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綠了川原,又是清明時節。
坡上一株老杏樹,曾經繁茂得有如一團淡緋色的雲,此刻卻在春風中零落了,花飛滿天,片片飛花扑打著坡下青塚,也扑打著幾株弱柳下的藍衣少婦。她跪在兩座並列的新墳面前,像落花一樣慘白、憔悴。
誰還能認出這個目光癡呆、神情木然的女子,就是曾被人讚為"大喬"的夢姑?兩年了,夢姑一肚子苦水向誰訴說?
當她的身孕再無法遮掩時,小道士還俗與她成婚。這引起哥哥的憤怒,臭罵夢姑無恥下流,敗壞門風,像摔破抹布似地摔給她一百兩銀子,叫她滾蛋。母親好說歹說,才倚著娘家的後牆,拿這銀子蓋起一所小院,安置了這對小夫妻。
夢姑怕她的丈夫。怕他忌刻陰沉的目光,怕他終日不言不語的惡毒的靜默,尤其怕他無休無止的對她的慾念和作踐,彷彿她連娼妓也不如,只是一樣東西,一件衣服。她有身孕後,丈夫不踢她的腰了。夢姑明白,這是為了她肚裡的孩子,他的後代,而不是為了她。就連白衣道人最終決定要小道士還俗,不也為的這個嗎?他們要她生兒子,生朱家的後代。夢姑自己也盼望生個兒子,好改變自己的悲慘境遇。
不幸她生了女兒,一對可愛的雙胞胎。所有的人都失望了!小道士衝進產房,凶狠地盯著自覺有罪而觳觫不安的夢姑,一步一步逼近,猛一伸手揪住夢姑的頭髮,讓她的臉正對自己,然後慢慢地、像在一次一次地積蓄力量似的,左一個耳光,右一個耳光,直到夢姑嘴角出血、喬氏跪在地上哀求為止。從此以後,小道士像是從中獲得了樂趣,幾乎每天都要折磨夢姑。在這種時候,他總要夢姑面對著他,他要仔細地觀看她臉上的痛苦表情,聽她淒慘的哀叫。他嘴角掛著一絲殘忍的笑,彷彿在欣賞一幅美麗的圖畫。這個小道士,把對家族敗亡的痛心、對自己一落千丈的憤懣、對恢復祖業的絕望和對新朝世人的仇恨,一古腦兒發洩到夢姑身上。
夢姑無處訴怨,經常帶著一身又青又紅的創傷去向母親哭訴。母親只能陪她掉淚,決不敢埋怨。她不時悄悄撫慰女兒說:只要大功告成,夢姑就是王妃娘娘了!忍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啊!
命運還嫌夢姑受苦不夠,又給她準備了更大的折磨。
半年以前,白衣道人往南邊聯絡了一路人馬,說要在重陽節起事攻佔縣城,不成功便扯旗上山。小道士看著這種熱熱鬧鬧、成功在握的樣子,甚至露出了笑臉。誰知南邊有人首告,事情敗露了。小道士嚇得淚流滿面,渾身哆嗦,臉色比紙還白,冷汗濕透了衣衫。白衣道人見他太不成話,跪在他面前,求他拿出點高貴氣概來面對危局。偏偏褚衣老僕在村外遇上一隊隊滿兵,回來一稟告,他們都覺得自己已被包圍,決無生路了。小道士嚇得抖作一團,光張嘴,發不出聲音,好不容易說出了一句話:「女人們……一概給我殉節!"這樣,他們三個就可以輕裝逃出,免得家眷被俘受辱,從此滅了活口。
小道士原想傚法崇禎帝,親手殺死女兒,卻沒有崇禎帝的膽量。他命令褚衣老僕抱走了兩個孩子,轉臉又立逼喬家母女三人和袁道姑師徒三人自縊。女人們哭哭啼啼,不肯就死,白衣道人竟發瘋似的拔劍威逼。危急之際,喬柏年在院外叫喊母親和容姑回家吃飯,意外地止住了白衣道人即將發作的兇殺。白衣道人並不放鬆,扣住容姑,只讓喬氏出去跟喬柏年周旋。喬氏再次回來時,破涕為笑,原來村外韃子騎兵是王爺的護從,為保護王爺登高遠遊而在附近巡邏的。一天烏雲散開,白衣道人鬆了口氣,小道士卻癱倒在地了。事後他們才知道,南邊與他們聯絡的人已經逃走,知道他們真情的兩名首領,一個投崖自殺,一個被官兵射死,他們竟安然躲過了厄難。
當時夢姑的第一件事就是搶出去救女兒,但褚衣老僕回報說已將她們扔進深山了。夢姑不顧一切地攀上山頂,見到的只是破碎的木箱……從此她失去了唯一的安慰和歡樂,變得癡癡呆呆,再也不會笑了。
清明節,她為兩個女兒在喬家祖墳邊築了墳台,埋下她們的小衣服、小帽子、小鞋,為她們燒紙、祭奠,就像墓裡真的躺著她們小小的身體似的。她默默祝禱,願心愛的孩子每日入夢,安慰她苦透了的心……一陣輕風,柳條拂過她的頭頂,她抬頭望了一眼:柳樹!
這柳樹啊!……柳樹是那年同春哥第一次從京師回來時栽的,那時候,他還悄聲地問夢姑:「你說,我為什麼把柳樹栽到你家墳地上?"夢姑怎麼會不懂呢?他姓柳啊!他要與她生死相依啊!那時夢姑又喜又羞,頭都抬不起來了……這一切已經多麼遙遠,好像發生在幾十年前、夢姑還沒有出生的時候,又好像發生在別人身上……夢姑手扶弱柳,凝望著天邊的白雲,彷彿在雲間看到了同春的淡淡面影。她深深歎了口氣,喃喃地說:「同春哥,你在哪兒?這輩子還能見著你嗎?……."兩行清淚,汩汩而下。
「大姐,打聽個事兒!"輕俏柔和的女人聲音響在夢姑背後,她微微一驚,趕忙回身。離她不遠,一個長相好看的年輕女子微笑著,一身行裝,還背了個包袱,首帕拉得很低,幾乎遮住眼睛。稍遠的路邊還有兩個女子佇立著,頭低得看不清面貌和年齡,也在等待著她的回答。
「你們莊子上有沒有個白衣道人?」
夢姑一驚,再次打量眼前的幾個人:藍布長袍,黃白色繭綢裙,腰裡束一條青羅帶,打扮毫不起眼。她們表情懇切,溫和的微笑和求人幫忙的低下口氣,減少了夢姑的疑慮。她問:「找老道有事?"女子更加謙和了:「方圓百里都傳遍了,說他醫道高,我們是誠心誠意來求仙方的。"夢姑放心了,一指環秀觀:「就在那兒,每天下午行醫賜藥。"女子低頭彎腰謝了,並不就走,又小聲問:「白衣道人有個徒弟叫月明,也在這裡嗎?"夢姑咬住嘴唇,心頭怦怦亂跳。月明,這是她丈夫的道號。她慌亂地不知所云:「這……我不知道……」三個女子很快走向環秀觀。夢姑呆呆地朝她們後影兒望了片刻,歎了口氣,開始慢騰騰地收拾祭品。她遲延著,真不想回家。不知她那丈夫又會在什麼時候發作。一想起他歪扭著臉的怪笑,她就渾身發抖。
大路上靜悄悄,只有夢姑一人踽踽而行。自從墾荒政令下到永平府,馬蘭村的無地平民非常高興。他們有的按規定從縣裡貸得耕牛、籽種到山邊去開荒,有的乾脆舉家離開永平,回到河南、山東去墾田。朝廷墾荒政令規定,新開土地六年不徵賦稅,這下可救了不少窮苦人。如今正值春耕大忙,村子裡大白天也難聽到人語,只有狗吠雞鳴,東一聲,西一聲。
夢姑走過哥哥門首,正遇哥哥手持書卷在院子裡一面踱步一面吟哦。他看見夢姑,略停了停,夢姑連忙躬身請安,再抬頭時,喬柏年已轉過身,用脊樑對著她了。他自夢姑成親以來就是如此,夢姑早已習慣得不覺得什麼羞辱了。她低頭慢慢轉過圍牆,邁進自家院子,彷彿染上了寒熱病,從心底裡打起了冷顫。
小道士盤腿坐在炕桌邊習字,這是白衣道人再三請他堅持下來的。夢姑進屋,他連眼睛都不眨一下,可是又寫了幾個字以後,便厲聲吆喝:「倒茶!"夢姑心裡害怕。她戰戰兢兢地捧著茶盞一步挨一步地走近,一抬頭又看到他那不懷好意的假笑,她不覺後退了一步。
小道士一拍桌子站起來,夢姑頓時渾身哆嗦。
「砰砰砰",院門被打得山響,白衣道人的聲音在叫門。夢姑放下茶盞,遇赦似地奔了出去,小道士也站起身,撣撣袍子,在房門前站定。
門一開,一群大哭小叫的女人衝進院子,撲上前來,環跪在小道士周圍。她們後面,跟著陰沉著臉的白衣道人,最後是抹著眼淚的喬氏和滿臉心事的袁姑姑。喬氏回身把門閂好,一見門邊站著的女兒,摟著她就哭開了。
夢姑又驚又怕。她認出來,是剛才問路的三個女人,此時都去掉了首帕,一個個可算得年輕美貌;袁姑姑的兩個徒弟沒戴壓髮冠,全然俗家女子打扮,雖不及那三個漂亮,但正當十七八歲豆蔻年華,面色鮮艷,體態輕盈,也很招人看。
這是怎麼回事?夢姑偷眼看看丈夫,只見最後一點尷尬已從他唇邊消失,代之而來的是一臉毫不在乎的冷笑。他穩穩地站著,說:「怎麼都跑了來?有什麼了不得的大事?」「哇]的一聲,問路的女人放聲大哭,其餘的也跟著哭,哽哽咽咽,無休無止。小道士臉一沉,大喝道:「不許哭!我又沒死!"女人們一齊怔住,哭聲戛然而止,好半天才化為輕輕的抽泣、咳嗽、擤鼻涕。問路女人終於聲調淒切地說:「主上一走就是三年。古時候還有個孟姜女萬里尋夫呢,小女子就沒有這份志氣?千辛萬苦來到永平,路上遇到她們,只說是找老道求仙方的,誰知她們也是你的……」她捂臉又哭了。
「主上!主上!"一個小道姑著急地嚷:「你可是已經封過我們姐妹的了!你沒有說過還有別的女人……」喬氏一臉嚴正,提高了嗓門:「胡說!我女兒明媒正娶,你們誰敢奪她的位分!"剎那間女人們吵成一團,這個申明自己也有媒證,那個證實"主上"親口應許,有的說成親在先位分最高,有的爭辯同居時日最長的是正房……亂紛紛的一片喧囂,吵得唾沫星子亂飛,眼看就要動手揪打。夢姑一聲不響地倚在門邊,靜靜流淚。小道士斜眼看著她們吵鬧,彷彿很是愜意。
「不要嚷了!"白衣道人喝道:「你們找死哇!"女人們停嘴一想,尋思過來,趕忙低頭,不敢作聲了。白衣道人鄭重其事地走到小道士面前,深深一揖,十分莊嚴地說:「道人於草澤之間得遇主上,多年來披肝瀝膽,竭盡忠誠,無非想輔佐主上復興祖業。當年弘光、隆武在艱難之際,不是荒淫無恥、沉湎酒色,便是昏庸懦弱、毫無作為,使甲申、乙酉幾度復興局面毀於一旦。主上必得臥薪嘗膽,十年生聚十年教訓,方能重開天地另辟河山。如今未見分毫成就,卻纏綿於女色,一而再再而三,全不以大業為念,所謂成事不足,敗事有餘。道人實不能再忍,就此告退!"白衣道人一拱手,小道士慌了,滿臉陪笑,攔住舉步要走的老道說:「是我不好!念在我年輕任性,思慮不周……」「你年輕,如今佔著你家寶座的人更年輕!"白衣道人冷冷地說:「如今他獎勵開荒、嚴懲貪贓、清理刑獄,天下人心盡被他籠絡而去,復興大事還有多少指望?」「先生息怒,先生息怒!"小道士陪笑繼續說:「本朝三百年來深仁厚澤,萬民豈不懷想?人心思故乃是常情。那人縱然聰明有為,不過是夷狄之君,難為華夏之主,平天下漢人百中九十九,豈能容他?先生諫正,我已知錯了。一來不孝有三、無後為大,這些人生不出一丁半男,我心裡著急;二來《禮》中有論,天子有三宮六院七十二妃八十一世婦……「"如今你身在草莽,性命尚且時時有危,如何便以宮中妃嬪之數為法?」「是是是,我知錯了!……」小道士一再陪笑認錯。
兩人態度都很認真,又都有些慣熟,這一幕已經演過不止一次了。兩人心裡都明白,他們是一根線上拴的兩個螞蚱,誰也離不開誰。小道士需要老道幫他恢復失去的天堂,老道必須有小道士為號召才能成就大業。所以到了矛盾激化的關頭,總有一方退讓,維持他們的聯盟。可是女人們都聽呆了。
她們爭做王妃,卻沒想到"三宮六院七十二妃"!她們爭奪的這個對象,究竟是誰?她們懷著更大的敬畏,跪在那裡不敢動彈。當小道士對著老道突然用粗話嘲罵她們是"不會下蛋的老母雞"時,她們居然羞愧得紅了臉,自覺有罪地落了淚。
白衣道人面色轉霽:「但願主上以復明為念,時刻不忘……」「且慢!"一個粗嗓門一聲大喊,後牆頭忽然跳下一個人來。人們大吃一驚。小道士拔腿躥回屋裡,女人們尖聲叫喊,老道"颼"地拔出了腰間的短刀,寒光一閃,直刺向來人前胸。喬氏和夢姑同聲驚叫,叫聲未落,老道卻失色地喊出聲:「啊!……」原來,來人略略一扭身軀,躲過白衣道人的刀尖,動作快如奔電,一把攥住老道握刀的手腕向後一擰,奪下武器,便架在敵手的脖頸上。這是喬柏年。他不變色、不喘氣,站在那兒像一座鐵塔,黑紅的臉上一雙銳利的眼睛令人發抖,低聲喝道:「說!你到底是什麼人?"喬氏連忙勸阻:「兒啊,不要魯莽……」「娘!"喬柏年扭頭向母親:「這道人說的是賣頭的話,幹的是賣頭的買賣,咱可不能馬虎!"白衣道人挺身昂首,對著亮閃閃的短刀毫無懼色,冷笑一聲:「不錯,是賣頭的事!你告官府去吧,你娘你妹子都跑不了,誅你們九族!"喬柏年哈哈一笑:「告官府?我那麼傻?就手結果了你們師徒,叫做毀屍滅跡!這二十來年,死人死得海去了,不多你們倆!"老道不由自主打個冷戰。喬氏拉著夢姑跪倒了:「兒啊,看在娘的面上,看在妹子面上……」「哈哈哈哈!……」白衣道人忽然揚頭大笑,笑聲拖得很長,雖然顯得勉強,卻含著一種說不出的悲憤。
喬柏年詫異道:「你,笑什麼?」
「我笑我道人聰明一世,竟把糞土當了珍珠!我只道一位前朝貢生之子,自幼讀的聖賢之書,定是個頂天立地、大義凜然的男兒,不料無君無父、無仁無義、鼠目寸光,不堪共語!罷!你殺了我吧,算我道人瞎了眼!"老道說畢,竟挺著脖子往刀刃上撞。喬柏年猛地縮回短刀,發光的眼睛盯住老道,冷冷地說:「講清楚再死不遲。"道人尖銳地看了喬柏年一眼,鎮靜地撣撣道袍,撫起弄散的亂髮,從容地講起來:「我記得那是十四年前,崇禎十七年三月十八日,狗奸賊曹化淳這個閹黨開了彰義門,李闖流賊潮湧而入。我烈皇帝登上煤山,眼望滿城烽火,歎曰:苦我民耳!"老道平靜的面容漸漸發紅,穩定的聲音漸漸發抖,越來越激動:「之後,我烈皇帝回乾清宮,令送太子及永王、定王到戚臣周奎、田弘遇府第;又劍擊長公主,令皇后自盡;次日天色未明,遂再登煤山,以帛自縊於古槐之下……「說到這裡,白衣道人豈不成聲。喬柏年咬牙切齒,竟然滴下淚來。
老道極快地瞧了喬柏年一眼,又吞嚥著淚水繼續說:「嗣後,太子被周奎出首,死於滿廷,永王也在亂兵中被殺……」嗚咽至此,彷彿底氣突壯,他清清楚楚、一字一句地:「唯有三殿下流落民間,得以存活至今。」「什麼?」喬柏年一驚,幾乎跳起來。
「三太子乃先君親子,難道不比永歷、隆武、弘光這些藩府更具人君之分?……「「他,三太子,現在何處?"喬柏年囁嚅著問,激動得發抖。
白衣道人深深地看了喬柏年一眼:「他遇到一位先朝舊臣,二人扮為道家師徒。近年他入贅一喬姓士子家中,士子之母深明大義,那士子反倒……」他盯住喬柏年不說了。
喬柏年直跳起來:「你,你是說我那妹夫,他?……」老道慢悠悠地點頭,捋髯,努力掩飾住勝利的神采。
「拿證據來!」
白衣道人不慌不忙,鄭重地從懷中取出一個小包,放在地上,對它三跪九叩,然後一層層解開,露出裡面的三件寶物:一塊九龍玉珮,是三太子幼年金項鎖上的鑲嵌;一顆端本宮印章,是三太子所居宮殿的金寶;一幅崇禎皇帝的御筆詩,寫明了賜給三子慈炤。
喬柏年臉色煞白,對著這無可懷疑的三寶,"撲通"跪倒,伏地大哭。周圍的女人們此時才回過神來,跟著一同跪倒,一片痛哭,雖然都那麼有聲有色有淚,但是悲是喜,是愧是驚,只有各人自己知道了。
喬柏年拭淚而泣,對白衣道人一拱雙手,慷慨陳詞:「我喬柏年自幼從學,豈不知禮義廉恥!韃虜入關南下,滅我之國,毀我之家,敗我之紀綱,夷我之祖宗,所謂妻子可殺,君父之仇不共戴天!孔子著《春秋》,要義在嚴夷夏之大防,漢族衣冠,豈能就此沉淪終古?我早有誓言:不降志,不辱身,不滅胡氛死不休!「白衣道人滿面喜色,豎起拇指:「好!是英雄本色!……那麼,方纔你是…………「喬柏年呵呵地笑了,說:「這就叫不見真佛不下拜!況且我早就疑心你不是尋常道人,正好借此機會弄它個水落石出,也試試你的膽量!你沒看見吧,我是拿刀背對著你脖子的!」
白衣道人笑道:「這還看不見?正因此,我才敢吐露實情呀!"兩人互相注視、打量片刻,一齊大笑。喬柏年把短刀往地下一摔,刀鋒"刷"地插進土裡,直吃到護手。白衣道人先是一驚,隨後連連喝采:「好力氣!好身手!"…………喬柏年從襟懷裡掏出一個紅綾小包,很快打開,露出一顆兩寸見方的虎紐銀印,翻出印文,對老道說:「請看!"老道看罷,微微一笑,也從懷中掏出一個黃綾小包,拿一顆相同形狀的銀印,翻出印文。兩顆印並排挨在一起,一方印上刻著"大明永歷朝總兵官喬印",一方印上刻著"大明永歷朝總兵官朱印"。兩人相對大笑著收起了櫻喬柏年拱手向老道:「先生想必是一位宗室了?」「正是。我祖乃賢寧侯。」「失敬失敬。先生何不將三太子之事奏知朝廷?"白衣道人驀地變了臉色,劍眉緊皺,目光陰沉:「尊兄想必記得當年弘光朝之偽太子案……那太子十有八九是真,卻被弘光帝下入監獄,滿虜破了南都,太子便遭毒手……前車之鑒啊!況且,此間人馬勢頭,遠不及西南桂王,正名之事,還須待以時日。不過,有三太子在,何愁宏業不就!"是的,朱三太子是帥旗,是號召,可以招兵買馬,可以招降納叛,可以把永歷桂王的人、把鄭成功的人都拉過來!名正,這是一個不可抗拒的巨大力量!就是他喬柏年,輔佐朱三太子,將來便是皇親國舅、開國元戎,不是比效忠永歷朝更加名正言順嗎?
拿著永歷朝的印,使著永歷朝的錢糧,卻暗自經營著三太子的大業,這明明是吃裡扒外的不義行為,卻因了朱慈炤的"名正"而成為良臣智士的義舉!"名正」真可以顛倒是非、混淆黑白啊!
喬柏年立刻整頓衣裳,領眾人進屋去叩見三太子。屋裡哪有小道士的蹤影!大家慌了,你看我,我看你,幾個女人又要哭,忽聽一陣輕微的"嗒嗒"聲,眼見牆邊那躺櫃的蓋子不住地顫動。白衣道人歎了口氣,上去掀開櫃蓋,朱三太子"哇「地驚叫出聲,他正縮成一團,在櫃裡發抖呢。見是老道,總算放了心。幾個人把他扶出躺櫃,他才漸漸恢復常態。
喬柏年不敢遲疑,立刻走到小道士面前跪叩見禮,並口稱:「以往不知實情,多有冒犯,乞三太子殿下恕罪。"小道士一貫害怕喬柏年,此刻他心中尚有餘悸,慌忙扶起說:「呃,呃,快請起,快請起。"喬柏年走到夢姑面前,直挺挺地跪倒:「王妃娘娘,千萬恕臣無禮。臣枉讀詩書,空有見識,萬不及母親和賢妹的慧眼,能於風塵之中識真龍!"喬氏笑得合不攏嘴。夢姑又酸又苦的心裡略添了點甜味。
喬柏年又說:「敝處窄狹簡陋,實在委屈了諸位。我想自明日翻修,就後院蓋出中、東、西三套房,供娘娘們起居……我家賢妹,自然是要住中房的啦?"女人們喜出望外,小道士也很感激,夢姑的地位就在這不經意之中確立了。老道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分派住房、用具、錢糧的喬柏年,慢慢捋著長鬚,默默點頭:這真是個人才,也可能成為勁敵……必須細心謀劃、加意籠絡,即使做不到肝膽相照,也需要同舟共濟,好渡過重重難關……袁道姑一直沒有開口,此時突然說道:「日後居家過日子,這些大禮都免了吧!萬一露了破綻,大家都得送命!」老道連連點頭:「正是正是,就是平常親友稱呼才好。"喬柏年笑道:「說的是。娘,你陪同女眷們進屋歇息,喝茶說話兒。道長、妹夫,請過我家書房敘談。"三個普普通通的農民,同時又是前明的一太子、兩總兵,互相謙讓著走出夢姑的小院,繞牆而行,進入喬柏年近些日子新蓋成的兩進雙院的磚瓦住宅裡去了。
三伏日洗象,是京師一年一度的佳景盛會。洗象的地點,在宣武門的響水閘。每年到了這一天,達官貴人、文人學士、市井商民乃至優倡隸卒,無不前往觀賞,聚集兩岸往往達數萬人。有錢的主兒自有他們的好辦法,出大價錢租賃響水閘兩旁的房屋。由於爭相搶租,租金越抬越高,一天竟達二十兩銀子。有的房主更聰明,在臨河一面設座,一座租錢兩三千文。不少房主因此發筆小財,轉而做起買賣,開起了小店。
喬柏年租到了這麼一個座位,不慌不忙,吃過早飯,慢慢由虎坊橋的住所向北漫步。
喬柏年怎麼敢進京師呢?
喬柏年和白衣道人彼此亮明身份以後,決定合為一家共同應付越來越艱難的局面。在此之前,他們各自進行的那些秘密聯絡、準備起事,都沒有成功。尋訪的賢士們表現冷淡,不願就"輔佐故主"的高位;平日接觸的百姓村民,則對十多年的動亂大有切膚之痛,只求溫飽太平,不肯"從龍"。況且新朝蠲三餉免賦役、獎墾荒等項新政,比前朝留給百姓的活路要寬一些。老百姓可不像讀書人,講什麼殉故主、念前朝。
為此,喬柏年和白衣道人兵分兩路:白衣道人師徒三人和袁道姑,著力於聯絡招撫各地義士,特別是那些佔山為王的綠林豪傑;喬柏年原本領有永歷帝的旨意,要打進新朝充當坐探和內應。要混進朝廷的中樞,除了需要大量的銀錢之外,還必須有一個正途出身。銀子,南明的供給綽綽有餘;要掙個出身,喬柏年這位貢生之子,自然要走科舉這條路。今年是順天鄉試的丁酉年。喬柏年已在縣、府花錢買了一名拔貢,過了端午便大搖大擺地進了京師。他要憑自己的有貝之財和無貝之"才",去敲開宦途的大門。
「冷在三九,熱在三伏",喬柏年走到宣武門時,已經大汗淋漓。他抬頭一望,叫苦不迭。響水閘周圍,早已車轎成山,萬頭攢動,喧囂嘈雜,幾無插針之隙了。他仗自己力大氣壯,在人群中擠來推去,竭力想靠近他租了座位的臨河小樓,談何容易!他像置身於海潮中,一會兒被人流擠到南面街口,一會兒又被更大的力量推向西邊護城河橋頭。他大口大口地喘氣,熱汗橫流,不由得想起古書上"噓聲成雲,落汗如雨"的典故。
宣武門裡傳出的一片金鼓、大銅角和畫角的悠長的嗚咽,蓋過了嘈雜得令人頭昏的喧鬧。"來啦!」「來啦!"人群更加興奮,也更加擁擠。喬柏年急了,使出蠻勁,一雙胳膊抱在胸前,豎起兩個生鐵鑄成似的厚肩膀,左衝右撞,向前奪路而去。
「喬、喬大哥!"一聲高喊,止住了喬柏年的腳步。
「你,你不是同春嗎?"由於同春是喬柏年回故鄉見到的第一個人,也因為同春和夢姑的一段婚姻糾葛,喬柏年對他印象很深,一見面就認出來了。他一把抓住同春的手,熱情地搖晃著:「兩年多不見,又長大了,像個小伙子啦!……也在京師啊?做什麼呢?……」他鄉遇故知真是一種奇妙的感情。同春剎那間忘記了舊日的怨恨,興奮地搖晃著對方的手,高興地嚷:「什麼時候來京師的?村裡鄉親們都好嗎?……」三伏的炎熱、擁擠的鬧哄哄的人群,使他通紅的臉上流著一道道汗水,明亮的眸子閃著熱誠的光彩。
喬柏年快活地說:「鄉親們都好。我母親身子骨不如過去,總是上了歲數。容姑可長大了,她們常念叨你的好處呢,當年圈地那會兒……」同春的眼睛暗淡了,笑容在消失,臉上肌肉隱隱抽搐,緊握的手也鬆開了。這時人群又在騷動,幾股強大的人流一齊擁往護城河橋頭,喊叫聲震耳欲聾。原來,大象出城了!喬柏年和柳同春之間猛然擠進一大股人流,隔開了他們,他倆身不由己地被巨大的力量捲向相反的方向。喬柏年揮手大喊:「你住在哪兒?"同春揮手回答著什麼,但人們被那些大得如同小山丘的象弄得如癡如醉,狂喊亂叫,喬柏年連自己的聲音都聽不到了,哪能聽見同春的回答?
喬柏年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於擠進了小樓,出示樓主人開給他的條子,被領到臨窗的一張椅子上就座。喬柏年用力擦汗,並向窗外觀看。只見護城河邊像是突然凸起一道灰色的巨堤,二十四隻大象齊刷刷地排列在那兒。鼓聲陣陣,似急雨、如悶雷、若海濤,兩岸數萬名嘈雜喧鬧的觀眾剎那間一平靜寂下來:哦,大象動了!邁開沉重的石柱般的粗腿,走動了!它們一個接一個地進入護城河,彷彿蒼山頹倒入水也似的,眼看河水漲上了岸邊,岸邊的人們哄笑著、驚叫著向後躲閃。炎熱的天氣、清涼的護城河水必定使這些南國巨獸很開心,方入水中,便快樂地游動,一如矯捷的蛟龍,笨態全無。它們不時揚起巨大的頭,扇動兩片蒲扇似的耳朵,長長的鼻子舒捲自如,吸足了水往身上噴灑,滿意地用細細的聲音長吟著。二十四頭大象,背上都坐著一個象奴,赤膊短褲,隨著大象入水的深淺,他們也時時浸沒水中。一隻淘氣的小象入水那麼深,像奴有時在水面上只露出一個髮髻。
喬柏年不禁感歎:「果是奇觀!三千錢花得不枉!"背後有人輕輕一笑:「洗象奇觀不只在象,也還在人。"口吻裡多少帶點嘲弄,卻不使人難堪。喬柏年回頭,看見一位俊書生肯手立在他椅後,面帶笑容,悠哉游哉。
樓窗邊座位是三千文一客,已經客滿;座位邊擁擠著許多站客,都是樓上茶座的買主,二千文一位,既能看洗象,又少花一千文,不過此時無座而已。所以二千文座比三千文座還難得。喬柏年不是京師人,哪裡懂得這些訣竅。京師人卻能由此斷定,喬柏年是個沒見過世面的土老財。
「人?有什麼奇觀?"喬柏年不解地問。那書生笑而不答,只對河岸揚了揚頭。「呵!"喬柏年驚叫道:「這麼多人!"洗像這段護城河兩岸的綠槐樹下,密密麻麻儘是人,從水邊直到堤岸高處,看不到一點黃土的地面,連槐樹上也爬滿了人,有些樹枝都給壓彎了,顫顫悠悠,很是驚險。
背後又傳來書生悠閒的聲調:「人道是兩岸頭臉如鱗次貝編,尊兄以為如何?「喬柏年覺得他在問自己,連忙回頭友好地笑笑:「我看,更像向日葵黃熟之日的那個葵盤!"書生放聲笑道:「比得當,比得當!妙極了!"大象浴不多時,岸上鳴金,鑼聲堂堂,像奴們依令吆喝著用棍子趕打,令大象起身出水。它們不情願地拱起肥厚的背,進三步退兩步地慢慢上岸。淡灰色的身體因著了水,變得黧黑了。岸邊的人群給它們讓開一條路,自然又引起一番擁擠叫喊。
「這麼快就洗完了?"喬柏年有些失望。
「不能久,"俊書生和藹地解釋:「一久它們便要相雌雄,相雌雄就要發狂,亂跑亂踏,岸上諸君將血染塵沙了。"鼓聲咚咚,長號嗚嗚。大象列隊,在鑾儀衛的彩旗導引下,邁著落地如石的使地皮發顫的步子,消失在宣武門那古老而高大的城門洞裡。響水閘附近的幾萬名看客又是一番喧鬧擁擠,終於漸漸散去。護城河的水恢復了平靜,涼氣從岸槐的綠蔭中緩緩透出,沁入臨河的樓窗。租賃座位的客人們,經過這半天的興奮、流汗、叫喊,都有些累了。夥計們按照慣例送上茶水和點心。
喬柏年桌上是頭等點心:一籠水晶小包,一碟雞茸蝦仁酥餃,一盤兩面黃的芝麻小燒餅,一大碟明盛齋醬牛肉。喬柏年邀請俊書生來自己桌上用茶點,他也不過分推辭,很大方地移座相就。
喬柏年爽快地笑道:「真所謂一見如故!在下喬柏年,永平府拔貢,應順天鄉試來到京師。」「在下姓張單名漢,祖籍嘉興,國子監生。"兩人拱手,彼此道了失敬,方舉盞推讓間,旁邊桌上爆發一陣大笑,把他們的注意力吸引過去。那一桌五六個人,都是儒生裝束,圍著茶桌正說得熱鬧:「……許巨源,你們還記得嗎?幾年前寫《南渡記》罵陳名夏、龔鼎孳變節的那位,今年鄉試,他竟也列名與考!」「這有什麼奇怪!真才子裡除了徐元文、熊賜履等十數人,應試者不在少數。在下有詩一首,正詠此事:聖朝特旨試賢良,一隊夷、齊下首陽。家裡安排新雀帽,腹中打點舊文章。
當年深自慚周粟,今日翻思吃國糧。非是一朝忽改節,西山薇蕨已精光!」「哈哈哈哈!"人們笑得東倒西歪。喬柏年與張漢對視著微微一笑,都不說什麼。一位老年儒生撫鬚歎道:「笑什麼呢?
人各有志嘛!
「不錯!確是人各有志。"另一湖色衣袍的儒生笑著:「有諸客圍坐飲酒,各言其志。或欲生財進寶,或欲為廣陵刺史,或欲乘鸞升天。一客聞而笑曰:我願兼而有之,腰纏十萬貫,騎鶴下揚州!"笑聲中,一位頷下無須的少俊立起,作手勢要眾人肅靜,然後搖頭擺腦地講起另一個故事:「昔日一人下了地獄,應投生人間,因向轉輪王道:要我為人,必須依我心願方肯去。閻王問何心願?此人曰:父是尚書子狀元,繞家千頃五石田。
魚池花果般般有,美妾嬌妻個個賢。充棟金珠並米谷,盈箱羅綺及銀錢。身居一品王侯位,安享榮華壽百年。閻王道:有這樣的好處我自去了,還等到你?"又一陣笑聲哄然而起,整個樓上的茶客都被這幾個人有趣的笑談吸引了。
柳同春匆匆忙忙上得樓來,一眼見到張漢,又抱怨又急切地說:「大爺,你叫我好找!上茶樓也說一聲啊!……」「同春!"喬柏年驚奇地站起身:「這位張相公是你主人?"柳回春一回臉看到喬柏年,先是驚訝地一笑,後來臉紅了紅,沒有那麼熱情了:「是。你認識我家大爺?」「同春!"張漢也驚奇地說:「你認識這位喬先生?」「是。我們是同鄉。"同春老老實實地回答,轉而一想,不由得驚奇地問:「怎麼,二位大爺也相熟嗎?"喬柏年哈哈大笑,道:「真是無巧不成書啊!「張漢也笑著說:「這就叫有緣千里來相會!"兩人心裡高興,拘束少了,喝茶吃點心,說些輕鬆的笑話。喬柏年初來京師,需要有依托;張漢為了生計和前程,正要尋找來京應試的財主;同春站在張漢身後,也有他的想頭:要是他們倆交得好了,便能間接聽到夢姑的消息了……滿臉是笑的張漢忽然一愣,夾著水晶小包往嘴裡送的動作也停了下來,微微把頭偏向那些閒談的儒生,對喬柏年使了個眼色。原來他們談起了最使人關心的本科順天鄉試:「……學使遴選八府之秀,有四千餘名;而合天下之拔貢、歲貢、官生、民監,又有一千七百餘名。今年舉人名額只有二百零六人,我看多數將為貢生所得!」「這卻為何?"好幾個人同聲問。
「君不見貢生者,乃四海九州拔尤而進之者,不是父兄為高官,就是家內稱豪富;不是交結縉紳以博高名,就是挾詩文、結壇社以相恐嚇。人人自以為高魁探囊可取,折桂唾手而得,實則哪一個不去通關節,探路徑?生員焉能與之匹敵!「「正是正是!今年北闈出頭怕是極難。一個個考官不是貪財受賄,就是結納權貴。僅同考官李振鄴一人,就不知賣出幾多名額了,哪裡還有公道可言!」「唉!新朝會試已經五科,科場之弊愈演愈烈,孤傲才高之人豈不永無出頭之日了?新朝當政者竟不聞不問!」「這還不明白?分管科舉事務的主考官、同考官哪一個不是漢員?滿大人中誰個識得四書五經?關外人直爽憨厚,恐怕什麼叫通關節還不明白哩。如李振鄴這班少年科舉名進士,哪裡把不通文墨的滿大人放在眼裡!……「喬柏年輕聲問張漢:「老弟,這位李振鄴是何許人?"這一問,正搔著張漢心頭的癢處,他舒心地吁了一口長氣,得意地笑了:「若問別人,我或許略識一二;若說振鄴夫子,再無人比我知之更深的了!"看他那神氣,彷彿儒生議論的李振鄴不是在賄賣作弊,竟是在完成什麼豐功偉業。自明末流傳至今的多年習俗,不是都把那些精通關節路徑的人視為幹才而恬不為怪嗎?
喬柏年不相信地聳聳眉毛:「怎麼,足下與同考官相熟?」「正是。"張漢心裡如三伏天喝了口冰水一樣舒坦。
「啊,失敬失敬!……多半有親戚之誼?"喬柏年小心翼翼地試探著問。
「與在下兼為師友,還沾點兒親,故為通家之好。」「哦,難得難得!"喬柏年轉臉問同春:「想必你也見過這位李大人了?"見同春點頭,他暗暗高興,想不到自己運氣這麼好,他奉承著張漢說:「老弟好福氣,這樣的師、友、親,幾世修來的啊!這一科老弟是必中無疑了!"喬柏年笑著,輕輕地拍拍張漢的肩膀。張漢陶醉地微閉雙眼,用尖尖的手指撫摸他秀氣的面頰,笑而不答。喬拍年湊近去悄聲說:「老弟能拉兄弟一把嗎?"張漢餳著笑眼、含著醉意說:「這也不難。看你肯不肯出手了……」喬柏年笑著輕輕問:「當真?"張漢回答的聲音更輕:「信不信在你……」他倆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小,連同春也聽不見了。兩人湊得更近,手上的動作也越來越頻繁。
「張爺,你在這兒!找得我好苦!"一個短打扮的中年男子進門就嚷:「你家娘子請你立即回家,說有要緊事呢!"張漢起身,親熱地捏著喬柏年的手說:「難得今日相遇。"喬柏年笑道:「但願一言為定。」「你這麼著急?」「大丈夫一言既出,騎馬難追!"張漢笑得更加有味道了,"好吧,就依老兄,明日下午佑聖觀再會。「「一言為定,先歡宴,後過付。望老弟玉趾早臨。"兩人相對一揖,心裡都充滿愉快的憧憬,各得其所地告別了。只是喬柏年有幾分納悶:那個來請張漢的中年男人,為什麼望著張漢的背影兒笑?笑容裡分明帶著掩飾不住的詭譎和幸災樂禍。
小巷深處,一座只有三間正房、一列西廂房的小院,掩隱在一棵濃密的大槐樹下。小小的門首也被兩株柳樹籠罩在綠絲絛般的柳條中。已不能辨出原色的雙扇門上,鐫刻著不知何年題上去的套話——"生意興隆通四海,財源茂盛達三江"。或許它曾是小商人的住宅,眼下卻是張漢的"府邸"。
院門緊閉,濃蔭遍地。由於槐、柳交蓋,這小院雖處鬧市,卻清涼幽靜,別有洞天。窗簾靜靜地垂著,房門紋絲不動地關著,知了拖著悠長的調子,不厭其煩地聒噪著。
知了突然停了聲息,因為窗簾後面透出一個女人壓低了嗓子、撒嬌耍賴的聲音:「主子要是真心愛我,這點事有什麼不好答應?不為他,也得為我呀!……「說話的是張漢新娶的夫人,小名叫粉兒。此時,她只帶了一張銀鏈掛頸的血紅肚兜,一雙雪白的胳臂勾著李振鄴的脖子,揉搓得這位風流進士、本科的欽點同考官魂飛魄消,渾身骨頭都像散了架。
這是怎麼回事?
當初張漢結交李振鄴,就是料到天子愛少俊,此人早晚要分校秋闈,所以呈身援附,為自己的科第開一條門路。李振鄴見張漢交遊甚廣,也想藉以招搖,結識各方面的"善主",能於秋闈中大抓一把。二人頓成莫逆之交。張漢貧窮,便寄住在李振鄴寓所。一對摯友形影不離,日夕相傍,食宿俱共,十分親密。
粉兒原是南城一妓,李振鄴贖出為妾,已相隨兩年有餘。
今春李振鄴接到夫人家信,說端午節便要來京安家。李振鄴素有河東之懼,便想出讓粉兒,但是未得旗人。一日偶爾與張漢閒話,說:「你客中無聊,何不覓一妙妾以自遣?"張漢苦笑道:「除非哪夜一跤跌到金窖裡!"李振鄴慨然道:「我家眷將來京師,有一妾可以相贈。房屋床帳什物,一切需用由我辦理。"張漢歡喜無限,連連叩謝,以為當世豪傑也難與李振鄴相比。粉兒見過張漢,別的不說,一張俊臉就很使她中意。就這樣,張漢又做了新郎。
新房及裡面的床帳被褥,一切物件,是粉兒隨身帶來張漢身邊的,儘是李家舊物。李振鄴豈不是厭舊之人,夫人來京也阻不住他對張漢小院的關心。很快,粉兒就成了具有雙重身份的人:夕則張氏新婦,晝為李家外室。李夫人當然被蒙在鼓裡。張漢呢?
三天之前,李振鄴來看粉兒。粉兒趁著過去的丈夫情熱之際,嬌滴滴地抱怨說:「主子不念舊情,何必又來親近!真是可憐我,就該選一個富家兒郎了我終身。偏偏隨了這麼個兒窮鬼酸鬼,難道叫我終年喝西北風?"李振鄴連忙撫慰:「別著急,我已籌劃多時了。念你多年侍候,頗有情義,必令你穩坐暖炕,煤炭餑餑終歲無缺!我近日將人簾分校。你可悄悄對你那新郎說,教他尋覓好主,每主六千,使用加二,我得整數,你家得使用。倘能覓得三人,你家不就可坐得三千金了嗎?你又何需憂慮!"粉兒大喜,當晚就告訴了張漢。張漢高興得狂喊亂叫,一會兒對著粉兒跪拜,一會兒摟著粉兒亂咬,粉兒又是嬌笑,又是尖叫,好不容易才把他推開。他卻眉頭一皺,計上心來,對粉兒說:「與其為人謀,何如自為謀。還不如就把關節賣給我,我以半價相賞,另一半算他惠賜。那樣,丈夫我中舉,你將做夫人,又何羨於區區三千金?你應以此計相告,他總不會駁你的面子!"今天,李振鄴又來這處別院,粉兒撒嬌耍賴,就是要李振鄴答應張漢那進一步的打算。
李振鄴攢著眉頭說:「好不容易點了房考官,哪一個不趁此機會多弄點兒?給張漢有什麼好處!他一無財帛,二非權貴,三也算不得真名士。眼下囑托之人極多,而數額有限,恐怕……」「可是你上回說的,讓我們尋三個好主,你得一萬八,我們得三千六。就算我們不要那加二的使用,每主再多要他千兒八百的,你也吃不了幾個銀子虧!"粉兒扳著指頭給李振鄴算,果然相差不大。李振鄴倒無言以對了。
粉兒見李振鄴有了活動的意思,更加來了勁兒,身子扭得像條水蛇,邊哭邊說:「這點兒小忙都不肯幫,早知道你不把粉兒放心上!還在這兒做什麼?快回你家太太身邊賣好去吧!"她翻身扯出床邊李振鄴的衣服,一件一件扔到床頭的木幾上:「快穿上!快去呀!……我好命苦啊!嗚……我去求見太太,向她告了罪,就去死!有什麼活頭啊!……」李振鄴軟了:「有話好商量,你這又是怎麼啦?……我看你呀,小心眼兒裡全裝的張漢,一口一個我們叫得多親熱!……」
粉兒捏著小拳頭,使勁往李振鄴胸膛上擂。李振鄴笑道:「你就像那個齊女一樣:東家子富而丑,西家子美而貧,兩家都來提親,齊女卻說兩家都嫁,但食於東鄰而宿於西鄰。
你不就是這樣的水性人兒嗎?……」
李振鄴原想用這個笑話逗粉兒,粉兒愣了半晌,傷心地真哭了,淚珠兒一串串地拋落下來,抽抽噎噎地說:「這怪我嗎?誰叫你娶我作小婆子?……誰叫你把我讓給這個窮酸!……」
李振鄴連忙摟住她:「好了好了,依你,全依你!……」粉兒慢慢止住哭泣,扭頭對李振鄴"撲哧"一笑,像隻貓兒似地團起身子,滾進他的懷中。李振鄴笑道:「還有一件事,你去對張漢說:我入闈期間,他那書僮小同春須要借給我。難得有這般靈秀的使喚小廝。"粉兒瞪他一眼:「你老毛病又發作了!"李振鄴連連否認:「不要胡說!棘闈森嚴,哪容兒戲!……再說,你個粉兒我都應付不過來,還顧得上別人?"粉兒"哼"了一聲,說不清是什麼意思,懶得再搭腔了。
張漢回到家門口,滿心狐疑地站定了:院裡房中一平靜悄悄。他猶豫片刻,伸出右手,輕輕地豎起尖尖的食指和中指,小心翼翼地戳在門上試著推了推,裡面閂著!他咬咬嘴唇,有點不知所措。
同春看了一眼說:「門沒鎖,新奶奶在家,我來敲門。」「慢著!"張漢連忙抬胳膊擋祝一瞬間,他的臉上飛起一片紅暈,直紅到耳朵根。他不敢拿眼睛看同春,害怕透露真情。剎那間羞恥淹沒了他,任何一個男子漢都無法漠然視之的恥辱啊!……可是,前程呢?仕途呢?……一個寒噤從他羞得冷汗淋淋的背上滾過,他清醒了,咬緊牙關,忍過最初的衝動,避開同春詫異的目光,在柳樹下慢慢踱起了步子,努力做出一副悠閒的表情。同春看著納悶:三伏天,又熱又渴,汗濕衣衫,不快回家,在自家門口遊逛什麼?他不滿地說:「不是奶奶差人請你回家的嗎?要不,我敲門,奶奶怪罪下來,我擔著。"張漢面色恢復了正常,只是望著同春笑而不語。儘管他笑得難看,同春也意會到他的默許,便大膽上前敲門。
「誰呀?"粉兒拖長聲音,不客氣地問。
「奶奶,大爺回來了!"同春提高嗓子回答。
「等一等!"粉兒的聲音彷彿在生氣,又彷彿含著笑。
一袋煙工夫,門閂響了,出來的卻是李振鄴!同春吃驚地張張嘴,瞪大了眼睛。張漢的臉"刷"地又紅了,活像煮熟的大蝦。李振鄴平日的黃白臉,也如抹了一層淡淡的水胭脂,光潤照人。對眼前這尷尬的場面,他雖然多少有點難為情,卻並非無法應付。他輕輕在張漢肩頭一拍,用老朋友的親密口吻悄聲說:「快回去,有好事等著你!"不等張漢回過味兒來,他側身一拱手,說聲"回見",竟自搖搖擺擺地踏著炎熱的陽光走了。
張漢定定神,總算把突然又冒出來的酸苦交加的強烈嫉恨壓了下去。他再一次恢復了正常,不理會同春陰沉的臉色,重新在臉上堆滿笑容,掀開竹簾走進正屋。粉兒笑盈盈地前來迎他,粉紅的紗衫,桃紅的撒腿綢褲,懶懶的步子,扭擺的腰肢,張漢從她肩上望過去,一眼就看到了臥室裡凌亂的情狀,不覺又紅了紅臉,但一點也沒改變他臉上裝出來的、顯得非常自然的讚美——他知道,這是粉兒覺得最受看的表情。
「他答應了!"粉兒笑吟吟地說。
「當真?"張漢直跳起來,臉上倏地一點血色也沒有了,嘴唇竟也發起抖來,搶上去捧住粉兒的一隻小白手,嚥了一口唾沫,才說出後面的話:「全答應了?」「喲,你怕什麼呀,手都哆嗦上了!原先他說給三個數額,其中一個就給你,只要你一半銀子;另兩個主也著你去找,每主八千,使用加二,使用仍歸咱們。呶,這是他要我給你的,讓看完千萬毀掉……是不是就是關節?……」張漢用顫抖的雙手接過來一看,那張白紙上寫著:「文章中填出自古人生四字,並用A字為記號"張漢看罷,"撲通"一聲跪倒在粉兒腳前,連連作揖:「太太的大恩大德,在下終生不忘,定要為太太掙一個夫人誥命!太太,真辛苦你了!"粉兒的粉面剎那間紅雲飛起,啐了張漢一口:「看你胡說些什麼!……人家還要借小同春呢!「「好說好說!"張漢站起來,把那小紙片看了好幾遍,"嗤嗤"兩下撕掉,揉成一團扔開,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張漢蹭蹬半世,總算有出頭之日啦!……」見他手舞足蹈的樣子,粉兒揚揚纖細的眉毛笑道:「你發什麼瘋啊!……事情還沒有辦成,這麼早就高興上了?"張漢猛地省悟過來:「真是你說的,大意不得!"他向粉兒說到日間聽來的議論,不無憂慮地說:「如果他私授關節的僅此三五人,我此科必中無疑。可是如今人言藉藉,通關節者不在少數。將來出價高的上升,出價低的必退,那時還能保定我這只出半價的張漢嗎?"粉兒蹙眉想了一陣,晃了晃髮髻蓬鬆的頭,很自信地說:「沒事兒!等他明後天來,我把這事砸實,非取你不可!"張漢微微一愣,本想說:「他明後天還要來?"可是話到口邊,卻變成:「那就全仗太太斡旋了……」當粉兒到廚下去備酒菜時,張漢悄悄從屋角拾起那團紙,小心地展開、撫平,藏進了懷中。
同春進院後便徑直走回自己那又悶又熱的下房,倒在床上,眼睛瞪著黑魆魆的屋頂,一動不動。張漢和粉兒的對話、笑聲一陣高一陣低地傳到他耳邊。他不想聽。他已經大致明白了事情的內幕。這一切如此骯髒、下流,難道世界上就再沒有一個乾淨的去處了?……他不由憶起鋪滿山坡的藍瓦瓦的馬蘭花,芳草青青的墳場上那綠苞初含的小柳樹,那一雙清澈、明淨、滿含深情的眼睛,那個美麗的、繡著並蒂蓮花下一對鴛鴦的香荷包……多麼美好、純淨的時光啊!像明月一樣聖潔、山泉一樣清純!……和那相比,眼前不是地獄嗎?……
他苦悶,他煩惱!
佑聖觀裡酒正酣。賓客雖然不過五六人,卻都是出得起高價的財主。張漢請他們作陪,無非是想在他們中間招攬牽頭,以名利雙收。他們竟也奉張漢上座,圍繞著他,神色恭敬地聽他吹噓。此刻的張漢正是興豪致逸、色舞眉飛:「……李兄少年進士,才高氣豪,是朝中難得的人才!此科點為同考官,足見上司看重,前途無量!李兄於漢為師為友,交往多年,聲氣最密,本人得入監讀書,全仗李兄推薦。
至於此科嘛……」
賓客們艷羨之色油然而生,這使張漢心裡非常舒服,恨不得停下話頭,專意閉眼享受一下得意非凡的樂趣。但觀門外匆匆的馬蹄聲分散了他的注意力。他從洞開的窗扇向那邊看了一眼,竟一拍桌子,站了起來,喜孜孜地說:「太巧了,正說他他便駕到。你們看,振鄴兄來了,已在觀前下馬,必是來尋我的!……我們趕快下樓迎接,我來引見!……」張漢又高興又得意,語無倫次。李振鄴的突然出現使他非常感激,不管李振鄴來幹什麼,都會給他一個出足風頭掙足面子的機會。他撩袍急忙下樓,在樓梯上一個跌滑,險些滾下去。幸而喬柏年伸手把他扯住,他哈哈一笑,眾人也湊趣地笑了。他們都有些興奮:在這樣的關鍵時刻見到這樣的關鍵人物,但凡是來赴科舉的人,誰不想入非非?此刻他們對張漢簡直如對神明了。在喬柏年扶住張漢的同時,有好幾個人爭看去拍打張漢袍子上並不曾沾上的灰土,關懷備至的慰問聲此起彼伏:「摔著沒有?」「千萬要小心啊!」「讓我攙著你吧!"……在樓前石階邊,張漢和他的朋友們迎著了李振鄴。張漢恭敬地躬身拱手笑道:「李兄,來找我吧?"李振鄴一頭汗水、滿臉烏雲,迎頭就是一句:「不找你找誰!"張漢一愣,還沒回過神來,李振鄴已逼到跟前,左右開弓,辟里啪啦地連抽張漢十幾個耳光,大聲叱罵道:「你這個忘恩負義的混蛋!我拿你腹心相待,你竟敢在外面詆毀我,敗壞我的名望!……」眾人驚呆了,作夢也設想到會見到這個場面。喬柏年首先醒悟過來,連忙上前拉住,大家也跟著紛紛說好話,為二人排解。張漢羞慚欲死,簡直無地自容。李振鄴卻不顧這一切,打了罵了出了氣,轉身大步出觀,跳上馬背,一陣鞭響馬蹄響,一瞬間不見了蹤影。
剛才李振鄴去和粉兒相會,粉兒按原定計劃把張漢的擔心告訴他,原想就此把事兒砸實。不料李振鄴不審輿論的來歷,竟認定是張漢在外面對旁人議論了他的長短,立時大怒,馳馬來尋張漢,演了這麼一出笑劇。
好半天,張漢方作出反應,跳起來大罵:「李振鄴,你算什麼東西!你才是真正忘恩負義呢!……列位等著瞧,我今天回去一定罵到他家,痛罵!丑罵!大丈夫決不忍氣吞聲!……」
眾人連忙勸解,嘴裡說著堂而皇之的好話,臉上卻都掩飾不住地露出鄙夷的神色,不久便接二連三地托故告辭了。最後只剩下東道主喬柏年,強壓內心的失望和輕視,勉強陪著賴著不走、仍在絮絮叨叨罵著李振鄴的張漢。
喬柏年的不耐煩已形於詞色。張漢突然停止絮叨,十分精明地看著喬柏年,說:「昨天你我講好的事,可以敲定了吧?"喬柏年不快地笑笑,不答話。心想此人太不知恥,分明是個騙子兼無賴!
「剛才這事必是誤會,尊兄不可一葉障目,失卻良機啊!"喬柏年忍不住說:「同考官如此待你,還有什麼關節能到手?"張漢翹著尖尖手指,撫摸著被打得通紅的臉,笑道:「你不知內情,也難怪。此人有兩樣把柄在我手中,日後他不能不就範。"喬柏年微微搖頭,他不相信。剛才李振鄴的行動,決非有把柄在人手中的人所作所為。
張漢猶豫一陣,終於下了決心,小聲地說了粉兒的來歷和李振鄴借同春的事,然後得意地瞇著眼兒,道:「事關內寵和外寵,他豈能不顧念幾分?"喬柏年心頭作惡,很想朝他無恥的俊臉上再搧一頓耳光!
他別轉臉好不容易才勉強忍住,望著觀院中的松蔭,說:「粉兒的事,你們兩廂情願也就罷了。同春偏是那路人!"張漢笑道:「我倒忘了,同春是貴同鄉哩!同春倒真不是那種人,不然也不會脫籍了。就算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吧,也是釣魚的香餌,他李振鄴總要照拂一二的。況且,那關節我已到手了……」「哦?「喬柏年轉臉過來看他。
張漢斜眼看看喬柏年,忽然哈哈大笑,說:「尊兄真可謂謹慎,在下如此推心置腹,你還不信嗎?……這樣吧,你先付半數,事成之後再付一半。」「若不成呢?」「不成?"張漢臉色一變,面頰上肌肉抽搐著,使他眉眼都扭歪了,咬牙切齒地低聲說:「若叫我身敗名裂,一無所得,我就跟他拚了!"他抬頭觸到喬柏年詫異的目光,連忙收斂,又在臉上堆起笑容,爽快地說:「我立字據,如果不成功,這一半退還你!"喬柏年望著張漢,半天沒作聲。
為了達到他必須達到的目的,他不能放過一線希望,只得同意,付給張漢四千兩的銀票。
回到住處,喬柏年止不住陣陣噁心,後來扶著桌子痛痛快快地嘔吐了一陣,把佑聖觀裡那一頓豐盛的山珍海味吐了個乾淨。
九月裡,秋闈榜發,人情大嘩,物議沸騰,落榜的秀才們義憤填膺,紛紛指罵考官行賄通賄。監生張漢首先發難,憤而剪髮告狀,刻寫揭帖投送科道各衙門,揭露分房考官李振鄴納賄;不久,嘉善考生蔣文卓再寫揭帖遍傳京內,嘲罵了酉鄉試行私舞弊;接著,又傳出杭州貢生張繡虎借張、蔣二人事由為囮子,從李振鄴等考官處詐得一千二百兩銀子的消息。人們的情緒被這些事件攪動得日益洶洶,連街談巷議也拿這當作最有興味的題目,津津樂道,一浪高過一浪,都要等著瞧瞧後面還會有什麼好戲。
大學士傅以漸宅中也不例外,雖然主人從來嚴禁下人談論國事。兩個書僮、兩個茶童,在書房小院的走廊裡圍著主人的貼身侍從德壽,你一言我一語地議論著:「這身體膚發受之父母,傷毀一點點都是罪過。那位張監生竟然剪去頭髮告狀,大鬧科道衙門,顯見是怨憤至極了!」「哼,考官納賄作弊,從來如此!"德壽不免要賣弄他知道得多,教訓似地說:「跟你們說吧,那同考官叫張我樸的,早就動手了。考前三個月起,客廳簷下就掛上一個鳥籠,養一隻黃鳥。凡有人來求關節,他就故意當著來人逗引小鳥,時時盼顧,還大聲訓誡下人,要好好餵食餵水、清掃鳥籠。客人不免要問:此鳥何處得來,大老爺恁般珍愛?他便說:此鳥從禁中來,一飛衝霄,可以上達天聽。你看秀才頂子上一丟丟兒錫也值三百兩,我這裡難道不該十倍、二十倍?求關節的來客自然心領神會,還不大捧銀子大捧銀子地送!」「豈不送錢的主兒呢?」「沒錢,有勢也行。你看京官裡三品以上的大老爺家子弟,不是一個個都中了嗎?」「可就苦了才高志大的寒士了。」「可不是!「德壽晃晃腦袋,彷彿是個主講。俗話說,宰相家人七品官,況且是一位狀元宰相,家人們一個個說話都盡力轉文,德壽是主人親隨,"七品官"味兒就更足,他清清喉嚨,道:「新舉人王某,不過仗舅舅是顯官;趙某全憑他那有錢的老婆,一副金簪,一雙珠環,就值萬金!……」「真的?"沒見過世面的小茶童瞪大了眼睛。
「沒聽說三位士人喝酒行令麼?一人道:京師有一舅,順天添一秀,舅與秀,生人怎能夠!另一人曰:佳人頭上金,舉人頂上銀,金與銀,世間有幾人?第三位說:外面無貴舅,家中無富妻,舅與妻,命也如之何!"德壽的怪腔怪調和一臉誇張的悲酸表情,使四個小廝忘乎所以地放聲大笑。
「住口!"一聲斷喝,大學士傅以漸滿面怒容,出現在前廊月門前。他那魁梧的身體幾乎擋住了半扇紅門,團龍朝袍、仙鶴補褂、青金石朝珠、紅珊瑚頂子朝冠,這一身上朝的禮服,使他更顯威嚴。德壽和小廝們登時變了臉色,連忙跪倒請罪。他們沒料到主人今日散朝這麼早。
「大膽!放肆!"傅以漸繼續訓斥著:「國家大事是你們可以議論的嗎?為什麼犯禁?德壽,你知罪嗎?"德壽抖作一團:「求老爺……饒奴才這一回!……「傅以漸陰沉著臉,看也不看他一眼,說:「正不能饒你,不殺一儆百,哪能令行禁止!」「老爺!……」德壽哀聲求告,小廝們也不住叩頭。
客廳執事手托名刺盤,快步走來跪倒:「稟老爺,刑科給事中任克溥任大人求見。"傅以漸看了名刺一眼,扭臉恨聲說:「等我回頭收拾你,仔細你的皮!……請任大人在前院客廳待茶。"主人的腳步聲消失了,奴婢們才站起身來。德壽慌得滿地亂轉。大學士輕易不懲處下人,一旦犯在他手裡,那可真要大吃苦頭了。小書僮出主意:去求夫人勸解。德壽一拍腦瓜,拔腳就往後堂跑。
後堂廂房一間精緻深密的小花廳,清涼噴香,素雲正在這裡接待她的好友、龔鼎孳夫人顧媚生。素雲橫躺在窗下的美人榻上,顧媚生斜靠著榻邊的竹床,身邊都擺了一張放置香茗、梅湯、茶點的小圓幾。兩人都沒心思去動那些東西,慵懶嬌柔地放鬆全身,津津有味地說著她們的體己話。從二十年前說到眼前,從親朋好友說到兒女丈夫。顧媚生當然想通過素雲、也就是通過傅以漸設法使丈夫復職;素雲由丈夫那裡知道皇上看重龔鼎孳的才學和他在文壇的地位,對顧媚生也很顧念舊時情義。她們正在議論的,是一件使她們很感興趣、卻又不敢公然說出來的秘密。
「素雲,"顧媚生壓低嗓門:「聽說了嗎?皇貴妃生了一位皇子。」「嗯。聽我那口子說,皇上近日心寬體胖,神采奕奕,想必也在為此高興。不過……至今不見宗人府宣告。"素雲說著,輕輕一笑。
「可是我聽說,皇子四月初七就降生了。"顧媚生的聲音已近似耳語。
「是嗎?」素雲輕聲一問,聽不出她是否知道這消息。她們倆都是受過誥封的命婦,重大節慶不時出入內廷,有些事比她們丈夫知道得還多、還詳細。
「皇貴妃幾時進宮的?」
「去年八月底,八月三十。"素雲記得一清二楚。
「九月、十月……到今年四月初七,"顧媚生故意扳著手指算:「才七個多月呀!皇子怕是早產了吧!……」說罷,她拿那張粉紅色紗絹掩著嘴嘻嘻地笑起來。素雲從榻上瞄她一眼,也跟著笑了。她倆越笑越止不住,索性拍手哈哈大笑。素雲笑得還不像顧媚生那麼放肆,但春蘭秋菊同在輕風中搖曳,嫵媚倍增,直笑得喘不過起來了,她們才盡力止住了笑。顧媚生一句話說出了她們這陣大笑的全部含義:「天潢貴胄尚且如此,我又何需為風流世家羞恥!」「阿姐,說話要小心些!……不是一族,風俗總歸有些差異的……哦阿姐,我敢跟你打賭:這位皇子非同小可,一旦宗人府宣告他出生,只怕就要立為太子啦。賭不賭?"顧媚生拿紗絹輕俏地往素雲身上一甩,笑道,"鬼精靈,想得倒好,明擺著的事兒,誰跟你賭!……」侍女端了幾樣新鮮點心進來換碟沖茶,她小心地看看女主人的臉色,陪笑道:「夫人,德壽求見。」「哦,什麼事?"素雲和顧媚生都坐起身。
「他不知為何冒犯了相爺,來求夫人寬解。"素雲掠了掠鬢髮,說:「帶到門上。「她笑容盡斂,端莊沉靜,儼然一位德言工容俱全、威重內含的宰相夫人。
德壽跪在花廳門口,不敢仰視,只顧叩頭。
聽罷德壽的敘述,素雲靜靜地、不動聲色地說:「你到市上買一條大魚,送到廚下,午飯上席。去吧。"德壽莫名其妙,不敢違拗,連忙退下。
花廳中只留下兩位閨中密友時,顧媚生忍不住問:「你賣的什麼關子?連我也糊塗了。"素雲只管笑著讓顧媚生品嚐新送上的點心:「這是我家廚子的拿手菜,蝦茸酥餅,阿姐嘗嘗。"顧媚生拈起一塊金黃油亮的酥餅,咬了一口,果然鮮美無比。但她顧不上讚歎,又回到方才德壽引起的題目上:「順天鄉試確是弊端百出,人心憤恨。你——,你那口子聽說了吧?"素雲笑笑,把一隻玉盞裡的梅湯小口小口地喝下去。
「垣台的御史、給事中們,一個個就無動於衷?"素雲笑道:「阿姐至今還有興趣過問外事?——快嘗嘗這碟裡的冰酪奶品,這可是關外傳進來的珍饈。"顧媚生無可奈何地端起了銀碟,說不上是讚歎還是不滿,暗道:「好一位宰相夫人!"午飯席上,傅以漸雙眉緊皺,一腦門心事,對著滿桌菜餚,頗有些不願下箸的意思。素雲同往常一樣,面帶微笑,從容而關切地為丈夫布菜,令侍女為大學士斟上一杯色如紅寶石的晶瑩醇美的珍珠紅。她說:「天大的事兒也不用在吃飯的時候費神。忘了仇真人的養生術了?"道家名流仇真人從江西進京,王侯士大夫紛紛延請。傅以漸在宴請他的席間問起養生術,他說:「相公如今錦衣玉食,即神仙中人。"他還指著桌上的燒豬笑道:「今日食燒豬,便是絕好養生術,又何必外求!"傅以漸對他非常讚賞,對素雲說:「唯有真學道者,方能有這番見地。"素雲提起仇真人,為的要傅以漸放鬆情緒,從容隨分。傅以漸卻推開酒杯,搖頭道:「你我終究不是修道人。順天鄉試鬧得沸沸揚揚,朝野不安。曹本榮曹大人,你記得吧?年初和我領旨同修《易經通注》的,他是本科主考,不知為何如此糊塗,被那些分房考官攪得烏煙瘴氣!」「相公,你是內國史院大學士,修書修史是本分,科場事與你何干,你怎好越俎代庖呢?」「唉,實在是順天鄉試太不成話!聽說各房考官各有私人,千餘試卷雖然糊名易書,但通關節者沒有不舉目瞭然的。為了尋到私人,考官各房甚至打紙團交換,尋剔翻索,一片混亂,成何體統?榜下之後,輿論大嘩,人言藉藉,那些房官就該謹言引罪才是,偏偏那幫少年進士毫無顧忌,如李振鄴輩,還動輒向人吹噓:某某中舉由我之力;某某本來不通,我以交好而使之登副榜;某某我雖極力欲使其中,無奈某老作祟,未能如願。如此等等,竟歷指數十人,能不使怨恨者更加怨恨!」「相公並未參與此科,哪裡得來的消息?」「方纔刑科給事中任克溥來訪,談了許多。」「刑科給事中!難道他想彈劾此事?「「嗯。據他說,左副都御史魏裔介也有此意。"素雲心中暗暗吃驚,卻不動聲色地觀察著丈夫的情緒。她緩緩問道:「任大人此來必是探你的口氣。你欲何為?」傅以漸漫不經心地夾了一片解筍送進嘴裡,顧不上細嚼,回答道:「科場流弊自前朝到如今,延綿不絕,世人原習以為常,見怪不怪。但我朝新立,掄才大典關係最重,況事出京師,有關各省觀瞻,豈能聽之任之!如今物議沸騰,連走卒奴婢也……」說到這裡,傅以漸火氣上來了,對素雲講了德壽的行徑之後,聲嚴色厲地說:「若是下人竟也侈談治國要事,豈不反了!德壽現在哪裡?叫他來,決饒不了他!……」素雲連忙對侍女使個眼色,說:「上魚!"一隻橢圓形的魚盤上,躺著一條尺多長的紅燒鯉魚,身上澆了一層醬紅色的濃汁,香味撲鼻,使人饞涎欲滴。傅以漸一向嗜魚如命,立刻拋開處置德壽的事,用筷子在魚胸處揭了一大塊送進嘴裡細細品味,隨後一口喝乾了那杯珍珠紅,從袖中扯出雪白的紗絹擦擦鬍鬚,非常滿意地笑道:「真難得!
此魚為何如此肥美?」
素雲微微一笑,直視著傅以漸的眼睛,像吟詩那樣一字一句柔曼地說:「沒有別的,但水寬耳。"傅以漸一怔,略略回味,恍然而語,看著素雲哈哈地笑了:「人常說微言談笑可以解紛,不想夫人亦諳此機,真所謂閨閣智士也,難得難得!……好,我免懲德壽就是。"素雲嫣然而笑:「你道我只是為了德壽嗎?"她斂起笑容,眼睛裡的神色變得非常冷靜,"相公,我不講將相頂頭堪走馬,公侯肚裡好撐船,也不說不啞不聾,做不得阿翁,只說本朝入關便連歲開科,科場考官取士儘是漢人,早已為出左諸大老所忌恨。科場流弊雖然可恨,若一旦揭發,不正遂山左大老之心?他們必定以此為借口生出大事。你周旋於滿漢之間已然不易,何苦陷入此事,做傾害漢官的發難之人?"傅以漸看著素雲,一時竟不知說什麼才好。
顧媚生出了傅宅,乘轎到前門廊坊頭條珠寶市取了定做的珠環首飾,又親自去買了四樣好酒,這才搖搖擺擺地回到她的顧園。她還沒下轎,就從轎側小窗上看見丈夫正立在大門前送客,客人騎馬離去,還轉身向龔鼎孳拱手致意。
「啊,夫人回來了。"見顧媚生掀簾下轎,龔鼎孳撫著開始花白的鬍鬚笑逐顏開,夫婦倆相隨著同回後堂,一路上龔鼎孳就沒有停嘴,那萬分體貼的口氣全然像是對待一個嬌寵慣了的女孩子——這是老夫少妻常有的現象:「累壞了吧?口渴嗎?餓不餓?快到家躺一躺,洗洗乾淨,我給你預備下了你愛吃的燒鴨……」顧媚生瞟了丈夫一眼,鼻子裡哼一聲:「就是燒鴨?"龔鼎孳連忙笑道:「哪裡會忘呢?炸骨頭要熱吃才又酥又香,我早叫人備好了料,只等你一聲吩咐就開炸。"見顧媚生一雙水汪汪的眼睛笑了,龔鼎孳輕輕吁了口氣。顧媚生最愛把鴨骨頭炸得又焦又脆,就著下酒,嚼得卡崩卡崩響。
回到寢室,顧媚生並不肯躺下休息,拿出從珠寶市取回的玉釵金簪珠環,對鏡打扮。她已經三十五歲了,看上去還很年輕,一雙橫波欲流的眼睛亮閃閃的,在鏡中與金玉珠寶爭輝,引得龔鼎孳俯在她耳邊笑道:「橫波真乃天人,鼎孳如此艷福,不知哪世修來!"顧媚生抿嘴一笑,瞪了丈夫一眼,突然興奮起來,猛地站起身說:「你等一等,別進來!"她很靈活地一扭身,閃進寢室一側的小屋,那是她梳妝更衣的地方。龔鼎孳笑笑,不覺心旌蕩漾:有這樣一個尤物伴在身旁,雖死何憾?他醉迷迷地微微闔上了眼皮。
「喂,看我呀!"顧媚生嬌媚的聲音裡分明有一股自驕自矜。龔鼎孳一睜眼便不得不連連眨動,眼前的人兒太光彩眩目了:雲髻高聳,雙頭鳳釵左右貫穿;光燦燦的金步搖綴著點點水鑽,垂向前額,垂向雙耳和雙肩,彷彿閃爍在烏雲間的星光;點藍點翠的銀飾珠花,恰到好處地襯出黑亮的柔髮和俊俏的臉;月白小緞襖外,披了一幅湖藍色繡著雲水瀟湘圖的雲肩,一顆鮮紅的寶石領扣在下頦那兒閃光;玉色羅裙高系至腰上,長拖到地,鮮艷的裙帶上繫著翡翠九龍珮和羊脂白玉環;長長的、輕飄飄的帛帶披在雙肩,垂向身後,更映出那瀟灑出塵的婀娜風姿。龔鼎孳忍不住喝采:「極妙!極妙!宛如二十年前初見君!歲月催人老,獨獨對你留情……」他心裡忽然"格登"一跳,住了聲。因為他認出來了,這是前朝末年最時興的裝束……滿心驕傲的顧媚生並不理會丈夫情緒上的微妙變化,一轉身,邁著早年在舞台上練就的"水上飄"的台步,又飄回她的小屋。再出來時,已換了另一副行頭:鬢角抿得油光水滑,頭上的高髻不見了,頭髮全梳到腦後,做成兩個短燕尾;戴著金絲點翠的髮箍,兩邊各插一朵拳頭大的朱紅娟花;耳戴三孔三墜的金環;身穿長及腳背的寬大氅衣,銀紅的底色上繡了八團翠黃的秋菊圖案,週身鑲寬白緞繡花邊,外壓狹花絛子;脖子上圍一條長及衣裾的雪青綢巾;衣裙下露出一雙金錢繡雲頭的高底花盆鞋;右手拿著烏木細長桿煙袋,銅煙鍋,桿上墜著紅纓穗的煙荷包,左手拿一隻鈿子——這是目下時興的滿洲貴婦出門作客的打扮。
龔鼎孳被眼前這五顏六色的一團刺得眼花,好半天才回過神來,言不由衷地稱讚道:「好!灑脫,大方!"顧媚生笑了,把手中的鈿子——那個嵌了翡翠、碧玉、東珠的貴族婦女的頭飾——戴到了頭上,得意地問:「如何?這鈿子,聽那珠寶商家說,是宮裡最時興的樣子哩!"龔鼎孳勉強笑道:「果然華貴,非同一般。不過戴上鈿子,這一身衣裳就太寒酸了,須穿朝服禮服才配……」說著說著,他走神了,聲音越來越輕,後來竟瞪著眼睛呆在那兒。
搔首弄姿的顧媚生還轉著身子問:「我穿哪一身好看?漢裝還是滿服?"她聽不到丈夫回答,才轉過身來,一見他那副樣子,頓時敗了興頭。近些日子他常常這樣,顧媚生認為這是他開始衰老的最早象徵,不由得心頭火氣,那張粉面胭脂臉,直如窗上的竹筡,說摔便摔了下來,說話也不自覺地變成地地道道的蘇白:「呆鵝頭!阿是吃了砒霜?發啥呆?菜油麻油,儂倒尋一件由頭好啵?"龔鼎孳皺皺眉頭,順手拉過一張椅子坐下,悶悶不樂地說:「誰料到許巨源那個狂生,本科竟能中呢?"顧媚生不作聲了。秋闈榜發後,她已不止一次聽丈夫說這句話了,有時憤概,有時惱火,今天這種口氣倒是第一次聽到。她略一思索,便明白了,正是她任情改裝取樂,使他回想起三年前看戲受辱的痛苦。她能說什麼呢?當時她不是也大哭出聲,臉上發燒,背溝淋汗的嗎?不過她終究是女人,事隨境遷,不大在意。誰想到年過半百的丈夫,心頭還有那麼深的怨毒!她收起橫眉怒目,打疊起一片溫柔,軟聲說:「本科考官弊端百出,他僥倖得中,未必有真才……「「不錯!"龔鼎孳一拍大腿:「方纔任克溥來,論的正是此事。他要上疏彈劾呢!「「好哇!該出口氣,你要攛掇他幹!"顧媚生叫起來。
「哪能這麼講話!這事關係重大,不可輕率!」「至少也要摘了他的舉人頂子!「顧媚生尖聲嚷著。
「唉,總要出以公心,權衡利弊啊……」顧媚生瞪大了眼睛盯住丈夫。她記得清清楚楚,三年前龔鼎孳曾哭叫著說:「必殺以洩忿!"……她還想問點什麼,侍女在門外喊道:「稟太太,炸焦脆來了。"龔鼎孳忙道:「上席!"兩個使女走進寢室中堂,調好桌面,擺下杯盤箸匙,然後把食盒裡的菜餚一樣一樣地擺了滿桌,都是下酒的美味:南爐燒鴨、白鯗凍蹄、衛水銀魚、江南冬筍。被許多碟盤圍在正中的大盤,就是顧媚生最喜歡的焦炸鴨骨,酥黃噴香,熱烘烘的,還輕微地辟啪作響。顧媚生頓時眉開眼笑,一疊聲地叫添酒杯,她和龔鼎孳要一人四隻杯。
龔鼎孳正在奇怪,侍女已把太太今天買回的酒斟上了。霎時間酒香飄散,滿屋醉人。再看那酒杯,更令人驚歎:寶石般紅、琥珀般黃、水晶樣清湛、翡翠般綠。龔鼎孳故意把眼睛瞪得大大的,裝作吃驚非凡的樣子。顧媚生高興得"格格」直笑,推了他一把:「憨大!天天宴客,什麼沒見過,做出這副鬼樣兒給誰看!不認識嗎?那紅的是珍珠紅,黃的是甕底春,白的叫梨花白,綠的叫茵陳綠……「龔鼎孳打著哈哈朝顧媚生一揖,"總是娘子好色,難為你集四美酒於一席,我酒福不淺!"顧媚生伸手在他臉上輕輕一拍,嘲笑道:「天下若推好色之魁,除了夫子還有誰?小婦人哪裡敢當!」「哈哈哈哈!"龔鼎孳開懷大笑,夫妻相對乾杯。龔鼎孳又不服地說:「鄙人乃多情而非好色。說到好色,登徒子之儔大有人在,無過於李振鄴、張漢!」「喲,這二位不都是貴門生嗎?」「所以,我才頗知內情啊!這二人既好內又好外,內爭粉兒,外爭靈秀,鬧得不可開交。粉兒的事你是知道的。那靈秀,兩人都不得到手……」「靈秀是誰?」「哦,忘了告訴你,張漢那長隨書僮柳同春,給李振鄴入簾時借去當親隨,改名靈秀。據我所知,張、李二人都有不利於孺子之心,但張漢乖巧,一心以情感之;李振鄴少年進士,輕狂孟浪,在闈中必有無禮之行,被靈秀峻拒。榜發之後,張、李勢成水火,於是才發生了剪髮告狀。仇憤雖發於出榜之日,怨恨實結胎於粉兒再嫁、靈秀易主之時……「"那麼,靈秀對李振鄴在闈中所作所為,一定很清楚了?"顧媚生臉上滿是笑容,但眼睛已經不笑了。
「那是顯而易見的。」
顧媚生不笑了,認真地問:「方纔任克溥來,你有沒有把這些內情告訴他?」「哎,什麼話!"龔鼎孳拂袖而起:「二人都是我的門生,家醜怎好外揚,況且我還是師輩。"太太的細眉皺了起來:「倒也是。任克溥也是晚輩,當初你在左都御史任上時,他才是一名新進御史吧?……不如找內院大臣。傅以漸膽小怕事,未必有用……王永吉如何?當初他與你相交甚好,如今又兼領吏部。」「不妥,不妥。"龔鼎孳背著手,站在那裡連連搖頭。
「有什麼不妥!這事揭發出來,左不過革職廢考。就李振鄴輩的所作所為看,還不該是怎麼的?……難道你就不明白,這是你起復的大好機會?"龔鼎孳的眼睛裡剎那間閃過一道光亮,又很快消失,仍在緩緩地搖頭。顧媚生氣得直跳起來,用低沉的語調急促地說:「你那心裡什麼都明白,就是不肯講,還要逼著我講!……我講就我講!滿、漢勢如水火,皇上雖然盡力彌合,談何容易?你的才學早為皇上認可,欠缺的只是滿洲權貴的心許了。
把科場舞弊揭發出來,一定能得到滿大人的歡心。你還會以寓公了此一生嗎?……「龔鼎孳望著顧媚生,說不清他眼裡是什麼表情,似喜似悲,似笑似嗔,既有讚歎、驚異,又有屈辱和羞愧。他目不轉睛地看著,看著,一句話也不說,轉過身去。
顧媚生火冒三丈,一手指著龔鼎孳的後腦勺,氣得連說了幾個"你"字,又突然火氣全消,冷冷地說:「隨你吧!反正從秦檜老賊胯下鑽出來的,不是我顧媚生!「龔鼎孳猛地一扭身,滿是皺紋的臉和一雙眼睛都血一樣紅,狂怒地衝到顧媚生跟前,一把揪住她銀紅氅衣的前襟,掄開巴掌,"啪啪"抽了她兩耳光。
顧媚生倒退幾步,驚呆了。不要說嫁他以後,就是從小懂事以來,也沒人敢彈她一手指頭!她登時就要撒起大鬧,可是只對丈夫看了一眼,便愣了。龔鼎孳面色慘白,臉被強烈的感情刺激歪扭得幾乎變了形,大口大口地喘氣,張著的右手下意識地按著胸口,全身在簌簌發抖。霎那間,顧媚生全明白了。她慢慢走到丈夫面前,輕輕跪下,拉了拉丈夫的衣襟,小聲叫道:「芝麓……」龔鼎孳一哆嗦,低頭看了一眼,俯身攙起顧媚生。顧媚生就勢倒在他懷裡,他無力地撫著妻子豐滿的肩膀,兩行清淚淒涼地流了下來。
十月小陽春,風物宜人。萬綠如海、芳草芊綿的南苑,迎來了秋郊射獵的浩大隊伍。龍旗獵獵,畫角長鳴,黑駿玉騎邁著矯捷歡快的步子,振響了鑾鈴,把歡樂的一串串鈴響飄灑向一望無際的秋原。
南苑,是皇家禁苑。周圍城垣迴環延綿一百二十里,四方九門:正南南紅門、正北大紅門、正東東紅門、正西西紅門,此外還有回城門、黃村門、小紅門、雙橋門、鎮國寺門。
苑內有海子多處,河流縱橫,林密草深。元代這裡就是天子縱鷹射獵的飛放泊,明代又將這裡擴展為如今的規模。清朝因襲舊制,並設海戶一千六百人,各給地二十四畝,養育禽獸、栽種花果,既供天子射獵,又用於大閱講武。苑中有行宮數處,皇上不時來這裡居住,有時也在這裡處理政事。到了炎夏,皇太后和宮眷也時常到這裡避暑。今天來南苑的,是剛剛散朝、用罷晚膳1的順治皇帝。
福臨穿了一身射獵的便服,披了一幅黑絲絨披風,騎著他心愛的玉驌驦,英姿挺拔,神采煥發。他沒穿龍袍,也沒戴皇冠,但誰也不會把他只當作貴族子弟。除了他本人的品質和胯下這顯而易見的千里駒之外,還有一頂沒有第二個人敢戴的紅絨結便帽和珍貴的嵌東珠珊瑚馬鞍。這馬鞍以金銀絲鏤花為邊,上嵌豆大珍珠二千餘顆,米珠三萬餘粒,豆大紅珊瑚珠二百五十顆,小紅珊瑚珠一萬餘顆。鞍前象印章般突起的圓形珠托上,閃耀著列成品字形的三顆龍眼大的東珠。這具馬鞍的造價或許能夠估計出來,但由於它是御用之物,便成了無價之寶。
年輕的天子坐在無價的馬鞍上,迎著爽勁的秋風,頂著碧藍無際的天空,縱目四望,寬舒地長長吸氣呼氣,那滿意的神情,竟如孩子一般帶著幾分狂喜,彷彿就要張開雙臂大聲叫喊。但他的手一收,收回胸前,帶住了馬。龐大的侍從隊伍也跟著停下。福臨微微扭轉身軀向側後方遠望,後面跟上來一隊人馬,桃紅柳綠、鶯叱燕吒,彷彿把春天喚回到了寥廓而斑斕的秋光裡。那是宮眷隊伍,她們年輕貌美,馬上功夫都不弱。女子乘馬本來就好看,這些宮眷在皇上面前,自然更加婀娜多姿。福臨卻目不斜視,只不轉瞬地盯著前面的那匹桃花馬。
馬上那位美人,玉容映著斜陽,艷如碧桃初放。她戎裝窄袖,上下一色緋紅,身後飄揚著玫瑰色的絲質披風,恍如暮霞飛落人間。這朵紅雲飛到福臨身邊,美人兒就要翻身下馬向福臨請安,福臨連忙笑著作手勢攔住:「不必了,不必了,上馬下馬太麻煩。你來得真快。兩年沒騎馬,在宮裡又悶了一年多,趁著秋高馬肥,正好散散心!」「皇上掛懷,妾妃不敢當啊!"董鄂皇貴妃笑盈盈的,催馬上前,於是二人並騎,緩轡同行:一個天亭表表,一個花枝裊裊,看上去那麼和諧、美好。兩人的隨行隊伍按常規自動調整:董鄂妃帶來的宮眷、宮女環繞著皇上和皇貴妃,她們的後面,是皇上的侍從、侍衛。
福臨微傾上身,靠近烏雲珠,輕聲笑道:「你過我馬上來好嗎?我帶你。"烏雲珠雪白的臉上飛起一片紅暈,嗔怪地瞅了福臨一眼,低聲說:「看你!……「「哎,我是好心啊!"福臨認真地說,"你分娩剛剛半年,千萬不要勞累了,看你臉色多白,況且你體質本來就弱埃"烏雲珠笑著,神采飛揚:「皇上,你太小瞧我了。忘了我頭一次瞻仰聖容,不正是馬上驅馳之日嗎?"福臨深情地盯著烏雲珠,只覺心頭彷彿灌滿了蜜,甜得有些呼吸困難;一股歡樂在胸間迴盪,就要奔突出來。他不願抑制,揚頭大笑,青春的熱血在全身奔騰。他一勒韁繩,右手高舉那柄鑲金嵌玉的馬鞭,朝座馬後臀一抽,猛松絲韁,玉驌驦歡快地一聲嘶叫,飛箭一般向南猛衝,尥開四蹄,如一道白色流星,劃過黃綠相間的平坦坦的草原。烏雲珠心裡暗暗著急,連忙鞭馬追趕,侍從宮女也緊緊跟上。但福臨的那匹神駿蹄下就如生風一般,她們哪能追得上!眼看那白色的流星畫出一條優美的弧線,向東邊彎過去。烏雲珠靈機一動,掉轉馬頭向東,猛加三鞭,抄直線近路去攔截福臨。桃花馬似乎懂得主人的心情,跑得又快又穩,風聲在耳邊呼呼地響,地上的雜草拉出了長線,烏雲珠果然在二里以外,跑到了福臨馬前數十丈的地方。玉驌驦見到了同類,自然而然地追跟在後,當桃花馬放慢步速時,它也無意超過可愛的伴侶,並和它一樣改用碎步慢跑了。
福臨大笑道:「你真靈巧!竟然搶先一步。"烏雲珠微微笑著,略略喘過幾口氣,說:「是僥倖取巧。"福臨審視著烏雲珠,不禁挨上去替她擦拭額上的汗珠,感歎道:「賢卿秀外慧中,真令人愛煞!天地鍾靈秀,我們滿洲也能誕育仙女!」「陛下快不要這樣說,叫人羞愧死!"烏雲珠頑皮地笑笑:「天地無私,並不獨愛一族。即使妾妃蒙皇上譽為天人,也忘記不了妾妃之母乃江南才女啊!」「正是正是,塞外風雲,江南秀色,才使朕得以有你這樣一位才貌雙絕的賢妃啊!"話未落音,玉驌驦踩著一片濕漉漉的草叢,前蹄一滑,馬身往前一閃,差點把福臨摔下去。烏雲珠驚叫了一聲,陡然伸手去拉她根本夠不著的福臨,也幾乎從馬背上掉下來。好在福臨用力一勒韁繩,玉驌驦猛地縱身躍起,又恢復了平衡。福臨得意地笑道,"如何?朕的騎術還說得過去吧?……你怎麼啦?臉色雪白雪白的,嚇壞了吧?"烏雲珠抹了抹額上的冷汗,說:「陛下繼承祖宗鴻業,講武事、練騎射,自是安不忘危的意思。但馬蹄怎能靠得住?以萬民仰庇之身輕於馳騁,妾妃深為陛下憂。」「賢妃這一番咬文嚼字,可以做得一齊奏章了。"福臨不在意地開著玩笑。
「陛下馳馬疾速如飛,又凶野異常,實在叫人提心吊膽,你……也該為我想一想,為太后、為皇子……」福臨心裡一陣感動,笑道:「今天我不過是太暢快了。天高地闊,風爽馬健,真使我一舒懷抱,煩悶頓消!」「怎麼?」烏雲珠敏感地扭頭注視著福臨。
「唉,你不曉得,議政王大臣那幫老頭子,真不知是什麼心腸!……」他向烏雲珠細說起這件使他長期以來十分惱火的事情:春天,鄭成功被趕到福建沿海島嶼上,定遠大將軍濟度班師回朝,於是福臨的注意力便完全集中到朱由榔佔據的西南。對南明的戰事,福臨已全權交給大學士洪承疇辦理。自洪承疇出任以來,各種誹謗誣蔑之詞就不斷從滿洲親貴那裡灌進福臨耳中。尤其近兩年,洪承疇圍而不攻,長時間屯兵湖南,不見進取,彈章更如飛雪一般呈進皇上。福臨不為所動,始終信任洪承疇。因為他知道,洪承疇正在苦心孤詣地貫徹福臨的剿撫並用的方略。誰知這一來,又引起議政王大臣中的另一番議論,說什麼南明擁有的李定國、孫可望,都是張獻忠的養子,兩員虎將啦;什麼地險兵悍,攻入不易,不如劃地以守啦;甚至有人提出乾脆放棄雲貴兩省,同南明小朝廷兩相和好。這把立志要做一代雄主的福臨氣得七竅生煙。
他今天對董鄂妃說起,不免又形於詞色:「一統天下,金甌豈能有缺!入關才十四年,這些人便如此老朽昏庸、怯懦無能,當年平定天下的銳氣都哪裡去了?真想挑幾個最不中用的,嚴加懲處!"烏雲珠非常文靜地說:「這等事情妾妃安能置喙?但以妾妃愚見,諸大臣縱有過失,終究是為國事著想,並非為自身謀利。陛下不必生氣,喻以理動以情,總能使其心服。不然,大臣尚且不服,何以服天下之心?"福臨望著她感慨地說:「有你在身邊,朕心中著實松寬多了……」他們並馬交談,又親密又愉快,不知不覺,東行宮就在眼前。福臨看看天色還早,便說:「你先去歇息,我隨意去轉轉,射幾隻山雞野兔,明天就有下酒物了。"烏雲珠蹙緊眉頭:「陛下馳馬千萬當心,以天下為重埃"福臨溫存地笑著,擺擺手,領著侍衛們馳走了。
太陽落下西山,暮色漸濃,福臨才餘興未盡地回到東行宮。他連正殿也不曾進,直接走向後面的寢宮。剛轉過正殿屋角,就見烏雲珠站在後殿的漢白玉階石上翹首盼望。她已換上了宮中常服:鬆鬆挽就的飛燕髻,只簪了一隻瑩潔的玉簪,淡綠的夾衫外面,加了一件長長的、鑲了雪白毛邊的果綠貂皮半臂,領口和衫子的下擺,都滾著銀絲點綴的繡花邊,拖到地面的玉色長裙在衫子下面只露出不到一尺長。她渾身幾乎沒有什麼金銀珍寶之類的華麗飾物,卻綽約多姿、淡雅飄逸,有如青娥素女——她永遠使福臨感到新鮮,不論在裝扮上還是在性情儀態上。
她立刻下階來迎接福臨,擔心地說:「太陽下山以後,風冷露寒,你衣裳穿少了吧?真怕你受涼。快進殿歇息吧。"進到寢殿正間,福臨剛在為他專設的寶座上坐下,烏雲珠便像撲通宮女似地斟了熱茶送到他手上,並仔細察看他的面色,說:「回來這麼晚,一定很累了。先喝杯熱茶。"福臨接茶,又一把拉住她的手,笑道:「我一點不累,也不冷。射獵大有所獲,光山雞就三四十隻,肥得都飛不動了……「"看你手這麼冰涼,還說不冷。"她抽身走進東梢間寢室,拿出一個雙雲頭式的琺琅手爐,遞給福臨,讓他趕緊放進懷中。福臨笑道:「跟你說多少回了,這些事叫侍女宮監去辦就行了,你忙些什麼!"烏雲珠象沒聽到似的,忙著出殿去傳膳。
當一桌酒膳擺上來時,烏雲珠侍立在福臨身邊為他布菜,為他剝去蝦皮、剔去魚刺、雞骨,為他盛上燕窩冬筍雞湯,輕輕吹去熱氣,吹開浮油,捧到福臨面前,催他快喝。她比用膳的福臨更忙。
福臨說:「你坐下,跟我一道用膳。」
烏雲珠笑道:「皇上厚意,妾妃心領了。皇上還是多與諸大臣共餐,他們也好多沾皇上寵惠,常承皇上笑顏……」「又是這話!我已聽了你的,常與王大臣共餐,也不時賜以克食。我就要你現在跟我共餐。」「陛下,妾妃位卑,不敢……「「胡說!你不是我兒子的親娘嗎?"福臨帶笑斥責著,並"啪"的一聲放下筷子:「再不答應,今兒這頓飯我可就不吃了!」「陛下……」「人家百姓家夫妻要是也這麼拘禮,還有什麼朝夕唱隨、閨房之樂?你我真不如生在平民之家。"福臨伸手一把拉住烏雲珠,硬拽她和自己並排坐在那張寬大的雕龍御榻上。烏雲珠滿面驚惶,急忙掙扎著站起來,連連說:「陛下,千萬不能這樣!千萬不可!皇后娘娘也不曾有此禮遇……」「皇后?"福臨鼻子裡哼了一聲,隨後搖搖頭,輕聲歎了口氣,說:「眼下不在宮裡,那些勞什子禮節全數免掉!咱倆過幾天輕輕鬆鬆的好日子!蓉妞兒,你們端一張軟墊椅子來,讓你主子坐下吃飯!"蓉妞兒是烏雲珠的親隨侍女,連忙同兩個宮女一道,把軟墊椅搬到御榻右側,烏雲珠只得坐下,拿起了包銀象牙筷。
福臨剛才陰沉下去的面容才重新開朗了。
飯後,莊太后的侍女蘇麻喇姑領著福臨的乳母來到行宮,董鄂妃連忙將她們迎進寢宮正間。福臨從北炕寶座上站起來,受了她們的跪拜,向乳母笑道:「嬤嬤回來了?老家都好?怎麼去了這麼些日子?"他又轉向蘇麻喇姑:「太后安好?這麼晚了還打發你來南海子,有要緊事嗎?"蘇麻喇姑笑道:「我的事不要緊,嬤嬤的事要緊,嬤嬤先說。"乳母是個面目慈祥的婦人,滿面紅光,身體健康。兩年前她回關外老家探親祭祖,今天剛回宮就鬧著要看看福臨。可是,她進了門,卻一直不錯眼兒地盯著烏雲珠。這會兒笑著說:「有什麼要緊的呢?就是兩年沒見皇上,心裡想得慌。托太后和皇上的福,家下這二年日子都好。皇上身子骨也好?這位娘娘眼生,老奴才給主子請安了。"她對烏雲珠跪下去,烏雲珠趕忙攙住,柔聲說:「嬤嬤,我年輕不曉事,當不得你的大禮,實在不敢。」「當得的!"蘇麻喇姑笑道:「嬤嬤,這是新近進位的皇貴妃董鄂娘娘。你今兒在宮裡見的那個白生生的四阿哥,就是董鄂娘娘誕育的。」「哎唷唷,佛爺保佑,竟給皇上降下這麼一位天仙似的娘娘來,叫我這老婆子可開了眼啦!」「嬤嬤,"福臨裝作不高興的樣子:「你不是來給我請安的嗎?進屋來也沒看我幾眼,盡盯著她瞧了!」「哎呀,該死該死!"乳母輕輕拍著自己的臉,好像在掌嘴:「一進屋,我這心就全在娘娘身上了,誰叫娘娘生得這麼受看呢?瞧瞧,可不是天生的一對、地配的一雙,哪兒去找這一對金童玉女呀!……」她樂不可支,說話就少了忌諱。福臨和烏雲珠都身著便裝,並肩站在那裡,年輕美貌、風度翩翩,真像一雙併生的白荷花。蘇麻喇姑心裡也在暗暗讚美,但她可不像乳母那麼毫無分寸,連忙打斷:「嬤嬤喝酒怕喝多了,高興得這樣!……」她雙手捧上隨身帶來的錦緞包袱,說:「太后命我專程送來這兩襲貂皮褂子,說是南苑比宮裡冷,請皇上、娘娘保重,別著涼。"福臨和烏雲珠連忙起立,接了母后的賜品。
「太后還說,沒什麼大事就早點回宮。要是皇上想多呆幾天射獵,就讓娘娘先回去。"福臨笑著瞟了烏雲珠一眼,烏雲珠沒有理他。
「太后讓奴婢轉告皇上,娘娘產後不久,要經意保重,不可勞累了。傷了身體,唯皇上是問。奴婢出宮時,太后又囑咐一句,要娘娘早日回宮。"福臨笑著又瞟了烏雲珠一眼,說:「朕是太后親子,反不如她得母后寵愛,真真羞煞人!"誰都聽得出這是他心中得意的反話,都湊趣地笑了。
乳母同蘇麻喇姑走回她們的住處——東配殿後的平房,小聲說著話兒。蘇麻喇姑埋怨乳母:「看在咱倆有十幾年交情的份上,我得囑咐你幾句。你老糊塗了,怎麼胡說八道呢?剛才說的那些要叫坤寧宮的人聽去,有你的好兒嗎?」「唉,唉!我真是老背晦了。我一見她那模樣兒,就把什麼忌諱都忘了!……」「這位娘娘啊,模樣兒還在其次,難得她心眼兒又好又靈,品性兒和善,會體貼人。本來就招人愛,又識大體、明大義,太后哪能不疼她!今年三四月間,她父兄相繼亡故,那會兒她正臨產,聞信大哭,太后和皇上都加意安慰她,也真為她憂慮。她聽說後,就發誓不再哭了。太后、皇上問她為什麼忍淚,她說:我怎麼敢因自家悲痛而使太后陛下憂傷呢!我之所以痛哭,不過念及養育之恩、手足之情罷了。我父、兄都是心性高傲的人,在外行事時有悖理之處,深恐他們仗恃國戚為非作歹,那豈止辱沒我的名聲,舉國上下也會說皇上為一微賤女子而放任他們肆無忌憚。我為此也曾夙夜憂懼,生怕他們闖出大禍。如今幸而安然善終,我還有什麼可悲痛呢?……」
「果然難得,果然難得。"乳母讚不絕口。
「她學問深,琴棋書畫樣樣都會。太后也喜愛這些,自然更疼愛她,一時一刻離她不得。你看,她才出宮半日,太后就叫我來催啦。」「唉,真可惜。"乳母輕輕歎息。
「可惜什麼?」
「別怪我胡說。皇上要是早選上她,只怕有皇后之分啦!"蘇麻喇姑好半天沒搭腔,後來也歎了一聲:「唉,這些事,咱們為奴婢的哪裡說得清。皇上已經廢了一位皇后,還能再廢一位嗎?再說,太后、皇上不管怎麼疼這位娘娘,也抹不去她那大缺欠呀!」「啊?什麼缺欠?」「你不知道?這娘娘的額娘是個南蠻子!……「她們不知道,那蠻子額娘的女兒,此刻也正在談論她們。
「陛下,這嬤嬤是你最早的一位嬤嬤?」
「是啊,我從小兒吃她的奶,八歲以前都是她陪著我睡,管著我的衣食住行。「「可是陛下六歲就即位了呀。」「不錯。我還記得即位那一天,就是她抱我出宮的。"福臨已用膳完畢,一手端著茶杯,隨意坐在一張軟墊椅上;一手攬過烏雲珠的腰,把頭輕輕靠在她胸前,愉快地回憶著:「那天天氣特冷,內侍跪進貂裘,我看了看,便推開了……」「為什麼呢?」「別著急,聽我說嘛。御輦來了,嬤嬤想摟著我一同入座,我說:這不是你能坐的。嬤嬤又驚又喜,把我抱上御輦,便在道邊跪送。你瞧,她不是很懂事嗎?進太和殿登了寶座,看殿內外密密麻麻的文武百官,我倒沒有發慌,可是瞧見許多伯叔兄王都在殿前立候,叫我心裡有些疑惑,我悄悄問身邊的內大臣:一會兒諸位伯叔兄王來朝賀,我應當答禮,還是應當坐受?內大臣說:不宜答禮。後來鐘鼓齊鳴,王公百官分班朝賀,我果真一動不動,端坐受禮……」「聖天子自幼便有人君之度埃"烏雲珠笑著讚美,低下頭把面頰貼在福臨烏黑的頭髮上。
「不過,看伯叔王們偌大年紀,向我這六歲的人兒跪拜,心裡又著實不忍。所以朝賀完畢,朕便起立,一定要讓禮親王代善伯先行,朕方肯升輦。記得代善伯白髮蒼蒼,見我禮讓,竟然落淚了……朕得承繼大統,代善伯當居首功。」「以妾妃度想,首功當歸太后。"烏雲珠和悅地說。
「那是自然。我是僅指宮外而言。"福臨捏住烏雲珠的一隻小手,輕輕摩挲著。
「貂裘的事呢?陛下還沒有說完。」
「哦,貂裘,"福臨笑笑:「朝賀完畢,朕回宮後才對那進貂裘的內侍說:貂裘若是明黃裡,朕自然願著;那裡子皮是紅的,朕豈能穿它?內侍連連叩頭請罪,朕倒也不曾罪他。"烏雲珠笑道:「陛下六歲便如此敏慧,曉得上下尊卑貴賤,自是世間少見。方才邀妾妃同席,又作何解?"福臨哈哈地笑了:「此一時彼一時也。順我心者,叫作順天行道;逆我心者,我豈不另尋出路?不然,做皇帝也太少樂趣了!……」烏雲珠正想回駁幾句,養心殿首領太監領了幾名太監前來送奏章,這些奏章都是奏事房和內院今天送到的。福臨隨手翻了翻,便把奏章堆在御案上,置之不顧。他心裡惱恨這些奏章破壞了他們溫馨而又寧謐的交談。
烏雲珠不安地望著那一摞奏章,說:「這不都是朝廷機務嗎?陛下怎麼擱置不顧呢?」「沒關係。都是些循例舊事,讓他們去辦吧!今晚我們可以清清淨淨地共度良宵……」烏雲珠想了想,笑道:「陛下,就算那些都是奉行成法的事情,安知其中沒有需要因時更變,或因他故必須洞察內情的呢?陛下常說敬天法祖、勤政愛民,一身承擔祖宗大業,就是疲倦困頓之時,也當勉力支持,何況今日如此悠閒。"福臨輕撫烏雲珠的背,笑著感慨地說:「你呀,真成了我宮中諫臣了!……來,一同閱本。"烏雲珠連忙站正了躬身答道:「妾妃聞婦無外事,豈敢干預國政。千萬不可,陛下還是專心批本,妾妃陪伴始終。」「就依你。"福臨笑著說,坐在御案後的寶座上。
烏雲珠叫宮女們端上兩盞白紗籠的琺琅桌燈放在御案上,點亮兩側的四盞紫檀框梅花式立燈,加上屋頂吊著的九盞宮燈,東次間明亮得如同白晝。烏雲珠又命宮女把她的繡花繃架放在御案一側。宮女們悄悄侍立,福臨專心批本,烏雲珠則靜靜地在繃架上刺繡,寢宮一片寧靜,只能聽到蠟燭芯畢剝的炸響和鏤空梅花薰爐內木炭清脆的燃燒聲。
看到一本,福臨幾次提筆又放下,面露不忍之色。烏雲珠放下繡針,站起身:「什麼事使陛下如此牽心?」「是今年的秋決疏。其中十多人,只等朕報可,便要立即置於法。朕一時不忍下筆。"烏雲珠走近,對那秋決疏望了片刻,一行行黑字透露著死亡的氣息。她臉上頓時升起悲哀的陰翳,皺眉道:「這十多人並非陛下一一親審,妾妃度陛下之心,即使親審也未必全得真情,而所司官吏中有不少愚而無知的人,怎能保這十數人盡無冤抑?民命至重,死而不可復生。懇求陛下留意參稽,凡可矜宥者竭力保全。"烏雲珠的聲調有些哽咽,接著又補充一句:「妾妃以為,與其失入,寧可失出……」臨福默默點頭,又看了一遍,提筆在幾名死囚犯的姓名上寫了"復讞"兩個字,在另幾個死囚犯的姓名上做了減等的記號,隨後折了頁碼。
「陛下,那逃人窩主一抓就斬,不是也太……」烏雲珠的話沒有說下去,因為她看到福臨怕冷似地縮縮肩膀,並緊緊皺起了濃眉。她連忙返身取過太后賜給的貂褂,給呆想著什麼的福臨披上。福臨趁勢抓住她溫暖的小手,苦惱地看著她溫柔的眼睛,低聲說:「你還不知道我?我當然知道逃人法太嚴。可是……有什麼辦法呢?……我也是不得已啊!……」他猛然鬆開烏雲珠的手,重新拿起筆,彷彿又要埋頭批本。但是,他抑制不住因剛才烏雲珠的提問而產生的煩亂和不安。烏雲珠在他身邊默默站了片刻,安慰地摸摸他無力地放在案邊的左手,輕輕退下,轉身去料理那兩隻三尺多高的青銅鎏金、鏤空作梅花紋的四足熏爐,往熏爐裡撒了兩把沉香,並命宮女再給福臨取來一隻腳爐。
當福臨終於合上最後一本奏章時,夜已深了。烏雲珠小心地把繡針插在繡繃上,起身到西次間的小火爐上為福臨端來一直燉在那兒的冰糖銀耳。福臨背著手踱來踱去,看著好似悠閒,烏雲珠卻能感到他神情上的不安。她把玉碗遞給他,看看他的眼睛,輕聲說:「還有事?"福臨接過碗,用匙子在碗裡調了調,喝了一口,然後說:「前日召見安郡王,他說起順天鄉試考官受賄作弊,物議沸騰,寒士怨憤,一些飽學之士不肯應試,是否預見到科場弊端?我朝新立,此事尤其不能輕視。榜發已近一月,言官奏折竟無一人提及此事,怪不怪?"烏雲珠道:「順天鄉試一事,我也聽說了,京裡怕是已經傳遍。滿洲御史對科舉一向生疏,未必體察內情;漢官多半心有疑慮,不敢貿然上疏。況且有關者多是漢人漢官,相互回護徇情也在所難免。"福臨皺眉道:「朕從來不分滿漢,一體眷遇委任,尤喜接納漢人文士,為何漢官總生枝節?」「陛下若設身處地略加體味,此事此情實在不足為怪。得民心得士心,確非一日之功。科舉本是得士心的大事,萬不可掉以輕心。君臣如父子,陛下何不訓誡臣下以為後戒?」「這幾日,我正想下一道訓誡諭旨,又覺得不夠份量。看來……」他停了停,連舀了幾匙子,把一碗冰糖銀耳吃下一大半,隨後把玉碗往炕桌上一頓,主意定了,目光閃閃地說:「明日,朕面召漢大臣及科道官。」「明天就面召?"烏雲珠口氣中雖有點兒驚奇,但臉上的笑容和眼睛裡的神采,分明表現出對年輕皇帝的讚賞和愛戀:「回宮嗎?」「不,就在南苑。"南苑西行宮的大殿,雖沒有太和殿、乾清宮的規模,卻也十分宏偉莊嚴。寶座的設置同乾清宮的一樣,很是輝煌。寶座邊陳設著一對銅胎琺琅嵌料石的象托寶瓶——御名為"太平有象",還有一對質量相同的角端和仙鶴。寶座後有繡了日月星雲的寶扇,寶座前御陛左右有四個香幾,上面的三足鼎式香爐裡焚著檀香,香煙繚繞,大殿氣氛肅穆。
丹陛之下,光潤似墨玉的金磚墁地,按照品級,跪著一排又一排的漢大臣。前排是舉朝知名的內院大學士:秘書院大學士王永吉、成克鞏,國史院大學士金之竣傅以漸,弘文院大學士劉正宗。其次一排是九卿,其中有戶部尚書孫廷銓、禮部尚書王崇簡、吏部尚書衛周祚、左都御史魏裔介,後面還有各部院衙門的副職長官,如兵部侍郎杜立德、戶部侍郎王弘祚等人。這裡還有一批風華正茂、才堪大用的內院學士:李霨、王熙、馮溥、吳正治、黃機、宋德宜等。不過,人數最多的還是朝廷的言官:吏、戶、禮、兵、刑、工六科給事中和十五道監察御史。他們品位不算高,在朝中卻有很大影響。他們有負責稽察內外百司之官的職責,有直接向皇帝上書指陳政事得失並彈劾官吏的權力,不過,他們的職守,和所有官吏一樣,也受著各種因素的制約,不能真正發揮作用。
三年前,言官們此起彼伏地就逃人法的弊政上書言事,被議政王大臣會議全部否決,言官李呈祥、季開生、李裀、魏琯等人先後受到流徙處分,便是一個例證。今天皇上面召漢大臣訓誡,主要的用意就是針對他們的。
大殿中,除了御前侍衛、當值內監以外,只有內國史院大學士額色赫、內秘書院大學士車克、內弘文院大學士巴哈納和吏部尚書科爾坤幾員滿官,再就是侍立皇上左右的帶刀領侍衛內大臣鰲拜和蘇克薩哈了。他們都肅立丹陛,面對著上百名匐伏在地的漢官,雖然都是蟒袍補褂、朝靴朝珠,心情到底不同。
福臨的聲音響亮又緩慢,不似他平日的語調。大殿太高曠了,他的話聲彷彿在空中震顫,引起嗡嗡的回聲:「……朕親政以來,夙夜兢業,焦心勞思,每期光昭祖德,早底治平,克當天心,以康民物。乃疆域未靖,水旱頻仍,吏治墮污,民生憔悴。朕自當內自修省,大小臣工亦宜協心盡職,共弭災患。"這一段話相當平和,皇上並未把責任全推給臣下,聽上去還是親切有理的。
「國家設督、撫、巡按,振綱立紀,剔弊發奸,將令互為監察。近來積習乃彼此容隱,凡所糾劾止於末員微官,豈稱設職之意?嗣後有瞻顧徇私者,並坐其罪!"指斥督、撫、巡按,為什麼要說給這些不是督、撫、巡按的人聽?
「制科取士,計吏薦賢,皆朝廷公典,豈可攀緣權勢,無端親暱,以至賄賂公行,逕竇百出,鑽營黨附,相煽成風?大小臣工務必杜絕弊私,恪守職事,犯者論罪!"訓誡越來越接近問題的核心,跪聽的臣子中已經有人在努力克制發寒熱般的顫抖了。
「至於言官,為耳目之司,朕屢求直言。乃每閱章奏,實心為國者少,比黨徇私者多。嗣後,言官不得摭拾細事末員,務必將大貪大惡糾參,洗滌肺腸以新政治!"福臨收住話頭,不再發探,用幾句套話結束了他的訓誡。
百官們山呼萬歲,再次叩拜,起立,按順序站列殿前。
禮讚官正要宣佈皇上起駕,言官行列中突然閃出一員官吏,此人身材瘦小,顯得十分精幹,他搶上幾步,跪在丹陛之下,高高托著一疊本章,高聲喊道:「臣,刑科給事中任克溥,為順天丁酉鄉試科場大弊,有疏本上奏,請聖上過目。"眾官為之一驚,順治不覺一喜。頃刻之間,任克溥的奏章已展示在御案之上了。
大殿裡頓時寂靜無聲,所有的漢官都望著任克溥,耳朵卻仔細聽著寶座上的聲息。有人惴惴不安,有人暗暗高興,自然也有人無動於衷。但這一切都只能放在心裡,若形於詞色便是失禮,將被當殿糾參處分。
福臨看罷奏章,滿面怒色,拍案而起,厲聲道:「傳旨:奏本內有名人犯,立即拿送吏部,著吏、刑二部會審!"當各人犯一起押送到吏部衙門時,又一道聖旨下來:「著內大臣蘇克薩哈、鰲拜主持吏、刑二部會審!"蘇克薩哈是皇上寵信的近侍大臣,鰲拜在議政大臣中以果斷能幹著稱。皇上派了這樣兩員大臣,足見對此案非常重視。吏、刑二部的尚書、侍郎,尤其是漢官,不得不格外小心,盡量緘口不言。
內院大學士兼吏部漢尚書王永吉在吏部大門下了轎,進了大門。寬闊的石板路直通大堂。他從大堂傍門進中院,過穿堂,一架紫籐蓋滿了小院,老干如蟒、盤曲而上,如今落葉已盡,繁密的籐干籐枝糾纏在架子上,彷彿許多絞在一起的灰蛇,很容易使人聯想到官場上那複雜的、絞纏不清的明爭暗鬥。籐架的那一邊有屋三楹,簷下額匾上有三個厚實凝重的大字:籐花廳。王永吉當然知道,這架紫籐是明初吏部尚書吳寬親手種植,距今已將三百年。籐花廳,是吏部長官治事之所,平日是科爾坤的公事房。今天,王永吉心中有幾分得意,他是來到籐花廳的唯一漢官。不多時,內大臣蘇克薩哈、鰲拜和刑部尚書圖海都到了。他們要商討第二審的程序。
僕役送上熱茶,便退下了。五位大臣各自安坐,上來就是一陣冷常按皇上諭命,李振鄴、張我樸、蔡元禧、陸啟賢、田耜、鄔作霖、張漢、蔣文卓等十多人,全數被拿到吏部審問。由於他們身份不同,是按命官、中式舉人和應試三堂分審的。
第一輪會審過後,氣氛很沉悶。因為上有內大臣坐陣,中有科爾坤、圖海等滿尚書主審,平日審案的漢尚書、侍郎如陪坐一般,唯唯諾諾,不出一語。滿臣對科舉一向不大瞭然,審不出個名堂。初審下來,什麼也沒弄清楚,怎麼向皇上交代?
蘇克薩哈玩著茶盞蓋,漫不經心地笑笑,掃了眾人一眼,說:「我看,初審不中用啊!"他白白胖胖,容顏滋潤,很得皇上歡心,事事順遂,常常流露出幾分心滿意足。有時目光一閃,眉頭一皺,會突然透出內藏的勁氣,但那種情況很少。
鰲拜點點頭,喝了一口茶。在內大臣中,他的地位不如蘇克薩哈,雖然他比蘇克薩哈年長,又軍功卓著,但從來以下屬自居,又一貫不愛說話。遇到這件主要和漢人打交道的案子,說不好漢話的鰲拜,就寧肯不作聲。
圖海為人深沉,凡事不動聲色,這時卻搔了搔刮得發青的鬢角,附和說:「正是,似乎不得要領。"科爾坤較為爽直,忍不住說:「可不是!審案中這也說關節,那也說關節,這關節……到底是怎麼回事呢?"四名滿官的目光集中到王永吉身上。
王永吉心裡暗暗好笑,臉上也沒忍得祝他本來就長得一副笑模樣:團團臉,細瞇眼,說話之前嘴角先就咧開了,唇上的鬍髭也跟著向兩邊翹起。此刻,他得意地撫著頷下的長鬚,改變一下坐的姿勢,拿出行家裡手的架勢,用流利的滿語解釋"關節"一詞:「所謂關節,就科場而言,是指考生與考官私下約定的暗號,據此暗號,考官可在千百卷中取出這名有關節的考生。自然,因錢因勢或因其他緣故,考官就將關節賣給他的私人。至於關節本身,花樣極多。譬如考生將自己姓名、籍貫嵌在文章中,或者造出一兩個怪僻的字,甚而事先約好用一句古文、古詩,如此等等。縱然糊去考生姓名、籍貫,試卷另行謄抄,關節仍然可以上達考官。順天鄉試每一關節至少值三千兩,高的可達萬金。考生若想必中,則多買幾位考官的關節,那就要花大價錢了。"四名滿官這才明白。科爾坤首先恨聲說:「這些南蠻子,如此奸狡,真真可恨!"蘇克薩哈帶笑不笑地說:「真虧他們想得出來!"正永吉笑道:「自有科舉以來,一概如此。所以貧寒之士,科場蹭蹬者,無不怨憤。"科爾坤皺眉道:「這幫南蠻子刁滑無比,初審毫無頭緒,二審怎麼辦?「確實,三名考官李振鄴、張我樸、蔡元禧和三名中式舉人陸啟賢、田耜、鄔作霖都不認賬;被任克溥在彈章中點為見證的吏科給事中陸貽吉,也只供說他是見到張漢、蔣文卓揭發科場作弊,信以為真,才向任克溥隨意提到自己將具疏檢舉,並無實證;張漢和蔣文卓則一口咬定三名考官受賄,並指出受賄銀兩數,但又拿不出證據。
王永吉笑道:「列位大人對這幫漢人士子知之不深,不可被他們蒙騙過去。他們之所以口硬,實在是其列位對科場不熟罷了。列位大人若肯依我,自能立見分曉!"當王永吉出廳去時,圖海說,"就依他的意思二審吧?"蘇克薩哈和鰲拜交換一下眼色,鰲拜皺著眉頭說:「他若審清楚,我們不是反居下風了?"圖海冷冷一笑,說:「南蠻子審南蠻子,我們正可冷眼旁觀,側耳細聽。"蘇克薩哈頻頻點頭,科爾坤還伸了大拇指笑道:「好主意!"鰲拜最後也同意了。
二審的第一堂,便是李振鄴與張漢的對質。
大堂正中生著兩位內大臣,科爾坤和圖海在他們左右設座。王永吉的桌案設在他們四個人的左側前方,旁邊還有書記的位置。四人的右側前方則是吏、刑兩部的副職長官。大堂左右,丫丫叉叉地擺了各種刑具:大杖、中杖、夾具、皮鞭、鐵鏈等等,看上去自是一派陰森可怖的審訊氣氛。吏部大堂向來不設刑具,二審開始後,王永吉說既是吏、刑會審,就應該擺出刑具來。
李振鄴和張漢被押上大堂,看到和初審全然不同的佈置,先就害怕得直哆嗦。可是兩人一照面,竟都恨得咬牙切齒,忘記了恐懼。張漢惡狠狠地冷笑道:「李振鄴,你也有今天!"李振鄴不答腔,"呸"的一口唾沫啐到張漢臉上。張漢跳將起來,被衙役按住了。
王永吉故意問:「你二人是新怨呢,還是舊仇?怨仇如此之深,莫非曾經相識?「張漢跪在堂下稟訴:「回老大人的話,我與他相識三年有餘,他的劣跡我無所不知。今科秋闈,他竟敢犯朝廷大法,學生不顧私情參揭此弊,為天下失意人吐氣!「「哦,你倒深明禮義呀!"王永吉讚了一句,轉向另一個:「李振鄴,你認識張漢嗎?」「回大人,彼乃忘恩負義之狠毒小人!可歎我兩榜進士、朝廷命官,竟不曾看穿他的蛇蠍心腸。"張漢又要跳起來,被衙役再次按祝"忘恩負義,此話怎講?「王永吉故作驚訝。
「他當年孤身流浪京師,下官只因動了愛才之念,將他收容府中,為他謀得監生資格。見他孤苦可憐,又為他娶妻買宅。不想此人慾壑難填,見我被朝廷點為同考,便強要關節,以求一逞,被下官峻拒。在佑聖觀,下官也曾當眾教訓他,此後便全然絕交。他懷恨在心,便使出這般手段誣陷下官,大人明察秋毫……「「你胡說八道,血口噴人!"張漢被李振鄴那侃侃而談,毫不在乎的神態激得火冒三丈,直跳起來,衙役還想按住,見王永吉在搖頭示意,便罷了手。於是張漢指著李振鄴跺腳大罵:「你這個偽君子、假善人!卑劣至極,無恥之尤!……屈辱和羞怒一起湧上心頭,他不再顧什麼臉面,也不再留任何後路,首先就出乎意外地喊出了他一向最不敢觸及的醜事:「什麼愛才、收容,說得好聽!他明明是誘我做他的男寵!……娶妻買宅,娶的是什麼人?是他不要的小妾……嫁給了我,還要當他的外室!……我也是個人,是個讀書種子啊!……」他聲淚俱下,滔滔不絕地把往事全部倒了出來。書記不停地筆錄,舔墨的工夫都很短。王永吉得意地微笑著,不時瞟一眼滿大人,因為他們一個個都聽呆了。
張漢直說得大汗淋漓、聲嘶力竭,那根剪了一半的辮子像一根禿尾巴,在背上晃來晃去。李振鄴有些沉不住氣了。不過想到交給粉兒的那紙關節已經毀掉,張漢並無實在證據,便又安了心。張漢話一落音,他就急急申辯道:「全然是胡言亂語,蓄意誣陷!男寵也罷,外室也罷,都是人間遊戲,況且你若不情願,誰能用強?至於出賣關節,斷無此事!"王永吉這時才插進來問了一問:「是啊,張監生,口說無憑,你能拿出證據來嗎?"張漢發瘋似的"嗤"地撕開棉袍,白生生的飛花滿堂飄揚,撕碎的布條耷拉到了地面。他從胸口的棉花裡抽出了一張紙,雙手呈上。
王永吉一看,那是片貼在一張硬紙片上的揉皺的碎紙,上面字跡卻很清楚。王永吉笑了,拿起硬紙片對準李振鄴:「李振鄴,來認認,是不是你的筆跡?"李振鄴只掃了一眼,頓時臉色慘白,跪倒了。好半天,他強自掙扎,用無力的聲音申辯道:「這畢竟沒有成為事實,我……我終究沒有讓張漢中舉……」「那田耜呢?鄔作霖呢?"張漢瞪著發狂的眼睛喊叫起來。
「田耜,鄔作霖……」面對眼睛像兩團炭火的張漢,李振鄴第一次害怕,心虛了。他努力振作,翕動著嘴唇,用勉強能聽到的聲音說:「誰能證明?……誰能證明?」「那兩筆五千兩銀子的過付人可以作證!"張漢尖聲嘶叫著,說出了兩個過付人的姓名。這沉重的致命一擊,把李振鄴完全打垮了,他雙腿一軟,癱倒在地。
王永吉滿意地微微笑了,扭頭看看滿大人的眼色,他們都對他點頭。王永吉揚臉對衙役作個手勢:把張漢帶下去。
「李振鄴,你還有什麼說的?」
李振鄴瞪著失神的眼睛,說不出話。
「如今你貪贓有據,而張我樸、蔡元禧穢跡無形,看來這次北闈科場大弊定是你一手造成。你到底賄賣了多少關節,以至於士子怨憤、物議沸騰?不重懲你怕是無以謝天下了!……」
「不,不!"李振鄴突然高舉雙手,拚命擺動,彷彿一個溺水的人在垂死掙扎,「讓我一個人承擔罪責,不公平,不公平啊!……」「還有別人通同作弊嗎?」王永吉的話像是審問又像是提示。
「田耜、鄔作霖的銀子他們都來分潤,各分去一千兩……」「他們,指何人?「「張我樸、蔡元禧。再說,他們也各有私人。"王永吉抓住時機,乘勝追擊,立刻下令提張我樸、蔡元禧上堂對質。這一下子,初審時堅不可摧的堡壘立刻垮了。這三位同考官:大理寺左簽事李振鄴、大理寺右簽事張我樸、國子監博士蔡元禧,在大堂上像瘋狗一般互相亂咬。王永吉穩坐釣魚船,只靜靜地每隔一會兒拋出一個新的問題,就把他們之間的隱私全暴露了出來。
這一堂審問結束了。四位滿大臣重新回籐花廳時,王永吉拿著滿、漢兩種文字的筆錄呈給兩位內大臣。鰲拜只點點頭,蘇克薩哈笑道:「久聞王中堂才幹過人,真是名不虛傳!"王永吉謙遜道:「不敢當不敢當!要論才幹,原左都御史龔鼎孳比學生高過十倍,當初學生常受他指點。"圖海道:「中堂大人過謙了吧?」「哪裡哪裡。"王永吉一個勁地嘿嘿直笑。
科爾坤道:「我看只要把過付人拿到,人證俱全,此事便可結案回奏了。"王永吉搖搖手:「早哩早哩!此案所涉遠不止這些人這些事。必須順籐摸瓜,一網打荊」「哦?"鰲拜鷹眼閃亮,銳利地直射王永吉:「還有破綻?"王永吉笑道:「正是。請看這幾句話。"他翻開審訊筆錄,指著這麼幾行字:李振鄴:我叫靈秀到你房中尋對時,你做什麼來?
張我樸:我沒見靈秀到我房中。
李振鄴:謊話!你又支他到我房中尋對!
審訊當時,滿大臣被他們三人間的凶狠攻擊所吸引,對這話並未注意。此刻科爾坤不解地問:「這不過是房官們闈中無聊,鬧出點子爭風吃醋,有什麼破綻可抓?"王永吉笑笑,說:「不然。這靈秀可是個要緊人物。"蘇克薩哈拖長聲音問:「王中堂的意思是——"王永吉不笑了,認真地說:「立即審問靈秀。"科爾坤立刻站起來:「我這就著人去拿他。"王永吉也急忙站起來,連連搖手:「千萬不要驚嚇了他,對此人,必須用軟的……」王永吉認為自己是聰明的:既為龔鼎孳說了好話,又沒有露出龔鼎孳給他出謀劃策的痕跡,這樣,既能向龔鼎孳交代,又不至於顯得自己沒有才幹。
審問靈秀的地點,是穿堂東側的一間小廳。同春,也就是靈秀,走進來時,幾位滿大臣不覺互相看了一眼:這小廝真個美貌靈秀!幸虧王永吉對梨園戲曲興趣不大,否則他會立時認出這是三年前馳名京師的伶童。同春不論是當優伶還是當書僮,對這些高門貴戶的廳院都很熟悉,禮節也懂,不過經官司牽進重案,這是第一次,所以心裡還是有些發慌,進門便跪下了。
王永吉在桌案後穩穩坐著,說:「報上姓名、籍貫、年齡。」「小的柳同春,順天永平府人,今年十八歲。」「你是監生張漢的家奴嗎?」「回大人,小的不是奴婢,是平民。受雇張漢家為長隨書僮,期限三年。」「你為何又當了同考官李振鄴的親隨?」「李大人與我家主人交好,入闈前借我去服侍他。」「如今張漢揭舉李振鄴納賄貪贓,你可知情?」「小的不知道。」「你隨同李振鄴入闈,難道不知道他暗通關節的情事?」「……回大人,小的不知。"王永吉笑了,命親隨把椅子從桌案後搬到桌案一側,他坐下後對柳同春道:「到這裡來,跪近一些。"同春不知所措,只好跪到王永吉膝前,心裡直害怕。王永吉和顏悅色,用非常親切的語調說:「聽我講,你不要害怕,找你來只是做個見證,沒有別的意思。李振鄴貪賄作弊是他的事,你跟他非親非故,怎會連累到你呢?只要你說實話,不會難為你。"同春低下頭,默不作聲。
「你看,如今你主人揭告李振鄴,要的是實據和見證,否則張漢就要以誣告而反坐得罪,你難道見死不救?……」同春心裡亂紛紛的。他有時恨張漢沒志氣,奴顏卑膝;可是為了功名利祿,天下的士子誰個乾淨?張漢受欺辱的境遇,張漢對同春的愛護,都使同春同情他。況且同春雖然自尊自重,卻是個本分人,既做了張漢的書僮,理當向著主人。李振鄴呢?同春討厭他甜膩膩的笑容,恨他卑污的企圖,想到他那副下流的醉臉就噁心!可是,李振鄴是官啊!……「聽說張漢頗有才學。許多有才之士不能登榜,一輩子落榜,這實在不公啊!如今李振鄴堅不吐實,可是已有數名過付人作證了。你在闈中難道沒有發現蛛絲馬跡?"豈只是珠絲馬跡!同春手裡握著他們要命的證據,不過當時他收藏這證據別有用途……那天,各房考官都在閱卷,李振鄴忽然交給同春一張紙,上面寫著二十五個人名、籍貫,要他到張我樸房中試卷裡去尋找查對。考官們各有私人,而本房試卷有限,都得派親信到各房翻找,揭開糊上的名字看了以後再封上。同春知道這是作弊,但他不能違拗,果然查出了一大半。張我樸見此情景,也寫了一紙人名,托同春到李振鄴房中尋對,也找出不少。事後,李、張兩人都忙於應酬門生,忘記了這兩片紙。
同春把這紙片留下了。他要用來防身。李振鄴多次糾纏他,都被他擺脫了。如果他還不罷休,進一步逼到頭上來,同春便打算用這張紙威脅他,叫他乖乖地滾蛋。同春只想以此保護自己,不懂得要挾對方獲取好處,所以一直藏著紙片,不露一點痕跡。張我樸的紙片完全是順便一道留下來的……可是……同春怯生生地偷眼看看王永吉,小聲問:「那李大人、張大人若坐實了貪賄,會殺頭嗎?「王永吉搖頭:「不至於。但必得革職,永不敘用!」「革職……那是他們活該!「同春下了決心,解開上襖,從貼身裡衣口袋裡拿出了那兩張紙,說明了它們的來歷。這是李振鄴、張我樸的親筆,可說是鐵證如山了。
王永吉眉飛色舞。滿大人雖然說不好漢話,卻聽得明白,一起把目光投向王永吉和他手中的兩張紙。王永吉得意地點著字紙說:「看看,這頭一名果然就是陸啟賢!……哦,這裡還有許巨源……啊?!"他臉色陡然一變,目瞪口呆,雙手哆嗦起來。圖海見狀,立刻走過來從他手中拿過紙片,細細看了一遍,皺皺眉頭,眼睛透出笑意,隨即對衙役一揮手,示意帶走同春。他目送同春被帶出小廳後,才轉向王永吉:「王中堂,這關節中第五名,高郵王樹德,與足下有什麼瓜葛嗎?"蘇克薩哈、鰲拜、科爾坤聽到這一問,都湊到圖海身邊,仔細觀看他手中的紙片。王永吉臉色灰白,一霎那就蔫得像秋霜打過的哀草。聽得圖海問話,他強打精神地說:「……那是舍侄,不想他如此不肖!……兄弟我……向諸大人告迴避。
翌日將上疏自劾,陳請處分……」他說著,竭力作出一副憤慨的樣子,但撐了不多時,自覺無趣,歎了口氣,垂著頭,慢慢出去了。
蘇克薩哈對鰲拜使了個眼色,忍不住哈哈大笑;科爾坤罵了一句:「狡詐的南蠻子!"也跟著放聲大笑;圖海一邊笑一邊搖頭;極少發笑的鰲拜,竟也在唇邊露出了笑意。
張漢和同春被拿不過三天,喬柏年已換了三次住處。科場案被揭發,牽連的人又多,喬柏年自然要特別謹慎。只是他這人膽子大、愛冒險,總想知道案子的結果,不捨得立刻離開京師,還想看看動靜。
十月二十平日,他去游鷲峰古寺,信步走到西單牌樓,很快就發現自己在逆著人流行進。今天街上的人特別多,扶老攜幼,騎馬乘轎,都興致勃勃地往南走。喬柏年一把拽住一個走得飛快的小廝,小廝急得跳腳、喊叫,卻一點脫不開身:「你這人,幹嗎?去晚了就佔不著好地兒啦!"喬柏年笑著,並不放手:「急急忙忙的,幹什麼去?"小廝掙扎著,恨恨地說:「看殺頭!」「啊,殺誰?"喬柏年一驚,鬆了手,小廝撒腿跑了。
一向行刑都在午時三刻,現在太陽還在東天。這小廝真是愛熱鬧!喬柏年搖頭笑笑,背了手,邁著四方步,也改了方向,慢慢順著宣武門內大街向南走去。行人越來越密了。
眼前一座茶樓。喬柏年覺得口渴,反正時間還早,便跨了進去。門邊一群長衫秀才圍著茶桌又叫又笑,像瘋了似的。
一位士子高舉茶碗,大聲說:「考官認權不認人,知錢不知文章,屈殺多少名士!天網恢恢,天道好還!」「天下寒士今日揚眉吐氣!"另一個也舉杯大喝一聲。
「以茶當酒,浮一大白!"第三個喊聲震動屋樑。
「干!"十幾個秀才轟然響應,高舉十幾隻茶碗、茶杯,"呯!"的一撞,碰碎了好幾隻杯、碗,瓷器、茶水飛濺,眾人哄然大笑,痛快的笑聲把小小茶樓幾乎抬了起來。
喬柏年不喝茶了,拔腳就往宣武門跑。但凡行刑殺人,宣武門口都要貼告示。莫非科場案結了?他腳下生風,竟趕上了幾位服飾華麗、騎著高頭大馬的滿洲貴公子。他不由得又放慢了腳步,因為這幾位貴公子也在議論。他們年不過二十歲,說的卻是漂亮的京話:「……任克溥十六日上疏,吏部、刑部十八日拿人,二十六就結案上報,今兒個便行刑,真個乾淨利落!」「這一回是天威震怒。說是不加嚴懲,將失天下士人之心。
吏、刑兩部的折子一上去,皇上立時就批下來了!」「這些南蠻子,給臉不要臉。仗咱們滿洲的余惠才當了官,不好好兒給咱們幹事,饒得了他?」「漢官沒個好東西。殺吧,殺個乾淨,我才稱心!」「真格兒的,我家老子今兒約了幫老兄弟,喝酒慶賀呢!」「我們家也是。都一樣兒!……」喬柏年不再聽他們說笑,加快步速趕到宣武門。高大的門洞一側果然貼著告示。除了克、刑二部宣佈行刑的事由以外,上面還有皇上批下的諭旨,蓋著鮮紅的御櫻很多人在圍看,又有兵勇把守,喬柏年不敢硬擠,只聽有人在朗聲宣讀:「……貪贓枉法,屢有嚴諭禁止,科場為取士大典,關係最重,況輦轂重地,系各省觀瞻,豈可恣意貪墨行私!所審受賄、用賄、過付種種情實,目無三尺,若不重加懲處,何以警戒來茲?李振鄴、張我樸、蔡元禧、陸貽吉、項紹芳、舉人田耜、鄔作霖,俱著立斬,家產籍沒,父母兄弟妻子俱流徙尚陽堡……」喬柏年沒聽完,轉身走向菜市口,他一定要看看這次行刑。一個聲音在心裡幸災樂禍地喊著:「叫你們再給韃子賣命!這回可得了上好的報應!……」太陽升到中天。聲聲大鑼和長管、觱篥嗚嗚咽咽的長鳴從內城傳來。宣武門外街道兩旁人山人海。松鶴年堂前的大場子上,早就聚集了數萬名看熱鬧的京師人,他們一會兒互相大聲傳告著"來了,來了!"騷動片刻,一會兒又伸長脖子向北張望,耐著性子等候。
監斬官騎著馬,在簡單的儀仗導從
下,緩緩地過來了;接著是穿紅色外衣、手持大砍刀的劊子手行刑隊;最後,便是由眾多兵勇押送的那輛囚車。觀看的人群頓時一陣哄亂,你擁我擠,指手畫腳,亂嚷亂叫,分辨著誰是李振鄴、張我樸,誰是倒霉的陸貽吉。
「為什麼說陸貽吉倒霉哩?"喬柏年不解地問身邊那個像是什麼都知道的人。
「他呀,沒落幾個錢,只當個過付,以知情不舉一同正法。」「那個中式舉人陸啟賢呢?」「他聰明,不必挨這菜市口一刀,落個身首異處。他在監裡服毒自殺了。"監斬官已經坐在桌案後的椅子上,桌案上筆硯俱全,放著行刑公文。因時間未到,他正襟危坐,紋絲不動。七名人犯一字排開跪在案前三丈遠處,每人身邊由兩名兵勇把臂,身後劊子手挺刀待命。
正午的陽光曬得熱烘烘的,劊子手赤裸的肩臂和腦瓜頂都沁著油汗,閃閃發亮。菜市口的喧鬧漸漸平息了。按照慣例,如果朝廷有特赦,就該在這個時候送來。今天會不會有特赦聖旨?看那位張我樸挺著腰、直著脖子的強硬表情,或許有什麼門路?
人群的海洋突然起了騷動。引起這陣騷動的並不是特赦使者,而是一個渾身縞素的女子。她頭上銀白首飾,身上白羅衫、白羅裙,一雙小腳穿著白繡鞋,嬝嬝婷婷,一手掩著嘴低聲哭泣,一手挎一隻蒙著白布的竹籃,一直走到李振鄴面前。喬柏年看得一清二楚,驚訝地張大了嘴:這是張漢的老婆粉兒!她是為張漢贖罪,還是為還舊情?……看哪,她跪在李振鄴面前了!
李振鄴在昏沉中聽到有女子喊他,慢慢睜開雙目,竟觸到粉兒的一雙哀憐的淚眼。他很意外,反倒清醒了,苦笑一聲:「你來做什麼?」粉兒不回答,只管低頭從籃裡拿出水酒泡飯、幾樣菜餚,點燃了一尊香爐裡的線香。這是法場生祭,監斬官和劊子手都不能干涉的禮節。囚犯旗人,只有李振鄴一個獲得這樣的"禮遇「。李振鄴感慨地說:「想我李振鄴,親朋好友遍京師滿天下,臨死之日,惟有一個被我遺棄的女子為我送行,天哪!……粉兒,你難道不恨我?」
「恨!就因為恨你,我才把你的所有內情都告訴了張漢,原想要你吃點苦頭,不料竟……你恨我吧?"李振鄴悲哀地搖搖頭:「事到如今,還有什麼可說呢?我是自作自受……你來看我出醜?」「不。就是有千般仇恨萬種怨毒,你這一死也都抵消了。
一夜夫妻還有百日恩呢,何況……」粉兒別轉頭,讓淚珠滾下去。
李振鄴仰天長歎:「啊!粉兒能夠如此,李振鄴雖死何憾!……來,酒!」
粉兒隔著香爐和裊裊青煙,對李振鄴三拜三叩,然後端起酒水飯,用匙子餵他飯,用筷子給他夾菜。李振鄴大口大口地吃著,不停地喊:「酒!酒!酒!"李振鄴吃完飯菜,粉兒把那一碗泡飯的烈酒湊到他唇邊,像喝白水似的,他咕嘟咕嘟喝個碗底朝天。他笑道:「粉兒,多謝你,讓我醉夢歸天!……」頃刻之間,他醺然大醉,眼看就要癱倒。這時,長管銅角響了:行刑時刻到!
粉兒驚叫一聲,掩面逃進了人叢。張我樸連喊帶罵的聲音突然響了起來:「你們這些朝中大臣!我忍死不肯牽連你們,你們但凡有點心肝,總該為我請求一道赦書。你們裝聾作啞,天地不容!
我死也不饒你們!……」兩個兵勇揪住他,狠狠打他耳光,並把口啣勒入他的嘴中,他再也出聲不得。他帶著滿腔憤恨,立眉豎目,但是一下子他就被推倒了,劊子手舉起了大刀……旗人正法之後的第二天,他們的家資被抄沒,老幼家屬被逮系獄中,定案後將流徙尚陽堡。
隨後,緹騎四出,提拿有關各犯五十餘人,儘是賄買關節的應試士子,不久,這些人的家屬也先後入獄。
接著,和這些士子有關的漢官被拿問。再後來,以風聞不舉而失職的科道官也進了監獄。法網越拉越大,落網的漢官越來越多。當朝廷下令順天丁酉科複試之後,各地應參加複試的新舉人,像囚徒一樣,被府、縣衙門拘捕鎖項,押送遞解至京。這個時候,朝署半空,囹圄盡滿。鎮撫司前,茶館、酒館、飯鋪紛紛開張,熱鬧繁盛超過前門。同這種景況形成鮮明對照的,是漢官士子震恐萬分,惶惶不可終日,真不知這一科場大獄,什麼時候才能了結?
主管此案的,還是那兩名內大臣、兩名滿尚書。他們豈肯輕輕饒過那些奸狡的南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