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畫家在那塊山頂的大岩石上,遇見了那位老人。畫家支著畫架子,正在寫生。老人爬上山頂,就在大岩石上的一塊自然凸起的地方坐了下來。老的問少的:"我妨礙你嗎?"少的說:"您來得正好,儘管坐在那兒賞景吧,我這畫面上正好缺個有意思的近景,我把您畫上去,您不介意吧?"老少二人後來就都不作聲,各自沉入自己的內心世界。
周圍全是青山。山底下是翠谷。翠谷裡有閃著光斑的小河蜿蜒。鳥雀聲聲,卻不見它們飛翔。惟獨這塊山頂岩石,除了縫隙裡躥出些雜草,是藍天與綠山之間的一片赭色。蟲鳴山更幽,是什麼蟲躲在石縫裡斷續地吟唱?它們也有喜樂憂傷嗎?
老人把枴杖放在雙腿當中,雙手疊放在枴杖頭上,望著遠近滿山的樹木,眼裡閃出了淚光。畫家在畫面一角勾勒著他的輪廓,不禁問道:"您為什麼難過?"老人緩緩地說:"是難過,也是高興。難過,是我在這個地方做過很多錯事。高興,是我在這地方做對過一件事情。"年輕畫家問:"您是個老幹部吧?"老人點頭:"算是吧。不過這裡的人,包括今天的幹部,都不認識我了。這回我是從千里以外來。""看朋友?""看這周圍滿山的樹林。"兩個人就都暫停交談。一片雲柔柔地飄過,山林明暗轉換,很高的天際,現出鷹的剪影。
老人在那望林石上,回顧自己的生涯。他當年曾有過許多光彩,現在除了履歷表上留有痕跡,連對兒孫也絕不提起的褪色乃至可疑的職銜,如"反右"運動簡報組副組長、"四清"工作組代組長、縣革命委員會副主任什麼的,當然,也有一些現在依然屬於光彩範疇的職銜。往事究竟如煙,還是並不如煙?在他來說,是彷彿水幕電影,似煙如霧而又分明呈現出某些清晰的畫面。真誠地做過錯事,半信半疑地跟著做過錯事,違心地將錯就錯過……但上世紀70年代初期,他就只專心做一件事,那就是狠抓實幹地在全縣開展植樹造林,也曾阻力重重,甚至被指斥為"以種樹幹擾批林批孔"。進入80年代,又出現另外的困難,沒同僚說他是干擾政治大方向了,卻有大量村民入林盜樹只為換點現錢。他以權謀樹,以超前於上面即將出台的土政策穩住了局面……他從調至這個縣到離開這個縣,正好30年,做對的一件事,就是種樹。現在他坐在那望林石上,覺得人生的意義其實就是堅持去做一件對的事情。社會的複雜因素會讓一個人做錯許多的事,卻很難完全斷絕一個人做一件對事的機會,關鍵在於你究竟能不能在某一天認定不放、排除萬難、鍥而不捨地去做那一件事。
老人的心思,是在年輕畫家畫完那幅畫,拿過去給他看,兩個人面對面坐在一起,閒聊起來,才讓對方大體上理解的。年輕人說他很少使用對和錯的概念來思考問題。他沒覺得自己做錯過什麼事需要懊悔,也沒覺得一定要做對什麼事情來獲得心理滿足。不光是對錯,像美醜、善惡、雅俗等二元對立的思維模式,他也都很少進入。他對老人說,不要因此就以為我們這些年輕人荒唐,我們懂事後社會就已經多元化了,兩極的事物當然好辨其是非、美醜、善惡、雅俗、高低……但在兩極之間還有非常廣闊的中間地帶,那裡面的事物都是複雜甚至曖昧的,我徜徉其中,憑借直覺,依著個性,擷取能讓自己快樂的因素,當然,我要注意,自己快樂,不能令別人痛苦,所以要遵守公共契約。年輕人對老人說,感謝您為這地方出現這麼壯觀秀美的山林谿谷,付出過那麼多心血,我愛這些山林,我也會親身參與植樹與護林,但這對我來說不是什麼別做錯事要做好事的問題,這是我生命存在的必然邏輯。畫家就又讓老人看他畫的畫。老人原來很不習慣他那帶有印象派特點的畫風,看不出好來,聽了他一番言論,拿起那畫仔細端詳,儘管仍有些隔膜,卻也漸漸生出一些憬悟,最後胸臆裡旋出許多的欣慰。年輕畫家呢,歪頭對畫自我欣賞,只覺得畫裡畫外的人物都是天賜的精靈,令他本已搖曳多姿的人生平添了許多的意趣。
風吹過來,山林輕柔地起伏,把那一派翠綠的波瀾直浸入兩個偶然相逢的一老一少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