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子技術使我們進入了數字化時代。數字化也就是量化。似乎一切事物都可以最終地解構為數字。故去不久的美籍華裔歷史學家黃仁宇在他的一系列著作裡反覆強調數字化管理的重要性,認為中國近代史上之所以有百多年落後於西方,就是因為長期缺乏量化思維與管理手段。現在我們中國進步極大,數字化已經滲透進我們的日常生活,比如我們用光盤聽音樂看電影,那些曼妙的聲音綺麗的畫面其實全是一連串數字記錄的回放,量化的程度越高越細,則效果就越好。我們的住房條件更可以用一系列數字來形容:建築面積多少,使用面積多少,每平方米值多少錢,裝修花費多少,物業管理費多少……甚至連四季陽光射入窗內的總時數也可以估算出來。無論是整個社會的發展還是我們自身生活品質的提升,進入到自覺、嚴格、細緻、準確的量化程序,得以用數字化體現出來,當然都是可喜的事。
但是,我們生命中仍有著值得珍惜的非量化因素。一位微電子專家說過,不要以為精微的數字化手段能夠模擬表達一切。比如說,一對夫婦站在搖籃邊,當他們都默默注視了搖籃裡的愛子後,又抬頭相視的那一瞬間,他們的表情,尤其是洋溢在內心的情感,那是無法量化而又堅實存在的因素,這一因素比其他所有把他們結合在一起的可量化因素,包括他們的年齡、學歷、收入、住房條件等等,更為緊要,是無價的——所謂無價,也就是無法以數字衡量價值,因而尤其珍貴。
再舉一例,我到過許多人的書房,哪一位的書房給我印象最深,最令我羨慕呢?那是在挪威奧斯陸郊區,一位漢學家何莫邪的書房。若問我他那書房怎麼個好法,是面積大、藏書多、裝潢雅致?還是光照足、設備全、舒適恬靜?以上這些因素都是可以量化的。像裝潢,可以從投資額上量化;恬靜,可以從外來聲音的分貝值上量化。而他那書房以可量化因素而言,其實並不能佔到上風,不僅面積並不怎麼闊大,窗戶朝向欠佳,全年進光的燭光值總量不高,如果用儀器測量其空氣流動的日平均值,其數值恐怕也未必令人欣喜;但他那書房裡的非量化因素,比如說那樣一種不身臨其境絕對感受不到的氛圍情調,卻是令人留連陶醉的。近年我在北京東郊農村找了一間書房,因為離溫榆河較近,將其命名為溫榆齋,我就特別注意將其非量化因素營造好,在那裡面寫作,我有一種身心融入了溫榆河周邊大自然的徹底舒張的感覺,這感覺無法用數字表達,甚至也很難用文字描述形容,是一種情感的漣漪在推衍,一種詩意的雲霓在閃現,構成我生命中最可寶貴的要素。
我們常有焦慮,仔細檢驗便會發現,所焦慮的幾乎全是可以量化的東西,而且焦慮的具體思維模式,也是十分數字化的。也不能說以數字化手段焦慮可量化事物就不好,就做事的社會效益與自身合法權益而言,重視可量化因素不僅必要而且務需認真。但必須消弭焦慮中的不良成分,關鍵在於要把那些多餘的數字剔除。一位熟人跟我說,他一度曾為自己住宅裡只有一個衛生間,而昔日有的同窗家裡卻享有兩個甚至兩個以上的衛生間而陷入自覺形穢的焦慮。但一次他卻在仍住在胡同雜院、入廁還需出院的一位同窗家裡,目睹身受了其家人間無法用數字量化的那種溫馨親情,竟如醍醐灌頂般清醒過來,再不讓幾個衛生間之類的量化焦慮敗壞自己的心情。
在一個數字化的時代,一個人在精神上能自覺地保持些不必也不可量化的、與數字無關的情愫,那真是一種福氣,而且,這樣的人多起來,人際間也就不必將一切都加以量化了。那麼,在數字化程度越來越高的時代步伐中,氤氳出以情感和詩意交織的非量化因素,也便構成了整個社會愈加祥和的吉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