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
東方雲層間,太陽半隱半現,慘白的光芒沒有一絲暖氣。慈寧宮南花園前幾天初初吐芽的小草葉苞,都瑟縮著,彷彿被寒冷逼得又收斂了起來。
太皇太后扶著兩個小宮女從占雲樓出來,緩步走向臨溪亭。她神態依然雍容端莊,表情還是那麼和藹溫厚。但誰都能看到,她瘦了,紅潤從雙頰消失了,顯得比實際的五十歲蒼老了。准都會在心裡暗自磋歎:若是旁人也如她那般遭遇,怕是活不下去的。
自順治十七年秋天起,不幸就固執地纏住了她。她最喜愛的乾女兒兼兒媳董鄂貴妃病故,揭開了災難的序幕。五個月後,!5
兒子順治帝去世,猶如摘去了她的心肝。跟著,接二連三.悟妃去世、康惠淑妃去世,皇四女皇六女雙雙夭亡,皇六子皇八子病病歪歪,總在生死界上徘徊… …
皇家的災星不退,剛人康熙二年,皇帝的生母、進徽號為慈和皇太后的康妃又去世了!太皇太后已經欲哭無淚,心被悲哀折磨得近於麻木。
慈和皇太后的二十七日大喪剛剛過去,宮裡頭由於心力交瘁而呈現出一派精疲力盡的冷清。沉鬱和悲涼始終像兩條繩索捆綁著太皇太后的心,不得解脫。此時她更加理解,當年她的兒子為什麼轉向佛法禪宗。她,不一也走到這條路上來了了神聖的佛完、莊嚴的佛像、潔淨美麗的五供、壽國香台ˍ! - - 飄來的裊裊香煙,這一切組成了寧謐、神秘的純美境界,不是最能令人忘卻煩惱、完全人靜?一占雲樓四面牆ˍI - - -千萬個小佛完、千萬個小佛爺慈眉善眼地望著她.不是在給她最真誠的撫慰?每當她走出佛堂,總像剛剛沐浴一般,清爽恬靜.心頭一片空明,覺得又有力氣掙孔下去了口這樣,每天禮佛誦經.已成她生活中不可缺少的部分,也許將成為伴隨她直至終年的石慣.蘇麻喇姑趕到臨溪亭時,太皇太后正俯身在漢白玉雕欄邊觀看池中游魚。天氣太冷,魚兒毫不活躍,懶懶地在池底劃過,尾巴都不肯多動,
蘇麻喇姑遞上手爐,又為太皇太后披上擎衣,輕聲說:“老佛爺,說是禮部己經議得.康主子溢孝康皇后,跟端敬皇后一同附葬先皇帝孝凌。”
自康熙登基,莊太后被尊為太皇太后,人們便都改了稱呼,叫老佛爺。康主子指的當今皇帝玄燁的生母康妃;端敬皇后,就是當年寵冠後官的董鄂貴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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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皇太后似在專心觀魚,沒有搭腔,好半天,才輕聲一歎,說:“他們三個,活著的時候,恩恩怨怨、愛愛恨恨,鬧得天翻地覆;如今到了 那邊.又在一處,總該心平氣和。 ’。”“是二”蘇昧喇姑低聲答道,' ‘人家都說,過了生死間的那座橋,愛憎心、貪慾心就都沒有了。”
太皇太后感慨地點點頭、直起身緩緩問道:“皇帝和月格格還在書房嗎?叫看媽領出來榴榴,散散心。”
生母去世,玄燁異常悲拗,哭得死去活來。儘管康妃生前難得跟兒子親熱,也不能親自撫養,但母子天性骨肉情深,二十七天大喪過來,玄燁瘦得下巴都尖了。玄燁的悲哀就是冰月的悲哀,小姑娘陪著哥哥哭、陪著哥哥不吃飯、陪著哥哥守靈,也弄得癡癡呆呆,小臉兒上彷彿只剩一雙大眼睛了。兩個孩尹就像得過一場大病,現在都很虛弱。
蘇麻喇姑看著老太后的臉色,小心地說:“月格格昨兒晚上叫頭暈,犯咳嗽,今兒早起沒情神,皇上守著她,哪兒也不肯去., .… ,,
太皇太后搖搖頭,又是一聲長歎:' ”唉,這兩個小冤家.累死人!”說著,她慢慢沿著雕欄南行。臨溪亭南馥立著卜多株被稱為帝王樹的銀杏,都是兩人合抱不來的參天占木,茂密的枝權集結如篷,其間透出點點新綠,那些剛剛萌生的新芽,在暗棕色的古樹背景ˍt 格外鮮明耀眼。老太后靜靜望著初春的葉苞,若有所思.
蘇麻喇姑熟練地攙著女主人,義小盧嘟嚷開了:' ’這兩年,輔政辦的哭廟、奏銷、通海一! ,多起大案,鬧得沸沸揚揚,近日又來了個明史案… … ”她從側邊瞧瞧老太后,老太后面無表情,只輕輕地、幾乎不能覺察地歎了口氣,並沒有答話的意思。! 了
“聽說,昨兒個安王爺為這事兒跟輔臣們鬧了一場,還動手打了蘇大臣… … 輔臣們都氣壞了!'
“甭說了!”太皇太后皺了皺依然細黑的雙眉,“我沒心腸管它。只咱們這個小皇帝我都顧不過來,還理那些煩死人的事二要按我本心,早死過兩回了!不為這兩個幼年登基的小祖宗1 ,誰耐煩硬著頭皮活到今天,· · … ”
忽然,一陣高亢、悠長的“剛剛”鶴映,打斷了老太后含淚的獨白,仰望高天,一列潔白的仙鶴飛掠而過,它們首尾相接,隊形齊整,連翅膀的扇動都那麼一致,雪白的羽毛閃著光,飛遠之後,更像橫在天際的一串珍珠。
天上鶴陣方過,地下也響起“剛剛”鶴鳴。那是南花園餵養的丹頂鶴在回應它們自由自在的親戚們的呼喚。它們受了激勵,鳴叫著,展開巨大的雙翼,優美地迴旋著,半飛半舞,隨著一首聽不見的樂曲,彷彿輕柔的雲霧,極力想要飛上高空,飛向遠方… …
“老佛爺,看這兩隻!”蘇麻喇姑伸手指點。
一大一小兩隻鶴從銀杏樹下直舞到臨溪亭畔,與水中鶴影相映,丹頂自羽黑尾,比圖畫還要醒目,大鶴有半人多高,或是最老壽的一隻,伸展雙翅寬達四五尺,昂著長頸,向天高鳴,竭力彈跳,試圖起飛。它的瘦長腿在地麵點了又點,緩緩兜著圈子,終於失望地慢慢收回翅膀,單腿獨立,靜靜與水中倒影相對了。那隻小鶴非常活潑,連蹦帶跳。拚命扇動翅膀,想要摸仿長輩舞一舞、飛一壇,一個踉蹌,幾乎摔跤,它驚慌地收攏雙翅,“咯咯”地叫著,趕忙依偎到大鶴身旁。
1 順治即帝位時六歲,康熙即帝位時七歲,均由孝莊皇太后撫育教養。!8
太皇太后微微點頭,低聲自語:“老鶴飛不動了,小鶴還不能飛!
蘇麻喇姑默然。沉靜中,三兩鶴鳴更顯清越,又不免帶著些淒涼。
慈寧宮總管太監察告四位輔臣求見,太皇太后才從綿長的沉思中警覺過來,皺皺眉頭歎口氣,無可奈何地盼咐:“引到這兒來吧! '
臨溪亭南設了寶座,四輔臣跪渴太皇太后。老太后素來敬重輔臣,照例賜給坐墊。首輔索尼方坐下.又起身跪倒,以他特有的謙恭察奏道:
“臣等受先皇遺詔輔佐政務,耿耿忠心惟天可表,三載辛勞自問無過.不知因何觸怒親貴,呵責斥罵又施拳腳。求太皇太后明鑒,不然,臣等無顏立朝。”
索尼生就一副忠厚的相貌和誠實的眼睛,但並不使人產生忠厚無用之類的聯想。由於出身滿洲學識最淵博的家族,他帶有一般滿宮不具備的儒雅氣度。近年老太漸至,鬚髮盡灰,倒給他增添了幾分威嚴,頗得朝野人士好感。
太皇太后淡淡一笑:“索尼忠直,朝野盡知,輔臣攝政三載,不但無過,而且有功。少有不服者,在所難免,不必放在心上。”蘇克薩哈跪到索尼一側,詳細察告昨天輔臣值房內發生的事。太皇太后神態從容,眼睛裡卻不免透露出怠倦和厭煩口蘇克薩哈票罷,她已雙目微闔,彷彿睡著了。
“求太皇太后示下。”索尼小心地提醒一句。
老太后睜開眼,了無表情,只想盡早結束這不愉快的談話:“好了,二位起吧。輔臣奉先帝遺詔輔佐幼主.原不許諸王親貴掣肘。輔臣儘管經意綜理政務,安王等人於政,自有皇家家法!9
裁奪… … ,,
一語未了,北邊此聲雜亂.還帶著“壹毫”跑步聲,衝來黑壓壓的一群人,把園中悠閒散步的仙鶴驚得“嘎嘎”亂叫,撲著翅膀逃躲。跑在最前面的,竟是身穿金黃小龍袍、頭戴紅絨結便帽的小皇帝玄燁!
人們驚訝不巳,剛站起身的索尼和蘇克薩哈又同著遏必隆、鰲拜雙膝跪倒.嘴裡念著:“奴才給皇上請安!'
叮是小皇帝就像沒有看見四位大臣.他滿頭是汗,驚慌失措地直衝到祖母跟前.只管尖聲叫著:
“老祖宗:月妹妹不好了!'
太皇太后一驚:' ‘什麼?'
玄燁急得臉通紅.一把拽住祖母的袖子,硬拉她起身,上氣不接一下氣的只是嚷:
“老祖宗快去,你快去救救她呀!… … ”
太皇太后頓時心慌意亂,竟站不起來,只提高嗓音問:“看媽呢了奶媽呢?今兒誰在冰月屋裡當值?'
一個跑得氣喘吁吁的保姆連忙跪倒:“享老佛爺,昨兒半夜那工夫月格格就渾身滾燙,傳了太深來瞧,吃了一劑藥,天亮那會子原本好些了,沒承想這會子又燒上來戶· · … ”玄燁幾乎哭出來,大聲搶白:“你囉嗦個什麼勁兒!討厭!· · 一老祖宗,快走!快走!”他用力扯著太皇太后,小小的身體都斜向地面了。老太后隨著孫子移步的當兒,不由仰臉望了望:大哪,你降給皇室的災禍還沒到頭嗎丫… …
走下臨溪亭石橋,太皇太后略定定神,發現輔耳還畢恭畢敬地跪在那邊,便拽拽玄燁的手:“看你,還不快叫起!' 亥燁魂不守舍地回頭草草看了一眼,遠遠喊了兩聲:' ’起去20
起去!”重又抓牢祖毋的手:' ‘走! 快走哇:, ,
慈寧宮寢殿側,冰月住的三間屋子,裡裡外外擠滿了人,連門前石階上也站滿了宮女太監,卻靜悄悄的連一聲咳嗽、一門大氣也聽不到二小皇上那帶著哭腔的呼喊便清晰地自達戶肩;“月妹妹,你快醒醒兒,老祖宗來了!你倒睜睜眼啊!
冰月燒得滿臉赤紅.嘴角起泡,小腦袋聾拉向枕頭一側,無知無覺的樣子更叫人心疼口
“冰月,好孩子,你醒醒吧!… … ”老祖母溫柔慈愛地撫弄著小孫女烏黑的柔髮。
濃密的眼睫毛一動不動,就像貼在這張通紅小臉卜的兩瓣黑色月牙兒。難道這雙美麗的大眼睛再也不睜開?難道這清亮亮的眸子再也不能活靈靈地閃動?圍在床邊的太皇太后,皇太后和皇上,還有各宮主位們,都被籠罩在一團悲霧之中,有人在輕輕吸泣。
冰月的細長眉毛成年人似的痛苦地整了又暨,睫毛扭動著扭動著,唇邊竟牽出一絲天真的溫存的笑,慢慢睜開了眼。奇怪的是,目光秋水般澄清寧靜,完全不像七八歲孩子的神情,眸子黑寶石般晶瑩,凝視著太皇太后,靜靜地、帶點悲哀地說:“老祖宗… … 冰月不在這兒呆廠· · 一”
像刻去心頭肉,太皇太后一陣痛心,聲音便咽f : “好孩子.你說哪兒話… … ,,
冰月目光略轉,看到玄燁,殷紅的小嘴傷心地撇了撇:“三哥哥· · 一小紅馬荷包沒繡好,我得走了· · 一你別生氣啊!' 玄燁捏著冰月滾燙的小手,眼淚“嘩”地落F 來。21
“冰月,不耍瞎說,惹老祖宗難受… … ”岳樂站在床頭輕聲責備。他是應急召剛剛趕到宮裡來的,心裡有如獸爪在抓搔,難道召他進宮竟是為他心愛的小女兒送終?
“阿瑪,冰月不瞎說,”黑亮亮的目光落在岳樂臉上:“皇額娘叫冰月了,還有皇阿瑪,笑瞇瞇的,招手,好多好多花兒呀· · 一紅的、黃的、粉的、真好看… … ”冰月往枕上一仰.眼睛又闔上了,卷卷額發撒滿鬢角,蓋住眼睛,呼吸愈加粗重急促了。太醫趕忙跪工來診脈。
太皇太后問:“怎麼樣?'
回老佛爺,格格這是邪熱人肺,脈象凶險,唯退得高熱方有救… … ”
玄燁忙道:“你快開藥方、快給她退熱呀!'
太醫叩頭道:“口萬歲爺,格格金玉之質,用藥須格外謹慎,學生不敢冒昧從事,須得· · ,… ”
“放屁!' ,玄燁大怒,瞪著眼珠子,戳手指定太醫跺腳大罵:“你是幹什麼吃的,…… ,白拿朝廷傣祿嗎了飯桶!立馬給我開方子!要是治不好月妹妹,我要你們這幫飯桶太醫的腦袋! ' 完全是乳聲童音的小兒斥罵,卻嚇得太醫’‘砰砰”叩頭、渾身哆嗦,汗水順著面頰往下淌。玄燁抓起幾ˍ! 屯的紙筆遠遠往太醫頭上一扔,吼著:
, .寫! 給我立刻寫!'
太皇太后用責備的目光向玄燁示意,玄燁全沒看見,罵過太醫、回身就奔冰月榻前。
冰月手腳忽然一哆嗦,嘴裡含含糊糊嘟濃:“熱呀!, ,· … 火燒身上來了:· 一”說著就抽搐起來。赤紅的面色轉青,脖頸緊張地挺著.,半睜半閉的眼睛看著翻白了。眾人一片驚慌,哭22
的、喊的、叫的、揉搓的,一個個失了主意。幾個看媽衝上去掐人中捏手腳,亂作一團。
玄燁突然從亂哄哄的人堆裡躥出去,一邊跑一邊脫龍袍。太皇太后一眼瞧見,忙命看媽跟著。不一會兒就聽看媽在門外大呼小叫:
“哎呀萬歲爺,您這是十什麼?不能脫呀!'
“萬歲爺凍著可怎麼得了!'
老太后不放心,正要出去瞧瞧,玄燁一路嚷著跑回來:“閃開:都閃開!'
眾人吃了一驚,只見皇上只穿件貼身的月白綢襯褂,凍得腮幫泛青、嘴唇哆嗦,自管飛跑到冰月床邊,一把掀開錦被,雙手用力抱起燒得渾身滾燙的月妹妹,緊緊貼在自己涼冰冰的身上,還特意把冰冷的臉蛋貼緊那熱得如著了火似的小臉,一一他是從春寒中取了涼,回來為月妹妹退高熱!
眾人明白過來,望著兩個小人兒,全都愣住了口被高熱折磨得奄奄一息的小冰月,驟然遇冷,神奇地停止痙攣,可怕的抽搐緩解了。玄燁感到妹妹像角弓一樣緊繃繃的身體漸漸放鬆、漸漸柔軟,非常高興。冰月的高熱吸盡‘了他身上的涼意,他開始覺得熱了,便吃力地把冰月放回床上,轉身又往外跑。看媽一把拽住:
“萬歲爺,不能啦!保重龍體要緊!· · 一”
“你少管!”玄燁甩脫她的手,頭也不回地衝出去。待他一身冰涼地跑回來再抱冰月時,驚異地看到,除了太皇太后、皇太后和太妃以外,所有的人都跪下,冰月床前五頗六色,密密麻麻一片。
“皇上天恩厚德,奴才縱然肝腦塗地也難報答… … ”安親工23
頻頻叩頭,語調嗚咽。
“皇上是天下之主萬民之父,千萬保重… … ”蘇麻喇姑也在不住請求.
“求皇上著袍:'
“求萬歲爺添衣! '
四面都是忠鹹的面孔、深受感動的求告。玄燁對這場面很覺意外,疑惑地看看祖母。老太后溫厚地笑了 ,說,…… .皇帝雖然年幼,卻具佛心,篤於親情友於弟妹,是仁愛之君,誰不感泣?只是,退熱去病,還有太醫和看媽們經管.皇帝可以放心了。”
果然,幾名看媽已經端來了涼水和冰塊,退熱效果顯見比自己這一時冒出來的笨法子強.玄燁也就順從地放開冰月,任聽她們擺佈昏昏沉沉的小格格。
太皇太后囑咐幾句,心事重重地出了中堂。皇太后、皇上和安親王陪著出來。老太后輕聲說:“皇帝和皇太后去吧。”玄燁仰臉看看祖母和伯父,趕緊拉了太后又回冰月屋裡去了。彷彿感到什麼,進門前他又偷偷回頭看了著。
沉默片刻,太皇太后直截了當地問:“你於。 一了蘇克薩哈?' 岳樂就地跪倒:“奴才一時按捺不住… … 輔臣屢興大獄,壓制漢人士子,奴才深恐逼出大事,於朝廷不利.不過訓誡幾句,他卻出言不遜,有意冒犯· · 一”
太皇太后佇立不動,沒有表情的臉彷彿佛皇甲呆板的神像。靜了好一陣,說出的話也帶著無法形容的冷氣:“朝廷的事輔臣該管。漢人原本氣傲.慣得太厲害,一也不成!'
岳樂心頭“咯瞪”一跳,鼓足勇氣提醒道:“老佛爺,得人心者得天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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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皇太后臉頰掠過隱隱抽搐,聲音更輕。 ' ,彷彿在問自己:“得漢人心還是得滿人.合?以目下情勢而言,孰輕孰重?' 岳樂隨日接答:“滿漢一體,國家才能太平昌盛… … ”“滿漢一體,談何容易:”太阜太后搖頭,歎息一聲,“為政必須剛柔相濟。先皇帝過柔,理應以剛補正。”
岳樂吃了一驚:這麼說來,近年興的幾樁大獄,是太皇太后默許的了?他心裡陣陣發寒。
太皇太后復又顯出倦怠和蒼老,眼角聾拉下來,聲調也欠了底氣,但說出的話仍很逼人:“岳樂,輔臣奉先帝遺詔攝政,諸王親貴不得干預。”
岳樂怔了怔,不由抬頭看了這位嬸母一眼。這位嬸母用更微弱低悄的嗓音,說出一句更令人心悸的話:
“難道忘了多爾袞1 ?
岳樂葡伏著再不敢出聲,背上涼爬咫地沁出一層冷汗。他靜候下文,因半晌無動靜而抬頭看時,她已經走了。太皇太后回到寢宮,倚著炕上的靠枕喝茶,視而不見地盯著八仙桌上一盤金黃色的佛手出神。後來她放下茶盞盼咐:“叫小福子。”
玄燁的乳母領班孫氏,在宮裡的名字叫小福,立即應召而來,跪在老太后腳前,恭聽著平穩慈和的問話:
“小福子,這些月子皇帝晚間睡得可香?'
“回老佛爺,睡得香,吃飯不香。聖母皇太后天行,皇上心裡太苦。”孫氏回話意思明白、態度得體。
T 順治初,皇帝年幼.
1多爾袞以叔工攝政。順治帝親政後,定多爾袞謀逆罪,奪溢削爵.並徹底清除其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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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皇太后點點頭,又問:' ”近日沒有給他沐浴嗎?' “回老佛爺,大喪之後,剛浴過身。”
…… .哦。你看他… … 長成了嗎?'
“回老佛爺,還同小時差不多,沒大變。”
“嗯… … 你去吧。”
天色完全黑下來,太皇太后還坐在那裡,也沒叫七燈口她心裡還在翻騰。輔臣和安工的官司、政務國事此刻都已撇開,她只想著那個叫人無法捉摸的小皇帝。方纔他樓抱冰月看來是孩子氣,並非情竇初開,教人略略鬆了口氣。但這孩子好像比他父親更古怪。他身上彷彿附著好幾個人:這一個聰明好學,那一個頑劣異常;一忽兒誠篤仁愛,一忽兒又驕橫十足蠻不講理· · 一這位嗣天子.日後能夠受天命負大任嗎?
為同一原因心神不安的,還有一位,安親王岳樂。老太后的話再明白不過,他已決意辭政。決心一下,許多煩惱頓時消失,大有從泥潭拔腳而出的輕鬆之感。但心頭總是牽牽掛掛放不下。因為今天見到的皇上,和他心目中的神童三阿哥全然不是一個人,怪僻得叫人害怕!想想他跺腳罵人時暴矣的眼神、摟抱冰月時不顧一切的呆氣,岳樂很擔心;將來他能是一位有道仁君嗎?
五天以後,岳樂再次應召人宮。
走近冰月住所,一片盈盈笑語,和著楊柳春風陣陣飄來耳邊,他懸著的心放下了。
果然,裹得嚴嚴實實的冰月已靠坐在堂屋南炕氈墊上了,小臉蒼白,兩頰消瘦,眼睛顯得越發大越發黑,看上去弱不禁風,精神倒還好。‘玄燁挨著冰月坐在炕桌邊給她剝瓜子。太皇太后、26
皇太后和幾位常來的福晉,都按各自身份,坐在太師椅、扶手椅、瓷墩、方凳上,說笑得正有勁,岳樂到來也沒打斷她們的興致。見了家常禮,看了女兒的氣色病情,岳樂也坐在一旁聽她們閒談。
那位能說會道的老福晉在繼續剛才的話題:一件被宗人府經歷司錯判的盜案。聽著聽著,玄燁發議論了:
“這主事的真笨!哪兒用得著費這麼大周折!'
太皇太后瞅他一眼:“小小年紀,別說大話”。
玄燁不服:“老祖宗等著瞧,日後我要是斷案子,決不這麼糊塗!但凡用心思多想想多瞧瞧,那明察秋毫也不難!' 太皇太后笑笑:“叫你說的 ”… 好吧,我來考考你。”“考我?”玄燁興奮得蹦起來,跑到祖母跟前搖晃她的胳膊,“老祖宗,快出題呀!'
老祖母略想了想:“岳樂,你先把皇帝領出去。”伯侄兩人一出堂屋,那沉重的鏤花紅門就輕輕地閉上了,裡面只透出幾聲輕笑,一句話也聽不清。玄燁笑著對岳樂扮了個鬼臉。
門開了,人人臉上帶笑,用好奇或詭秘的目光望著玄燁。他坦然受之,自信地揚著腦袋:“老祖宗,快講吧,什麼案子?' 太皇太后指指茶几上的幾個雞蛋殼:“給冰月煮的兩個茶葉蛋,叫這屋裡的’了 頭偷吃了。你來斷一斷,誰偷吃的?· · 一冰月,不許給哥哥遞信兒! '
屋裡· 卜幾個丫頭,玄燁不厭其煩地一個個問過去:“雞蛋是你吃的嗎?”誰想這些丫頭們一個個全點頭,或含笑或羞怯或害怕,都承認自已是偷吃雞蛋的小賊。
問過一遍,玄燁立在屋當間不響了。老太后笑起來:到底27
還是個孩子,略出點花樣就發悟。眾人也笑了:趾高氣揚的小皇上還是叫太皇太后給考住了。
玄燁眼睛一亮,閃出兩朵活潑潑的光彩,盼咐受審者:“聽著!你們每人端一盞水,挨個兒到我這。! 來,瞧我給你們斷案 · · 一看媽,拿個瓷盆擱我眼跟前!'
丫頭看媽們忙起來,主子們看得更有興趣了。頭一名宮女跪到小皇匕跟前,他得意洋洋地說:“漱日!吐到盆裡!' 大人們“嘩”地笑開了,笑聲中洋溢著讚歎:好個聰明孩子!今年還不到十週歲呢!
太皇太后身邊的小宮女雲妞兒漱口水一吐,玄燁就指定了她:“是你{瞧這些雞蛋黃!'
“小賊”審出來了,福晉們向太皇太后、皇太后跪賀,‘二次詞說了一大簍。兩宮也十分高興,吩咐晚膳給玄燁加幾品克食,以示獎勵。連小冰月一也笑瞇瞇地說:“三哥哥,小紅馬香荷包我明天就給你繡好!'
眾人又說笑一會兒,冰月看看倦上來,倚著玄燁,一副小女孩兒嬌弱不勝的樣兒,不住打哈欠。太皇太后說:“咱們走吧,冰月該歇歇了。岳樂,你再坐坐。”
“老祖宗,我也再坐坐。”玄燁接口說。
“好吧。只別煩你月妹妹,讓她多睡會子。你也早些回書房,別誤了唸書。”
“書都帶來了,跟月妹妹一塊兒念。”
“好,好。”老太后笑著說著,扶了雲妞兒起身,皇太后和福晉們簇擁著一起走了,屋裡頓時清靜了許多。
, .阿瑪,”冰月竭力張大睏倦的眼睛,“你也跟三哥哥一樣,坐炕邊來說話給我聽啊…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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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樂順從地坐到炕沿上,自然遠出一尺多,他不敢與皇I - - …… 比肩。冰月背倚著緞靠枕,小手無力地搭在織福字明黃錦繡扶手上,好一位雍容高貴的小公主!半睜半閉的眼睛看一眼哥哥又著一眼阿瑪,聽他們說不到五句話,就甜甜地睡著了。伯父和侄兒於是說起別的、怕吵醒冰月,小聲細氣,如說悄俏話:
…… .王伯,你真抽了蘇克薩哈倆嘴巴?”玄燁一臉興奮。“皇上也知道了?”岳樂驚汾地看看玄燁。
“用哪只手抽的?這只吧了”玄燁一把捉住伯父的右手擴“嘿,多麼大,多麼有勁!准把他那臭臉抽腫了!'
毫不掩飾的痛快.令岳樂心頭一動:“皇上不熹歡他丫”玄燁就勢蹭到伯父身邊,湊上去咬耳朵:' ‘我最恨他啦!笑面孤狸,一肚子的壞水:… … 他不讓我淘氣,我偏淘!他越想管我,我越不讓他管!'
“皇上你· · ,… 為什麼呢?他是奉遺詔輔佐皇上你的呀少”“誰希罕!我父皇龍興中土,混一六合,功業同於開創,是明君英主,他竟領頭不給謐‘高’字!他處處露臉出頭,貶低我父皇、違逆我父皇生前的治國之道。 別當我是小孩兒不懂事。我是嗣犬子,是我父皇的兒子!'
聽著這不似九歲孩子的話由清脆的九歲孩子的嗓音侃侃吐出,岳樂心中一熱,眼睛濕潤了。無論是出於小男孩兒對父親的崇拜愛慕,還是出於未親政的幼年皇帝的自尊,他這番話終究廓清了岳樂胸臆間的那團迷霧:他依然是那個小神童三阿哥{岳樂一陣輕鬆,不由伸出臂膀,把小侄兒緊緊摟了一下,但立刻意識到白己失禮,連忙放開,小聲叮囑:
…… .這些話,可別再跟人講了,傳出去· ·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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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玄燁嚴肅得像個成年人,“老祖宗跟前都沒敢這麼說。只跟她說,我們倆從不互相瞞著。”他指指睡著的冰月。剎那間,一個念頭從岳樂心上閃過:只要冰月在宮裡,他岳樂的榮寵就不會衰敗 對此,他是喜還是悲?是深感僥倖還是頗覺惆悵?… … 他辨不清其中滋味,只感慨地把目光再次投向自己的小女兒。
冰月雪白的小臉安詳又美麗,像一尊小仙女的玉雕。岳樂心底有什麼在輕輕蠕動,因為他在這張秀麗的小臉兒上,隱約看到了另一張面容。許多日子以來,那雙同樣美麗的眼睛己被紛繁的朝政推擠到極遠的角落去了,此時,它越來越清晰地浮現出來,令他唇邊泛出柔和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