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阿梅跟我說她要到盧旺達去,那是阿梅本科即將畢業前夕。她說得很認真。我問她怎麼突發此奇想?她說因為看到一個電視節目,裡面說盧旺達的教育狀況極其糟糕,那裡的小學校破爛不堪,常常是正在上課,忽然一陣風就把屋頂掀起裹走了,學生們甚至連課桌都沒有,擠坐在長條凳上,在膝蓋上寫字,更糟糕的是那裡缺少教員,每月的工資才50美元……她說鏡頭裡那些非洲孩子個個都有一雙大大的明亮的眼睛,那些眼睛裝進她的心裡以後,總也淡不下去,沒日沒夜地眨動在她的心窩,因此她覺得自己應該去那裡,教那些孩子。
她已經開始在打聽去那裡教孩子英語的可行途徑。我跟她說,中國貧困地區也有許多孩子期待著能關愛他們的教師,電視裡有更多表現嘛,甚至其中一位「大眼睛」女孩的形象已經傳到海外,對她的追蹤性報導不少,你怎麼心裡頭總揣著些非洲孩子的眼睛,卻忽略了自己國家那些貧困地區孩子的眼睛呢?再說,盧旺達當地的語言你會嗎?你怎麼教那些孩子呢……她對我施予的批評非常吃驚,說我所提醒她的這些她都沒有想到過,她對自己的辯護非常簡單:我的這個想法是美麗的!
阿梅突發奇想,乍聽我很不以為然,她走後我細思,卻不禁感歎:確實,她的想法是美麗的。應該把「突發奇想」改寫成「突發綺想」才對。人的一生中,尤其青春期裡,如果從未有過這種突發綺想的情況,不說是不正常吧,至少是很大的遺憾。
其實,我,以及我以上的幾茬兄姊的青年時期,處在遠比現在單純的社會心理場裡,僅僅因為看了一本書、一部電影、一次舞台演出,乃至一篇短文、一張新聞照片、一幅宣傳畫、一句座右銘,就突發宏願,把自己的一生,綰定於一個職業、一種取向、一種模式,例子真是不少。我的一位姊輩,就是因為看了一部蘇聯電影《鄉村女教師》(又譯作《桃李滿天下》),那裡面的女主角瓦爾瓦拉由當年蘇聯最紅的女星瑪列茨卡亞飾演,為這一角色配音的是當年影迷都熟悉的舒繡文。看過這部電影的觀眾,不止我那姊輩一位,心窩裡嵌進了瓦爾瓦拉那雙大眼睛就再也擺脫不掉,也不想擺脫,出得電影院就立誓要當一名人民教師,沒多久她報考大學,所有志願填寫的都是師範類,她如願以償地考取了師範大學。在大學裡參加了合唱團,業餘經常演出,那時候一個國家級的演出團體的合唱隊奇缺女低音,她恰是女低音,被看上了,先是借她去演出,後來就要正式調她去,同學們都很羨慕,她表示可以借調一時,但歸根結底還是要當教師。在那演出團體裡她表現非常出色,幾次隨團到蘇聯、東歐、越南等社會主義國家訪問演出,人們都覺得她已經完全適應合唱隊隊員這一人生角色了。但有一天她到電影院去看了復映的《鄉村女教師》,心血復又來熱潮,她找到團領導,提出如今已不難從音樂學院分配來女低音,自己應該回到師範大學補完學業,去實現當一名鄉村女教師的人生追求。她後來果然回到大學補上文憑,主動爭取到一個邊遠省份的教師崗位。誰想去那裡不久就遭逢了「文革」,教師的綺夢被粗暴地撕裂得粉碎。我與這位姊輩邂逅在10年前,她已經退休回到北京定居。回首往事,我小心翼翼地問她,因為一部電影就心血來潮,蘧定終身,是否……她安祥地微笑著,真誠地告訴我,她無怨無悔,尤其是改革開放以後,她在講台上、在粉筆灰裡,深深地感受到壯志已酬的幸福與快樂。她反過來問我:對人生的設計,完全是在冷靜甚至超冷靜的精確計算裡完成,那就一定好嗎?人的心靈之血,完全無潮,難道是好的狀態嗎?人能被藝術、被紀實信息、被偶然遭遇到的人與事,乃至一個小小的細節所感動,突發奇想,陡立宏願,難道不是生命最美麗的時刻嗎?這美麗的光芒如果能覆蓋一生,那不就是幸福嗎?
時代刷新得令人如遷新居,生活變幻得令人如坐過山車,陌生感暈眩感裡有甜蜜驚喜也有失態恐慌,誰能再用單純的表達、簡單的道理來感動、感服別人?阿梅畢竟成長於新的時空,她畢業後沒有去盧旺達,也沒有去祖國邊地,沒有當教師,而是進了一家國際知名的外資企業當了白領,因為美聲唱法的歌唱愛好,我把她和那位姊輩牽合一起,她們已成忘年交,我有時也會跟她們一起喝英式下午茶,隨意閒聊。阿梅在許多問題上,跟我們兩位長輩見解大異,但我們很少爭論,而是相互傾聽。把我們兩輩人綰在一起的心絛,不是別的,就是
關於心血來潮、突發綺想的共識。昨天我們品茶談心,提及非典突然襲來後,有不少年輕人看了電視裡的某些鏡頭,便發願要學醫,要當敢於衝到最前沿的醫生和護士,心血起狂潮,突發綺麗想,儘管到頭來真正能履現這一宏願的只是其中一部分,甚至只是一小部分,但所有心靈裡有過感動、發過誓願的生命,都會因此而更加美麗。我們珍惜在自己生命歷程裡出現過的所有感動、所有綺想,並且也希望社會能珍惜每一個成員生命裡哪怕是只閃耀過一刻、後來並沒有一一兌現的那些因感動而突發的善念綺想。也許,正是這些美麗的閃光,使人類的良知聚合為了永不熄滅之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