口徑說了。惠姨說那不好,因為那天她不止來我們家,還有附近幾處親友,她都要送去鏡框,我只好依她。放下電話,我恍然大悟,一定是惠姨退休後手頭不甚寬裕,藉著身體尚好,攬了哪個公司的活兒——推銷鏡框。這倒也不足為怪,無可厚非。
約好的那天,惠姨來了。雖有思想準備,還是讓我們大吃了好幾驚。首先是,她不像是她,倒像她那在武漢安家的閨女,眼角雖有明顯的魚尾紋,臉頰卻泛著天然的紅潤;脫下天藍色羽絨服,現出一身貼體的玫瑰紅保暖運動服,她那腰身不僅不顯肥胖,竟比五年前時苗條了許多;烏黑的頭髮她說是才染過,但依然豐茂,樣式也不古板;問她坐什麼車來的,竟回答是騎自行車來的,說是既健身,也好馱裝鏡框的大提包……我不禁笑道:「呀,真不知道來的是阿姨還是表姐了!」
落坐沙發上,呷了幾口妻子送上的香茶,惠姨就興致勃勃地打開提包,掏出若干鏡框,讓我們挑選,她說:「你們喜歡哪個留哪個!」那些鏡框大的可裝12寸相片,小的可裝四寸相片;所有木製鏡框都保持原木顏色,那正是我和妻子都喜歡的雅致格調。她不住地笑問:「怎麼樣?好嗎?喜歡嗎?」我和妻子交換了個眼色,連連讚好,有意多挑了一些。看我們真的喜歡,幾乎每種尺寸、樣式的都至少挑了一個,她爽朗地仰脖笑了:「好!好!我沒白來!」妻子搬出更多的零食招待她,我把為她準備好的營養品提到她跟前,對她說:「惠姨,這只是一點小小的心意……至於這些鏡框,您也別優惠,該多少是多少……」惠姨的笑容忽然定了格,幾秒鐘後,她先是斂了笑容,輪流看我和妻子的眼睛,然後,她忽然大笑起來,把拳頭砸在了我肩膀上,高喊:「你們呀!想到哪兒去啦……」
誤會很快消除。原來這些鏡框全是惠姨自己製作的,起初,她只是為了懷念老伴,老伴生前喜歡業餘作細木工活,留下了一匣子工具,還有許多的木料;後來,她覺得製作鏡框既健腦也強體;再後來,她從中獲得了極大樂趣,沉浸在美的境界裡;近來,她心裡頭更翻騰著一種激情,就是要把自己的幸福感和快樂情緒,盡快地與親朋們分享……
坐在我們眼前的惠姨,原來是一個幸福而快樂的生命。我原來總覺得,在眼下這樣的一
個時空裡,持久的幸福感與快樂情緒是可望而不可得的。溫飽無虞,卻總覺得自己所得還不夠多,嚮往成功形成焦慮,有所成功卻又這山望著那山高,焦慮度反倒更深了;凡付出勞動的總想謀求最高的報酬,凡不能上市的事物就都不願投入;自己的幸福快樂總怕享受不了多久,不但沒有與人分享的衝動,而且對別人獲得的幸福快樂按捺不住妒火中燒……
惠姨告別我們,又給別的親友送鏡框去了。妻子立即挑選照片往那些鏡框裡鑲嵌,不住地舉起選出的照片問我好不好。我卻還坐在沙發上咀嚼品味惠姨來訪所饋贈我的心靈營養品。幸福的嚮往不該是無邊的。一位大富豪前些時為什麼跳樓自殺?其實即使他的財產大縮水乃至破產,如能甘心回歸到一般人的溫飽生活,仍可心靈歡暢,但他的慾望只能往無邊沿的深邃處膨脹,而完全不能由樸素的健康心智將其框定在適當的彈性範疇裡。是的,我們要學會框住幸福,它應該由健康、自足、樂觀、與人為善框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