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交順治十六年,前方的勝利消息便雪片般飛來。正月,多尼、吳三桂、趙布泰等四路大軍會師於平越府,隨後再分三路取雲南,所向皆捷,不久就收復了昆明。繼而大軍追擊永歷帝朱由榔,進克永昌,在怒江之濱磨盤山一場大戰,清軍雖然中伏損失不小,但最後大獲全勝,李定國奉永歷帝出逃緬甸,於是雲貴全部收復。平西王吳三桂鎮守雲南,平南王尚可喜鎮守廣東,靖南王耿繼茂鎮守四川,西南諸省大定,統一大業終於完成了。舉朝上下一片歡騰,滿洲王公貴族更是興高采烈,他們攀上了他們祖先不曾達到的高峰!
由於撤議政改內閣造成的矛盾和齟齬,此時都淹沒在勝利的狂歡之中。各地一些響應南明的小股造反人馬,都被輕而易舉地平定下去了。三月裡,鄭成功曾率軍進犯浙江太平,企圖減輕雲貴方面的壓力,但被官軍擊敗,遠遁海島。撤議政雖未成功,但內院改內閣和增設翰林院,總算是付諸實施了。順治躊躇滿志,開始計劃許多統一後的大事:撤回大軍,削減軍費,改革賦稅,進一步推行"招撫流亡、開墾荒地"等等。
福臨身邊也一切如意。宮內平靜和順,太后福體安康,后妃相親相愛,阿哥、格格也都平安。由於皇上"雨露均勻」,各宮主位的怨氣平息了許多。董鄂妃的堂妹已經進宮,封為貞貴人,和姐姐一樣受到皇上的寵愛。政暇日,順治或與后妃們飲宴說笑、賞花看戲;或召內閣、翰林院學士談詩作賦;或往萬善殿拜訪玉林、木陳等高僧,參禪學道。總而言之,一切都順利得不能再順利,他自己也十分滿意。
七月初七七巧節,是民間所謂天上牛郎會織女的日子。喜鵲、烏鴉之類,一整天都應當不見蹤影,因為它們都去天河為牛郎、織女搭橋了。偏偏有兩隻喜鵲,不知為什麼缺少仁義心,不曾飛往遙遠的銀河,只在坤寧宮前黃澄澄的屋簷上跳來跳去,喳喳亂叫。容妞兒正跟皇后的侍女在階前卜巧,聽到鵲噪,抬頭呆呆地望了好一會兒,悄悄說:「俺再沒喜氣要你報的。你別叫了,你走吧,快去搭橋吧,人家夫妻一年就見這麼一回面兒,這點兒忙你都不肯幫嗎?……」「唉呀!瞧我的這個多好!"皇后的一個侍女拍手笑著喊:「容妞兒,快來瞧呀!"台階上放了四五個盛滿清水的瓷碗,曬在太陽下。女孩子們各拿一枚小針,輪流往水碗裡投。沉入水底,最拙,能浮在水面,就算有巧。再看水底針影的形狀:散如花,動如雲,中等;如果細如線,尖如錐,這投針的女孩兒便是最巧手了。這就是俗稱丟針兒的小姑娘七夕之戲,也叫卜巧。到了晚上月出的時候,女孩子們還要往供桌上擺瓜果糕點和自己的女紅繡品,向銀河祝拜,祈求織女保佑她們拙的變巧,巧的更巧。
陽光在水面上嬉戲,女孩子們忽而歎息,忽而歡笑。容妞兒最後一個丟針。小小銀針象貼在水面的一根羽毛,極輕極穩,水面紋絲不動,碗底透出一道細細如絲的線。"哈,容妞兒最巧!"女孩子們笑著嚷叫起來。
笑嚷聲驚動了董鄂妃,她走出暖閣,女孩子們趕忙低頭斂容,恭敬地站好。董鄂妃看看階上的碗,笑了,說:「在卜巧嗎?你們最巧的是誰?"皇后的侍女跪下笑道:「稟皇貴妃,是你宮裡的容妞兒。」「快起來,什麼大事,還要跪稟。"董鄂妃和藹地說:「倒不知道容妞兒這麼好運氣,今兒晚上還得乞乞巧吧?"女孩子們都笑著連連點頭稱是。
「好。皇后病體初癒,你們不要大聲說笑,好嗎?"董鄂妃依然那麼和藹地提出要求,宮女們哪能不立刻遵行?看她移動著弱不禁風的身體回到坤寧宮,她們忍不住小聲議論開了:「多虧了皇貴妃,不然,咱們皇后這一病可就難好了!」「可不嗎!五天五夜,皇貴妃眼睛都沒閉過,守在床邊餵水餵藥,洗臉洗腳,就是坤寧宮侍女、太監還輪著歇息呢,她連喘口氣的工夫都沒有!」「唉,不管哪宮主子病了,皇貴妃都去親自照看,她的心眼兒也太厚道了!」「哼,誰再說董鄂娘娘想當皇后,我就不信!……」年齡最小的一位皇后侍女剛不平地說了一聲,就被旁人把嘴捂上了,還挨了幾句申斥:「這話是你能說的嗎?快閉嘴!"容妞兒只是聽著,沒有搭碴。她比她們知道得多得多。她知道董鄂妃五晝夜目不交睫;她知道皇后病危時,董鄂妃每離皇后榻出寢門便落淚說:「皇上委我侍候照看皇后,要是不能痊癒,可怎麼辦哪!"容妞兒還親眼見她設香案為皇后祈禱。
但容妞兒更知道在這耗費心力的五晝夜之後,皇貴妃更加消瘦、更加虛弱了;夜晚更難入眠,痰中見血的次數也更多了。
不過皇貴妃嚴禁容妞兒對別人提起這些,如果犯禁,她說就要把容妞兒立刻趕出宮去!
容妞兒可不願離開這裡!在她短短的一生中,還沒有對誰產生過這樣又敬又愛的感情。在馬蘭村的時候,她還是個無憂無慮的小丫頭。她愛母親、姐姐,也愛大哥。但對母親她是愛而不敬,對姐姐是又愛又憐,對大哥是怕多於愛。怎麼能跟皇貴妃比呢?皇貴妃像是天上的神仙啊!
當初容姑全家被押進京,很快就被賞給功臣家為奴了。容姑因為年齡小,幹不了活,王府都不要,最後落到一家包衣佐領手中。包衣按說是滿洲的家奴,可是待自家的奴婢卻格外凶狠,不到半個月,容姑就被打得渾身上下沒有一塊好肉,一頭黑髮被揪得七零八落,一個漂亮活潑的小姑娘被折磨得沒了人形,容姑的眼淚都哭干了。
誰知主人家忽然變了面孔,對容姑好起來。做了兩套綢子的韃子袍,另撥了一間乾淨屋子讓她住,不僅不再餓肚子,隔三岔五總有好菜好湯款待她。容姑是直心眼的小女孩兒,對她壞她就罵,對她好她又很感激,不多時竟養得白白胖胖,倒像主子姑娘了,又恢復了原來的天真。這是為什麼?容姑想不透,也不愛想。但主母很快就向她透了底:她得頂替主人家的女兒去選宮女。
宮女不同於秀女,是每年由十三衙門中的內官監辦選,選自包衣佐領下各家十三歲以上、十八歲以下的女兒。她們的地位比秀女低得多,主要供內廷各宮主位役使。年滿二十五歲就被遣出宮,由母家另行擇配。
容姑的主人主管選宮女,暗中早已做好手腳,唯一要堵的漏洞是容姑的嘴。於是容姑受到嚴厲警告:膽敢透露真情,就把她的母親和姐姐殺掉!
就這樣,容姑莫名其妙地進了宮,成了承乾宮掃地送水的粗使丫頭。由於她天真的笑臉、秀麗的眼睛和對本宮主子的說不清的傾慕,董鄂妃注意到她,很快就使她代替出宮的蓉妞兒,做了皇貴妃隨侍宮女中的一名。
容姑心甘情願地服侍皇貴妃,一片忠心。皇貴妃也喜歡她,但做得從不過分,恰到好處地使容姑感到皇貴妃另眼看待,又不使其他宮女、太監有所覺察。不管皇貴妃怎樣得到內廷幾乎所有人的喜愛和讚美,不管皇貴妃平日怎樣談笑風生,神采奕奕,容姑卻知道皇貴妃有多少說不出的苦楚、有多少需要背人流淚的辛酸。在這些時候,容姑恨不得跪到皇貴妃面前,摟著她的雙腿替她痛哭一場,哪怕只向她說一句安慰的話呢!但容姑不敢……「容妞兒,你聽!"冷不防皇后的侍女小聲叫她:「皇貴妃又講笑話了,咱們去聽聽啊?"果然,從暖閣打開的窗紗裡傳來了笑聲。自打皇后的病有了起色,陪在床邊的皇貴妃又多了一件事,為皇后讀書講史,不時講幾個小笑話為皇后解悶。可是皇貴妃一夜一夜地睡不著、身體衰弱而又孤單的時候,有誰來給她講笑話解悶呢?容妞兒搖搖頭,她不忍心去聽。
東暖閣裡,董鄂妃果然在強打精神,給皇后講笑話:「從前有個邢進士,長得十分矮小,有一次在鄱陽湖遇到水盜,水盜把他的財物搶到手,便要殺他滅口。強盜剛剛舉起鬼頭大刀,邢進士趕忙湊趣說:人家已經叫我邢矮子了,假如你再砍了我的頭,我不就更矮了?強盜聽了不覺大笑,收起刀,放他走了。"皇后又笑了,道:「難得這位邢進士不怕死。」「正是呢!萬事只要想得開,死在眼前都有辦法化解。」董鄂妃笑著說,很是自然親切。
皇后斜靠在涼塌上,董鄂妃坐的椅子就在榻邊。窗外強烈的陽光經過濃綠的窗紗後,已經變得十分柔和,彷彿帶著淡淡的青綠。這樣的冷光斜射在董鄂妃的臉上,使她的面龐更顯蒼白,眼圈的烏青色也更濃重了。皇后心裡不過意,說:「我的病已經全好了。你辛苦了這麼些日子,也該好好歇歇了,不要天天來陪我……「「娘娘言重了。妾妃等輩理當事皇上如父,事皇后如母,母病,子女怎能不盡心盡孝呢?但凡有體貼不周之處,娘娘多加教訓才好。"皇后望著董鄂妃美麗的眼睛,感受到一陣煦煦暖意,心裡很激動,卻不知說什麼才好。後來,她長歎一聲,握住了董鄂妃的一隻手,含淚道:「你真是好人!心腸好!……一向都是好的……我只當你處處邀買人心,不是想取中宮之位,也要日後當皇太后。這回我病倒,心想你不知有多高興、不知怎麼盼著我早死呢!……哪曉得你全然不是的,你這樣待我,我……唉,我太多心了!"董鄂妃把另一隻手也伸過去,輕輕撫摸著皇后胖胖的手背,誠摯地說:「皇上治國日理萬機,勞心費神,娘娘內為六宮之主,外替皇上分憂。如今天下歸一,國事政務、宮外宮內都會更加繁忙。妾妃若能為皇上娘娘分擔細務,分憂解愁,不但責無旁貸,也是一大快事,理當的啊!……「皇后道:「我病已全好,明日要去慈寧宮請安。太后遣人來問候看視,真叫我羞愧啊!……妹妹,我們明天一起去,好嗎?"聽到最後這一個新的、從未有過的稱呼——"妹妹",董鄂妃心裡一熱,眼睛濕潤了。她連連點頭稱是。
當董鄂妃向皇后告辭時,實際上已經精疲力盡了。她怕自己豈不來,便撐著椅子扶手,猛的一站,只聽耳朵裡「嗡"的一陣尖嘯,頓時眼冒金花,意亂心慌,搖晃著就要摔倒,皇后驚呼一聲,宮女們連忙趕來扶住她。皇后看她嘴唇都失去了顏色,忙問:「你這是……噯呀,快去傳太醫!……」
董鄂妃勉強笑著安慰皇后:「娘娘,我不要緊的,回去躺躺就好。你好好歇著吧!"容妞兒和一個坤寧宮侍女扶著董鄂妃,只走了幾步,董鄂妃又回頭對皇后笑道:「娘娘,明兒早起等著我,咱們一起去慈寧宮跪安。"次日清晨,后妃們按每日必修課,都往慈寧宮請安,前前後後絡繹不絕。唯有皇后和皇貴妃七八天沒有親身來慈寧宮了,遇到的妃嬪都向她倆請安,為皇后康復而祝福,為見到皇貴妃而欣慰。皇后看得清楚,董鄂妃在宮中上上下下很得人心。如果在過去,她會因此而鬱悶心酸的。今天她卻由衷地高興,因為她明白了:她和董鄂妃象自家姐妹似的友愛,她也會得人心的。
淑惠妃和貞貴人正陪著太后說話。見她倆一同來了,太后很高興。兩人一同跪下請安,站起來時,皇后怕皇貴妃體弱無力,向側後方的皇貴妃斜過身子,伸過手去扶了她一把。
在皇后,這是一個很自然的動作;在皇貴妃,心裡很感動。其他人可就覺得詫異了:皇后怎麼能降低身份去攙皇貴妃呢?淑惠妃蹙蹙眉頭,憤憤不平的神色立刻不加掩飾地從眼睛裡透露出來,使勁白了她姐姐一眼;貞貴人還年輕,只管看著她的姐姐,臉上泛出羞澀的愉快的笑;太后呢,顯而易見地非常高興,立刻命二人坐下,細細問起皇后這些日子生病到痊癒的情況。
皇后感激地講起皇貴妃五晝夜衣不解帶、目不交睫的辛苦侍奉。皇太后頻頻點頭,十分感慨。皇后說完,和皇太后一期望著皇貴妃。皇貴妃紅了臉,很難為情地立起身,低聲說:「娘娘誇獎,實在不敢當,這原是妾妃份內事……」她的瘦弱的身姿,羞赧的神態,愈加令人憐愛。皇太后拉著她一隻手,疼愛地說:「我的兒,真難為你了……」皇太后盯著董鄂妃看了片刻,又用另一隻手拉著皇后的手,笑道:「古時候有位大舜帝,娥皇女英姐妹同心,輔佐君王成就千秋大業。今日裡你們姐妹相親相愛、和順端敬,可稱又一代賢後賢妃。輔佐皇帝勵精圖治,做我們滿洲的娥皇、女英吧!"皇后和皇貴妃都笑著斂身向皇太后致謝。但董鄂妃心頭卻忽然閃出《九歌》中《湘夫人》的名句:「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裊裊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她聯想到娥皇、女英投水殉舜的結局,太后的比方竟使她產生不祥的預感,心裡暗暗發抖,但她盡力把這悲哀遮掩了過去。
太后用商量的口吻說:「立秋已過,我想到溫泉去住幾天。
皇后病體初癒,正好去靜養,烏雲珠,你也去吧!"董鄂妃遲疑片刻,說:「兒近日氣虛體弱,還是不去為好。"皇后說:「稟母后,昨天皇貴妃在兒宮中昏厥過。這些日子她太勞累了。"皇太后說:「我知道你近年身心交瘁,虧虛太過,正需要好好靜養。我特地著人命西鶴年堂配製了白鳳丸、八寶丹、女金丹幾種名藥,專治氣血不足、經血不調等一應婦人病症。……貞貴人也去,時時扶持,總是姐妹,好照應。"聽到這樣體貼的、充滿母愛的話,淚水直在烏雲珠眼裡打轉兒,畢竟有人真疼她,她的勞瘁得到了報償。
貞貴人連忙答應:「我正想去呢!跟姐姐作伴兒最好。"太后瞪了貞貴人一眼:「不是要你給姐姐作伴兒,是要你多照看姐姐的病!"聽太后的口氣,分明很喜歡那個一團稚氣的貞貴人。貞貴人悄悄從太后背後向姐姐頑皮地擠擠眼兒,董鄂妃只當沒看見,又稟道:「母后恩德,兒銘記在心。只是這些日子皇后病重,宮內事務繁雜,許多事情都沒有辦完。兒想把內廷事務、宮規宮訓都弄出個頭緒,再……「太后歎道:「就是一塊堅玉,也經不住日夜磨損,何況血肉之軀呢?你聰明過人,才智出眾,又識大局顧大體,原是好的。只是後宮一年到頭多少事,你怎能事事都擔在肩上?操勞過了,操勞過了!我正要你離後宮往溫泉靜養。這些日子老沒見你,說話兒都沒趣。您能不能勉強起來跟我一同去,讓我這老太平高興高興呢?「董鄂妃連忙跪下,說:「母后言重了,兒實不敢當。兒一定同去。什麼時候動身?「「哦,我已讓他們準備好,用過早膳就動身。你們也回宮收拾一下。淑惠妃,我們去後,宮裡的事你代管幾天。我已告訴皇帝,有什麼大事,差人來溫泉稟告。「淑惠妃早跪下領命了。
后妃們出了慈寧宮,入憑祥門,在月華門前分手。董鄂妃笑著對淑惠妃拜了拜,說:「妹妹,家裡的事就累你了!……」
淑惠妃微微一笑:「沒什麼,理當代勞……」當她眼望著董鄂妃姐妹的背影消失在月華門內,臉上的笑容霎時消失殆盡,氣憤憤地說:「狐媚子!看把她興頭的!"皇后皺眉道:「你又在胡說什麼!"淑惠妃兩年來長大成人,稚氣退了,對董鄂妃的嫉恨更深了:「我就看不慣她拿腔作勢,裝神弄鬼的,把太后哄得一腔心思全在她身上了!你看看剛才那個勁兒!」「剛才怎麼啦?太后說的話,句句都是真的。」「哎喲我的姐姐,你也給胡弄住了?你當你真能跟她當什麼娥皇、女英?」「為什麼不能?」「天無二日,後宮也不能有兩個皇后哇!瞧她這狐媚子把太后和皇上都灌迷糊了,誰不說她比你強?早晚姐姐你這皇后得讓了她!"皇后皺漆黑黑的細眉:「她要想當皇后,我死了不是正好?
前幾天她為什麼要不顧自己地照看我?」「……邀買人心唄!"淑惠妃遲疑片刻,找出這麼一句話,大約自己也覺得不能自圓其說。
皇后歎了一口氣,說:「妹妹,做人總要講良心。人家為了救活我,累得半死不活,我再猜忌人家,可就太說不過去了……」「姐姐,難道你就真不明白,你們倆勢如水火?"皇后搖搖頭:「水火也罷,木土也罷,我可不能忘記在我垂危之際,她陪伴我的日日夜夜。你是我的親妹子,不也就白天來看看,晚上仍然回你的儲秀宮嗎?"淑惠妃咬住嘴唇,無言以對。
「妹妹,你還是多想想這幾天如何理事吧!不要再往皇貴妃身上費心思了。」皇后走了。淑惠妃不滿地低聲嘟囔:「好,好!不聽勸,後悔遲!……」對董鄂妃的惡感,她無論如何也無法消除。淑惠妃已不是當年那個孩子氣很濃的少女了。她認定,以門閥和大清的利益而言,皇后非科爾沁蒙古博爾濟吉特的格格不可。這樣,她便是當然的候補皇后。可是有了董鄂妃,不但她的希望成了泡影,姐姐的地位也受到威脅。如果董鄂氏比她們博爾濟吉特氏更高貴,淑惠妃也認了,偏偏她是個卑賤的南蠻子的女兒!這是淑惠妃死也不能服氣的!
謹貴人在世,淑惠妃還有個可以暢所欲罵的談伴。謹貴人不明不白地死了,淑惠妃便想到了另一個同盟者康妃。不過,從一定意義上來說,康妃是她的另一個勁敵。因為康妃生了皇子,而淑惠妃和她的姐姐連個格格也沒有生出來。康妃也是一位候補皇后,只是她的威脅比董鄂妃小得多,而且遠不如董鄂氏逼近眼前,所以淑惠妃還是打定了聯合康妃的主意。
「遠交近攻",這個產生於戰國時期著名的連橫合縱鬥爭中的策略,正在被一位年輕的宮妃使用。她也許根本不懂這個名詞,也不知道那一大套史書上精彩的記載,但她卻完全掌握了,這種策略的精髓,並且用來得心應手。
淑惠妃站在月華門前想了想,便舉步進門,往景仁宮去了。景仁宮主位雖然極少講話,也極少露出笑容,但她只要講出一句來,就很有份量,對她大有啟迪。對此,淑惠妃已感受多次了。
皇太后領了皇后、皇貴妃、貞妃和身邊的公主格格到溫泉去後,宮裡一下子冷清了許多。福臨上朝下朝,軍國大事不少,回宮後不需去向太后請安,也見不到董鄂妃姐妹的面,不免覺得孤寂,不習慣了。他看看書,練練字,找樂工來奏些曲子,自己也和著吹笛消遣,有時召淑惠妃、端妃、康妃來養心殿一宵,雖然不及董鄂妃那麼知心著意,總可消些寂寞。一天一天,平平靜靜地過去,再有兩天,去溫泉的人們就要回來,福臨頗有一日三秋之歎。
晚膳後,福臨在養心殿前的月台上漫步,幾盆秋海棠茂盛得如同矮樹,一串串深紅淺紅的花開得像無盡的纓絡。海棠花下有幾個十分精巧的的粉彩花鳥小瓷罐,那裡有小太監特地為皇上裝來的蟋蟀,"嘓嘓嘓嘓"地叫得正歡。順治幼年時愛鬥蟋蟀,直到十二、三歲了,還和太監們鬥蟋蟀賭輸贏,當然,他是從不輸什麼的。其實,那時他怕攝政王加害自己,故意裝得像個不懂事的貪玩的孩子,即所謂的韜晦之計。太監哪知真情,只當皇上喜歡這東西;年年入秋都弄來孝敬他。
他也樂得聽聽蟋蟀那悅耳的鳴叫。
福臨順手從門邊小几上的果盤裡,拿了一顆雞蛋大的馬牙棗,一點點掐碎了,餵那罐裡張須高唱的鬥士。
「淑惠娘娘來了!"小太監在旁邊稟了一聲。
福臨抬頭,漫不經心地向養心門看了一眼,立刻好奇地揚了揚眉梢。他身邊的侍衛、太監們也都驚異地瞪大眼睛。
淑惠妃是應召來養心殿的,坐著輕便輿——一種四人抬的無頂小轎。皇上的肩輿有"尚乘轎"管理,首領太監二人,侍監、太監三十二人,隨時承應抬輿。后妃當然也可以向"尚乘轎"要輿,但為了方便,有時也由本宮太監抬。今天淑惠妃乘的還是她平日所乘的便輿,而抬肩輿的人,卻換成了一色的藍布袍、大黑辮的宮女,不是四個,而是八個。女孩子們沒有幹過這樣的重活,一個個臉兒發紅,口裡喘氣,汗珠子順著脖子往下流。淑惠妃雖然不重,可那肩輿是硬木家什,跟塊石頭似地沉。
淑惠妃早就注意到皇上和眾人的驚訝表情,抿嘴一笑,輕快地下了肩輿,大聲囑咐宮女:「明兒早起來接我。還是你們幾個來!"宮女們領命,抬著依然沉重的空肩輿,腳步錯亂地走了。
進到寢宮正間,福臨忍不住問道:「你怎麼別出心裁,弄這幫宮女抬輿?她們怎能抬得動?」「所以呀,我才用了八個。不好嗎?」「為什麼不叫小太監抬?"淑惠妃等的就是這一問。她故作神秘地一笑,說:「哼,小太監!恣肆放浪,不成體統。我也是今兒才知道。以後哇,我寧肯走路,也不要他們給我抬輿!」「哦?怎麼回事?」「我……」淑惠妃今天的樣子又神秘又好奇,彷彿小了五歲,竟向皇上擠擠眼,笑著悄悄說:「我真……從來沒聽說過,太可笑啦,康妃姐姐發現的,皇上召康妃姐姐來……」福臨不高興了:「你既知道,就說,何必再問別人!「淑惠妃也怕福臨發火,忙說:「我說我說,這真是天下奇聞!康妃姐姐還怕皇上生氣,一直不敢說呢……」福臨不耐煩地催促道:「到底是什麼事?"淑惠妃心裡多少有些緊張。她嬌媚地笑笑,端起茶几上一盞也許是福臨喝剩的涼茶,一仰脖喝了下去,這才定下心來,問道:「皇上博古通今,尤其注重前明之鑒,一定還記得天啟年間的魏忠賢與奉聖夫人客氏1吧?"福臨皺皺眉頭:「朕早就見到這些前車之鑒,所以立鐵牌嚴禁中宮干政……你也想幹政?」「不,不!"淑惠妃連連否認:「這完全是內事!皇上想必知道,客氏先與太監魏朝有私,後又與魏忠賢相通。在乾清宮西暖閣,兩魏因爭奪客氏而驚駕……」「朕知道。"福臨不讓她說下去,因為那件事情太醜惡了:天啟帝一天午睡時被驚醒了,魏朝、魏忠賢與客氏只好跪請處分。天啟帝竟說:「客奶奶,你到底要跟著誰?朕替你斷。"客氏便指了魏忠賢。於是,經過"聖斷",客、魏竟成"夫妻",從此狼狽為奸,結黨亂政,肆意橫行。前明的敗亡,終於無可挽回。
「那麼,皇上想必知道對食的意思了?」「嗯?這倒不曉得。"淑惠妃笑道:「所謂對食』,在前明宮中盛行,宮女常與別的宮女或太監結為夫妻,如同客氏與魏忠賢一般,就稱對食。如今宮中使女仍然沿襲明宮舊俗,不過不稱夫妻,1奉聖夫人客氏是明天啟帝的乳母,魏忠賢是宮中太監。
而是結拜太監為兄弟叔伯……」
「也不過求個互相照應,有什麼奇怪。」「可是,明是兄弟叔伯,暗中也許還是對食。"福臨一笑:「就稱夫妻,也是假夫妻,有什麼要緊?"淑惠妃的臉迅速地紅了,咬著嘴唇,嘻嘻地笑個不停,半天才小聲說:「妾妃原也以為是假夫素。其實……不假!……」
「什麼?」福臨一驚:「難道太監有假?」
「不,太監……太監也不假。」
「別這麼吞吞吐吐的!"福臨的眸子射出怕人的寒光。
淑惠妃面紅耳赤,附在福臨耳邊笑著輕聲說了幾句話,福臨一怔,眉毛直豎起來,壓低聲音問:「你見到過?」「沒,沒有!……可是宮女們私下透露……承乾宮裡就有……」淑惠妃真像是在傳笑話,掩著口只是笑。
福臨大怒,把淑惠妃一推,她踉踉蹌蹌倒退幾步,趕緊跪倒,嚇得直哆嗦。福臨眼睛冒火,直逼到淑惠妃跟前,一把揪住她的袍子前襟,臉色鐵青地喊道:「你撒謊!"淑惠妃瞪大驚慌的眼睛。她想到他會發火,卻沒料到他會發這麼大的脾氣,而且來得這麼快!她像憋著氣出不來似的,好半天,眼淚"嘩"地流了下來,連連叩頭說:「妾妃有多大膽子,敢在皇上面前說謊?我只當是個笑話,說給皇上解悶的,沒承想皇上生這麼大的氣……實在是康妃姐姐宮裡的太監吳祿,跟皇貴妃身邊的兩個容妞兒都結了干親。這個吳祿跟別的小太監吹牛,被康妃姐姐無意聽見,怕對皇貴妃名聲有礙,不敢聲張,只把吳祿趕出了景仁宮。可是吳祿是原先吳良輔的乾兒子,並沒有出內廷,又到尚乘轎當差了。我聽了康妃姐姐的話,心裡對這幫太監直噁心,才換了宮女抬輿。這都是明宮舊習、下人惡俗,跟皇貴妃怎麼也不會有關聯。皇上千萬別生氣。怪我心直口快,兜不住事兒,就別再問了吧……」「承乾宮!……」福臨眼睛發直,臉色非常可怕。
「皇上,皇上!"淑惠妃跪著向前爬了好幾步,哀求道:「這種事說什麼也不會跟皇貴妃有關,只有那些卑賤的下人才能幹這種醜事。皇上對皇貴妃情深如海,恩重如山,皇貴妃決不會辜負皇上這一片真心的。千萬別張揚!千萬別怪罪皇貴妃!千萬別去承乾宮搜尋那個!……」淑惠妃的話,一句句象鞭子,狠狠抽在福臨心上。他的心痛苦地縮成一團,痛苦又使怒氣在胸中膨脹。他腦子裡十分混亂。但淑惠妃的最後一句話卻使他打了個冷戰:「什麼?搜查承乾宮?」「不,不!「淑惠妃竟尖聲叫起來,"千萬不能去搜查,千萬千萬!皇上,求求你!就當我年輕不懂事、胡說八道,不,就當我一個字也沒說過!……」福臨紅頭脹腦,額上青筋暴起,漸漸失去了理智。淑惠妃越是這樣說,越激得他非要弄清真相不可。他逼近淑惠妃的眼睛,問:「你為什麼不讓我搜查承乾宮?嗯?那些妖具在誰那裡?在吳祿身邊,還是在容妞兒身邊?"淑惠妃驚懼地看著福臨忽大忽小的眼睛,不肯作聲。
「嗯?"福臨的目光象寒光閃閃的利劍,殺氣騰騰。淑惠妃嚇得像小老鼠似地縮成一團,抖抖縮縮地小聲說:「……吳祿說……都放在容妞兒那裡……「福臨狠狠一挫牙齒,召來養心殿首領太監李國柱,命他立即率人往承乾宮搜查宮女容妞兒的住處。李國柱領旨剛要走,福臨心裡忽悠一閃,昏眩中似有一線光亮,他把李國柱叫回來,嚴厲地叮囑道:「帶去的人要牢靠,隨便找個借口,不許讓人知道是去搜查。要是走漏半點風聲,小心你的腦袋!"李國柱諾諾而退。不到一個時辰,他就回來向皇上交差,在寢宮的東次間,他把一個小木匣子呈交皇上,低聲稟告:確實是從容妞兒床下的衣物箱中搜出。福臨的手顫抖著,打開匣盒,便看到裡面用絲巾包著的幾個形狀奇異的小包。他打開一個小包只看了一眼,便像被燙著了似地撒手扔下,"啪"的一聲合了蓋,扭頭走開,胸口堵得發悶,如同看見百花競發的月夜芳園中聚集了一群叫聲淒厲的叫春貓,忍不住一陣陣作嘔。
正間裡酒膳尚未撤去,他大步衝過去,端起那一大壺新進的醇厚濃烈的玉泉醴酒,咕嘟咕嘟喝水似地仰脖灌了下去,隨後用力把酒壺往門外猛的一摔,通往正殿的過道上清脆的陶瓷碎裂聲在高大的殿堂內引起了迴響。他聲音嘶啞地大吼:「無恥!——"他醉了,但沒有忘記親手給那小木匣加了一道御筆親封,之後便沉沉入睡。他既不知道太監給他解衣脫靴,也不知道李國柱小心地收好那木匣,更不知道淑惠妃從西梢間跑到東梢間來看他,眼睛裡閃爍著隱隱的笑意。
第二天,皇太后一行就回宮了。福臨去看視母親,后妃們也向皇上跪安。看她們的氣色,都顯得比在宮裡時紅潤些,還透出一股新鮮。年輕的小董鄂貴人,更是鮮嫩得如同一朵半開的玫瑰花。
福臨不動聲色地看看董鄂妃,她只用眼睛對他微微一笑,這是別人覺察不到,而只有福臨能夠感到的一種知心的笑。福臨的心一抖,嗓子眼象塞了一團棉花,非常難受,直想喊叫:「不!她不是那樣的!她是無瑕的仙女!……」當晚,福臨召董鄂妃來養心殿。但不是在寢宮,而是在福臨平日讀書習字的西暖閣。董鄂妃稍覺驚異,並沒有表現出來,她含笑向皇上行罷禮,像平日一樣,婉靜溫柔地笑著,滿目愛撫,如同春陽般傾灑在福臨身上。她輕輕說:「好些天不見了,皇上安好?"福臨不作聲,只是嚴厲地審視著她。他在心裡說:「如果她心中沒鬼,她會一直很坦然;如果她表現出不安,那麼……」可是董鄂妃從來沒有承受過福臨這種懷疑的冷冰冰的目光,心裡驚異,神情上自然不安起來,甚至有些手足無措。她勉強笑道:「皇上,您這是怎麼啦?……」啊,瞧她笑得多虛假,那是裝出來的笑!福臨心裡透過一陣寒流。面對烏雲珠,他原先的設想都做不到了。他沒法象審案那樣步步逼近中心,沒法使用這樣那樣的障眼法兒,沒法在這裡那裡設置圈套。他什麼都忍不住了,"啪"的一聲就把那小木匣撂在董鄂妃身邊的茶几上,鐵青著臉,冷著聲音,指著木匣命令說:「打開它!"如果她看到木匣裡的東西時迷惑不解,一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的表情,那就好了。那就是說,她根本不知道這種醜事!福臨板著臉,不眨眼地盯著董鄂妃的動作,胸膛裡,心跳得怦怦直響。
木匣打開了,綢巾也攤開了,董鄂妃的臉紅了,她看了福臨一眼,扭開身子低下了頭。她知道!該死,她知道啊!福臨差點兒喊出聲,拚命克制著,故意問道:「你……你知道這東西?」「這……怎麼說呢?……可以算是知道的……「啊!她居然還露出那麼一點羞澀的笑容……她真會裝腔作勢啊……不,不一定!福臨猛然決定拋出最關鍵的情況,她只要大吃一驚,那還是表明她不知情:「這東西,是從你的貼身侍女容妞兒床下衣箱找出來的!"福臨全神貫注、目不轉睛,要攫住董鄂妃臉上一絲一毫的變化。他期待著董鄂妃一聲驚叫,期待著她幾乎跳起來的又驚又怒的表情。然而,他落空了!董鄂妃只是表現出輕微的驚訝,更多的卻是為難,還輕聲地說道:「哦……」福臨的心一下子像是浸到了冰水裡!她知道,她全知道!
她卻長時間地護著那個容妞兒,長時間地瞞著我!……為什麼?為什麼?難道她過分寵愛那個有點瘋氣的丫頭?會不會她也和她們成了一夥?……這念頭剛在福臨腦中閃出,立刻就緊緊地抓住了他,他眼前竟那麼逼真地出現了容妞兒使用這些妖具的影像,出現了太監吳祿和容妞兒在一起的影像,忽然,容妞兒的身影被烏雲珠所代替,是烏雲珠在和吳祿、在和那些下賤的太監……福臨幾乎要昏過去了,咬牙切齒,怒不可遏地拍著桌子大吼:「你!你還不知罪嗎?"炕桌被他拍得一跳,他的臉色倏然間變得十分狂暴可怕。
董鄂妃這時才大吃一驚,忙說:「陛下,你這是……」「啪!"一記耳光重重搧在烏雲珠臉上。福臨的面孔已被憤怒扭歪,漲得發紫,眼睛象火炭一樣燃燒,打過烏雲珠的手停在空中,止不住地顫抖著。烏雲珠嚇壞了,白著一張臉,瞪著一雙驚恐的大眼睛,不知所措。福臨惡狠狠地喝道:「你!
你膽敢抗辯?」
烏雲珠慌忙跪倒,低頭,一句話也不敢說了。
福臨一個急轉身,用脊背對著烏雲珠,仰著腦袋對窗外看了許久,自然什麼也沒有看見。他用稍稍平靜一點的、差不多維持了他的帝王尊嚴的聲調,說:「回宮去!自責待罪!"說完,不等董鄂妃叩頭謝恩,他拔腳就離開了西暖閣。
董鄂妃眼前一黑,昏了過去。
從這天起,董鄂妃不曾出過承乾宮。皇后和其他妃嬪都不知是怎麼回事。向皇上求情,皇上不理;去看望待罪的董鄂妃,董鄂妃也不提一句起因;知道內情的淑惠妃,也許還有康妃,更是一個字也不肯透露了。
整整十天,皇上沒有召見皇貴妃。後宮的人們從竊竊私語變成了議論紛紛,終於傳到了皇太后耳中。於是,皇太后特意召皇上進慈寧宮。
福臨是一位以孝治天下的皇帝。每日省視母后,一年三百六十日,除了不在宮中的日子,一次也不曾缺禮。處理內廷事務的旨意,也從來都以"奉懿旨"的名義發下。至於皇太后親自召見,他更是即刻就到,從不遲延。這是由感情和禮儀混合而成的敬仰。此刻,他正帶著這種自幼而來的習慣感受,望著母親和悅、溫潤的眼睛。母子已談了一會兒了。
「皇兒,"太后微笑著說:「額娘要考考你。天下一統,一舉而滅除南明,靠的什麼?」福臨對此想的並不少,毫不遲疑地說:「上托上天護佑,祖宗英靈,下靠兵士奮勇,將帥得人。再者,兒為政處事也舉措得當,不敢自稱英明,卻從不昏憒。」「那麼,皇兒你為政的最大長處何在?"福臨想了想,說:「明季酷政之後,滿、漢水火之際,善用仁厚寬和之良藥。"太后滿意地點點頭:「對,這是皇兒明見之處。可是為什麼明於外事而暗於內事呢?"福臨剎那間紅了臉:承乾宮的醜事母后也知道了!這種房幄不修的內情,即使對親生母親,也是難於出口的。
莊太后裝作沒看見兒子的難為情,眼睛望著八仙桌上兩瓶盈盈的白荷花,繼續說:「先賢早就有話:男女居室,人之大倫;飲食男女,人之大欲。世無怨女曠夫,才稱得太平天下。宮女久閉宮中,情竇開時,難免生事,所以本朝訂有新制,二十四歲出宮婚配。前明宮女數千、宮法森嚴,尚且不禁對食,皇兒對此何必認真計較?事情總在宮牆之內,又無真跡。常言說得好:不睹不聾,做不得阿翁。這件事,皇兒你的度量和明智,真還不及皇貴妃喲!」「她?……」福臨的臉又紅了。
「她早就知道,早就對我講過。她說,講天理、論人欲,她都得寬容。祖先在關外草創天下之際,不曾拿這當成了不起的大事,既存天理,也不滅人欲……「福臨目光閃爍了一陣,說:「那她自己會不會也……」太后目光倏地陰暗了,望著兒子,責備地搖搖頭:「皇兒你不該這麼問,更不該這麼想!要問後宮女子有誰肯立時裂開胸膛把心掏給你,那只有她!"福臨自覺有愧地低下頭,小聲嘟囔著說:「淑惠妃和康妃她們,都拿這當醜事、當笑話……」「這當然是個疤,不是朵花。不過,就是景仁宮和儲秀宮,要是也去搜查,一樣都有……」福臨咬住了嘴唇。
果然,當晚奉皇上密令去景仁宮、儲秀宮等處搜查的李國柱,向皇上繳來了許多"妖具"。福臨嘴唇咬得更緊了。他命李國柱把它們送到本宮主位那裡,要她們自己處置,並傳了一道嚴諭:不許透露半點風聲,違旨者死罪。以後也不許再提此事。
發現了這個秘密,福臨應該很不痛快,這究竟不是什麼光彩事兒。但福臨心頭卻有一種雲開霧散的感覺,輕鬆了大半。還有一小半呢?就是如何去彌合和皇貴妃之間的感情裂痕了。就這樣宣召皇貴妃來養心殿?好像他在認錯,這絕對不行。還是等皇貴妃自己來向他請求免罪更為體面。當晚,他沒有翻任何主位的牌子,只等著皇貴妃。太后既然親自出面和解,她怎會不知道?
從黃昏等到月出,從三星高照等到銀河平西,福臨一會兒在殿前閒步,彷彿數著點點流螢;一會兒習字作畫,卻又將作品一張張都團了扔掉;一會兒捧起唐詩高聲朗讀,讀不到半首便持卷凝思。總之,不管做什麼,他的聽覺都高度緊張、靈敏,每一點動靜都會引起他的一陣心跳,還得裝作不在意的樣子。太監們誰心裡不明白?他們暗暗好笑,眼見皇上成了那等著跳牆會鶯鶯的張君瑞了,可是誰也不敢有點兒笑模樣,一個個裝得跟面人兒似的,全無表情。
這一夜,烏雲珠沒有來。福臨完全失眠了。焦灼和緊張,竟催得他的感情上升得比初見烏雲珠時還要熾熱。十二天沒有見到她了!任他掩飾,任他設法轉移感情,他仍然受不了那種食無味、寢不安、沒著沒落的相思味兒。在這十二天裡,他動不動發脾氣、摔東西,又打太監又踢宮女,對召來的主位們更沒個好臉色。玉器、玉盞和碧玉如意都被他摔得粉碎。
有個小太監,只是因為把書放顛倒了—-沒有照皇貴妃整理的樣子把象牙書籤朝外放,他就抽了他二十鞭,還罰他跪了半天。這些脾氣,他都當著主位娘娘,好像專門發給她們瞧!
想必是太后聽了主位們的訴苦,才決心出面的。
相思之苦,最難排遣,何況養心殿裡處處留著烏雲珠的蹤跡?書房裡有她用過的筆硯、她臨摹的楷書;妝台邊有她忘在那裡的一副珍珠耳環。東梢間的臥室是他們倆共有的,任何主位,哪怕是皇后來了都不能到那裡和皇上同寢,如今空了十二天的臥床,似乎還保留著她的溫香。他的腰邊還掛著她親手為他繡制的精緻的香囊……要是走出寢宮,來到養心殿,引起甜蜜回憶的事兒就更多了,不是嗎?那個牡丹盛開的美好日子,他倆在這裡定情……天亮了。福臨還在養心殿的廊下走來走去,又焦躁又煩惱,其中還夾雜著說不出的甜蜜。他想念烏雲珠,整個身心強烈地渴望著她。但皇帝的威嚴和體面又在阻止他、束縛他。
他要在兩者之間尋找夾縫,想出兩全的辦法,讓烏雲珠回到他的懷抱。怎麼辦呢?他撫摸著腰間那漂亮的香囊,蹙著烏黑的眉毛,實在有些進退兩難了。
「啟稟萬歲爺,武英殿大華士傅以漸、兵部尚書伊圖、梁清標求見。"一個奏事太監小心翼翼地跪稟。
福臨心不在焉地望望他,視而不見,彷彿沒有聽到。
太監不見萬歲爺示下,不敢起身,又不敢抬頭,只好再稟一遍,略略提高聲音。
「宣進殿來。"福臨一揮手,轉身回養心殿等候。
召引太監領著三位大臣匆匆地進來了。梁清標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伊圖簡直就是滿臉烏雲,唯有傅以漸彷彿不改常態頗有宰相風度,但他微微發顫的手指,表明他在努力壓制內心的不安。
三人跪拜完畢,起身抬頭,只見皇上穿一身江綢暗龍紋藍袍,黃腰帶上懸著七寶小刀、玉珮香囊、流蘇纓穗等雜珍,頭上沒戴帽子,項間沒掛朝珠,烏黑的頭髮泛著光亮,象牙般黃白色的面龐染上淡淡紅暈,一雙明亮的眼睛彷彿含水的星辰,漆黑的眉,眉梢輕輕顫動,手裡輕輕搖著一把墨蘭折扇。好一個俊逸瀟灑的翩翩美少年!他笑盈盈地問:「眾卿不等朝會,有什麼急事?"伊圖連忙奏道:「稟皇上,鄭成功兵臨金陵城下了!"福臨耳邊"嗡"地響過一陣尖嘯,臉色驟然失去了血色。
為了掩飾心頭的慌亂,他"啪"的一聲,連扇子帶手掌在桌上猛一擊,扇骨斷了。他站起來,厲聲問:「甲喇額真赫特赫的大軍呢?"六月裡,鄭成功兵進長江口,朝廷立刻派赫特赫率軍增援江浙,阻擊鄭成功。前些日子不斷有捷報傳來,如今是怎麼回事?
伊圖囁嚅道:「赫特赫兵敗,在鎮江陣亡,所部被殲……」「什麼?鎮江?……「這幾個字福臨幾乎是喊出來的,難道扼守長江險要和南北運河的重鎮鎮江,業已丟失了嗎?
伊圖觸到皇上的目光,嚇得不敢再說話。傅以漸竭力拿出他平素鎮靜、從容的氣度,詳細地報告這個驚人的壞消息:「稟皇上,六月裡鄭成功已做好大舉北上的準備。他自封招討大元帥,以張煌言為監軍,率十七萬水陸大軍,兵分八十三營。鄭成功親率馬步軍在崇明島登陸,攻焦山、xx瓜州、占鎮江,如今已經圍困了金陵;張煌言率水軍沿江而上,攻佔蕪湖後,又分兵四出,徽州、寧國、太平、池州等三十餘州府縣均已陷落;如今金陵城中只有兵馬三千,總督郎廷佐困守危城,絕非鄭成功的對手,而江南各地聞風而起、蠢蠢欲動者不在少數。形勢岌岌可危,請皇上早做定奪!"呆了半晌,福臨聲音沙啞地說:「再派八旗勁旅,增援金陵!"梁清標心情沉重,聲調也很沉重:「稟皇上,征雲貴大軍遠在邊陲,鞭長莫及;畿輔重地,豈能防衛單弱?各省駐防八旗,目下尤其不可輕動,唯有各處綠旗營尚可調遣。只是,這綠旗營……」他沒說下去,但意思很明白,綠旗營是漢人軍隊,在這樣一場戰爭中,未必可靠。
傅以漸竭力沉著地說:「稟皇上,無論如何,必須速發救兵,以安定人心。不然的話,江蘇與畿輔間只隔山東一省,一旦蔓延,京師可危。況且這消息不日就將傳開,百姓必定驚懼、混亂,甚至有人趁火打劫,擴大事態,難保不生他變。臣以為不如就近發山東、安徽各處駐防八旗及綠營,立往金陵解圍,至少也要擋住鄭成功北上!……」「調盛京八旗!調湖廣八旗!調蒙八旗!……」福臨又急又怒,聲音都變了,臉色鐵青地喊:「一定要擋住他北上!"三位大臣剛剛離開養心殿,福臨方才努力壓制的急和怒,就再也壓制不住了!更可怕的是,被急和怒掩蓋著的驚恐、慌亂,一陣又一陣地、越來越強烈地襲擊著他,各種可怕的想法爭先恐後地從他腦海裡冒了出來:江南,江南,朝廷的財賦重地,天下稅賦一半都來自江南啊……平定雲貴,靠的就是江南寧帖,糧餉源源不斷。如今落入鄭成功手中,這不斷了朝廷的半條命嗎?……鄭成功,這軟硬不吃的漢子,我殺了他的父親、兄弟,他當然要破釜沉舟,拚死一戰,決無投降餘地的……他是誰?小民們叫他國姓爺,他打的是朱明旗號!漢人但凡有一星一點懷念故國,都會處處向著他!……剛才傅以漸不是說了,他已得了三十餘府州縣,還有許多地方蠢蠢欲動,準備響應,連朝廷的命官,那些漢官們,不是也已望風而降了?……金陵城中守兵三千,可是滿兵只有五百啊!漢人軍隊能靠得住嗎?
郎廷佐也是漢軍旗的,他靠得住嗎?……眼看金陵陷落只在早晚間。金陵一失,江南半壁就將完全落入鄭成功手中,那時,安徽、山東齊而響應,必定勢如燎原,蔓延到山西、直隸,京師就將被包圍,普天之下的漢人就會一起動手,拿起刀槍,殺向佔領和盤踞在他們祖居田廬上的凶暴的滿人,那時滿洲將陷於反叛的漢人的汪洋大海!……滿蒙八旗才有多少人!怎麼敵得過這樣的汪洋大海?這一切就要來臨,這是滿洲的末日,是愛新覺羅氏的滅頂之災!……
福臨越想越慌,越慌越怕,大滴大滴的汗珠沁出額頭。他完全失去了理智和鎮靜,忘記了自己的身份,突然大叫一聲:「額娘!……」旗下驚呆的侍從們,撒腿就沒命地向慈寧宮狂跑,好像背後有青面獠牙的鬼怪在追趕他。
「額娘!額娘!"福臨一頭衝進莊太后的寢宮。他那射出狂亂目光的眼睛、痙攣的扭曲的雙手、類似瘋癲的動作,把太后嚇了一跳,可是她還來不及有所反應,福臨已"撲通"一聲跪在她腳邊,氣喘吁吁地說:「額娘,我們,退出山海關,回老家去吧!回到我們祖先呆的地方,回到我們應該呆的地方去吧!"莊太后黑眉一挑:「皇兒,你瘋了?」「不,不!"福臨慌亂地站起來,雙手不住地顫抖:「江南已經丟了!鄭成功就要攻陷金陵,安徽山東一反,畿輔危在旦夕!漢人幾千萬,幾千萬哪!哪能容得我們,額娘,我們快走!……」「你給我住口!"莊太后臉頰抽搐,狠狠地咬牙喝道。可是福臨根本控制不住自己,仍然瞪著驚懼的眼睛在那裡亂嚷亂叫、指手畫腳:「額娘,快走!再晚就來不及了!……」莊太后大怒,一把揪住福臨的脖領,眼睛裡燃燒著福臨從不曾見過的熊熊烈火,使她此刻不僅威風凜凜,而且那麼凶狠、可怕,福臨嚇住了,噤住了,看她狠狠揮開了右手,料想她就要掄過來狠狠揍自己耳光。不想那隻手順勢拿過茶几上的一杯夏令冰水,「嘩"的一下,狠狠潑在福臨頭上。福臨一個冷戰,被冰水澆得透不過氣來,不由自主地又跪倒了。
莊太后指著福臨,叱罵的話象沉重的石頭,一句一句照皇帝頭上砸過來:「你這個敗家子!窩囊廢!草原上的兔子也比你強!你的父親和祖父流血拚命打下的江山,你竟然膽小得要棄土逃跑!
你怎麼配當愛新覺羅的子孫?你的血裡怎麼就沒有祖先的英雄氣概!你這個懦弱卑怯的東西,我生你的時候怎麼沒拿你扔去餵鷹!……」沒有見過,甚至也沒有人想到過,莊太后,一向那麼溫和、慈愛、明智,此刻會火山爆發似地破口大罵。事實上,她真氣壞了。如果不是突然想到兒子的身份,那重重的一巴掌一定要抽在至高無上的皇帝臉上。
頭上、臉上、身上都濕淋淋的福臨,起初驚呆得如同木雞,繼而羞愧得滿臉通紅,到後來,漲紅的臉變成紫色,太陽穴卜卜亂跳,渾身顫抖,突然挺身一蹦,竟迸發出狂暴的急怒,大吼一聲:「我去收拾這個鄭成功!"他"嗖"的一下拔出七寶刀鞘裡寒光凜凜的小刀,上指蒼天,目光瘋狂地咬牙切齒道:「親征!親征!立刻御駕親征!
不得勝還朝,就戰死疆場,額娘,你靜候兒的消息!"他掉頭就跑,太后一把沒拉住,他已箭一樣衝出了慈寧宮。
憤怒得雙手還在顫抖的莊太后,此刻又被兒子突乎其來的瘋狂震驚了。這樣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即令她是親生母親,也覺得非常意外。她決不容忍她的兒子成為一個怯懦的、無所作為的君主。但是親征,這關係著入關十六年的整個王朝的穩定甚至存亡。皇帝一旦親征失敗或是陣亡,那就毫無退路、毫無補救了!
莊太后一把抓過另一杯冰水,猛然把熱烘烘的額頭貼了上去。在這重大的關係社稷安危的時刻,她必須使自己迅速冷靜下來。凝思片刻,她立即動身追往養心殿,勸阻福臨。但她晚了一步。養心殿太監稟告說,萬歲爺不吃不喝,怒氣沖沖,踢倒了好幾個小太監,草草著了朝服,救火似地奔往乾清宮上常朝去了。
乾清宮裡,表面威嚴沉靜的福臨,臉色白得像紙,用高得刺耳的聲音宣佈:「……朕意已決,即日御駕親征!"已被鄭成功圍金陵的消息弄得驚恐不安的王公大臣們,聽得這一聲,不啻暴雷在頭頂炸響。他們都瞭解皇上的性情,也就更知道此舉的巨大危險,一個個急得變了臉色,紛紛奏告勸阻。不多時,皇上的御座前、丹陛上就跪了黑壓壓的一大片。不想這反而激起福臨的更大憤怒,他登時雙眉倒豎,操起御用寶劍,左右開弓,乒乓一片亂砍,把他那精雕細刻、金光閃閃的八寶金龍御座劈成了碎塊,他"噹啷"一聲擲劍於地,暴怒地喊道:「誰再敢阻止朕御駕親征,就要他像此座一樣!……傅以漸,胡世安,你們立即給我擬出親征旨意,廣告京師、天下,曉諭百姓!"福臨的聲音在乾清宮那高大深邃的殿堂中發出震人的嗡嗡響,王公大臣、文武百官,誰還敢再說一個"不"字?
一連兩天,整個皇宮內院混亂一團,都被"御駕親征"攪得晝夜不寧,驚慌失措。人們聽說皇太后試圖使這瘋狂的皇帝恢復理智,用溫言細語平息他的暴躁,但無濟於事,皇上一直沒有鬆口。皇太后又派皇上的乳母去皇上跟前勸誡,因為福臨一向敬之如生母。可是這位嬤嬤鼓足勇氣的話還沒說一半,皇上就跳將起來,惡狠狠地嚷道:「再要囉嗦,就把你劈成碎片!你不知道朕在乾清宮的宣諭嗎?」嬤嬤嚇得差點跌了個跟頭,連忙離開了這個不可理喻的人。
更大的混亂象瘟病一樣,已在京城中傳染蔓延。金陵失陷的謠言,本來就使許多人惶恐不安,很怕剛剛平息了十來年的天下又要大亂,而各城門貼出的"御駕親征"的佈告,更證實了他們的憂慮,一場大戰亂,彷彿就要從天而降,迫在眉睫,莊向頭頂了。一夜之間,全城各處都像被捅開的馬蜂窩,亂成一片,不少商號閉門,鬧市驟然冷落,動作快的人家已經在收拾細軟,準備外逃避難了。至於八旗之家,則不得不準備從征,也是一派惶惶不安。整個京城籠罩在愁雲慘霧之中。
深恐觸了龍鱗招來殺身大禍,又不甘心眼見朝廷危若累卵而不管不顧的王公貴族、文武大臣們,便走馬燈似地紛紛往慈寧宮謁見皇太后,求太后設法勸阻皇上。想必是得到了皇太后的暗示。這些人又都掉頭打道宣武門,去湯若望處求他幫忙。這樣,天主堂前的那條街,整日價車如流水馬如龍,擁擠不開。相識的僕從們見了面,代替互相問好的第一句話是:「湯老爺應了嗎?"回答者總是滿臉憂傷地搖搖頭,彷彿去參加了一個葬禮。
親王顯貴、部院朝官都來了。湯若望不勝其擾,卻一直不肯答應。事情很明白,皇上向來說話算數,又正在氣頭上,誰敢去勸,誰就十有八九要被"劈成碎塊「的!
天黑以後,湯若望才疲倦地倒在他的躺椅上。整整一天繁忙的接待,幾乎把這個白髮老人累垮了。他內心還有一層說不出口的憂傷。近兩年來,他的這個學生一天天親近佛門禪宗,一天天冷淡和迴避他這當年極為尊崇敬愛的瑪法,使他心裡很不是滋味。也許這股老年人的委屈,也是他執意不肯答應的一個原因吧。他的新來的助手,有一頭深褐色鬈發和深褐色眼睛的南懷仁神甫,看了他一眼,便去倒了一杯湯若望心愛的萊茵白葡萄酒——這是南懷仁特意為湯若望帶到中國來的——送到他手中,同情中帶著憐惜,說道:「約翰,你的神情那麼憂鬱,——你真累壞了!」「謝謝。"湯若望接杯喝了一口,輕輕舒了口氣。
對面的蘇納神甫感歎道:「這些大人物,多麼卑怯!自己沒有勇氣以死諫君,卻要拉一位老人為他們擋箭!"白乃心神甫又高又瘦,深陷的藍眼珠一直望著屋頂,聳聳肩說,"這有什麼奇怪呢?中國的皇帝,比我們歐洲君主的權力大得多——嬤嬤他又是這樣喜怒無常,不可理喻。"湯若望朝白乃心擺擺手:「不,不!那孩子決非不可理喻。
盛怒之中,誰也不免糊塗。」
白乃心不以為然地搖搖頭:「你還為他分辯?難以理解!
他對你不是越來越冷淡了嗎?親征這樣的大事,你事先竟一點都不知道!"湯若望張張嘴,沒說出什麼,臉卻突然漲紅了,碧藍的眼睛裡充滿了淚水,全然是一個因委屈而傷心的老人情態。眾人都看到了,又都避開目光,不忍看他。湯若望毫不覺難為情地推手帕拭淚,低語道:「哦,可憐的孩子!……」沉默片刻,蘇納神甫說:「那麼,皇帝是要親征了?"白乃心對南懷仁說:「皇帝親征,勢必不可收拾。我剛從外面回來,北京城亂得要翻天啦!皇帝一旦將他的御林軍都帶走,京師畿輔之地定會大亂;皇帝若是戰而不勝,天下大亂,恐怕就不可避免了!……「他表面輕鬆、骨子裡嚴重的話,使說話不多的南懷仁突然拋出一個很有份量的問題:「天下大亂,對我教會有什麼好處?滿洲垮台、皇上不幸,對我們傳教大事是利還是弊?"他雖然越過白乃心的肩頭凝視著牆上的聖母畫像,說話也是輕輕的,彷彿在自言自語,卻使正在喝酒的湯若望動作一頓,放下酒杯,那麼尖銳又那麼沉重地看了看南懷仁。
大家都感到了南懷仁低語的重量。但是,殉道者畢竟不是可以勸說的,何況論年齡、論資格,他們都是湯若望的後輩。一片沉默落在了這間深邃、簡樸的屋子裡。
湯若望慢慢站起來,白鬚白髮白眉,粉紅的臉膛上籠罩著莊嚴和神聖,手撫胸前的十字架,徐緩地說:「好吧,我去。
為了人民的安寧,為了耶穌會的榮譽,為了傳教事業的前途,也為了那可憐的孩子,即使是拿性命去孤注一擲,也是值得的。上帝與我同在。"次日一早,另外三位神甫專為湯若望做了彌撒,禱告上帝保佑湯若望成功。想到皇上的喜怒無常,想到滿洲嗜殺的野蠻舊習,湯若望向同伴們告別時,四個人都流淚了。後來,湯若望用手指抹去眼淚,勉強笑道:「朋友們,不要象哭死者似地哭我吧!正義的事業,上帝會看到的。"晨霧瀰漫,宣武門城樓變得遙遠又模糊,在悲壯蒼涼的氣氛中,南懷仁他們眼巴巴地望著老神甫遠去,不知這是不是最後一次見他?不知他能不能生還?
紫禁城越來越近,湯若望漸漸從蒼涼的心情中解脫出來,變得冷靜了。不錯,近來皇上疏遠了他,被那些僧徒包圍著。
那些僧徒都是堅決反對天主教的,這對教會很不利。皇上也不是許多年前湯若望所熟悉的那個少年了,他長大成人,不可能還像小時候那麼依戀他,又正在暴怒的火頭上,這是湯若望處境危險的地方。不過,湯若望瞭解福臨,知道他天資聰慧,有極高的判斷能力,有極銳敏的目光。他不相信,連白乃心神甫都能看清的形勢,福臨會看不清。也許出於他高傲的帝王尊嚴,即使是氣頭上說錯的話也不肯收回?對福臨那種病態的自尊,他是太熟悉了。
聚在朝房的王公大臣們,一見湯若望,如同見到救星,一齊圍過來,七嘴八舌說個不了,無非是問候、感謝、欽佩、催促。原來,整整兩天了,沒有一個人敢向皇上進諫。湯若望打心眼兒裡瞧不起這些顯貴,只得靜靜聽著。當召引太監傳他上殿時,他才客客嬤嬤地一拱手說:「諸位為國愛君一片誠意,若望不勝欽佩,少陪少陪!"說罷昂首挺胸地隨著太監去了,毫不理會背後那一道道含意複雜的目光。
這位召引太監一向與湯若望交好,途中便把這兩天發生的事,一古腦兒細細說給湯若望聽,並說:「皇上眼下已經有點安靜,不像前兩天那麼大喊大叫了。」湯若望心裡一動,或許福臨已經明白過來了?但是他決不會自動撤銷親征的旨意,必須有人來給皇上台階下。湯若望感到慶幸,這人可能就是自己。這對轉變皇上對自己的態度,對今後的傳教事業真是大好事!
福臨坐在乾清宮的暖閣裡,面色依然嚴峻,雙眉緊鎖,雙唇緊閉,有力地昂著頭,一副高傲中帶著固執的表情。看到皇上這種態度,湯若望心頭一涼、一緊。但是仔細端詳,福臨右手執一柄描金牡丹折扇,左手翻著一函《玉台新詠》,湯若望心中又是一熱、一鬆。這是他所料想的最好情況。
湯若望連忙趨前幾步,跪到福臨腳下,雙手遞上他昨夜在燈下斟酌再三的奏疏,隨後便匍伏在地,不再抬頭。他聽到紙聲窸窣,知道皇上在翻閱他的奏章。不待福臨發問,他便很深摯地說:「觸怒皇上,本是死罪。但若望寧肯粉身碎骨,也不能辜負皇上的信任,不能不忠於職守,有所見而不言。皇上一身繫社稷江山安危,系天下萬民所望。老臣以十數年忠誠,懇求皇上罷親征之議,懇求皇上,不要使國家再瀕臨破壞的邊沿……」湯若望說得感情激盪,曾經戰亂的他,一時竟老淚縱橫了。
沉默有頃,湯若望聽到一聲沒有料到的那麼輕柔的語調:「瑪法請起。"湯若望疑心自己聽錯了,抬頭一看,福臨的情緒已經完全變了過來,表情雖然只不過可稱為平緩、平靜,但眼睛分明已透出溫和的光澤。
「瑪法一片忠誠,使朕心下感動。瑪法的奏疏說得透徹。
畢竟瑪法博古通今,見解精到。朕雖不敢與歷代賢君相提並論,卻也懂得從諫如流的道理……」福臨大約還說了些別的,但湯若望已經聽不進去了。在皇上誇讚他見解精到時,他心裡一輕鬆,頓時覺得四肢癱軟,差點動不了。好不容易才恢復了常態,他又向皇帝建議說:「鄭成功即使攻佔金陵,也不是無法補救,只需拿出重餉,速派援軍,先堵住他北上的路,再令征雲貴大軍回師攻戰,鄭成功在江南是不能立足的!」
那些應召來乾清宮草擬詔書宣告親征作罷的大學士和學士們,都以萬分感激的目光向湯若望表示感謝。這消息風一樣傳遍了紫禁城,湯若望出宮時,不論內宮還是御前侍衛、乾清宮侍衛,全都向他行注目禮;王公貴族對他點頭微笑;滿、漢文武大臣向他彎腰;一道一道宮門邊的侍衛一遞一聲地高喊著:「伊裡!"向他致敬。他們的笑容是真心實意的,他們的快樂是顯而易見的。湯若望竟又被感動得熱淚盈眶,想到將有許多顯貴體面人物又會來拜望他,會把他當成國家的救星,他真覺得自己是個扶危濟困的英雄了。他昂首闊步,向所有的人微笑,心裡有一股孩子般的得意和快樂。他的得意和快樂圍繞著一個中心:此舉提高了他的地位和威望。他自顧自地笑著,輕聲地用科倫家鄉話自語道:「教會的神聖事業將因此而獲得更大成功!……哦,太好了!……」福臨那緊張得幾乎達到破裂程度的神經,終於鬆弛了,他暗暗地舒了一口氣。其實,昨天承乾宮送來董鄂妃的請安請罪折之前,他的盛怒已過,明白自己的錯誤了。董鄂妃的折子除了為自己的過失向皇上領罪,陳請貶位以外,還委婉地懇求皇上以社稷江山和百姓黎民為重,千萬不可自蹈危機。立國未久,京師尤重,相信皇上能臨危不懼,穩如泰山。鄭成功東南一隅,決不能與天下抗衡。一番知心而明睿的話,使福臨更清醒了。但是,旨意傳了,佈告發了,御座也劈了,怎麼收回?怎麼下台?
湯若望的冒死進諫,恰逢其時。瑪法是皇太后的義父,掌管天文天象的博學大臣,在民間享有"湯聖人"的美稱,身份、地位、威望明擺著,就著他的手下台,再合適不過了,皇上不僅不失體面,還可博得"從諫如流"的美名呢!
大臣們都已匆匆退出乾清宮,趕著去辦理收回"御駕親征"的一層層事務。完全平靜下來的福臨,接過小太監送上的香茶,喝了兩口,眉頭重新緊鎖了:不好下的台下了,親征作罷了,可是鄭成功怎麼辦呢?……多尼、羅可鐸大軍尚在雲貴;岳樂不能離開;濟度呢?順治十一年他曾掛定遠大將軍印,專征鄭成功。鄭成功多年不滅,退而復來,濟度上一次南征不成功有很大責任,這次再讓他出馬,也說得過去。
不過……福臨早就感到濟度對自己不滿,讓他掛印遠征,能完全放心、鬆手嗎?
福臨瘦長的手指在御座的扶手上輪番按捺著,他在沉思。
他忽然想起,康妃的母親是濟度的表姐,三四天以前,簡親王福晉還同佟夫人一道來景仁宮探視康妃。要不要從康妃那裡探探口氣,看看簡親王的怨氣究竟有多大,究竟主要為了什麼,然後再作定奪?
夏日天長,看看鐘錶已過戌初,而窗外天色還不暗。福臨決定今晚到景仁宮去。剛要傳旨,他又猶豫了。他從案上的紅木摺匣中拿出皇貴妃的奏摺,不知第幾遍地打開來看,那娟秀清晰的小字恰如旗人,一霎時就使福臨產生如處春風的感覺。他輕輕撫摸著她的字,心頭滾動著陣陣柔情。今晚,他原要召烏雲珠來養心殿的呀!他暗暗盼望著的一天終於來了,可是……福臨終於把那摺子放回匣中,心裡說:「烏雲珠,為了社稷江山,又要委屈你一夜了……」此刻,烏雲珠正在坤寧宮與皇后閒話。一場駭人的暴風雨、一次可怕的危機終於過去了,兩人都由衷地高興。皇后笑容滿面。皇貴妃仍然帶著幾分憂慮說:「雖然宮內、京師就此平穩了,可是對付鄭成功,還要花大氣力呀!"皇后說:「那是外事了,自有文武大臣們輔佐皇上料理。"她愛憐地看看董鄂妃消瘦的面頰,歎道:「你身子這麼虛弱,總是用心太過了。也該靜心調養才是啊!"董鄂妃一笑:「姐姐美意,小妹心領了。只是我生來的賤脾氣,凡事只要過耳,便不能不過心;但凡過心,便忍不住地要細細思慮。所謂心勞命薄,不如姐姐厚福啊!"皇后連連搖頭笑道:「罷、罷!巧妹子再不要挖苦笨嘴拙舌的老姐姐。倒是說說看,皇上究竟為了什麼,竟怪罪到你頭上了?"董鄂妃的頭低下去了,靜幽幽地說:「總是我不好,惹他生氣。不怪他這麼多天一直遠著我……」「唉,說不得!"皇后蹙了雙眉,「他離了你,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好,見天發脾氣摔東西打人。要是有你在身邊,這回也未必鬧得這麼凶……」一個坤寧宮小太監急急跑進來寢宮門口,結結巴巴地稟告:「萬、萬歲爺,駕到!"二人吃了一驚,心裡頓時發慌,互相對視一眼:二更已過,夜這麼深了,皇上為什麼駕臨坤寧宮?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又出了什麼意外?
皇后急急忙忙地說:「妹妹快隨我出去接駕!"董鄂妃連忙答道:「不行,我正待罪,沒有皇上旨意不能面君,姐姐你快去吧!"皇后剛剛迎出中門,福臨彷彿渾身燃著烈火,大步闖進坤寧宮,從跪下請安的皇后面前,"呼"的一聲挾著一股疾風閃過去了。皇后心慌意亂,趕忙站起身,隨著進了中門。只見福臨雙手叉腰,站在正中,大口大口喘著粗氣,一臉盛怒,面色慘白,牙齒咬得格格響。他厲聲喝道:「李國柱!進殿聽宣!"接著,"嘩啦"一聲拔出了腰刀,嚇得在場的人臉色都變了,總管太監李國柱更是跪在那兒縮成一團,像一隻瑟瑟發抖的老鼠。
「匡啷"一聲,皇上把腰刀扔在李國柱面前,他那憤怒而嚴酷的聲音在殿內震響:「立召乾清宮值夜侍衛,帶朕的腰刀往景仁宮取佟氏之首覆命!」「啊!——"情不自禁的驚叫,來自好幾個方向、好幾個人之口。皇后大驚失色,急忙撲到皇上腳下:「皇上!皇上!你這是怎麼啦!……」福臨暴怒地一腳踢開皇后,皇后"哎喲"叫了一聲,福臨全然不顧,向李國柱吼道:「你敢遲延,朕先殺了你!"李國柱雙手捧著御用腰刀,抖抖索索地跑了出去。董鄂妃從寢宮衝出來,猛地跪倒在皇上膝前,雙手抱住福臨的腿,哀聲求告:「皇上,皇上,你不能啊!……」福臨一哆嗦,驚訝道:「你!……」他怎麼也沒想到,董鄂妃會在此時此地突然出現在他眼前!他又驚又痛,彎下腰,雙手扶住了滿臉是淚的烏雲珠。
「陛下,佟家姐姐是皇子生母,於皇家有大功,無論如何,罪不當死!妾妃待罪多日,今天陳請處分。皇上若處置佟家姐姐,就讓妾妃替她擔待了吧!"董鄂妃說罷,朝福臨一叩頭,站起來轉身就走。福臨伸手沒拽住,她已急急忙忙跑出了殿門。福臨大聲一喊:「烏雲珠!——"殿外黑沉沉的夜色裡,回答他的只有"橐橐橐橐"急促的木底鞋的敲擊聲。福臨驚呆了。皇后這時已由地上坐起,大腿側被福臨那一腳踢得很重,她一手悄悄地撫摸著傷處,重新跪在皇上面前,含淚道:「皇上,看在我們姐妹的分上,饒了康妃吧!……」福臨當然聽得出"我們姐妹"是指她和皇貴妃,也發現了她輕輕撫腿的動作,知道自己踢重了,心裡有些後悔,臉上怒氣稍稍減退了幾分。宮女、內監們全都跪下了,同著皇后求情。福臨板著臉,並不作聲。沉重的空氣壓得人無法呼吸,只有窗下那金色的西洋自鳴鐘"滴答滴答「響個不停。
李國柱滿頭大汗地跑了回來,一進門便跪倒在地,雙手高舉著那柄閃著寒光的腰刀,上豈不接下氣地報告說:「稟萬歲爺!奴才與當值侍衛趕到景仁宮,皇貴妃娘娘不知怎麼也在那裡,護住康妃娘娘,不准用刀,說要是動刀,就連她一起……奴才們不敢造次,特來復旨。」「佟氏呢?"福臨狠狠地問。
「康妃娘娘跪地領罪,要奴才轉奏萬歲爺,說她死不足道,死不足惜,只求萬歲爺……她求萬歲爺親自動手殺她,她說她死而無怨……」半晌,福臨不言語,大家都提心吊膽,誰也不敢抬頭,只靜靜聽著,不知會是個什麼結果。
「皇貴妃為什麼不回來?"誰也沒想到福臨接下來問的是這麼一句話。
李國柱並不知道皇貴妃剛才也在坤寧宮,所以對"回來"二字有些莫名其妙,但他一點不傻,立刻稟道:「萬歲爺,奴才離開景仁宮的時候,皇貴妃娘娘和康妃娘娘正摟在一處,抱頭大哭呢!"福臨一時辨不清心頭滋味,既感慨,又讚歎,又是憤恨,又是疼愛,酸甜苦辣,攪成一團。他長歎一聲,朝著正殿中的寶座,慢慢地坐了下去。
京師各門貼出了罷親征的聖諭,恰似一劑涼藥,混亂局面很快平息下來。跟著,朝廷封達素為安南將軍,帶領索洪、賴塔兩員大將率師南下增援,阻擊鄭成功,京師就完全恢復了往日的平靜和繁華。
長街上人來人往,又變得熱鬧了。
遠遠走來兩個人。前面一個穿了件顯然不是他自己的肥大長衫,人幾乎被淹沒了,卻挺胸凹腹地邁著灑脫的步子。不管他怎樣強打精神,也掩不住那一臉菜色和深陷的眼窩顯示出的貧寒。後面一個短打扮的傭工,打著一袋米,亦步亦趨地隨著,搖搖晃晃。
傭工一翻肩膀,把米袋放在路邊,大口大口地喘氣。
「你怎麼又歇下來了!"穿長衫的跳著腳大聲嚷叫。
「唉,實在對不祝讓小人再歇口氣。"傭工低聲下氣。
「歇氣,歇氣!像你這麼幹活,什麼時候才能到家!"穿長衫的喊叫得更凶,招得街上行人和閒漢圍上來看熱鬧。一個高大的穿灰紬袍的漢子分開眾人,問:「這是怎麼啦?"瘦骨伶伶的傭工身軀單薄得像塊木板,眼淚汪汪地連連說好話:「小人不好,小人不好,誤了大爺的事!實在氣力不佳……」僱主瞪他一眼,沒好氣地說:「沒力氣就別拿這份腳錢!"一看穿灰紬袍的漢子高直的鼻樑兩邊閃動著一雙炯炯虎目,氣概不凡,大有愛管閒事的勁頭兒,他連忙解釋說:「大爺,我雇他扛米,可他倒好,三步一停、五步一歇,一頓飯工夫,走不出半里路,我能不急嗎?家裡等米下鍋呢!」
那雙濃眉下的虎目一轉,直射傭工:「你也是個男子漢,這六七十斤的小玩藝兒,你就這麼吃勁兒?"傭工看看僱主,又看看圍觀的人,不知怎的傷心起來,歎息道:「我哪裡當得了傭工打得了米啊!……先祖乃前明劉大學士,我……唉!"他抱著頭蹲下去。
人群一片驚訝議論聲,灰紬袍漢子不由得倒退一步,上下打量這個窮途落魄的貴公子。不想那僱主驚叫道:「天哪!
你是二寶表兄?……咱們是親戚呀!」「你?……」傭工吃驚地站起來,瞪大眼睛。
「唉,我是張松江之孫,咱們是姨表親啊!"僱主又喜又悲。
人群中一老者笑道:「既然都是貴胄,又是親戚,就別難為人家了,把米分給人家一半就是。"僱主紅了臉:「這……可不行!我家斷炊兩天,好不容易厚了臉皮向求告,才得了這五斗米、二百文錢……」他咬咬牙,轉向傭工:「表哥,一同到我家去吃頓飽飯吧。"說著,他挽挽袖子,自己去打那袋米。他還不如他表兄,那袋米竟紋絲不動,人群中騰起一起嘩笑,打趣、嘲罵此起彼伏,表示著強者對弱者的輕視,發洩著對潦倒的貴公子的幸災樂禍。兩個瘦弱又膽小的豪貴子孫又羞又窘,竟互相摟抱著哭了,其中一個嘴裡還嗚嗚咽咽念著"哀哀父母,生我劬勞……」灰紬袍漢子沒有笑,他伸手攀住路邊一棵槐樹的胳膊粗的樹幹,略一抖腕,"喀吧"一聲就撅斷了,略事修整,交給兩位"貴公子",說:「兩個人抬著走吧!"兩人抬著米袋,趔趔趄趄地走遠了,圍觀的人才議論著、說笑著、歎息著慢慢走散。灰紬袍漢子攔住一位鬚髮灰白的老人:「劉大學士、張松江是什麼人?」老人正沉浸在今昔感慨中,不在意地順口答道:「那都是前明崇禎朝的宰相啊!誰料子孫敗落至此!……」他又回到自己的感慨中,輕輕搖頭歎氣,慢慢邁步,嘴裡喃喃地念著:「五斗米,五斗米,兩公子,抬不起,枉讀詩書怨劬勞,乃祖乃父豈料此?……」灰紬袍漢子一動不動地站著,像一尊矮粗厚重的鐵獅子,他在沉思。幾名牽著馬的王府護衛近前跪請王爺回府,他才心事重重地跨上金鞍。
這是簡親王濟度,為了散心解悶,出府來微服遊走。目睹了剛才的一幕,給他沉重的心又墜上了一塊大石頭。
自從為撤議政的事他公然站出來反對福臨、並迫使福臨讓步之後,在滿洲勳貴中,他的威望更高了。與此同時,他也感到皇上對他的戒心更大了。撤議政的風波是過去了,以後呢?濟度忠心耿耿,決不向任何有損滿洲八旗威望的行為屈服,哪怕是皇上的旨意!皇上會後退、會屈服嗎?皇上會怎樣對待他這位滿洲忠臣呢?
竟派達素為安南將軍南征,置他濟度這個鄭成功的老對手於不顧!三年前,不是他把鄭成功趕到海島上去的嗎?眼下朝中有資格佩大將軍印的,除了他濟度還有誰?可是這麼緊急的危難時刻,皇上不肯用他!猜忌之心,不是顯而易見的嗎?至於皇上自己,為了鄭成功圍金陵,鬧得個天翻地覆、一塌糊塗,像個八九歲的小孩子,哪裡有一點人君之度?當濟度聽到密報,說皇上初聞警報竟驚慌得想逃回關外去時,他在氣惱和憤怒中,第一次閃過一絲朦朦朧朧的念頭:「這樣的皇上,能行嗎?"今天看到的這兩個敗落到如此地步的前明宰相後代,使他受到很大刺激。王公貴族、滿蒙八旗的後代,他簡親王的子孫,會不會也淪落到這種地步?……那位年紀輕輕的皇上,醉心於前明制度,崇儒教、重文士、習漢俗,那不正是要拿滿洲子孫送上這條敗落的路嗎?想到自己的孫子、重孫子也有可能變得和那兩個襤褸、委瑣的人一樣,手無縛雞之力,乞討傭工為生,最後在貧困潦倒中死去,濟度不覺打了個冷戰,快馬加鞭地趕回王府。
進了府門,他顧不上喝茶、休息,立刻在正殿王座上坐定,把他的六個兒子召到跟前,一排站起,命他們齊聲背誦老鄭親王濟爾哈朗的那段臨終奏章。兒子們知道父親的脾氣,並不奇怪這樣的舉動,加上一向害怕父親,便聽話地大聲背誦:「……太祖創業之初,日與四大貝勒五大臣討論政事得失……」濟度的兒子們從小受到嚴格的騎射鍛煉,一個個高大魁偉,熊背虎腰,一橫排站在堂前,真像一列茁壯的小松樹。祖父的遺表,他們從小背到如今,早已滾瓜爛熟,張口就來。看到這樣的虎豹兒郎,聽著充滿青春力量的粗壯中略帶沙啞的整齊的聲音,做父親的心頭迸發著自豪和振奮,剛才那些陰鬱的思慮暫時拋到了腦後。
兒子們齊刷刷地背誦完了遺表,濟度照例來一段訓話。今天的訓話有內容,不似往日那麼枯燥。濟度縱然不善描述,還是把街頭所見詳細地說給兒子們聽。最後,他沉下臉,把如鋼似鐵的話一句句擲向階前:「我們天潢貴族、八旗世家,決不可沾染漢人文弱惡俗,不然就會亡國破家!威臨天下、百戰百勝,靠的就是弓馬刀箭。我急急忙忙趕回來,就是要領你們到射圃去,考考你們的騎射,懂不懂?」「是,王阿瑪!"兒子們同聲回答,震得窗紙沙沙響。
「二弟!二弟!……」女人的聲音從殿外長長的廊子那邊一路響過來,嗚嗚咽咽的。一個穿著素色藍緞袍、梳著兩把頭的貴婦,攙著兩個丫頭,跌跌撞撞地出現在階前。濟度皺皺眉頭,站起身,大步跨出殿門。兒子們早閃開路,又一齊跟在濟度身後出門迎接。他們都認得,那是濟度的表姐佟夫人。
佟夫人的母親是鄭親王的表妹,佟夫人與濟度的親緣關係隔得相當遠。如果她只是一位漢軍都統夫人,兩家不會有多少來往。然而佟夫人的女兒是景仁宮康妃、皇三子的生母,這就大不一樣了。
佟夫人還是那樣說哭就哭,說笑就笑,一點控制不住自己,進門就拍著巴掌哭喊道:「二弟呀,你可快想法子救救你那外甥女兒吧!"說著,拿手絹捂著嘴,放聲大哭。
濟度父子摸不著頭腦。小輩們趕忙上前向表姑媽請安,佟夫人也只揮揮手,還是哭。濟度道:「表姐這是怎麼啦?哪個外甥女兒?得重病了嗎?」「哎呀呀,你怎麼全不知道?我的鳳女兒啊!」「什麼?康妃娘娘?"濟度大吃一驚,可是一見兒子們驚訝困惑的表情,他立刻一聳濃眉,對兒子們嚴厲地說:「退下!"兒子們聽話地魚貫而出。
「福晉呢?"濟度擰著眉頭問內官。
「安王福晉領著格格來玩,福晉陪她們在園中賞花。」「安王福晉讓幾位側福晉陪著,叫福晉立即到水閣!"四周臨池,只有一座曲橋通向花園的水閣,幽靜又清涼,是商議機密大事的好地方。濟度屏退侍從,佟夫人便向濟度夫婦講起前天晚上景仁宮發生的事情:安靜下來的皇帝,發佈了新的諭旨,天黑以後,竟來到景仁宮。自董鄂妃進宮以後,皇上就不曾來過這裡,這實在是主位們盼都盼不到的榮寵。康妃心頭的多年積怨,這天不知怎麼全都湧上心頭,態度十分冷淡。皇上倒是想方設法跟她搭話,她的回答一句句都滿含妒意,表面恭恭敬敬,骨子裡沒有一點好氣。
皇上說:「皇三子在太后宮裡養得很好,聰明活潑,能誦四書,會背唐詩,書法也很有長進。"康妃答:「多謝太后、皇上養育三阿哥之恩,但願他騎射過人,日後長成,威震天下。"皇上又說:「金陵局勢甚是危急,朕想拜大將軍南下征討,擔心的是朝中諸王未必能夠勝任。"康妃又答:「當年簡王討伐鄭成功,大獲全勝的。"皇上點點頭,說:「大獲全勝?那何至於又有今天?"他又笑笑,眼睛卻沒有笑,說:「你在為你的表舅請封嗎?"康妃不敢就此事再說下去,便換了溫和的口氣說:「多年來,皇上對江南百般愛惜,如今鄭成功一到,連皇上簡派的漢官都倒戈了,足見南蠻子最無情義……」不知是覺得康妃弦外有音,還是討厭她有意揭短,福臨的臉色一沉,故意戧著她說:「江南州府倒戈,大半由於年來政事弊端太多,南人尚未口服心服。朕為天下萬民之主,無論滿、漢,自應一體愛護!"康妃一向說話不多,這時不知哪裡來的勇氣,竟跪下進諫道:「近年來皇上習漢俗、親漢人,把祖宗舊制日漸丟棄,宗室滿臣反被疏遠,長此以往,妾妃恐人心盡變,我大清社稷江山……」福臨一口接過去,表情雖然很冷漠,眼睛已經冒火了:「這些話誰教你說的?是你表舅吧?」「不!誰也沒有教我!"康妃突然慷慨激昂地提高了聲音,"皇上,你再不能作負天背祖的事了!不然天理不容、人心喪盡,一旦有事,就是想要跑回遼東,也是辦不到的了!"彷彿渾身的血都湧上了頭臉,福臨連眼睛都紅了,他登時大怒,一腳踢倒了扯著他衣襟的康妃,氣咻咻地吼道:「放肆!膽敢倚勢要挾!"一個急轉身,他衝出了景仁宮。
皇上跑到坤寧宮,立召侍衛封刀來斬康妃,要不是皇貴妃極力救護,康妃早就沒命了。如今她待罪景仁宮,不日就要受到處置。以皇上那樣的心性,她膽敢揭皇上的短處,即便有皇太后、皇后和皇貴妃求情,也未必就能留得住性命。
「二弟呀,快想想辦法吧!"佟夫人說完,掩面痛哭。
在佟夫人敘述過程中,濟度不止一次地捏拳、搥腿、喘粗氣、聳眉,表示不滿、憤怒等等強烈感情。佟夫人說完了,他卻變得異常冷靜、沉穩,半天不說話,非常專注、非常入神地在想什麼事情,面容十分嚴峻,毛茸茸的濃眉之下,一雙暴突的虎目彷彿閃著電光,透露出某種可怕的東西。兩位夫人看了他一眼,都不由自主地打個寒噤,慌忙閃開目光,誰也不敢開口了。
是的,濟度心頭此刻正有一種極度緊張的感覺,危險已迫在眉睫!皇上的那些話不都是深深的猜忌?猜忌的後面還不隱藏著殺機?否則,他怎麼會毫不猶豫地封刀斬康妃?這個喜怒無常的孺子,什麼事情幹不出來?
死,不甘心。更不能甘心的,是大清江山的命運。濟度一死,滿洲八旗就失去了中流砥柱,這個糊塗的皇帝會把天下拱手送給南蠻子!不行!絕對不行!濟度不能眼看這個不肖子弟敗壞門庭!不能讓明代宰相子孫的命運降落在滿洲八旗子弟的身上。
濟度一橫心,面頰的筋肉搐動著,似有一團烈火要從虎目中噴出,盯住面前兩位夫人,從牙縫裡輕輕地擠出了三個字:「廢掉他!"這輕得幾乎聽不見的話,卻像一聲霹靂,把兩位夫人震得呆住了。她們面無人色,索索發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濟度。
濟度深深吸了一口氣,帶著一種壯烈的氣概,重複一遍:「廢掉他!除了這個沒有別的辦法。只有這樣,我濟度才能無愧於先父,無愧於祖宗英靈!"簡王福晉離開後,年歲與安王福晉相仿的三位簡王側福晉,談笑更少了拘束。臨水荷亭上,鮮果、雪藕、水瓜堆得到處都是,陣陣清風吹過水面,掠過荷田,拂動岸邊垂柳,把荷花蓮葉那特異的芳香陣陣送到這些貴婦人身旁,實在是愜意得很。
小冰月成了眾人的愛寵,從這個福晉膝上轉到那個福晉懷裡。她一雙大眼睛表情豐富,一張小嘴靈巧非凡,三歲多的孩子,已經什麼話都會說了。
「姐姐,"抱著冰月的側福晉向安王福晉笑道:「你的這位小格格,哦,不對,如今是位小公主了,日後要出落成個絕色美人兒啊!"冰月小臉兒一揚,清脆的聲音象黃鶯兒啼叫:「就是。我皇額娘也這麼說,說我將來比她還要美呢!"冰月說的皇額娘,就是撫養她的董鄂妃。她一天到晚把皇額娘掛在嘴上,比說起自己母親還要自然、經常。安王福晉心裡很不是滋味,可嘴上什麼話也不敢講。
「你皇阿瑪也這麼誇你嗎?"一位側福晉好奇地問。
小冰月的頭垂下來了,喪氣地嘟囔著說:「皇阿瑪說我比不上皇額娘,他說皇額娘是天下最美的美人……」貴婦們互相望望,有點詫異。因為她們都知道董鄂妃待罪宮中,還為此著實高興了一陣子。冰月也因此才被接回安王府"探親"。簡王的兩個格格還不會說話、走路,未被恩准接回。抱著冰月的側福晉彎腰望著冰月天真的臉兒,用逗弄的口吻掩飾著好奇:「真的嗎?"小冰月不高興了:「誰騙你!那天先是皇額娘抱著我對皇阿瑪說話,皇額娘笑了,皇阿瑪就一下子把我和皇額娘一塊兒摟在他懷裡,坐在他腿上,嗯,他把我們摟得很緊很緊的,我都快喘不過氣兒啦!就是那會兒他說的。"福晉們漲紅了臉,想笑,不好意思笑;想說,又不敢說。
因為小冰月口裡的皇阿瑪,就是當今皇上啊!安王福晉覺得這實在不成體統,連忙制止:「冰月,你亂說什麼!"小冰月可愛的小腦袋一歪,不服氣地說:「我沒亂說!皇阿瑪還講,我要是不用功唸書,將來連皇額娘的一個手指頭尖都比不上!「安王福晉又好氣又好笑,說:「罷,罷,我的小祖宗,別在這兒嚼舌頭了!阿丑,領她到園子裡找格格們玩去!"小冰月彷彿巴不得這一聲,立刻伸出雙手,撲到那個不聲不響的阿丑懷裡,嬌愛地把小臉倚在阿丑肩頭,一臉心滿意足的樣兒,笑嘻嘻地去了。
亭子裡少了個孩子,冷清片刻。
「姐姐,這阿丑跟小公主就是有點緣分哩!"說話的側福晉是原來阿醜的主人,話音裡不無買好的意思。
安王福晉忙說:「正是哩,還要多謝府上慷慨相贈。冰月就是要她,怪得很。這回進宮去接冰月回府,換了好幾個人,冰月都不肯回來,又哭又鬧的。阿丑去了,冰月才笑了,乖乖地回來了。"她沒有好意思說出口,連她親自進宮去接,女兒也不要她。
「那樣的話,可不能讓阿丑送冰月回宮。"另一位側福晉莫測高深地露齒一笑:「送冰月回宮?怕不是一兩個月內的事吧?"第三位側福晉較比謹慎,連忙扯開話題:「姐姐,我看阿丑該換換名字,她越來越不醜了。還是不說話嗎?"安王福晉很高興話題的改變,笑道:「還那樣,人家總當她是個啞巴。可是跟冰月在一塊,有人聽見她小聲嘟囔呢!……」
真的,在花園深處,在青桐那濃密的樹蔭下,幾個鼓形青花瓷墩圍著一張精巧的石桌。阿丑——夢姑抱著小冰月,像安王福晉說的那樣,正在小聲嘟囔。
夢姑成為奴婢已經一年半了。她冰雪般冷,死水般靜,常常使她那些粗魯的主人也感到驚奇。但是去年五月,夢姑初見小冰月,古井死水竟捲起波瀾,天然的母性使她渾身燃燒了一般,她發狂似地疼愛這個玉琢金裹的王府小格格。只過了半個月,孩子進了宮,這象割去了她的心肝,她大病了一常病好之後,她依然又成了冰雪人兒。
這次接回冰月,冰月還是那麼依戀她、愛她,她也從孩子的依戀中感受到極大的快樂。只是她比上次清醒,知道這快樂轉瞬即逝,只會留下更深更長的苦痛,不如自己心裡放淡些,不要再那麼神魂顛倒,寢食俱廢了。
還有一個原因,分散了她對冰月的注意和感情。
那天,她抱了冰月從承乾宮出來,在二門口和三個宮女打了個照面。一眼就能看明白,中間一個是被兩邊的人看管監視的。被監視的宮女很年輕,臉貌和行動顯得一團天真,她抬起悲傷的眼睛,對站在門邊讓路的夢姑視而不見地掃了一眼,夢姑頓覺心口"撲通"一跳,差點兒喊出聲來。老天,這不是容姑小妹嗎?她怎麼會到這裡來了?這時,摟著她脖子,倚在她肩頭的小冰月歡快地叫了一聲:「容妞兒!"中間那個宮女回頭看看,對冰月心不在焉地勉強一笑,走了。夢姑的心怦怦亂跳,真想追上去看個究竟。但她不敢。這是禁地。一點差錯就會丟掉腦袋。認錯了怎麼辦?她被看管著,定是犯了事,能跟她說話嗎?退一萬步說,她果真是容姑小妹,那肯定是假冒進宮,她不敢、也不該去認她。透露出她們家的底細,等於給容姑帶來殺身大禍。想到這些,夢姑的腿都哆嗦了,她把孩子抱得更緊,把臉緊緊貼在孩子嬌柔的身體上,努力使自己平息下來。
可憐的夢姑,抱著自己的親骨肉,卻一心以為是主子家尊貴的格格;迎面遇上多年共患難的親妹妹,卻多看一眼也不敢……然而,這次無意的碰面,卻消溶了她那顆凍住的心的一個小角落,畢竟喚起了她對親人的掛念,對手足之情的留戀,對少年時的美好回憶,一縷溫暖的活潑,在她胸膛中慢慢地,連她自己也不能覺察地升起來了……此時,她大約是第十遍地向冰月咕囔了:「格格,那個容妞兒到底是誰呢?什麼時候進宮的?」「嬤嬤,"冰月舒舒服服地坐在她懷裡,還伸著一隻小手輕輕捻著嬤嬤柔軟的耳垂:「我都跟你說了好多好多回了,她是我皇額娘的近身丫頭,進宮一年了。她喜歡我,我也喜歡她。那幾天她給關在屋子裡了,我要了她好多回,皇額娘都不理我……嬤嬤,別說她啦,給我講故事吧!……「夢姑知道再也問不出什麼了,便親了親小格格噴香的臉蛋,定定心,開始講故事:「很久很久以前,有個放牛娃,爹娘都死啦,大家叫他牛郎……」柔和恬靜的聲音,像潺潺溪水,敘述著在千百萬人民間流傳了千百年的古老傳說……故事講完了,冰月哪肯罷休,要嬤嬤再講。小手觸到夢姑的臉,冰月驚訝了:「嬤嬤,你哭啦?不要緊,我回宮去就叫皇阿瑪發兵,到銀河架一座很大很大的橋,讓他們天天見面,好不好?"夢姑也沒料到自己會落淚。見到容姑,打開了她一扇心扉,舊日的感情復萌了,許多極其遙遠的往事又湧上心頭。牛郎織女總還有一年一會,而她那青梅竹馬的情誼卻被埋葬掉,永遠也見不著他了!……「冰月!冰月!「簡王格格和安王格格手拉手地跑來了。夢姑連忙閉嘴、擦淚、起立。兩個小姑娘上來就搶著抱冰月,可是冰月覺著嬤嬤的懷抱最舒適,哪裡肯讓她們窩窩囊囊地抱自己?她把頭藏進嬤嬤懷裡,尖聲叫著抗議。
簡王格格眼珠一轉,神秘地說:「冰月,跟我去瞧戲,咚不隆咚鏘!好不好?「冰月開心了:「瞧戲呀?我去!我要去!"她回手勾住夢姑的脖子,"嬤嬤也去。「簡王格格瞧了夢姑一眼:「去就去吧,回頭不許說出去!
我們要是挨罵了,阿丑就該挨鞭子!」
安王格格很高興有了新奇事可做,連忙說:「她不敢說的。
她又不會說話!」
兩個小姑娘在前面一蹦一跳,夢姑抱著冰月隨後,走向花園深處。轉過蔥綠的小山坡,悠揚的橫笛聲從綠蔭一隅遠遠飛來。她們走得更快了。
「哎呀,額娘!"簡王格格小聲驚叫,往旁邊一閃身,把另外三人一起拽到路邊太湖石後,那裡有一架薔薇,正是枝密葉茂的時候。簡王格格示意大家別作聲,一個個小心地藏在薔薇架外,惴惴不安:也許簡王福晉看到她們了?
沒有。她什麼也沒注意。她竟然連個丫頭都沒帶,一個人慢慢往這邊走。她走近了,簡王格格吃驚地張了張嘴,幾乎不相信這就是她天天見面的嫡母,臉色這麼難看,神情這麼驚慌不安,不住地眨眼,喘長期,看上去比平日老了十多歲,大約是腿腳發軟,她扶住路邊的太湖石,走不動了。
安王格格忍不住,想走出去扶她,被簡王格格一伸手攔住了,嫡母就是嫡母,不是親媽。
簡王福晉站了片刻,竟往薔薇架走過來了。嚇得架外幾個人大氣也不敢出,小冰月覺得很有趣,跟姐姐和嬤嬤一樣不出聲,只透過密密的薔薇葉小心地觀察那位失色的貴婦人。
福晉是沖看架下石凳來的。她頹然坐下,像散了骨頭架子似地呻吟著,不住歎氣:「天哪!天哪!"淒楚的聲調嚇得兩個小姑娘面面相覷。福晉又雙手合掌胸前,低頭閉眼,默默祈禱,嘴裡不住地念叨:「佛祖保佑,佛祖保佑……保佑成功,萬事如意,免受殺身大禍!……」她定了定神,搖搖頭,向四面張望一番,重新收拾起散掉的架子,挺直了腰板,擺出親王福晉應有的端莊和尊貴的儀態,走了。
小姑娘的詫異只是一會兒工夫,一轉身就把這些忘了,王府戲班的鑼鼓笙笛有更大的吸引力。簡王格格可以賣弄的東西多著呢,她神采飛揚地向女伴介紹:「我們府的班子演武戲是頭份兒,《西遊記》哪家也演不過我們!演孫猴子的那小內監一口氣能翻七七四十九個跟頭。就是文戲不濟。後來我阿瑪說了,武戲、文戲都得拔尖兒!管家沒法子,才打外面請了個唱小旦、小生的教習。那人呀,哎唷唷,真漂亮,就跟年畫兒上的人兒一個樣兒!……」「真的?"安王格格也興沖沖的。這個歲數的女孩子,通常是拿演戲的人和他們所演的角色合在一起崇拜的。
她們終於走進花園西牆邊的小院,在離戲台相當遠的廊下站住了。多遺憾,台上演習剛完,小內監們正在脫戲衣,伴奏的人也在收拾鑼鼓家什。兩位格格忍不住,走近舞台,指指點點。她們的注意力,立刻集中在唯一不是內監的那位請來的教習身上。在一色太監中,他真如鶴立雞群,一眼就能分辨出來。俊朗飄逸,風流瀟灑,是男人心目中的崔鶯鶯、杜麗娘、王美娘、卓文君,又是女人夢裡的張君瑞、柳夢梅、秦鍾、司馬相如……台上的人們立刻發現了兩位花枝招展的小主子,管班大太監忙不迭地跑過來請安,諂媚地笑著,認真地報告排練情況,其他人也都垂手躬腰,滿臉陪笑。那位教習揚了揚眉梢,向身邊的小徒弟悄聲問道:「那是誰?」「府上的三格格和安王府的三格格,神仙也似的!」「不。我問的是遠處廊下領孩子的那個女人。"夢姑剛把冰月放在地上,給她細心整理弄皺了的小綢衫,還沒來得及向戲台看一眼呢。
「哦,她呀,她叫阿丑,原來是側福晉屋裡的丫頭,送給安王福晉了,是安王小格格的嬤嬤。醜八怪,像隻猴子!"教習笑著搖搖頭,彷彿在嘲諷自己心裡的什麼怪念頭,撣撣長衫,扭身轉往台後。這時,夢姑抬頭看了一眼,天哪!她一手摀住嘴,剎那間臉上的血色消失得一乾二淨,像一個單薄的、紙糊的人,在風中瑟瑟發抖,黑得像無底深淵的眼睛,射出兩道瘋狂的光芒,投向那教習的背影。當他的身影從戲台上消失的那一瞬,夢姑渾身繃得緊緊的弦一下子斷了,如同挨了重重一擊,她癱坐在廊下欄杆上,一動也不能動了。這是他!這是他呀!
「同春哥!——"夢姑嗚咽著,輕輕地動了動嘴唇,淚如雨下。誰能計算出夢姑苦難的心裡積存了多少淚水?如果她能任情一哭,那麼,何止如泉如流,何止三天三夜!……「嬤嬤,你怎麼啦?"小鳥兒般清脆宛轉的聲音,喚回了她。不,她連任情一哭的權利也沒有。她能去找同春,哪怕去打聽一聲嗎?不能。她是王府奴婢,她還是另一重意義上的奴婢:她沒有臉面去見被她背棄了的同春哥……當晚,安親王回寢殿時,安親王福晉已經作客回來,正逗著小冰月玩,三格格也在一旁陪著。冰月一見阿瑪便撲了過去。岳樂撫摸著冰月柔滑捲曲的頭髮,拿出一副黃澄澄的金項圈,給她戴好,隨後叫人把她領走。阿丑低頭進來,把歡天喜地的冰月抱了出去。
「嗯,冰月明天回宮。"岳樂臉上毫無表情。
「啊?這麼快?」
「回府十二天,已經是皇上的特恩了。」「唉!"福晉立刻就顯得那麼愁眉不展了:「不能再留幾天?」「再多十天還是要走。何必呢。」「那還不如不回來!……這麼說,皇貴妃她……」「皇貴妃自請處分,皇上一概都免了。這就好啦!"岳樂輕鬆地吁了口氣。偏偏金陵被圍的時候,皇貴妃待罪,鬧得這麼一塌糊塗,實在有損皇上威嚴。"作客作得不好嗎?」「也就罷了。"福晉口氣很淡。
岳樂當然聽出了她的不滿,道:「兩家過去交往太疏,難免有不周之處,不足為怪。」「我……」福晉看看丈夫,臉紅了,不大情願地說,"我雖年輕些,又是續絃,可好歹總是親王福晉,他們府裡,老是三位側福晉陪著我。」「福晉沒有陪你?」「初時倒也出面相陪,倒也客氣。後來不知簡王召她去做什麼,一個時辰不露面,再入席的時候,就那麼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笑得都勉強,就像巴不得我早點走開才好,哼!」「不要多心嘛,也許人家府裡出了什麼事。"岳樂笑了笑。
「可不嗎!鬼鬼祟祟的,淨哄人!我看她心神不定,就照直問了句:是不是另有客人?有事就請便。她倒慌了,說知道我愛靜,今天只請我過府,沒有其他親友。可是我們出府那會兒,明明看到常阿岱和齊克新的親隨在門口等候,還迎面遇上尼思哈的車仗呢!」「哦?"岳樂心裡一動,眉毛也隨著一揚。常阿岱就不用說了。敬謹親王尼思哈也是反對撤議政的驍將。端重親王齊克新雖是自己的親侄,並不和自己同心,倒是簡王府的常客。
而且親戚往來,何必諱言呢?他自言自語地說:「他府中會有什麼事呢?……「三格格插嘴道:「准有事!准有事!要不大福晉幹嗎喊天叫地呢?"她說起花園見到的情況,只是記不清大福晉到底怎麼說的。
岳樂心裡有點緊張,略一思索,問:「還有誰聽到了?」「嗯,簡王三格格……對了,阿丑抱著冰月也在。」「叫阿丑來!"阿丑跪在王爺和福晉面前,纖小文弱,倒不像一般奴僕在王爺腳下那麼膽戰心驚。她仍是那樣冷冷的淡淡的。今天的奇遇,叫她傷心透了,她也想透了。此時,她正是任平生死,一無所求,因而格外漠然。
福晉拿剛才的事情問她。她略一思索,淡然道:「大福晉說:佛祖保佑,保佑成功,萬事如意,免受殺身大禍!」「對啦,對啦!她就是這麼說的!"三格格拍手證實。
「去吧!"岳樂看了阿丑一眼。阿丑起身退下。
這是什麼意思?濟度要做什麼?岳樂緊皺眉頭,感到一股寒意向他襲來。"免受殺身大禍"?身為親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怕什麼殺身大禍?除非謀逆,像多爾袞那樣……難道濟度他,會有謀逆之心?!……岳樂驚出了一頭冷汗。
「王爺,我想起來了,佟夫人也到他們府裡去了!」「哪個佟夫人?"岳樂一時懵了。
「咳,康妃的生母,簡親王的表姐嘛。她們也瞞著,是下人嘴裡漏出來的。好像大福晉離席,就是去接她的。"岳樂幾乎一夜未眠,他竭力想弄清內幕。僅只這些蛛絲馬跡,他已經感到一個危險的陰謀正在策劃中。但是,光憑猜測無濟於事。他焦灼地翻來覆去,仍然想不出個頭緒。最後他決定明天去請教範文程和湯若望,這樣才定了心。矇矇矓矓即將入睡之際,不知怎麼,腦中竟閃過阿丑跪在那裡的身姿:淡淡的、冷冷的,站起來時平穩從容,黑眉下是垂著的長長的眼睛,由密密的黑睫毛畫出兩道明顯的小圓唬她並不醜嘛,為什麼起個阿醜的名字?真見鬼!
金風玉露,又是秋天時節。剛入八月,就飛來了江南的捷報:金陵圍解,鄭成功大敗,率殘部逃出長江口;皖南的張煌言也因此兵敗遁走,三十餘府州縣次第收復。於是朝野歡騰,從大內到王府,從部院衙門到各官私宅,處處懸燈結綵,賀宴喜席擺個不了,感天恩、謝皇恩、酬祖恩,熱鬧了好幾天。喜氣也傳染了京師平民,街市上一派過節景象,許多地方燃放炮仗,人人見面拱手道喜,彼此說一聲"恭喜恭喜,天下太平"!二十多年兵荒馬亂、人命如草的局面終於結束了,原先大明的所有版圖都已歸了大清,人們終於盼來了安定。
各種神神怪怪的無稽之談,又在人們中間傳開了:什麼關老爺顯靈,陣上助了大清;什麼鄭成功營內出了怪物,不戰自亂,只得倉惶逃走,等等。彷彿鄭成功之敗確屬天意,不然,十數萬大軍圍困只有三千守軍的孤城,怎麼會落個大敗呢?大家都知道,安南將軍達素的援軍還沒有趕到呢!
實際情況是,圍困金陵後,鄭成功驕兵輕敵,滿足於附近州郡的望風歸附,認為金陵孤城指日可下,不需費力。困守金陵的江南總督郎廷佐無力抵抗,以談判投降條件為借口,實行緩兵之計。鄭成功竟然上了當,一心等待受降。他手下將士也就屯兵堅城之下,日夜遨遊江上,張樂歌舞,捕魚飲酒。清將蘇松總兵梁化鳳登高瞭敵,竟然見到圍城大軍軍儀不整、毫無戒備,許多軍士在後湖游水嬉戲。他當機立斷,即刻率兵突然出城襲擊,破營壘拔大纛毀營寨,炮火連發,矢石雨下。鄭軍毫無防備,倉惶應戰,主要將領甘輝陣亡,於是全軍大亂,紛紛潰退,終於立腳不住,迅速退出長江,返回廈門,從此元氣大傷。北路敗退,南路的張煌言孤立無援,很快也就跟著敗亡了。
好像老天爺特別愛顧大清,給它特殊的氣運,救無可救的危局,也會突然發生令人不能相信的變化,變得有利和順暢。實際上,所謂的氣運,包含著合理事物獲勝的必然性。金陵事變的始末,撇開當事人的智能、意志、決策的正誤等等表面因素,從根本上講,反映了人心的一項重大變化:經過二十多年痛苦的戰亂,經過清朝入關十六年策略比較明智的統治,人們盼望天下太平、安居樂業的強烈願望,已經超過了抗清的民族意識。
收復雲貴,驅逐鄭成功,完成天下一統大業,這在許多讀書人心裡引起了強烈反響。他們總結成四個字:天命所歸。
熊賜履就是其中之一,他決定要出仕,要有所作為了。
幾天前,熊賜履就向管家說了辭館的意思。管家不敢作主,主人近日又很忙,只得請他勉留幾日,待主人抽空來館再作商議。由於近兩年主家的優厚待遇,熊賜履不能說走就走,只好耐心等待。
下午,兩個學生來了。行禮歸座後,那眉清目秀的弟弟阿金立刻問道:「先生,你要走嗎?"熊賜履道:「誰告訴你的?」「管家昨天說的。先生別走,讓阿瑪再給先生加錢。"哥哥阿玉比弟弟阿金大不到一歲,兩人長得很相像,都是高鼻樑、細長眼、黑眉毛。但憨厚的哥哥,遠不如弟弟靈秀,說出的話也實實在在。
「真的,先生別走。我們小五弟也長大了,不久也要來讀書的。"阿金說得很認真,黑晶晶的眼睛又明又亮。
熊賜履心中感慨,在小孩子面前無所遮攔地說:「想我熊賜履,說不上滿腹經綸,也稱得起博古通今,縱然不能安邦定國,總該治理民間,列班朝廊。豈能舌耕一世,就此沉淪?
總要一登仕途,博它個封妻蔭子。」
哥哥不在意地說:「這有什麼難。告訴阿瑪,給先生官作,不就好了嗎?"阿金忙向哥哥使眼色扮鬼臉,哥哥吐吐舌頭,縮縮脖子。可惜兩人的怪相熊賜履都沒看到,他正自搖頭而笑:「孺子之言,何其狂妄!朝廷是你家開的店舖?官位也像貨物一般可以送人的嗎?……」「先生,"阿玉連忙報告說:「昨天你出去那半個時辰,有位先生來找你。管家沒有讓他進書房,說你不在,他就走了。」「哦?來人叫什麼名字?」「嗯……不記得了。"兩個學生知錯地低了頭。
熊賜履有些生氣。他到此就館,千好萬好,只有一件不好,就是不自由。初時根本不許他出門,他以辭館相要挾才准他一月一天假,可以外出,但不許透露此間消息;可以訪友,但不許朋友來訪,弄得他聚友傾談的興致失了一大半,自己也不願出門了。十天前一次外出,正值江南捷報傳來、京師歡騰之際。他見到了許多老朋友,聽說皇上要為天下統一特開恩科,朋友們都雄心勃勃地打算蟾宮折桂,也勸他一同赴考,作太平盛世的賢臣。他著實動了心。由於決定要辭館,也就不顧主家的禁令,把住處告訴了幾位朋友。那麼,來訪的是誰呢?是不是他們已經為他報名應試,特地來通知他呢?
「豈有此理!連來人姓名都記不住!」
先生向來難得說句重話,小哥兒倆自覺有過,難為情地低頭聽訓。阿金抬頭,乖巧地說:「請先生不要生氣,那位先生進院,我們從窗口偷偷看到了的。我還記得他的樣子。"他拿出一張淡黃色宣紙,伸出小手提筆濡墨,一面在紙上輕輕地描,一面嘴裡不住地講:「他沒戴帽子,頭髮黑黑的,額頭寬寬的……眉毛也黑,是這樣的……眼睛又圓又長,鼻子是這樣的……沒有留鬍鬚,嘴巴寬寬的,嘴角這兒有一顆痣……穿著長衫,腰裡繫了絲絛……」一個人物像出現在紙上。雖然線條並不均勻流暢,人體的大小比例也不盡妥當,但五官的位置、特點,尤其嘴角那顆痣,竟使此人狀貌栩栩然。熊賜履一看,笑了起來,說:「這不是昆山徐元文嗎?"哥哥拍手道:「對了!對了!他是說他叫徐元文的。"熊賜履喜愛地望著年幼的學生。這個六歲的孩子很是聰明可愛,天賦極高,記憶力很強,熊賜履還沒見過比他更出色的學生。他很愛看書,幾乎能過目成誦,並且記得很牢。主人要求熊賜履因材施教,這樣,兄弟倆的進度就大不相同。哥哥還在念《論語》,弟弟不僅讀完了四書,五經也只剩下《周易》這部變化多端、難學難講的一經了。阿金的奇慧,曾使熊賜履起過這樣的念頭:我本人也許以"飽學秀才"終此身,但將以這個神童之師而揚名天下。阿金前途不可限量。只要有大海,金龍就能遨翔飛騰;只要時勢來到,這孩子會作出一番大事業的!就連奪去許多小兒生命的可怕的天花,也不能奈何他,只給他臉上、手心上留下了十幾顆白麻子。
麻子集中在鼻樑兩側,眉心處有三顆重疊在一起的麻子疤痕,像一朵三瓣花,由於位置適中,反給這張清秀的小臉平添了三分俏皮。
「好了,我回頭再去找徐元文吧!"熊賜履一拂袖,表示要了卻這段公案:「你們各自把昨天講的書背一遍、講一遍。"阿金流利地背了一段《易經》,清晰地講罷後,熊賜履要他看下一篇,等考完哥哥再給他講解。阿金坐下,翻弄一會書頁,便埋頭讀去,不出一聲。這邊阿玉背書頗費功夫。《子路、曾晰、冉有、公西華侍坐》一節,只有"子路率而對曰"那段話能夠一字不差地背下來,講得也差不多,其餘都背得結結巴巴,自然也講不明白。
按照設館時的約定,不許先生責打責罵學生,熊賜履只得重新給這個學生講了一遍。講解時,他不時用雙目餘光注意著另一桌上的阿金。阿金一動也不動,一直在專心看書,但翻頁未免太快,兩隻胳膊又何必都支在書桌上呢?
講完孔子四位弟子的個人志願,熊賜履不由得責備了學生兩句:「你們兄弟一同開蒙,都從千字文讀起,你怎麼就不如你弟弟?還是不用功啊!你看阿金,學得又快,記得又牢,就連臨帖也比你用心,看著滿像樣子。好好用功,得像個哥哥才行!"阿玉嘟著嘴巴,坐下了。
熊賜履喝了幾口濃茶,轉身說:「阿金聽講書。阿金!"阿金嚇了一跳,"啪」的一聲合上書,黑黑的眼睛望著老師,神色有些驚慌。熊賜履不動聲色,問:「下一段看完了?」「是。看完了。」「能看懂嗎?」「能看懂。」「哦?你講一講看。「阿金立刻把先生指定的那一段背了一遍,並流暢地講解了大意。熊賜履驚異地皺皺眉頭:「你怎麼自己會講解了?"阿金笑嘻嘻地說:「先生,我昨天晚上看了《十三經註疏》,書裡講得真清楚,叫我茅……茅塞頓開!"他得意地用了這句成語,晃了晃腦袋。
「哪裡來的書呢?"熊賜履不相信這樣的豪富之家竟會有《十三經註疏》。
「他偷的!"阿玉在那邊揭發說:「嬤嬤說他沒日沒夜地看書傷神,把書收了起來,他又給偷出來了!"阿金趕快瞪了哥哥一眼。
「那麼,你剛才是在看《易經》後面的內容了?"熊賜履說著,走近阿金的桌子,伸手去拿那本厚厚的《易經》。阿金慌了,連聲喊:「先生,不是,不是…………「熊賜履看了他一眼,書已經拿在手中了,略略一翻,原來是兩本。蓋在上面的一本確是《易經》,藏在下面的一本,竟是司馬光的《資治通鑒》!那麼,剛才使他入神的,當然不是《易經》了。
熊賜履拿起《資治通鑒》問:「你看得懂?"阿金趕忙點頭、回答:「是。"熊賜履一看封面:二百零五卷,又問:「從頭看的?看了多久了?"見先生沒有發怒,阿金照實回答:「是夏天吃冰核兒時候開始從頭看起的。"說著,他不好意思地伸手摸了摸後腦勺。
那邊的阿玉早就在盯著,這時就搶先來了句嘲笑話兒:「猴悲摸索頭。"比較起來,阿金沒有阿玉壯實,是個精瘦機靈的孩子。但凡兩人鬥嘴生氣,阿玉總是罵阿金是猴精。阿金瞟了哥哥一眼,立刻昂著頭站起來,向旁邊跨了兩步,說:「虎怒縱橫步!"熊賜履忍住笑,指著窗外的假山說:「怪石巉巖虎豹形。」
阿金抬頭看一眼簷上的鬱鬱青松:「喬松夭矯龍蛇勢。"熊賜履立刻又出一句:「蕈生釘釘地。"阿金不假思索,應聲而答:「筍出鑽鑽天。"熊賜履大喜,說:「好,好!我熊賜履竟然教著了一位神童,定要與你叔父說明,不可辜負天地生你一片心意!不過,《通鑒》不妨晚看幾日,先讀一讀王荊公的《傷仲永》吧!"他拿出為師的尊嚴,認真囑咐著。
他實在很高興。當晚主人來到的時候,他竟把辭館的事放在後面,先向羅公把阿金的奇慧著實誇獎了一番,並要求主人為阿金更請名師,斷言"此子前途不可限量也"。
羅公不住微笑點頭,並不插話,等到熊賜履稱讚完了,他才笑道:「更請名師,焉能高過先生?先生所言不差,阿金確非凡品,但玉不琢不成器,無名師難出高徒。先生何必要辭館呢?」「實不相瞞,我辭館是為了赴科舉。"羅公略感驚訝:「我記得先生向來並不熱中啊!」「不錯。但目下情勢已大不相同。雲貴收復,鄭成功敗亡,天下一統,足見大清天命所歸。丁酉順天、江南兩案,朝廷執法如山,求賢之意頗誠。我輩讀書人,自當順應天意。"主人的眼睛裡倏忽閃出兩道喜悅的光亮,歡快之情抑止不住,噴泉般溢了出來。他哈哈大笑,笑得熊賜履摸不著頭腦,以為自己一席話,不值得主人那般歡喜。
主人把熊賜履的請求擱在一邊,先問了個全不相干的問題:「先生大才,羅某早就敬仰,正想向先生請教。先生以為,大清朝廷制勝之道究竟何在?"熊賜履想了想,說:「征雲貴,復金陵,沙場血戰,期間一刀一槍、一陣一戰,賜履不知其詳。然而人心向背實在最關緊要。大亂之後,人心思定。朝廷順應人心,免去前明苛政,革除國初圈地、逃人法等弊端,又能嚴懲貪官,與民休息,以此人心信服,自然四方寧帖,國家安定。國家安定則耕織皆興,太平興盛指日可待。賜履以為,這便是朝廷的取勝之道。"主人喜笑顏開,拱手連連道:「極是極是,承教承教!以先生大才,何患不能騰達!再教吾侄二年如何?」「乞見諒。天下初定,百廢待舉,賜履實不能再等了。"主人凝視著他,露出幾分感動的神色,說:「先生志大才高,令人欽佩。那麼,只留一年如何?"熊賜履心裡著急,仍舊保持著他一向穩靜的姿態:「感謝主人厚意。賜履將應本年恩科,已托朋友代為辦理了。「「托朋友?"羅公顯然吃了一驚:「你朋友到此處來過?"熊賜履多少有些難為情,因為當初主人再三囑咐,不許外人到宅上來,他說:「因賜履決意辭館,請朋友代為安排。
昨日一個朋友來訪,正巧我又不在……」主人沉吟片刻,顯然是這件事讓他下了決心,笑道:「舍侄承蒙先生教誨,既然他們已能自學,也就不敢強留了……「熊賜履很高興,如釋重負,立刻就要拜辭。
「且慢。"主人笑著一擺手,"先生稍待數日,鄙人還備有謝儀,為先生一壯行色呢!"岳樂從王府後面那所隱蔽嚴密的小院落走回來時,天色已晚。兩名護衛提著燈一前一後地為他照路。他很愉快。熊賜履的話雖然只是幾句,卻向他透露了一般平民的心緒和願望。大清必能穩固!皇上所作所為雖然為親貴不滿,卻很得民心!岳樂不求顯達,尤其不願意在王公貴族間出風頭、爭地位,他是那種實打實地關心國家命運的明智派。
岳樂走上一道月門的石階,濃郁的花香迎面襲來。玉簪和夜來香的甜香中,可以分辨出馥郁的茉莉香。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啊,多寧謐、多美好!一抬頭,意外地看到藍海一般廣袤深沉的天空上,半個月亮閃著淡金色的光芒。月光灑在樹木、假山、籐架、亭台和水面,如同塗上一層水銀,變得神秘而美妙。這來過無數次的花園,他簡直認不出來了。他吩咐隨從滅燈,自己先進了月門,走得很慢、很輕,在盡力地享受著寧靜美好的月夜:橋下溪水泠泠地低吟,水面跳動著碎銀似的月光。草叢中蟋蟀"嘓嘓"高唱,淡綠色的流螢好似飛動的小星。踏著樹影、花影,岳樂心頭起過一絲淡淡的憂鬱,感到一些兒沉醉。
另一種香味衝進鼻子裡。這是線香。誰在花園裡燒香?在關外,滿洲人沒有焚香拜禱的風俗,祭月拜兔兒神是八月十五的事,還不到時令。岳樂順著線香尋找來源。轉過湖石、繞過花壇,紫籐架邊有幾株芭蕉。哦,是她!岳樂一眼就認出,這是福晉要來的那個侍女——阿丑。
阿丑對著月亮拜了三拜,跪下,叩頭,把又一束香插在地上撮起的土堆裡。她雙手合十,虔誠地舉在胸前,仰望明月,嘴唇微動,輕輕祝告。柔和的月光慷慨地灑向她,她臉龐如象牙雕就般細膩勻淨,眉尖微微蹙起的細眉黑得發亮,那雙滿含淚水的大眼睛竟那麼美、那麼逗人愛憐,岳樂一時竟看呆了。
阿丑慢慢閉上了眼,雙手無力地放下,身體也隨著一陣鬆弛跪坐下去。她的頭漸漸垂向胸前,月光便描出了她極其柔美的頸部線條。兩顆又大又沉重的淚滴,在濃密的睫毛下匯聚,像水銀珠似的,沿著面頰流下來,流向腮,流向下頦,滴到胸前。一顆滴下去,又一顆流下來,流下來……整個人形如一座玉雕,紋絲不動,只有淚水在流……一個孤獨、淒婉的少女,柔弱無力、純潔無邪、痛苦無告……許多年以前,岳樂是個強艦頑皮、野蠻的男孩子,最愛馬上馳騁、原上射獵,喜歡聽野獸中箭時的嘶叫,喜歡看血淋淋的殺生壯景。一次在密林間射鹿,他竟一口氣射殺了十六頭!他高興得手舞足蹈,在林間草地上打起莽式。樹根絆倒了他,他跌進深深的草叢,細弱顫抖的呻吟,使他發現亂草窩裡一頭貓兒大小的幼鹿,也許剛剛出生,還不會走動,縮在草裡瑟瑟發抖,不時昂頭哀哀悲鳴,想必是在呼喚母親。
小鹿向他轉過一雙溫柔、美麗的大眼睛,眨動著,眨動著,竟流出了淚水。岳樂第一次覺得心裡發軟,眼裡發熱,緊緊地把這個小生物摟在懷裡。他想起他射殺的鹿中,確有一頭臨死時還在哀叫的母鹿,肚腹間白色的乳汁流進了鮮紅的血液裡……他抱回小鹿,精心餵養,小鹿長大後,他又把它放回山林。從此,他心裡多了一些東西,也少了一些東西。或許正是小鹿在他身上喚醒的那些本能,使他長大後易於接受"蠻子"的文明?
今天,他不是又看到那雙悲哀的小鹿的眼睛了嗎?剎那間,他忘記了這是他府中無數女奴中的一個,忘記了自己是一位高貴威重的親王,他心的最深處那根最細柔的弦被撥動了,召喚他的良知和慈愛。他只覺得對這可憐的女子滿腔憐惜,有一種強烈的願望,像當年懷抱小鹿一樣,把她緊緊摟在懷裡,保護她,不讓狂風暴雨襲擊她,不讓邪惡玷污她,不讓殘暴傷害她!……一陣夜風吹過,林木花草的窸窣響動更襯出夜的寂靜。幾隻順風飛舞的螢火蟲冒冒失失地撞在岳樂臉上,他下意識地揮揮手,卻把自己的沉思遐想也趕走了。一名護衛輕輕走來,分明要稟告什麼,他一擺手,把護衛止住了。他略一思索,輕輕咳嗽一聲。
不啻聽到一聲悶雷,阿丑倏地驚起,向四面張望,扶著芭蕉樹幹,以袖掩口,似乎在發抖。岳樂從籐架下慢慢走了出來,靠近阿丑,見她像一隻受驚的羊羔,心裡泛起一片憐憫,語調格外和悅:「這不是阿丑嗎?"阿丑一哆嗦,連忙跪倒,不敢抬頭。
「這麼晚了,你還呆在花園做什麼?」
沒有回答。
「你燒香、禱告、流淚,到底為了什麼?」阿丑低垂的頭漸漸抬起,還是默不作聲。
岳樂弓馬出身,戰場上勇猛無敵,跟隨父親饒余親王阿巴泰南征北戰,對創立大清江山,很有功勞。父親崇尚漢家文化,他也成為皇族中最先接納漢族文人、精通漢語漢文、喜愛詩詞歌賦的有名人物。親貴中,像他這樣文武全才的人是不多見的。但是盤問女人,他卻沒有多大本事。幾句直來直去的問話,把阿丑問得一言不發,他就毫無辦法了。再看看阿丑,連那點驚慌之色也消失了,又是平素的冰雪冷態,還帶著點豁出去的執拗表情。岳樂輕輕歎了口氣,揮揮手,說:「去吧!"阿丑眉梢一抖,蹲身低頭謝過的時候,很快地打量了王爺一眼,斷定確實沒有怒容,她才腳步輕鬆地離開了。岳樂站著,注視著阿醜的背影。月光下,她的衣裳都被染成銀白色,衣襟輕拂如柳,裙裾閃動似波,不是一尊款款而行的玉雕仙女嗎?……角門"嘎吱"一聲,她出去了。岳樂收回目光,奇怪自己的柔和心境。他一向以英雄自況,以國家大事為己任,從不在女色上打圈子。今天是怎麼了?這個如冰似雪、不言不語的女子,這個無依無靠、痛苦淒切的卑賤奴婢,為什麼竟牽動了他的心?……蟋蟀仍然[嘓嘓"地叫個不了,紡織娘和金鈴子又以它們的歌聲加入了這秋夜大合唱。護衛們侍立許久,王爺仍然沒有回寢殿的意思。他們心裡著急,卻不敢催促。
沙沙沙,從通府內的園門那邊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護衛大喝道:「站住!什麼人?"來人喊著護衛的名字:「塞班,是你嗎?我是雅庫拉。王爺呢?王爺還沒有回來?"他說著,走到近前。
「什麼事?」岳樂轉身,月光投射在他稜角分明、很有氣概的臉上,看上去仍然浮動著幾分恍惚。
「稟王爺,康郡王進府拜謁。」
「啊?"岳樂吃了一驚,"現在什麼時辰?"護衛趕緊回答:「戌末亥初。"剎那間,熊賜履、阿丑、月光、流螢等等,都被拋到九霄雲外去了,剛才那點迷迷茫茫的薄霧似的心緒,也像被一陣大風掃除得乾乾淨淨。岳樂的頭腦立刻變得如往常一樣冷靜、銳利,短短的瞬間,無數問題潮水般湧過他的心頭:康郡王傑書雖然年輕,卻是持重多思。他的堂兄常阿岱全心全意擁戴簡親王濟度,傑書自然也會偏向那一邊。去年那個令岳樂十分不安的"六王聚會",傑書不是也躬逢其盛的嗎?
十多天前,簡王府的那次秘密會議——岳樂確信,濟度一定召集了秘密會議,可能與康妃待罪有關——也曾使岳樂吃驚不校他派了人去私下打聽,回報說是飲酒聚談,談些什麼,無從知道。怪就怪在簡王福晉為什麼那樣心驚膽戰?親友會宴何必撒謊遮掩?岳樂費盡心機,探究不出會議的真情,也看不出那邊的動靜。正逢金陵圍解、鄭成功出江,朝野一片歡慶,皇上趁此喜慶,赦免了從皇貴妃、康妃直至下面宮女、太監的大小罪過,這不就皆大歡喜、天下太平了嗎?
看來,事情不那麼簡單。岳樂相信康郡王此來關係重大,多半與那次秘密聚會有關。一位王爺,深夜出門拜客,決不會為了年成不好、夫妻反目、上司責怪。
岳樂臉上掠過一片陰雲,眉間現出深刻的川字紋,果斷地吩咐:「請至書齋相見。"護衛轉身要走,岳樂又說:「傳護衛班守衛,任何人不許進書齋!"送走母親,康妃佟氏靜靜地走回寢宮,靜靜地坐在她平日最愛坐的紅木雕花扶手椅上。宮女進上茶盞,她連眼珠都不曾轉一轉。她能這樣無聲無息地坐多久呢?半個時辰,一個時辰,都是常有的事。宮女、太監們早已見怪不怪,放下茶盤、茶點,各自悄悄退下。深重、悠長的孤寂,便又嚴嚴實實地把康妃團團圍住了。
許是景仁宮的侍女、太監太遲鈍了,竟沒有發現今日主子的神情大異於往日。只要看看她那雙好像已變成兩顆玻璃球、喪失了活潑的生命之光的眼睛,就足夠了。她真的被震驚得癡呆了,感情和神經一片麻木,腦子象笨重的大石磨,困難地緩緩轉動著:母親說什麼?……為了挽救我,為了挽救大清,廢掉他!
他倒行逆施,背祖訓、違天意,一步步拿天下拱手交給南蠻子,直鬧得天怒人怨,再不當機立斷,大清的江山就要被他葬送啦!……廢掉他,把他貶為庶人,或者厚道點,封他一個安樂公、閒散侯。那麼誰當皇帝?當然是你康妃的兒子,你就是皇太后了。那現在的皇太后呢?讓她當太皇太后。她會同意的。
皇后呢?董鄂妃姐妹呢?皇帝都廢了,他的皇后、皇貴妃、妃嬪等人當然都得廢掉,跟他一起趕出宮去……廢掉這個無情無義的人,你才能免除殺身之禍啊!哪怕他心裡有你一丁點兒,會降旨取你的首級嗎?別看眼下赦免了你,那不過是逢場作戲罷了!……孩子,你心裡可別犯糊塗!
要你辦的事不多,只不過記住他的行動,通個消息。千萬千萬不能洩露,這可是要株連九族的啊靛∈蝦薷A佟*
跟福臨圓房,成為他的一位妃子時,她還是一個對人事半通不通的小姑娘。最初的委身、最早的歡樂,使她內心裡狂熱地愛戀她的小丈夫。他是她的神明,她生命的依靠,她願為他獻出一切,死也甘心!他不是也同樣鍾愛她嗎?花前月下,共度了多少甜蜜的時光。她不僅愛他,而且崇拜他,連他留下的腳印都使她傾心,恨不得跪下去親手撫摸。如果他不得已召幸了別的宮妃,她便會抱著他的隨便一件衣物,不這樣就不能安眠。如果他出巡幾日未歸,她便如熱鍋上的螞蟻,坐臥不寧,寢食不安。他一回來,總是首先召她去養心殿,兩人久別重逢,竟比新婚更覺甜美。
她懷孕了,給她帶來更加美妙的憧憬。他廢了皇后,會不會為的就是她?她常常這麼心迷神醉地猜測。受到寵愛、又有孕在身的她,應該繼任皇后,這是百無一失的事情,她堅信著,毫不懷疑。而他,不也曾隱隱暗示過嗎?她更愛他了,她的夫君,她的主宰,她腹中胎兒的父親。他是這樣年輕、英俊,天下萬民之主啊!
誰料他竟會這樣狠心,一次又一次地拿大石頭迎頭砸她,一次又一次地用冰水澆她那顆火熱的心!
選皇后,讓她冷了半截;董鄂妃進宮,使她冷透了心。她恨他全不念舊日情分;她恨他沒有出息,拜倒在那個南蠻女人的石榴裙下。見到他們朝歡暮樂、心滿意足,她感到鑽心地痛苦,恨得把被頭都咬破了。一個滿懷愛戀的天真少婦,熱血如潮,卻被她傾心熱愛的人拋棄,枉擔著宮妃的虛名兒,長年累月獨守空房,那孤寂不是能把人逼瘋嗎?她沒有瘋,滿腔的愛都化作了冷酷的恨。要不是森嚴的宮規宮禁,要不是牢牢扎根於她心中的皇帝高於一切的信條,她不知會幹出什麼事情來。
她變得沉默寡言,變得冷峻。福臨就是偶爾召她往養心殿,也得不著一點愉快和樂趣。他更疏遠她了。
她死心了嗎?沒有。她暗自做著挽回的努力。但是,她失敗了,敗得很慘。這就是最近的那樁景仁宮事件。
那天福臨突然來到,她很意外。她之所以說了那些話,固然是想出出怨氣,但更重要的是她心裡隱藏著一個希望,希望改變自己在福臨心目中的形象,使自己成為一個有眼光、有膽識,敢於直言諫君的賢妃。她經過長時間的思索比較,認為只有這樣她才能超過董鄂妃,才能吸引福臨,才能恢復福臨對她的舊情。可惜她遵循的是滿洲的傳統道德,可惜她對福臨的瞭解太淺,尤其可惜的是她選擇了一個極不妥當的時機,在福臨自覺卑怯、無地自容的時候,偏偏揭了他的短,損傷了他極其敏感的自尊心,終於使他暴跳如雷,要取她的首級!
這一大失敗,弄得她心灰意懶,簡直沒有了生趣。皇上的赦免也沒有給她帶來什麼快樂。倒是同她一道獲赦的董鄂妃常來看她,安慰她。董鄂妃原是她最恨的人,可是這回皇上發怒,人家拚命來救,只這段恩義,她就不能不感激人家。
董鄂妃常常給她講故事解悶,但凡皇太后、皇上賜給衣物、食品、玩藝兒,也從不忘記送她一份。對董鄂妃的怨恨,無形中竟消了許多。如今,被母親這一番驚人的囑咐弄得心慌意亂、七上八下的她,思前想後,連董鄂妃常對她說的幾句話兒也在耳邊響起來了:「……他一身而兼君、父、夫,你我命裡注定和他甘苦榮枯與共,生而同命,死而同墳,還有什麼解不開的!……」無聲無息,一動不動地坐著的康妃,心裡正翻捲著狂風暴雨,頭都想痛了,天地間的一切都攪成了一團,使她難以承受,感到一陣陣眩暈。時至正午,殿前強烈的陽光耀得人睜不開眼。四周靜悄悄的沒有一點聲息。她想,還是靠在這兒打個盹,養神吧!
忽然,兩名養心殿太監來到跟前,說皇上有急事召見。她嚇住了,難道他聽到了什麼風聲?她不敢違抗聖命,只得心懷鬼胎,隨他們離開景仁宮。才出內左門,便遇到騎在馬上等候著的福臨。他沉著臉,怒沖沖地質問:「為什麼這半天才出來?有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她慌得心都要從喉嚨裡跳出來了,不敢答話,更不敢看他。忽聽得他哈哈地笑了:「哄你玩的!咱們一起去南苑跑馬,快來吧!"她這才抬起了頭。心又猛的一跳,眼前是他那特別的、女人難以抵禦的笑容:甜美、多情,目光如水一樣流轉、如絲絨一樣溫柔。多少日子沒有看到這迷人的笑了,她心頭暖烘烘的,直想掉淚。
綠草如茵,駿馬歡實,他倆並轡而馳。福臨不住地打量她,笑瞇瞇的樣子使她心醉神搖,她小聲嘟囔著:「你幹嗎老看著我?"福臨不答話,卻把她攔腰抱了過來,緊緊擁在懷中。
她感到他呼向自己脖頸、耳畔的熱氣,又驚又喜,羞怯地說:「別這樣,看人家笑話!"福臨大笑:「誰敢?你是我的妃子呀!"他一揮鞭,馬跑得更快了,他也把她抱得更緊了,她幾乎喘不過氣來,但心裡卻是那樣地得意、歡快!
馬,突然驚慌地嘶叫一聲,揚蹄人立。好像從地底下冒出來似的,許多人手執刀槍弓箭,從四面八方步步向他倆逼近。啊,那不是表舅、表哥他們嗎?但又不大象。他們是誰?
他們在吼叫什麼?
「昏君!昏君!」
「違天背祖,天怒人怨!廢掉他!」
「廢掉他!廢掉他!」
「嗖"的一支響箭飛來,直穿福臨胸膛!他朝後一仰,摔下馬去。佟氏大驚,撲到他身上,箭鏃已完全沒入他的肌膚。
他手捏箭桿,痛苦地叫著:「我要死啦!我要死啦!……」佟氏心如刀絞,摟住福臨嚎啕大哭,直哭得氣噎喉乾,淒楚地喊道:「你不要死,你不能死!你死了旗下我可怎麼辦!……」
佟氏全身猛的一掙,醒了。她還坐在那把心愛的紅木椅上,心在胸膛裡狂跳不已,滿臉淚水,遍體冷汗,頭髮和貼身衫子都濕透了。她側耳聽聽,周圍還是那麼寧靜。可是她的心卻再也靜不下來了。夢裡情景歷歷在目,福臨那痛苦的面容仍然使她肝腸寸斷。她明白了,她恨福臨,是因為她仍然愛戀著他,愛得很深很深……是啊,他若死了,她怎麼辦?
同樣的問題,他若被廢,她怎麼辦?
她的兒子真能登上帝位?她真能當上皇太后?廢掉老子立兒子,有多少可能?
董鄂妃那句話怎麼說的?"甘苦榮枯與共"。無論如何,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她能逃脫嗎?
這裡有最實際的利害:福臨在,縱然是掛名,她是後宮主位,是皇三子的生母,將來可能有太后之分,至少是親王之母;福臨被廢或是被殺,她便是廢帝遺妾,將和福臨的所有后妃一起給攆出宮去,決不會有好下場!……啊!表舅在旗人!母親一定受了表舅的哄弄!
她,怎麼能跟自己作對?
暴風雨平息了,天地漸漸恢復了晴朗。她沉著地洗臉、細心地妝扮,換了一套淡雅的月白色長袍,叫宮輦侍候往慈寧宮。
莊太后異常鎮定從容,眼睛裡凝聚著睿智和安詳,神態中揉和了慈藹和信任,像方才聽康妃密稟一樣,仔細地聽著岳樂的密報。
剛才康妃稟罷,跪叩著替自己和母親請罪時,太后心情激動,親自下位把她扶了起來,並一反常態,把惶恐不安的佟氏摟在自己寬闊的懷抱中,含淚道:「好孩子!叫我這當媽的怎麼謝你好呢?虧得你不念舊惡,心裡明白!你是大清的功臣!太祖、太宗九泉之下也會感激不盡的!……他從小就脾氣壞,那天你偏偏戳到他的痛處,也是一時冒火,事後就後悔了,你再不要放在心上。為今兒個的事,他會感激你一輩子!"當感動得哭成淚人兒似的康妃告辭時,太后囑咐道:「不要對任何人講,有動靜立刻稟報。"對岳樂,當然不能同樣對待。她細心地聽完岳樂的話,皺了皺又黑又細的眉,問:「你以為,傑書為什麼反戈?」「傑書原本就和他們同路不同心。如今天下歸心,傑書說他不能有違天命,定要忠於皇上。「太后微微點頭,又問:「依你看,應該怎麼辦?"岳樂立刻提出建議:馬上以謀叛罪逮捕簡親王、巽親王一夥,囚之牢獄,免生後患。
莊太后沒有回答,又邁出男子一樣的大步,在屋裡快速地走來走去,步履帶著風聲,長袍刷刷地響。岳樂望著她,突然想起了自己的親叔叔、太宗皇帝皇太極。有一次他為一場大戰的兵力佈置去見皇帝,他也是這麼走過來走過去,晃得岳樂的眼睛都花了。看看這位嬸母,步態、表情,連那有時一手托肘、一手撫腮的動作,都跟她丈夫一樣!
她一轉身,歸了座,往椅背上一靠,鬆開緊鎖的眉頭,神情莊重,儼然一位成竹在胸的統帥:「要後發制人!告訴傑書,要繼續深入其中,情況一有變化,立即告訴你。我叫蘇麻喇姑等人每日與你聯繫一次。他們是想待機而動,我們便能趁機收網。」「是!"岳樂回答著,心裡暗暗佩服。
「再者,此事出在皇室,簡王又功高威重,一旦敗露,必是一大醜聞,對皇室、對大清都很難堪,都極不利。因此,要縝密而又縝密,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尤其不能讓漢臣漢民窺出內情!」「是!"岳樂簡直是驚服了。他心中一直忐忑不安的問題,太后一語就點破了。
「還有,皇上年輕氣盛,此事斷不許讓他知道。但他身邊須有可靠大臣特別經意護衛。內大臣索尼、鰲拜都忠誠可信,鰲拜武功也好,不妨將內情告知,要他們日夜警惕。只是千萬不能驚動皇上。"太后遇變不驚,處事明練,思慮周密,全局在胸,真稱得上是女中豪傑!看太后平日那般溫和、慈祥、遷就,彷彿安享清福的婆婆和奶奶,可是到了關鍵時刻,她那帝王的眼光、統帥的品質,揉和著母親的胸懷,就變成轉危為安的巨大力量了。慨歎之餘,在護衛人選上,岳樂略有異議:「稟太后,近日鰲拜與蘇克薩哈結了兒女親家,兩人無話不說。索尼年邁,不如換蘇克薩哈領命為好。」「蘇克薩哈這個人麼……」太后略一沉吟,接著說:「也好,他很機警。不過索尼還得助你一臂之力,共同把事情辦好。"其他具體事務,太后統交岳樂安排。岳樂在出宮路上嗟歎不已:皇上真正有福,承乾宮裡一位賢內助,慈寧宮裡一位了不起的母親。
可是這位母親此時正靜悄悄地站在寢殿窗下,望著珍寶幾上那一雙嵌珠玉如意,暗暗歎息:皇兒皇兒,天下事哪能盡如你意?革舊布新太急太快,樹敵哪能不多?歡慶勝利中人們容易拋開舊怨,歡樂過去之後還有更長的歲月啊!皇兒,你該收收韁了
「母后!兒今歲得一佳狀元!」
福臨興沖沖的,滿臉是開朗的、甚至有些天真的笑容,帶了幾分得意,向母親稟告。
太后用她慣常的慈愛目光迎接兒子。觸到他興奮得發光的眼睛,紅紅的臉膛,她心裡忽悠一閃,眼前浮現出另一個福臨:在初夏的陽光下曬得臉兒紅噴噴,眼睛像兩顆小星星,小手高高舉著他摔了好幾跤才撲到的美麗的蝴蝶,在碧綠的草地上拚命踮起腳跟,想讓自己更高一些,也是這麼興高采烈地嚷著:「額娘,我逮著一個大花蝴蝶!……」那時候,福臨才四歲,他們也還沒有進關。眨眼間十七年過去,他已是天下最大的中華帝國的年輕君主了,莊太后心裡非常感慨;想到十七年的歷程,那一次次險風惡浪,心裡又說不出地惆悵……她終於微微一笑,溫柔地說:「佳狀元?佳在哪裡,皇兒這麼高興?」「哦,母后,兒親自出題、親自主試、親自閱卷,這一科狀元進士,的的確確是我的門生。狀元不但文才高,書法秀麗,外貌也俊美儒雅……」「人品如何呢?"太后笑著問一句。
「兒曾面試詠鶴詩,他詩中有句道:鳴高常向月,善舞不迎人。詩以言志,可見人品必高!"太后點點頭。
「他是江蘇昆山徐元文,江南才子。一甲三名,二甲一二名和三甲一名,兒都想見見,已到隆宗門候旨了。那位南士也在其中,母后不是想看一看的嗎?"太后看看皇上,母子倆相視而笑。
傳宣太監到隆宗門一喚,三鼎甲和二甲第一、二名,三甲第一名,六位新進士畢恭畢敬、亦步亦趨地隨著召引太監魚貫而行。熊賜履慢慢走著,至今還神思恍惚,如在夢中。
昨天晚上,管家備了車轎送他出宅。天色漆黑,分不清東南西北,也認不得沿途道路。彷彿有人攔阻盤問,管家不知怎麼應付的,每次都順利通過了。在一排帶長廊的高屋前,管家請他下車,領他進入其中的一間,囑咐他在此靜候,不要跟任何人說話,明天主人將親來致謝,臨走又留下一包衣物,要他明日穿戴。
屋內還有數人,都已倚牆靠桌地睡著了。屋裡整潔清靜,不像是不正經的地方,牆邊還立著一隻書櫥。他隨手取來一本,是陳壽的《三國誌》。於是,他放下心,便在燈下讀書消磨秋夜。
天濛濛亮,外面有人大聲傳呼道:「新官人排班!"熊賜履吃了一驚,摸不著頭腦,同屋的人卻都紛紛起身出門。他正不知所措,有人進屋問他:「先生就是湖廣熊賜履吧?……哎呀,你怎麼還沒有著禮服?快換衣帽!"熊賜履也慌了手腳,那人上來就幫他一起穿衣戴帽著靴,然後領他出屋。外面人影幢幢,已經排成了長長的兩行。他被安置在右邊一排的第十名。熊賜履回頭望一望,隱隱約約有百十來人。近處幾個人面容尚且分辨不清,後面的人就更是模糊了,只看出一個個身姿僵挺,動作生硬,顯得很緊張,所有的人都一言不發。
熊賜履驚疑不定,這是什麼地方?這些人是誰?他放眼向遠處、高處望去,極力想弄清周圍環境。然而隨著天色漸明,越來越濃的乳白色晨霧,像一面鋪天蓋地的帷幔,把一切都遮住了。帷幔後面還藏著什麼?禍?還是福?熊賜履用力捏捏手背,痛得直皺眉:事情這麼怪誕,竟不是夢!
熊賜履一橫心:管他!我一生光明正大,問心無愧,有什麼可怕的?聽天由命吧!
隊伍前進了。只有靴子在石板路上沙沙的摩擦聲,而這石板路竟如此寬闊齊整!他們在濃霧中走著,彷彿與世界隔絕了。
白茫茫的霧中,忽然傳來陣陣鐘聲,渾厚又沉重,"嗡嗡"的尾音傳向遠方,震得熊賜履猛然一驚,這鐘聲,不是跟每次大朝之期午門上的鐘聲一樣嗎?
踏著鐘聲,他們又走了許久,過了深深的城門洞,跨上拱形的白玉橋,天色大亮了。熊賜履無意間往自己身上掃了一眼,驚訝地發現自己穿的竟是簇新的朝服朝靴,前後的人也是一樣打扮!忽然,一派樂聲悠揚,從前方傳來。熊賜履定睛細看,漸漸淺淡的晨霧中,隱隱露出太和殿那宏大雄偉的輪廓。天哪,這是熊賜履熟知的太和殿傳臚大典啊!他熊賜履既沒有應會考,又沒有參加殿試,怎麼會走在新進士的行列裡?是冒名頂替還是陰差陽錯?熊賜履驚出一頭冷汗,什麼也想不下去了,因為他頂著最可怕的罪名--欺君罔上。
丹陛大樂大作,鴻臚寺官員引新進士就位,然後高唱道:「順治十六年九月開恩科,策試天下貢士。第一甲賜進士及第,第二甲賜進士出身,第三甲賜同進士出身……」接著,他唱起名來,第一甲第一名,竟是昆山徐元文!熊賜履一喜一驚。
喜的是好友奪了鰲頭,驚的是他會識破自己這個假冒的進士!
不料唱到二甲第二名,就是他"湖廣熊賜履"!熊賜履目瞪口呆,昏頭昏腦地隨召引官出班,跪到御道之左、狀元、探花之後,他是第五名。天!這是怎麼回事!
後面繁縟隆重的禮節很多,熊賜履像個木偶似地隨人擺佈。傳臚後頒布上諭時,他又聽到自己的大名,原來他被選為庶吉士、授翰林院檢討了。熊賜履百思不得其解,他憑什麼得到這特殊的恩典?難道是羅公重金買來的嗎?
今日皇上破格在乾清門召見殿試前十名,熊賜履又在被召之列。在太和殿,他們沒有資格靠近皇上的寶座,而來到乾清門,與皇上的距離就不過十步之遙了。當熊賜履抬頭恭覷聖容時,不想皇上正在看他,目光一對,皇上那明亮的眼睛裡透出笑意。熊賜履一怔,聖容何其眼熟?他不敢再看,卻在緊張地思索:那眼睛,那黑眉,那稜角分明的嘴,曾經聚成一副怒沖沖的表情……是了,是那位年輕的旗下小章京!兩年前,他們在城南小茶亭初見,又相遇在可憐的老漢家門前……是他,一定是他!熊賜履懸著的心放下了。他這個進士想必是皇上恩賜的了。
不過,熊賜履無功受祿,總是於心不安。況且,整個事情的經過,處處都透著古怪。他一面想一面走,差點兒踩著前面那位二甲第一名的腳後跟。
他們被領進慈寧宮,恭恭敬敬地參見了皇太后。熊賜履大約心裡有鬼,只覺得皇太后不時地打量自己,那眼光裡似乎也含著笑意。這麼一來,他更不敢抬頭了。
皇太后見到這些年輕有才、又非常知禮的新進士,很是歡喜,說了一些鼓勵的話,賞給每人一個荷包、一朵金花、一個如意錁子,狀元則得了雙份。他們也都受寵若驚地謝了皇太后恩典,出宮去了。
直到出了天安門,走上了東長安街,新科狀元徐元文才溫文有禮地一把攥住熊賜履的手,說:「啊呀,賜履兄,你我竟同登金榜,真是太巧了!會試殿試,我怎麼沒有看見你?這兩天你躲到哪兒去啦?"大魁天下的徐元文,往日那豪放不羈的氣概竟一掃而淨,穿上官衣還不到一天,已是標準的溫良恭儉讓了。
熊賜履支支吾吾,不敢照實回答。此刻他才感到渾身難受,原來汗水把從裡到外的幾層衣裳都濕透了。
慈寧宮裡,母子倆還在議論。
「母后,兒的眼光如何?"福臨得意地問。
「果然好。不負你兩年來屢次複試順天、江南舉人!」「要不是丁酉順天、江南鄉試狠剎科場邪風舊習,哪能選拔出這樣的真才!所以,許多漢臣對科場案議論紛紛,總說處置過嚴,兒至今不悔!"太后看了兒子一眼:「順天一案還罷了,大多赦免;江南一案,誅斬似乎多了些。"事實上,順天科場案只殺了開初李振鄴、張我樸那七個人,其餘的因順治避免釀成大獄而全部減免。但隨後揭發出來的江南科場案,十四名主考和考官全都斬首,無一倖免。
順治立刻答辯似的說道:「太祖皇帝以來,滿洲便以婚姻維繫蒙古。如今天下一統,用什麼來維繫漢民呢?兒以為科舉最為得力。江南乃人材聚集之地,藏龍伏虎,日後治國安邦的棟樑之材,未必不出於江南。嚴辦江南科場徇私舞弊,殺十數人而獲數萬秀士之心,值得的!"莊太后本想說鄭成功圍金陵,一些州縣官望風而降,未必和江南科場案殺人過多無關,但是想到兒子薄而又薄的面皮,金陵被圍的舊事是再也不能提起的了。她轉了個話題:「恩科試畢,你也該休息休息了。「確實,為了禁絕科場流弊,自順天科場案發以來,福臨花費了很大氣力,不僅親自審訊、定案,還一次又一次地親自出題、判卷,複試順天、江南鄉試中舉的舉人。這回開恩科取士,他又是從頭至尾地全部親自過目,勞累是可以想見的。
順治笑道:「文事已畢,該撿起弓馬了!時當秋高馬肥,正好郊原射獵。"莊太后心裡"撲通"一跳,外出射獵,最是容易出事的場合!但她維持著自然的神態:「一定要近日就去嗎?」「早就想舒展舒展筋骨了!"順治笑道:「二阿哥、三阿哥都去見見世面!還有皇兄弟、皇侄、皇侄孫們,來一次獵場較射,揚一揚我們愛新覺羅的天威!天下一統,原該高高興興慶賀一番;近日貢來的好鷹,也該顯顯本領啦!……」福臨越說越興奮,太后越聽越擔心。老天,他還要邀皇族同去射獵,這不是把自己送上門去嗎?
「皇兒,"太后遲疑地說:「射獵,到底不過是遊樂,何必這麼大張旗鼓,惹人議論?……」「額娘,"福臨笑了:「射獵是順便小事,兒有大事要辦哪!」「哦,什麼事?」「額娘忘了?不是早就商定,往昌平州祭奠崇禎皇帝陵嗎?"太后無話可說了。她懂得,這是福臨應該而且必須做的事情。轉而一想,讓福臨經一經凶險也好。只要事先有防備,她相信自己的眼光和安排。她凝望著兒子,低聲用蒙語說了一句民諺:「草原上雄鷹的堅強翅膀,是在暴風雨中練成的。"福臨的蒙語不大行,連忙問:「額娘,什麼鷹?"莊太后笑了笑,說起了別的事情。
為了表示對崇禎皇帝的哀悼和敬意,射獵項目要放在祭陵以後。在到達鞏華城、即沙河行宮的當天下午,皇上在正殿前的開闊場地上,召皇家子弟較射,十五歲以下的皇侄、皇孫和皇子一律參加。
皇上坐在殿前高高的月台上,安親王和老臣索尼一左一右相陪,內大臣鰲拜和蘇克薩哈在御座後側左右侍立。他們和皇上一樣,都是一身戎裝,想必在皇族子孫們的較射後,還要練練身手。大學士金之竣傅以漸、禮部尚書王熙等文官也在一旁陪同,加上周圍密集的侍衛,金盔銀甲,補服花翎,在秋日午後的燦爛陽光中鮮明耀眼,把殿前月台裝扮得如同一座綵樓。
較射的皇族子孫,年過十歲的每人射五箭,不滿十歲的每人射三箭。箭靶放在三十步外,射手按著年齡順序一對一對地入場比賽,有的挺胸凹腹、神氣十足,也有的緊張失措、縮手縮腳。結果很平常,沒有一個全發全中,也沒有一個一發不中。他們的父兄大多在場,看看皇上沒有笑容的面孔,都有些惴惴不安。
射手中年齡最小的,就是兩位皇子了。二阿哥剛滿六週歲,號稱八歲,三阿哥還不到六歲。眼看最後的幾個十歲的皇侄孫就要射完了,安親王恭敬地向皇上說:「皇上,兩位皇子年歲太小,就免射吧!"索尼從灰白的眉毛下望了岳樂一眼,也說:「皇上,王爺言之有理。皇子年幼,筋骨稚嫩,萬一受傷,太后不安。"王公大臣們紛紛附和,不知誰的一句話灌進福臨耳中:「箭靶這麼遠,身小力單,萬一射不中……」福臨勃然變色,騰地站起,眼睛閃著惱怒的光。他到底沒有發作,終於緩緩坐下,斬釘截鐵地說:「誰也不免!"二阿哥第一箭脫靶了,月台上死一樣寂靜,誰也不敢看皇上的臉。福臨面色鐵青,緊緊抿著雙唇,額上一條暴起的青筋在卜卜地抖動。
第二箭,中紅心!
第三箭,又中紅心!
眾人鬆了一口氣,紛紛稱讚。王公大臣向皇上躬身道賀:二阿哥小小年紀,身手不凡,將來安邦定國,武功必定橫絕一代。讚頌聲中,福臨微微露出笑容。
三阿哥呢?該他出場了,怎麼不見蹤影?
這時,安王和索尼又說,皇三子太小,既然一時未到,就不必射了。福臨對這個康妃所生的三阿哥,一向不怎麼放在心上。他和四阿哥同得天花,四阿哥死了,他卻活了下來,是不是他偷換了四阿哥的命?想到自己最疼愛的皇四子,有時福臨對這個皇三子還隱隱感到厭惡。今天射箭不射箭倒在其次,臨陣亂跑,卻很叫人生氣。福臨的臉又陰沉下來,說:「找他來,一定要射!"三阿哥並沒有跑遠。射場邊圍著看熱鬧的尚膳監養鷹鷂處的當值人員中,一個少年養鷹人引起了三阿哥的興趣,因為他肩頭站著一隻狀貌神駿、雙睛猛鷙的青鷹。皇三子忘了射箭,竟跑到近處,目不轉睛地打量那鷹。
「這是海東青嗎?"他好奇地問。
「回小爺,是海東青。"少年見他皇族打扮,又不知他的確切身份,便恭敬地這麼稱呼一聲。
皇三子忍不住想伸手摸摸海東青光亮美麗的羽毛,少年連忙躲閃開來:「小爺當心,它啄生人,可厲害吶!」「怪不得書上說它玉爪金眸鐵作翎呢,它準能拿天鵝!」「能!拿過好多次了!"少年見自己心愛的鷹受到賞識,也很高興,不由自主地誇讚著,"它飛得可高啦!在高天打旋兒,能看見草裡的螞蚱;停在樹梢上,能看清雲裡的小雀;搧翅膀一飛,直衝上天,比流星還快,什麼鳥都逃不掉!……「「三爺,快走快走,該你射了,皇上要生氣啦!"一名侍衛跑了過來,打斷兩個孩子津津有味的談話,拉了三阿哥就跑。三阿哥邊跑邊回頭:「喂,養鷹的,你叫什麼名字?"回答聲音很小,但順風入耳,很清楚:「費耀色……」偌大的射場上,現在只有三阿哥一個人面對箭靶了。他是那樣幼小,像剛從土裡鑽出的小苗,像一朵紅頂小蘑菇,像群鷹環伺的小雀子。他不覺得孤零、緊張、害怕嗎?不。他全沒往那上面想,也毫不懂得自己的處境,只管自自然然、高高興興地拿起他的小弓小箭,拉開了架式。呵,只見他抿著小嘴,瞇起眼盯著箭靶,右手一揚,小箭"吱兒"一聲飛了出去,不歪不斜,正中紅心!
「好!"有人情不自禁地高叫一聲。大家全笑了。
第二箭,又中了!
人們的笑聲、喝采聲交匯成一陣歡快的喧嚷,射場立刻熱鬧起來,氣氛也變得輕鬆了。月台上一名侍衛大聲喊道:「皇上諭令:再中一箭,賞穿黃馬褂!"這喊聲很快就淹沒在陣陣笑聲中了。
皇三子瞄準箭靶再射,第三箭又中紅心!
「噢!——"人群歡呼了!年紀最小的三阿哥,成績最好,連一直扳著臉的皇上也不禁笑了。小小的皇三子倒挺繃得住勁,一本正經地收起他的小弓箭,一絲不苟地學著大人們的禮節,並不退回原處,反而一步一步從容地走上月台,跪在皇上面前。
福臨故作不解的樣子,問:「你要什麼?」三阿哥仍跪在那裡,不說話,只笑著向皇上望。
福臨哈哈大笑,說:「好了,好了!拿黃馬褂來!"索尼笑道:「皇上,倉卒間哪裡能有小褂?"福臨笑道:「大的也罷,拿來再說,豈能失信於孺子!"侍衛拿來了黃馬褂,安親王提著領,比了比,又長又大,直拖到三阿哥腳背。岳樂笑著,乾脆拿黃馬褂把孩子裹著抱了起來,說:「三阿哥好箭法!將來長大要成就什麼勳業?"三阿哥望著父親只是笑,沒有作聲。
福臨心頭暢快,叫過三阿哥,笑道:「你們兄弟倆說說各人的志向,讓朕聽聽看。"二阿哥想了想,說:「我將來要領兵打仗,做一個南征北戰的安國靖寇大將軍,天下最厲害的王爺!"岳樂笑道:「那麼,是一位賢王了。三阿哥,你呢?"三阿哥用孩子們特有的全心全意崇拜、愛戴的目光,望著父親,聲音朗朗地說:「兒願長大後傚法皇父,勤政愛民,使天下國泰民安!"福臨心頭一震,望著孩子純真的眼睛,驚喜交集,很是感動,同時又泛出一絲辛酸。周圍的王公大臣也被孩子這意想不到的回答驚住了:一個六歲的小皇子啊!
岳樂頓時覺得心裡升起一種特別的敬意,再不敢拿皇三子當作六歲的小侄兒抱在懷裡了。他恭敬地把三阿哥輕輕放下,然後說:「皇上,早就聽說三阿哥熟讀經史,聰慧無比,果然名不虛傳!"福臨笑道:「未必。讓我來考考他。"他略一思索,提了個古怪的問題:「孤獨二字為姓氏,又為性情語、意境語,詩中卻極少孤獨連文,即使用也不佳,是什麼緣故?"三阿哥已將黃馬褂穿在身上了,簡直像一件肥大的曳地袈裟,他略略伸伸胳膊,尺把長的空袖筒拖了下來。小小的人兒淹沒在這件明黃紬綢的大褂裡,看上去又可笑又可愛。他卻嚴肅地對待皇父的考試,很願意在眾人面前顯示顯示自己的才學。聽了父親的問題,他眨了眨黑晶晶的眼睛,反問道:「古詩中孤雲獨去閒,不是佳句嗎?"侍從的文士們同聲驚歎,福臨也感到意外。他呆了片刻,環視四周,看見月台漢白玉欄杆邊擺著的一盤盆菊花,又說道:「天下名卉多不勝數,何以淵明先生獨愛菊花?"三阿哥想也不想地回答說:「秋菊有佳色,淡而能久也!"福臨又笑了:「此兒出語可人,真有幾分聰慧。傅以漸,你來試試他。"武英殿大學士傅以漸,因為自己幼時也以神童馳名鄉里,所以不像其他人那麼驚異。幾名太監捧著棋盤、棋盂匆匆送往後殿,正好被他看見,靈機一動,題目有了。他低頭望著那大馬褂中的小人兒,說:「請賦方、圓、動、靜。"三阿哥不慌不忙地說:「願聞其略。"傅以漸道:「方若棋局,圓若棋子,動若棋生,靜若棋死。"三阿哥略略思索,眉毛一揚,昂首挺胸,神氣十足地高聲說:「方若行義,圓若用智,動若騁材,靜若得意。"一片寂靜。人們都被這小人兒驚呆了。一些人聽懂了,驚異於他的聰明才智;一些人根本聽不懂,也為他飛揚的神采、沉著自信的態度所折服。大學士傅以漸,對那神氣活現的小男孩恭恭敬敬地一揖到地,然後回身向福臨拜賀:「臣恭喜皇上!這實在是國家祥瑞,主我朝得人之盛。天遣奇童生於皇家,大清江山永固,萬世基業必能成就!"讚頌、祝賀、歡笑隨之爆發。福臨笑著站起身,一手拉了一位皇子,往後殿走去,不時彎腰去和哥兒倆交談幾句。岳樂、索尼、鰲拜和蘇克薩哈或近或遠地緊緊跟著。岳樂和索尼還能表現出一些安閒,鰲拜和蘇克薩哈緊張之色,已時時透露在表情中了。福臨卻一點兒也沒注意。
第二天,東方才泛曙色,福臨就起身了。太監們服侍他換了一套素色衣冠。他吩咐備輦後,坐下來用茶點。這時安親王岳樂和索尼進來跪叩聖安。他倆神色都很緊張。彷彿帶進一股秋夜的肅殺之氣。福臨奇怪地望了他們一眼,岳樂連忙雙手呈上一個黃色絹封。福臨接過來打開一看,上面寫了一行滿文,筆跡非常熟識:「皇兒務必照安親王與索尼老臣安排行動。母字九月"福臨立即感到有什麼嚴重事情發生了,驚疑地聳聳眉尖,問:「怎麼回事?」「恭請皇上遵太后懿旨,一切聽臣等安排。"岳樂急匆匆地壓低聲音說:「請皇上退入內間,千萬不要出聲。「說著,岳樂和索尼連攙帶扶地把福臨送進東暖閣的暗黑的小內間。隔牆上開有一小孔,岳樂指給福臨,請他從那裡觀看動靜。
福臨剛把眼睛貼近小窗,就見暖閣珠簾一挑,李國柱領著一個人走了進來,他驚訝得差點兒喊出聲:那人居然也是一身素服的皇帝裝束,和自己十分相像,乍一看,如同窺見了自己的鏡中影子!
那位"皇上"坐在剛才福臨坐的地方,又飲茶又吃點心。
拿點心的手明明在微微發抖,茶盞裡的水晃晃蕩蕩,他卻繃緊全身,故意作出悠閒自在的樣子。
殿外太監進來稟告:「車駕齊備,請萬歲爺登輦。」「皇上"只揮揮手,算是知道了,接著站起了身。侍候的太監魚貫出殿,"皇上"也已走到東暖閣門口。他回頭看了一眼,暖閣中只有李國柱還站在他身邊,於是他突然轉身,朝著小內間,也就是福臨窺視的地方,恭恭敬敬地跪了下去,連叩三個頭,站起身,撣撣袍襟,竭力模仿著福臨平日一手拿朝珠、一手背後的姿態,同著李國柱出殿去了。
福臨認出來了,他是養心殿灑掃院廊的粗使小太監,面貌身材原本和自己有幾分相像,這麼一裝扮,他又竭力模仿,看上去竟如自己的孿生兄弟。為什麼要這樣?他剛才跪叩的舉動是什麼意思?福臨想問,岳樂和索尼向他連連示意:千萬別出聲。
一會兒,殿外就響起一片例行喊聲:
「萬歲爺起駕!——」
「萬歲爺起駕!——」
旗幟飄帶在風中"嘩啦啦"響,儀仗隊伍中斧、鉞、刀、槍"丁當丁當"互相碰撞,車行轔轔,馬嘶蕭蕭,半個時辰後,大隊離開行宮,沿著西北大道,向前明皇陵浩浩蕩蕩地前進。
行宮內一片寂靜,岳樂和索尼護著福臨出了小內間。岳樂急急忙忙地稟告:「是有人想借祭祀之機危害皇上。小太監李忠願代皇上涉險。我們將計就計,來個金蟬脫殼,看他怎樣行事!"福臨這才記起那小太監的名字,真不愧叫李忠,這樣忠心愛主,平日怎麼不多加恩惠呢?……他顧不上嗟歎,又問:「是誰居心如此險惡!"岳樂和索尼對視一眼,有些不好出口的樣子。岳樂說:「現在罪跡未顯,難拿真犯。請皇上立刻更衣,我們騎馬繞南路趕過去,那裡有山有松林,正好隱蔽察看……」福臨心裡已明白了大半,說:「簡親王、巽親王、端重親王、敬謹親王,還有康郡王他們,不是都已提前到那裡準備祭奠事項了嗎?"岳樂與福臨目光一碰,心照不宣,岳樂說:「正是,屆時,他們都將到陵門前迎接皇上。"索尼正氣凜然地接著說:「只等罪惡彰著,叫他難逃法網!"福臨一把抓住兩位忠臣的手,激動得聲音發抖:「王兄、索尼,你們是國家棟樑、大清忠臣啊!處事如此明決果斷、縝密精細……」岳樂忙道:「不敢當此天獎!我們都是供差使走,聽從調度,所有大事,都是皇太后細細安排,皇貴妃襄助計劃的!」「啊,額娘!……「他心頭騰起一個滾熱的浪頭,差點兒滴下淚來。
小半個時辰後,一隊騎兵,三十多人,一色乾清門侍衛裝束,出了沙河行宮,直奔向西的大路。他們跑得飛快,揚起的黃土瀰漫四野,他們的身影全隱沒在濃霧般的塵埃中了。
大隊人馬,旌旗蔽日,行進在寥廓爽朗的秋光裡,前前後後二里多長,保持著均勻的速度,向西北山地移動。最前面是開路的鑾儀衛儀仗,旗旛扇傘如同一團彩霞,斧鉞槍戟像是閃光的星月。隨後是數十名穿著顏色鮮明的黃馬褂的侍衛,他們後面,十位內大臣護衛著皇上的御輦——那是八旗駿馬拉著的華麗的金頂輅。馬踏著細碎的步子,車行得平穩而莊重。一些御前侍衛和太監捧著皇上的用品圍在御輦四周,以備不時之需。再後面,是侍衛組成的豹尾槍班、弓箭班,從行的王公大臣、皇子、皇侄們就跟著侍衛的隊伍。最後有五百精騎武裝護衛。
途中一切正常,御輦邊的侍衛、太監,按時給皇上進茶點;太陽升上中天,地面氣溫升高時,也按規矩給皇上送進香薷散、烏梅湯等清涼飲料。
兩個時辰過去,浩浩蕩蕩的人馬已進入崇禎陵墓的大門了。這裡三面環山,南面平川,陵內建築完工沒幾年,嶄新的黃瓦紅牆,與天壽山各處明陵相映,放眼遠望,很是氣派。
只是路邊新栽的松柏還不茂盛。跟著御輦的內大臣遏必隆和費揚古並馬而行,看看陵上光禿禿的土山,再比比遠處綠樹蔥蘢的長陵、景陵、永陵、德陵,不免有些感慨。
遏必隆忽然聽到有"樸稜稜"鳥兒扑打翅膀的聲音,很奇怪,連忙尋找來源:一隻雪白的鴿子,正從御輦邊一名侍衛手中飛出去,衝上藍天。遏必隆大怒,催馬上前,一把揪住放鴿子的侍衛,低聲喝道:「放肆!你……」話未落音,又一隻白鴿飛出去了,這一回竟是費揚古身邊的一位內大臣放的。平日總是笑嘻嘻的費揚古頓時變了臉,對那內大臣喝斥道:「你瘋了嗎?驚了駕,不要腦袋啦?……「許多侍衛、內大臣側臉、回頭觀看,放鴿子的二人並不在意,那內大臣還對大家說:「我不跟他嚷,我不跟他嚷!就要到頭了,自見分曉!"大家全都莫名其妙,但在行進中,又在御駕前,不便多說。眼看儀仗已停,御輦又緩緩前行了一頓飯功夫,便過了碑亭,在稜恩門前停下了。
門前早跪了黑壓壓一起接駕的王公大臣,他們是提前來此做準備的。隨行的王公大臣也早早地下了馬,加入接駕的行列。跪在最前面的是簡親王濟度。
剛才看見兩隻白鴿飛天,知道大功告成,濟度懸著的心才放了下來。感謝蒼天有眼,保佑了他,也就是保佑了大清江山永固,他的疑慮也隨之消除。因為方才守陵軍校前來稟告:西南門來了一隊宮裡侍衛,說是奉皇太后差遣,有急事要見皇上。什麼急事?難道發現了他濟度的圖謀?這不可能!
他命軍校告訴他們皇上未到,不能進陵。現在大功已成,那位溺愛兒子、縱子胡行的皇太后,即使發現了,又有什麼辦法?又能拿我怎麼樣?他過於高興,過於得意,連從行王公大臣中沒有安親王和索尼這樣的重要情況也沒注意。
濟度領著眾人匍匐著,大聲喊道:「給皇上請安!"聲音雖不大整齊,卻很宏亮,此起彼伏,山間蕩漾著回聲。但御輦的簾子毫無動靜。王公大臣們驚異地互相交換著眼色。
「給皇上請安!"第二次請安的聲音更大,過了許久,仍不見皇上掀動輦簾。簡親王開始顯得有些焦心了。他是最尊貴、最有威望的親王,此刻,大家都望著他。他於是下了很大決心,邀了巽親王和幾位德高望眾的議政大臣,誠惶誠恐地躬腰走近御輦,輕輕揭開了輦簾,心裡"撲通"一跳,皇上坐在那裡!濟度眼前一黑,強自鎮定,仔細再看,皇上一動不動,垂著頭,身體側向右面,右臂扭在身子後側,姿態很不自然。巽親王心驚膽戰地伸出手摸摸皇上,試試鼻息,頓時臉色慘白,大叫道:「皇上駕崩了!」「轟"的一聲,人群中如炸了個悶雷,王公大臣驚呆片刻,頓時一片混亂,爬起身往御輦蜂擁而來,又是喊又是叫,不少人索性放聲大哭,攪起了一團團塵土,滿天飛揚。幾百人都被這突然事變嚇昏了!
簡親王在混亂中顯得格外清醒,他虎著臉,大聲發號施令。要侍衛們圍成裡外三圈,護住御輦,防止有人衝撞皇上的遺體。跟著,他幾個大步跨上稜恩門前石階,振臂大喝:「站住!不要亂嚷!"他那沙啞的聲音,如悶鑼一樣震人,一下子就把眾人鎮住了。大家一見簡親王站出來說話,頓覺有了主心骨,混亂局面很快平息下來,人人都望著濟度,盼他趕快拿出主意。
濟度首先把護衛御輦的內大臣和侍衛、太監全部召到面前,厲聲質問:「早上從行宮出發時候,皇上有病嗎?"回答都說皇上好好的,也許犯困不多說話就是了。
濟度的聲音更嚴厲了:「皇上駕崩,定是途中遇害!"遏必隆陡然從亂紛紛的思緒中解脫出來,指著那放鴿子的侍衛說:「稟王爺,他……」話未出口,放鴿子的內大臣搶先說道:「稟王爺,遏必隆和費揚古在途中放鴿子!"遏必隆和費揚古被這意想不到的倒打一耙驚呆了,竟張口結舌地說不上話。濟度皺著濃眉,對他倆掃了一眼,故作驚訝地問:「什麼放鴿子?怎麼回事?"放鴿子的侍衛口裡像吐珠子,話說得飛快:「他倆在快進陵門時放鴿子,定是在遞送暗號!他們見我發現,就反咬一口!王爺明鑒!"遏必隆和費揚古,平日一個是老蔫一個是老好人,這時都一反常態,紅頭脹腦地暴跳如雷,厲聲分辯。"住口!"濟度一聲斷喝,止住他們,然後眼望御輦,冷笑道:「你們四個人裡,總有兩人使詐,一定與皇上駕崩有關聯。來人,把他們四個就地關押候審!"四個人滿臉冤屈、憤慨,被帶走了。
濟度站在高高的台階上,像鐵鑄的雄獅,濃密的海參眉下,亮如電閃的目光依次掃過王公大臣、文武百官,然後嚴峻而沉重地說:「皇上駕崩,實出意外,是我大清的大不幸。
眼下兩件大事刻不容緩:一要為皇上發喪,二要立即擁立新君。皇上歸天,皇子尚幼,太后年又衰邁,難掌國政,擁立大事必得慎重計議。好在今天朝廷王公重臣都在這裡,我想應立即召議政王貝勒大臣會議,確立新君,回京再向太后稟告……」他胸有成竹地侃侃而談,密切注意著聽眾的表情。見他們一個個俯首帖耳,一副唯命是從的馴順樣兒,心裡很滿意,於是又就繼位新君的選擇發揮了幾句,強調"敬天法祖"四個大字。說到後來,他發現聽眾有些異常,前排幾個人怎麼像受了驚嚇似地張大了嘴,臉都白了呢?為什麼凡是抬頭看他的大臣,剎那間就呆住了呢?不行,他得趕快收住話頭:「……今日的祭奠只好停下,諸位在偏殿等候。議政王大臣……」「為什麼要停下?"一個極其耳熟的聲音在濟度側後方很近的地方問,聲音不高也不大,卻像是平空一聲驚雷,濟度渾身一哆嗦,心臟緊緊縮作一團,幾乎不敢卻又不得不回過頭來:福臨笑吟吟地站在他身邊,繼續說:「朕是專程來祭祀崇禎皇帝的。"皇上穿著素羅袍服,頭戴素色便冠,束得緊緊的玉帶上懸著寶刀。他身後站著安親王岳樂、內大臣索尼、蘇克薩哈和鰲拜。只有從他們的辮發和馬靴上的塵土可以看出,他們剛剛經過一段奔馳,衣服卻都是新換的,乾淨瓶整,色澤鮮明。照例,護衛皇上的內大臣腰下都懸著寶劍。
驚得幾乎停止了呼吸的王公大臣們,頓時回過神來,眨眼工夫,全都跪倒階前,歡呼"萬歲!"這聲音比平日熱誠百倍,好半天沒有停息。濟度也隨眾跪倒了。
福臨的表情開朗到親切的程度,繼續大聲說:「朕不過一時興起,開個玩笑,找人作替身乘輦,朕領了侍衛郊原馳馬,繞路到這裡與眾卿會合,不料出了這樣的怪事。方才聽簡親王各項處置,很是得體。日後,朕若猝然逝去,身後有簡親王這般理事妥貼,朕在黃泉,也可安心的了!哈哈哈哈!"他的笑很不是時候,不是味道。但今天的一切如在夢中,人人心中疑慮不安。皇上這麼說,是真話還是反話,誰也捉摸不透。
皇上顯然已決定結束這場鬧劇了:「護衛御輦的侍衛和內大臣中必有奸細,一律收監待審。方才簡親王處置遏必隆四人紛爭很有道理,就請簡親王審理。蘇克薩哈、鰲拜,你們隨簡親王清查此事,回京審訊。去吧!"蘇克薩哈和鰲拜走到簡親王面前跪施一禮,請王爺先行。
濟度無奈,向皇上一叩頭,站起來挺身而去。隨輦的侍衛、內大臣已被那些乾清門侍衛繳了刀看守在一旁,此時便一同被押走了。
福臨又朝巽親王看了一眼,常阿岱面無人色,渾身戰抖。
福臨沒有理他,繼續用親切的聲音說:「諸卿各自退去休息,午時三刻開始祭祀。"祭祀典禮很隆重,大清順治皇帝親自酹酒祭奠大明末代皇帝崇禎,同時遣派十二名學士分別祭祀長陵、定陵等十二陵,下令增加陵戶,重加修葺,禁止樵采。
福臨當天夜晚回到行宮,走進寢殿,才猛地感到了極度的疲倦和軟弱,頭昏眼花,耳鳴腿軟。他連忙扶住門框,免得搖搖晃晃,一側身,跌坐在門邊的椅子裡,渾身象癱了似的,再挪動一寸也不能了。然而,身體的軟弱還在其次,他覺得心裡有什麼東西在垮掉、在破碎。他頹喪已極,沒有任何願望,只想痛哭一場!……事情的內幕很快就公佈了。罪魁禍首,是放鴿子的侍衛和內大臣。他們的同夥是山中盜賊。兩人都被斬首,但卻沒有口供,刑部審問之前,他們竟都成了不能發聲的啞叭。
替皇上喪命的太監李忠,受到隆重祭祀,父母得了賞賜和誥封,唯一的兄弟也承恩進了學。遏必隆和費揚古都受到皇上的嘉獎。
事情彷彿就這樣過去了。
不久,追論已故的三親王——巽親王滿達海、端重親王博洛、敬謹親王尼堪十年前的罪名,削去巽親王、端重親王的王爵,將他們承襲王位的兒子常阿岱、齊克新降為貝勒。但巽親王是禮親王代善的一支後代,是世襲罔替的鐵帽子王。皇上諭命,親王王爵由傑書承襲,從此便是康親王了。
簡親王濟度,一月後便告病辭朝,回府休養。又過了些時候,便報病故。有人私下傳說他是自殺的,但誰也沒有確證。不過濟度死後封贈及賜祭等禮節,都不合親王身份,而且襲爵的詔令遲遲不發,後來竟沒了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