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家老常在農村租了一個小院居住,我見他院門外有塊高台,石砌幫沿,內中土肥,卻只長著些野酸模什麼的,遂問他何不種點正經花草?他說頭年曾種了些向日葵,但不等花盤中籽粒飽滿,便被一些孩子偷得徒剩稈葉。他頻頻歎息說,村裡你邁進家家大門,裡頭的花草樹木都很不錯,然而在門外的公共區域,只能種些個高躥而花果含混不能食用的樹木。有幾棵桃杏樹長在巷子裡,總是那青果子還只比蠶豆略大,便不斷有人去採摘,低處的糟蹋完了,高處的夠不著,便抱著樹幹狂搖,所以這些樹木都呈現一種半死不活的模樣。我聽他講毀青果的多是些村中少年,便問村中大人們為何不好好教育,立下一個愛惜共用區花草樹木的規矩?他想了想說,也許是因為一度大家都挺窮,吃不大飽吧,所以見了樹上掛果,等不得長熟,還是青豆般模樣便恨不能將其塞入嘴中;還有便是,這些年雖沒人吃不飽了,孩子們甚至同城裡的嬌寶貝們一樣,還時常能買零食吃,可是出於一種潛移默化的陋習吧,見到樹上掛有青果,便止不住那搖將下來將其佔有的慾望。
在村裡漫步時,我尋思:這潛移默化的陋習,究竟是怎樣的一種思維定式?因為不是自己家的,便可以隨意佔有?既然想佔有,何不等到那青果變熟,再加享用?也許是認為自己固然可以待其熟了再摘,可是別的人可能會摘在前頭,所以到頭來還是決定先下手為強!摘拾的只是青澀的生果,吃到嘴裡哪有什麼好味,卻為何還要將其佔有?或者也並不真吃,只是撈到手中,"我有了",不過是得到那麼一個短暫的快感……
類似的情況,也出現在不少城鎮中。也不都是幼童或少年人做這種蠢事,我就親眼看到過在公園的僻角,個別的成年人非要把掛在高處的青柿子弄下來的醜態。損壞公物那不消說是可恥的行為了,問題是,明明知道那青澀的果子即使到手,也是不好吃甚至會吃出毛病來的,卻還是忍不住一種摘取青果的心理衝動。幼稚的確實不只是孩子。不成熟的社會性行為本身便是夭折的青澀果。
摘青果是一種可鄙的短期行為,於社會他人有害,於己也未必有利。在當前的社會轉型期裡,"摘青果"式的行為模式,呈現在了許多的領域裡。聯想下去,心情是沉重的。
這裡面,是否有人性中惡的因素在作怪?排除了到生產性果園偷果子的事例,再排除了到別人私宅私院裡偷果子的事例,也將在公園中偷觀賞性樹木上果子的事例排除吧,我們光來討論一下那些向無主的甚至於也結不出甜果子的樹木下手狂搖亂打,摘拾青果的人們的行為——他們究竟是圖個什麼,或竟自己也並不清醒地知道自己在圖個什麼?
也曾在自思自想的過程中自言自語:這算得是多大的事?果子長出來,本是供人摘食的麼,何況這些野生野長的樹上的果子即使成熟了也未必好吃,那麼,是青豆般大便被人佔有,還是由青變紅變黃變紫再被人佔有,又有什麼區別呢?
總左思右想,總覺得還是有區別。
曾在某風景區的野山上,看見有個別遊客拚命搖晃山梨樹,為的只不過是摘拾點還很青很小的幼梨,便心中很不是滋味。也曾試圖勸說,誰想他們弄清我並非管理人員後,便狠狠地給了我一番嘲諷。
也曾在江南某鎮,見到一棵很粗很高彷彿一把大傘的李子樹,長在某寺院牆外,其時正當李子成熟,那棵老樹上掛滿了紫紅的李子,卻並不見往來的販夫走卒去摘取,而且,有些個熟透的李子自動落在了地下,砸爛了,形成一團紅漿……面對那淳樸自在的情景,我心中充溢著大感動、大歡喜。
曾信奉"一處地方的文明程度的最準確無誤的標誌是其廁所狀況"的說法,倒也不是想改變這一"信仰",只是想補充:哪裡的人們不亂摘青果,其總體的文明程度必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