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離絕論

    絕論,就是把話說絕的宏論高論。絕論處處有,常常有,年輕的時候,不僅愛聽,而且會為之傾倒,也曾以之為圭臬,規範自己的作為,結果吃了虧。後來經的事多了,懂得持平之論才是真能引領自己前行的指南,絕論可以聽來過過耳癮,卻萬不可真往心裡去,尤其不能照辦。笑離絕論,已成為我目前的習慣性反應。
    在吉隆坡參加《星洲日報》舉辦的"花蹤文藝營",有一個環節,是作家學者與參加文藝營的文學愛好者自由分組座談,我也選擇了一組。討論中,一位在美國攻得比較文學博士頭銜的先生說,要寫好華文小說,必須至少先精通一門西文,只有能比較出中、西文字間的微妙差別,才有希望寫出傑出的作品。這就是一種絕論。當場就有一位馬來西亞華族小伙子生出惶恐,他說像他們這一代馬來西亞華族人,從小都會受到三語教育,一是馬來文,即使上的是私立華族學校,馬來文也是國文必修課;再就是英文,馬來西亞是英聯邦國家,也屬於必修;華文是自己祖輩傳下來的中華文化的載體,當然更親切,學起來更努力,由於從小口語就是華語,所以往往學得也最好。他現在寫文學作品,是用華文來寫,馬來文和英文只達到寫一般公文或說明書的水平,他很難對其達到精通的地步,也很少感受到三種文字間的微妙區別。那麼,他怎麼辦呢?繼續用中文寫小說還有沒有希望呢?他一副如聆佛音而竟難照辦的虔誠而灰心的表情。比較文學博士耐心答疑,繼續發揮他的絕論,他舉"被"這個動詞為例,對中、英、法、德四種文字在使用上的區別做了分析,結論是只有以這樣的學識為前提,才有希望寫出好的中文小說。聽到這裡我不禁撲哧笑出聲來。當時又有文學愛好者提出別的問題,那位博士也沒注意到我的反應。我對絕論一般不去爭論,而且深知發絕論者多半是些自信心超常的偏執人士,與其爭論只會是浪費雙方與旁聽者的時間。但分組討論結束後,我找到那位聽了絕論而惶惑的年輕人,跟他到屋外一株鳳凰木下閒聊,我告訴他我的看法,供他參考:會一種或數種華文以外的語言文字,當然會對華文創作起到好的作用,比如中國上世紀的作家裡,魯迅、巴金等就既能翻譯又能創作,譯、創互補互促。但也有沈從文、趙樹理那樣不通外文的作家,用中文寫出了非常好的小說。因此就寫華文小說而言,精通外文不是先決條件,你如果對世道人心有豐富的華文思維,閱讀優秀的華文小說時能心有靈犀一點通,那麼,一旦靈感爆發,駕馭華文寫出好小說是很有希望的!
    絕論的魅惑力,在於乾脆利落,擲地有金石聲,富有刺激性乃至爆炸性。人們在常態中呆久了,會覺得沉悶,會企盼突破,乍聽到如雷貫耳、酣暢淋漓的絕論,會立刻激動,不及細思細想,便將其緊緊擁入懷中。時下的商業廣告,就經常採用絕論方式來先聲奪人、迷人心臆,如"今年過節不收禮,收禮就收×××"。發絕論者往往並無惡意,多半是具有語不驚人死不休的性格。從馬來西亞回到國內,與幾位文學愛好者小聚,議論到近年來聽到的關於文學的絕論,大家一時舉出了許多例子,比如"沒發表過長篇小說算什麼小說家!"(難道應該把從安東·契訶夫到林斤瀾的一大串名字從文學史裡刪去?)"不懂哲學寫什麼小說!"(這與"不懂文學搞什麼哲學"同樣是把話說絕)"現在中國沒有詩!"(憤激並不能催生好詩)"除了張愛玲,中國現代文學史不值得再收入別的女性寫作者!"(張愛玲如仍在世,會對立論者莞爾一笑嗎?)……議論時大家不時發出哄笑。
    笑離絕論,而不是恨離絕論,這是因為絕論跟謬論還有區別,謬論是地道的非,絕論裡往往還包含著合理的成分,只要不被其迷惑住,棄其乖戾,賞其執著,姑妄聽之,倒也有趣。

《心靈體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