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站冰——劉心武小說新作集》寄給馬國馨後,他很快給我來信,稱"首先翻閱你自己畫的插圖,看來中學時的愛好到這時候有了發揮的機會,我看你那些黑白線條既有豐子愷先生的韻味,也有畢加索的勁頭,不知所言確否?"
"中學時的愛好",這淡淡的六個字,引出我許多的回憶。我和馬國馨在北京65中三年同窗,那所學校在當時算得相當獨特——它只有高中而無初中,校舍是一座工字樓,頂樓上是兩處漂亮的空間,一處是鋪有高級木地板的體育館,面積約略有一個網球場那麼大;一處是設有闊大閱覽室的圖書館,裡廂的書庫藏書量相當可觀。我和馬國馨有著共同的愛好,正如他在上述來信中所說:"想想當年時分,雖然外面政治運動不斷,但在高中三年裡,還是有許多逍遙自在之處,如到中蘇友協去聽報告、看電影,東安市場書攤上站著把古典小說都讀遍,校尉營中央美院展館幾乎逢展必到,以及記得你和師潔琦參加圖書館小組,在幫助整理圖書過程裡看了不少書……"
是的,那時候學校開設了多種課外活動小組,不記得馬國馨報名參加的是什麼小組,他看古典小說居然要跑到東安市場的書攤前頭立讀。我們參加了圖書館小組的,看書可比他方便多了。他提到另一位同窗師潔琦,是一位女生,我們那個時代的北京中學,大多數是男、女分別設校的,像65中那樣男女同校同班甚至同桌的學校是罕見的。師潔琦和我都喜愛文學,一起報名參加圖書館小組,為的就是多讀些中外文學名著。那時候出版界的出書種類和速度都遠比現在少、慢,拿外國古典文學名著的出版狀況來說,一個愛好者是完全可以出一種讀一種,全盤吸收的。
圖書館小組的成員,參與新購圖書的登記、貼簽、上架,同時有優先借閱的便利。記得有次來了本人民文學出版社新出的翻譯小說,是英國作家薩克雷的《亨利·艾斯芒德的歷史》,完成上架程序後,師潔琦和我都想先睹為快,別的組員也不跟我們爭,因為他們連薩克雷的代表作《名利場》也沒讀過呢。我和師潔琦正爭著借那新書,旁邊響起了一個藹然的聲音:"先讓師潔琦看吧,她有塑料護書膜。"說話的是圖書館的靳老師,我們圖書館小組的輔導員。那個時代塑料製品算是非常先進稀罕的東西,師潔琦不知怎麼有那樣的物件,我嫉妒,但也無可奈何。
靳老師讓師潔琦先看那書,實際上是向全體圖書館小組組員進行愛書的教育,但他的這種教誨從不是端架子的、講大道理的、囉嗦絮叨的。四十六七年過去,我還清楚地記得他的模樣,頎長的身材,皮膚黝黑,薄薄的嘴唇,修長的手指,臉上總浮著淡淡的微笑。他的整個做派透著兩個字:安詳。
有一天他見我和師潔琦又爭著搶先借閱一本很厚的新書,就走過來,笑吟吟地問:"為什麼你們總喜歡大厚本呢?"我和師潔琦一時都說不出所以然來,我心裡只是覺得,大厚本裡才有大學問呀!靳老師就從書架上取下兩冊薄薄的小書,分別遞到我們手裡,建議說:"讀吧,如果喜歡,無妨背誦幾段,很潤心的。"遞到我手裡的是印度泰戈爾的《新月集》,給師潔琦的則是同一文豪的《吉檀迦利》。
那《新月集》是鄭振鐸譯的,連同他的短序,全書只有39000字、64個頁碼。當晚燈下就讀了一遍,只覺得滿眼滿口滿心全溢出田園花草的芳菲,靈魂裡汲入了若干莫可名狀的感動、難以言說的感悟。讀了一遍,還想再讀。一周之內,竟溫習了許多遍,並且完全不用費力,就可以背誦出若干句子,比如:"我每天把紙船一個個放在急流的溪中/我用大黑字寫我的名字和我住的村名在紙船上/我希望住在異地的人會得到這紙船,知道我是誰/……夜深了,我的臉埋在手臂裡,夢見我的紙船在子夜的星光下緩緩的浮泛前去/睡仙坐在船裡,帶著滿載著夢的籃子"。後來師潔琦告訴我,《吉檀迦利》彷彿用梔子花熏了她的心。
真的非常感激靳老師。也是他,知道我還喜歡畫畫,就找出豐子愷的人生漫畫給我看。那時候我們的文化政策是抵制西方現代派藝術的,但因為定居巴黎的現代派畫家畢加索政治上左傾,一度還加入共產黨,為社會主義陣營主辦的世界和平大會繪製了和平鴿會徽,因此,他的一些抽像畫也能在我國得到印行,靳老師也找出來讓我觀摩。馬國馨只知我受到豐子愷、畢加索的畫風影響,卻不清楚這裡面還有靳老師的一份恩惠。
鄭振鐸在《新月集》譯序裡說,他是在"新月與市燈的微光"中初讀泰戈爾的這些散文詩的,我不想誇大當年65中靳老師對我的啟迪,比如硬說他給予了我華燈與火炬,但靳老師所給予我的新月與市燈的微光,不是至今仍閃動在我心頭嗎?那時的靳老師大約已經有40來歲,現在應該已是耄耋老人了,想問一聲:您在哪裡?您還能聽見我的聲音嗎?我正在給您朗誦:"當雨雷在天上轟響/六月的陣雨落下的時候/潤濕的東風走過荒野/在竹林中吹著口笛/於是一群一群的花從無人知道的地方突然跑出來/在綠草上狂歡的跳著舞……"
[註:所引鄭振鐸譯文中的"的"均照原印,那時還沒有將"的"、"地"、"得"嚴格分開使用的規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