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如何,這套書是十六兩買來的,我就得押回十六兩!」黃宗羲執拗地想,揮手趕開幾個圍上來討錢的小乞丐,又側身讓過了一隊扛著棺材號哭而過的送喪行列,這才踏進大來堂書坊的門檻。
這所大來堂,據黃安說,就是願意出七兩銀子的那家書坊,瞧門面倒也平常,外面豎著「古今名書發兌」的木招牌,當門一個小小的櫃檯,四面靠牆壁排列著書架,上面堆滿了各種書籍,此外就是一張小方桌和幾張椅子、凳子之類,那是供顧客歇腳的。不過,此刻裡面卻看不見一個顧客,只有一個夥計模樣的後生正伏在櫃檯上打盹。
黃安合上油紙傘,在門檻外甩了幾下積在上面的雨水,順手把它倚在門邊上,就走過去搖醒那夥計,說明來意。誰知不巧,書坊老闆不在家。問去了哪裡,那夥計也說不清;讓他派人去找,又諸多推搪地不願意。最後,黃宗羲聽得心頭火起,乾脆叫黃安別理會他,管自移了一張椅子在門邊坐下,並命黃安把那套《潛虛衍義》拿過來,一邊作最後的摩挲掌玩,一邊等候坊主回來。
淅瀝的春雨還在不停地下。雨水在門檻外積聚起來,又緩慢地也向更低窪的地方流去。這雨已經下了整整一天,街道上的泥塵污垢被洗得差不多了。如今這一小片流動的積雨看上去是清澈和乾淨的。它被屋簷上不停落下的水滴濺擊著,勾畫出一長串奇妙的圖案。
黃宗羲把《潛虛衍義》從楠木匣子裡取了出來。這書共有四冊,一色灰藍色的書衣,有點發黃的宋箋藏經紙書籤上,印著書的名稱,看上去十分古雅。翻開裡頁,可以發現這書不僅紙幅版框特別高大,而且字體也挺大,一個個方正工整,刀法圓潤,更兼紙色墨汁,粲然奪目,一望而知是宋代浙版書中的精品。美中不足的是,個別書頁上,如今留下了一些無法漂洗乾淨的污痕。這污痕使黃宗羲感到心疼和憤恨,同時又使他對這書更多了一分抱愧和愛惜之情……終於,他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把書合起來,不看了。「雖然不得不暫時把它抵押出去,但是為了答謝錢老伯,也為了不讓替阮鬍子翻案的陰謀得逞,這是應當的,值得的!」他一邊把書重新放回楠木匣子裡,一邊這樣說服自己,又用青布包袱重新把書裹好,擱在膝蓋上,抬起頭,開始向街上張望。
這條吳趨坊,緊連著閶門大街,雖然也是個人煙稠密、店舖眾多的去處,可是街道卻挺窄,對面屋子裡的情形,可以看得很清楚。
書坊的正對面是一爿不小的布店,左側是間藥材鋪子,右側是賣雜貨的,再旁邊還有幾間書坊和別的店舖。這會兒,雨下得小了些,街上的行人漸漸多了起來。
黃宗羲看見:兩乘轎子踏著水花過去了;一個瞎眼的老頭掮著一把胡琴,由一名十三四歲的小姑娘引路,從小巷裡慢慢轉了出來;三個小孩冒著雨,蹲在房簷下的積水邊,在放一隻木製的小船;於是又招來一個瓦刀臉的閒漢,指手畫腳地從旁充當指導,並以他的油腔滑調,逗引得正倚在就近門邊的一個濃妝艷抹的大嘴女人,吃吃地笑個不祝此外,那些肩挑手提,匆匆而過的行人也自然不少。「嗯,書坊老闆這會兒也該回來了吧?」黃宗羲想,不由得睜大眼睛,用熱切的目光迎著每一個走近來的可疑者,並不時抬起頭,向更遠的地方眺望。
正當他盼得有點心焦的時候,忽然,街道上響起了一陣雜沓的腳步聲,一個衙門公差,手裡揚著一張公文模樣的紙片,大搖大擺地走過來。在他的身後,還跟著一群各執扁擔的挑夫。他們來到書坊正對面的布店前,就站住了。只見那公差走進店去,大聲地說了幾句什麼,隨即走出來,朝那群挑夫做了個手勢,說:「快,進去搬!」
挑夫們擠擁了一下,正要往裡走,這時,店主人——一個胖胖的中年男子氣急敗壞地奔了出來,朝那公差一個勁地行著禮說:「頭翁息怒,頭翁息怒!請聽小可一言,此次承值,非是小店有意拖延,實因遭遇荒年凶歲,虧損甚大。這百匹之數,小店已是多方籌措,百計張羅,還望頭翁寬限數日,一定如數送到府衙,感激不盡!」
那公差冷笑一聲,說:「李老爸,你這話說了也只好當放屁!你要我寬限你,大老爺卻不寬限我!你須也知道,這次可是京裡周國舅爺著人來姑蘇買貨,限令今日取齊,便是大老爺也只有順著他!」
李老闆哭喪著臉道:「皆因機房歇業,貨源不繼,自從傳聞周國舅來蘇辦貨,綢緞之價,一夜暴長,竟高出往時一倍有餘。小店大虧之後,本微力薄,實在是……」那公差無動於衷地說:「你本微也罷,本厚也罷,今番該你承值,便是傾家蕩產,也得如數辦齊!」
李老闆急了,結結巴巴分辯說:「可是、可是府裡分明出過告不,立了碑文,說一應上司按臨時之府縣公務,照依時價平賣,再不用鋪行承值的呀!」
那公差怔了一下,頓時變了臉,大吼一聲:「這個,你跟大老爺說去,我管不著!」說完,一揮手,吆喝那群挑夫:「給我搬!」
在他們對答的當兒,黃宗羲一直在目不轉睛地注視著。這時他有點明白了:看來,是蘇州府責令這布店代購百匹綢緞,可是這布店卻因折了本,無力張羅。所以如今官府便派人上門,強行收繳。本來,朝廷過去是有所謂「鋪戶當行買辦」之制,規定各行鋪戶必須輪流義務當差,替官府採辦貨物。辦貨的錢表面上由官府發給,但實際上,卻往往並不給足,到底給多少,那就得看當官各人的品性而定,其間伸縮性很大。不足的部分,照例就由各行當值的鋪戶自己補足。鋪戶們畏懼官府的勢力,只有忍痛認賠。這個制度實行多年,把鋪戶們逼迫得叫苦連天。有辦法的富商,就設法投靠官府,逃避差役;沒有辦法的中小商人,往往被弄到傾家蕩產,甚至還有賣兒賣女、投河上吊的。鋪戶們不堪重負,聯合起來實行罷市的事件也屢有發生。
後來朝廷看見積弊實在太多,不得不作一些變通,改「當行買辦」為「招商買辦」和「僉商買辦」,還立了碑文。但是看來,此項弊政並未真正革除,只要下面喜歡,照樣還這麼幹。
這當兒,街道上已經圍起了一些看熱鬧的人,把黃宗羲的視線擋住了。他不由得站起來,伸長脖子從人們的頭上望過去。他看見那些挑夫在公差的指揮下,正不停地從布店裡把一匹一匹的綾羅綢緞搬出來,準備挑走。那個李老闆失魂落魄地站在一旁,渾身上下不停地發抖。黃宗羲心中很是不忍,他想了想,回過頭,吩咐正站在一旁看得發呆的書僮說:「黃安,你去,請那位頭翁過來,就說本相公請他說話。」
「頭翁?哪位頭翁?」黃安有點莫名其妙。
「喏!」黃宗羲一指那個公差。
黃安眨巴了一下眼睛,顯然有點不樂意:「大爺,你又想管……」他噘起嘴巴說。
「叫你去你就去!」
黃安沒有辦法,只好跨出門,分開圍觀的人,走前去同那公差說了幾句,然後帶著他走回書坊來。
那公差是個黑臉漢子,長著一部絡腮鬍子和兩道幾乎連到一起的眉毛。黃宗羲迎上前,拱一拱手,正要說話,隨即發現門外那些看熱鬧的人,已經紛紛轉過身來,好奇地瞅著他們。於是,他便把手中的那套《潛虛衍義》往椅子上一放,做了個相讓的手勢,說「頭翁,請借一步說話。」
那公差睜著眼睛,把他打量了一下,疑疑惑惑地跟著。一直走到距門口最遠的那排書架前,黃宗羲才回過頭來,瞧著公差的眼睛,懇切地說:「頭翁,小生有一句話,不知當說不當說?我瞧這布店生意蕭條,情形困窘,倒不像是故意拖延的,頭翁何不與人方便就寬限他幾日呢!」
那公差見他是個秀才,起先不知道有什麼事,倒有幾分恭謹之色,聽他這麼一說,頓時冷下臉來,搖一搖頭,說:「先生有所不知非是在下不肯通融,皆因此事系府裡大老爺親責下來,要剋期辦妥,在下也是身不由己!」
「這『當行買辦』,朝廷不是明令裁革了麼,怎麼如今又在實行?」
公差瞥了他一眼,滿不在乎地說:「裁革歸裁革,但這些事兒也只能瞧著辦罷咧!譬如今番京裡周國舅派人來辦貨,一封書送到大老爺手裡,大老爺還能不用心打點麼?這筆錢,公庫裡開銷不了,大老爺又不能自己掏腰包,也只有分攤給各行鋪戶了。」
黃宗羲厭惡地皺緊了眉頭:「可是這些鋪戶已是患難餘生,朝不保夕,還要如此攤派,豈不是要他們的命麼?」
公差呵呵地笑起來:「先生也忒老實些!別瞧這些鋪戶專會裝窮叫苦,其實哪一個屋角床底,不埋著一萬兩萬的?你不下狠勁兒擠,就別指望他拿出來!這事我經歷多了,放心,他們完不了,遠著呢!」
「非也!」黃宗羲被公差昧著良心的胡說激怒了,「眼下分明是寇虜交煎,天災頻仍,民生憂悴,百業不振。鋪戶行商,破產者不知凡幾!幸能保存者,亦是苦苦支撐,輾轉掙扎。須知商賈之業,亦是民生所繫,不可或缺,為政者應當愛惜之,振拔之,方是正理!像這等鞭撲敲剝,錙銖不遺,試問百姓尚有何生理,國家尚有伺生理?」
他越說越激昂,用力地做著手勢。可是那公差顯然有大半聽不懂,而且不明白黃宗羲為什麼會突然如此激動。他大約只覺得這個秀才呆氣十足,根本不值得同他糾纏下去,便轉過身,做出要離開的樣子。然而,沒等他邁開腿,就見擠在門外瞧熱鬧的那些人騷動了一下,一個十一二歲的小男孩跌跌撞撞地奔了進來,一把揪住公差的衣裳,用帶哭的聲音嚷:「這是我家的東西!你為什麼搶我家的東西?你還我,還我!
聽見了沒有?「
他一邊嚷,一邊使勁往公差身上撞。
那公差猝不及防,倒鬧了個手足無措。當弄清是怎麼一回事之後,他就暴怒起來,一巴掌把那孩子扇到一邊去,罵道:「小雜種,連你也來尋老子開心!」他還想舉腳踢去,臨時瞥見黃宗羲憤然的目光,才勉強把已經抬起的一隻腳收回來,朝地上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大踏步向外走去。
黃宗羲扶住被推倒在自己身上的孩子,睜圓了眼睛,打算大聲喝住公差,同他評理。就在這時,黃安驚慌的聲音驀地響起來:「啊呀,大爺,你的書呢?」
黃宗羲心中一跳,回過頭去:「什麼?」
「書,書,那部書!」
黃宗羲「氨了一聲,連忙奔到他原來坐的那張椅子跟前。頓時,他像著了魔似地呆住了——椅子上空空如也,剛才被他隨手放在上面的那套《潛虛衍義》已經不翼而飛了。
四
「超宗兄,不知養先可曾向你言及?學生此次不自量力,意欲替阮圓海向江南諸君子緩頰疏通,實在是欲借此事為契機,了結我朝二十餘年的一場公案,消解相仇不已的門戶之爭。惟是人情陷溺已久,一旦更變,實非容易,稍有差池,便會反招其亂。所謂『治絲愈棼』,不可不慎!故學生不得已,才出此下策。這也是為天下安危著想。倘若有人因此不諒學生,學生亦惟有甘心受之而已!
錢謙益說這一番話的時候,正是黃宗羲在書坊失竊的第二天上午。他坐在徐氏東園楠木廳當中的一張紫檀木扶手椅上,用兩根指頭不慌不忙地轉動著腕上的一串念珠,時不時朝坐在對面的客人瞟上一眼。
由於陳在竹和錢養先終於在昨天同時回到了蘇州,大半個厚來混沌難測的局面頓時明朗起來。錢謙益現在瞭解到:兩位心腹族人這一次分頭執行使命,總的來說是意外的順利。錢養先方面,已經通過揚州的鄭元勳,聯繫了一二十位在社內有一定地位和影響的人物,他們都答應在虎丘大會上,對於停止攻擊和壓制阮大鋮的建議給予支持,並設法對他們的學生和友好做說服疏通的工作。
至於陳在竹到松江一帶散佈流言蜚語的結果,也已經促使舊幾社那幫子人個個怒氣衝天,磨拳擦掌,發誓要同吳應箕、陳貞慧等人大干一常錢養先還呈上阮大鋮的一封親筆密信,信中除了極力吹捧錢謙益,稱他是宰輔長材,眾望久歸,入閣拜相,是勢所必然之外,還再一次表明自己決意洗心革面、投靠東林的「耿耿孤衷」。
這一切,都使錢謙益感到滿意和放心,很大程度驅散了這些天來一直籠罩在他眼前的愁雲疑霧。他又重新變得自信、沉著、精力充沛了。
按照原定計劃,在整個行動中,錢謙益都不直接出面,只在幕後指揮,以避免承擔萬一失敗的後果。因此第二步,就必須物色一個能夠代替錢謙益在大會上支撐場面、操縱局勢的人物。這個人物也已經初步確定,就是眼前這位客人——揚州大名士鄭元勳。
他是復社在揚州地區的社長,又是本次虎丘大會的兩位主盟者之一。何況現在,他實際上已經成了本計劃的積極追隨者。由他來充當這一角色,正是再合適不過。
雖說在錢謙益看來,此人略嫌魄力不足,不過到時有陳在竹、錢養先等人從旁協助,估計問題不大。
前一段,錢謙益出於謹慎的考慮,沒讓錢養先過早地向對方透露,而打算親自來做這件工作。
現在鄭元勳正帶著敬畏的神情,專心地在聽錢謙益說話。他是一個開始發胖的中年人,有著亮晶晶的腦門和一張圓滑隨和的臉。他聽得那麼留神,以至整個肥大的身軀都緊張地向前傾著,大張著鬍鬚稀少的嘴巴,再加上一雙睜得滾圓的小眼睛,使他看上去很像一隻受驚的鵝。這種姿態,引得坐在旁邊的陳在竹朝錢養先直遞眼色;而坐在另一邊的錢曾——一個面孔蒼白、神情陰鷙的青年儒生,他是錢謙益的族孫和晚年的得意弟子——卻側目而視,滿臉瞧不起的樣子。
當錢謙益故意頓住話頭,等待客人反應的時候,鄭元勳立刻站起來,拱著手說:「老先生苦心孤詣以謀社稷之安,耿耿丹衷,天日可表!便是晚生也一向以門戶之爭為憂,只苦於人微力薄,無濟於事。今得老先生奮袂前導,晚生不勝歡忭鼓舞,感佩無已!老先生以為晚生尚有可用之處,雖赴湯蹈火,亦不敢辭!」
錢謙益微微一笑,腕上的念珠轉得更輕快:「超宗兄言重了!
學生素聞兄襟懷曠達,見識高遠,料知不只必能諒我,而且必能慰我。適才之言,足見肝膽!學生得到超宗兄這麼一位良朋,可真是喜歡得很哪!啊襖舷壬鞝思謂保鍆砩噗延饋@舷壬╡獎倍罰厝郝祝砩奕吻昭觥N┤竊洞懍輳吹檬譚鈄笥遙筆鼻字耍R暈蓿筆樅艟鬧T轄粲炙怠?錢謙益點點頭,捋了一陣鬍子,忽然微微仰起臉,朗聲吟道:月華蘸露扶仙掌,粉汗更衣染御香。
金罌玉瓚須攜醉,
任是蜂狂總未知!
他側過臉,斜瞅著鄭元勳:「嗯,學生記得兩年前,超宗兄送來的那些《黃牡丹詩》中,好像有這麼幾句?」
「啊,老先生還記得?」鄭元勳的腦門發亮了。提起兩年前的《黃牡丹詩》,那可是鄭元勳平生第一件得意的豪舉。當時,在揚州他家的影園內,開了一株極罕見的黃牡丹,一叢五朵,朵朵大如海碗,復瓣繁蕊,奇麗異常,見者無不嘖嘖稱羨。
鄭元勳一時動興,決定大排筵席,招請四方名士,飲宴賞花,拈韻賦詩。並事先宣佈:奪魁者以金盃一雙為酬。到時果然賓客雲集,著實熱鬧風光了一常那批詩,後來就送到常熟,請錢謙益評定。結果廣東舉人黎遂球所作的十首七律名列第一。這件事,當時轟動遠近,傳為雅談。而影園主人鄭元勳的大名,也因此不脛而走,傳遍了大江南北……「那一次,全仗老先生俯允主持,遂使荒園雅集,頓增光儀。豈惟黎美周因之聲價十倍,便是晚輩也叨光不淺哩!」鄭元勳感激地說。
「區區微勞,何足掛齒!」錢謙益擺擺手,示意客人重新坐下。
停了一停,他忽然微笑說:「倒是今日之事,學生卻要仰仗超宗兄的大力哩!」
「豈敢,但請老先生主持大局,晚生願供驅策!」
「不,」錢謙益搖搖頭,「學生確實要仰仗吾兄!此次學生來姑蘇,尚有其他要事,三月二十八,是無法分身赴會了。不過,有兄為我主持一切,學生甚為放心!」
鄭元勳彷彿沒有聽清:「老先生是說、是說,要晚生主……主……」「不錯!」錢謙益的口氣很鄭重,他停止了轉動念珠,「一客不煩二主。此次大會,兄已執其牛耳,就請一併代學生主持此事,正是兩全其美。」
鄭元勳大吃一驚地噎住了。一種錯愕、膽怯、懷疑的神情從他那滾圓的臉上顯露出來。他囁嚅地說:「多、多謝老先生見愛,只怕晚生駑鈍下材,難、難以當……當此重任。」
「兄何必過謙!學生既以此為大事,自不欲見其功敗垂成。若非深知我兄足副此任,學生也不會貿然相托。況且在竹、養先,還有遵王——」他指一指那位名叫錢曾的青年儒生,「到時都要上虎丘去,他們自會全力襄助足下。」
「只是,只是晚生確實自問無能當此重托,還請前輩另委賢能,晚生願竭盡綿薄,促其成功。」鄭元勳極力推托,由於驚惶,也由於著急,額上冒出了星星汗珠子。
錢謙益沉下了臉:「啊,莫非超宗兄競如此見棄?老夫廢置多年,昏庸老邁,自知不足以動兄台之心,難道兄台也不以社稷蒼生為念麼?」
鄭元勳的眉毛抖動了一下,飛快地瞥了一眼錢謙益:「啊,不敢,不是的……」他畏懼地說。
「那麼——」
「呃、呃,實、實在……晚生實在是自知無能,難、難當此重托……」鄭元勳掏出一條汗巾,擦著腦門上的汗,抱愧地低下頭去。
看見對方如此推托,錢謙益很不高興。他是這樣看的:鄭元勳之所以對開脫阮大鋮一事表現得頗為熱心,無非是想巴結討好他錢謙益,指望錢謙益將來復職陞遷時,能夠提攜他一把。不錯,對在這件事上出過力的人,錢謙益自然不會忘記。不過,既然如此,那就得服從指派,捨得付出代價。這也如同合夥做生意一樣,本錢下得愈多的,到頭來分得的一份紅利才會愈大。然而眼前這位鄭大名士,卻刁滑得緊,既想圖大利,又怕虧本錢。「哼,虧你開頭說得好聽,一見了真章兒就忙著往後躲。莫非指望我錢某人自個兒拿這把老骨頭去拼,好讓你們跟著撿現成不成?」
錢謙益越想越惱火,他一聲不響地站起來,沉著臉,氣呼呼地走進屏門後面去了。
這一著顯然大出鄭元勳的意料。他吃驚地站起身,雙手做出挽留的姿勢,可是又不敢叫出聲來,只是用惶急的眼光,求援似地『瞧著在座的三位錢氏族人。
但是這會兒,那三位族人卻變得像泥胎木偶似的,全都臉色陰沉地坐著,一聲不響。
鄭元勳不由得怔住了。漸漸地,他那張滾圓的臉孔由紅轉白、由白轉青。他動了動嘴巴,想說句什麼,到底沒有說出來,只是呆呆地坐了下去。
看見他這個樣子,錢氏三位族人互相遞著眼色,又故意挨延了一陣,錢養先才站起來。
「哎,超宗兄,你這是怎麼啦?」他走過去,拍著鄭元勳的肩膀,「在揚州,我們不是談得好好兒的?——這次大會,你是主盟,由你出面主持,正是順理成章,誰也替代不了的!」
陳在竹依舊是那副樂呵呵的樣子:「莫急莫急,我算準超宗兄必定應允,只是他還得想想。這麼件大事,難怪他要慎重。換了是我,也一樣的!」他一邊說,一邊朝錢曾使著眼色,「遵王兄,你說是麼?」
後者卻鄙夷地「哼」了一聲,算作回答。
聽著這三位族人一唱一和,鄭元勳的眉頭皺得越來越緊。他顯然明白,要是堅持不肯應承的話,將會帶來什麼後果。但是如果應承……「超宗兄,你到底意下如何?」錢養先催問了。
鄭元勳驀地抬起頭,意外地發現,錢謙益不知什麼時候又走了出來,正站在屏門邊上,一聲不響地朝外注視。他剛剛進去時那種凌厲的、憤怒的神氣已經看不見了,代之以焦急、擔憂和期待的神情,甚至整個人也一下子顯出了老態——微弓著腰,吃力地向前傾側著右耳朵……「這個,這個……」鄭元勳支吾地說。
「唉,莫非真的就是這等為難麼?」陳在竹悲天憫人的聲音響起來。
「哼,我平生最恨的,就是那種忘恩負義之輩!」一直陰沉著臉的錢曾突然開口了,「這種人,有求於人時就急巴巴地找上門來,反過來讓他幫點忙,就半天也放不出一個屁!」
鄭元勳拿著汗巾的手抖了一下,停住了。他抬頭望了望,希望錢謙益對於手下人這種粗暴無禮的言辭有所干預。然而,令他失望的是,此刻的錢謙益不知是受到錢曾那句話的挑動,還是別有想法,他仍然保持著剛才的站立姿勢,但是眼睛裡卻分明地閃爍著刻毒和冰冷的光芒……鄭元勳心頭一震,惶恐地低下頭去。半晌,他終於咬咬牙,說:「好吧,既蒙老先生見愛,晚生從命就是!」
五
《潛虛衍義》的失竊,使黃宗羲懊惱得要死。要不是想到自己多少也有一點責任,他簡直就會把黃安捆起來,狠狠揍上一頓。如今他已經落得書財兩空,走投無路。不過,他仍然不打算轉而向朋友們求助,也不肯放棄給錢謙益送一份禮物的計劃。「無論如何,我絕不改變,絕不!」他想。昨天夜裡,他倒背著手,在屋子裡走過來,走過去,苦苦思索了大半晚,終於又想出了一個辦法。今天一早起來,他先把黃安反鎖在屋子裡,聲明中午不給飯吃,要書僮「枵腹思過」。然後自己就獨自出門,打算到閭門外的浙東會館去碰碰運氣。
雨住了小半天,可是堆積著的雲朵陰沉沉的,總不肯散。黃宗羲夾把油紙傘,穿過行人不多的大街,出了閶門,走到了一座石砌的拱橋上。這座橫跨在護城河上的石橋,有著巨大的拱形環洞,哪怕是載重一二千石的糧船,都可以在它下面暢通無阻地來往。橋的右側不遠,是一個大碼頭,從那裡有水路可以直通大運河。要是在以往,這一帶總是泊滿了大大小小的商船,熙攘繁忙的景象賽過廟會。可是如今卻零落得很了。黃宗羲在橋上停了停,隨即記起。
這橋上本來躺著一個面目黃腫的女孩,約莫有四五歲,身上一絲不掛,蓬頭垢面,骯髒不堪,也不知是誰家丟棄的。前兩天黃宗羲經過這裡時曾看見過她,如今卻不在了。「大概總算碰上好心人,給收留去了吧!」他想,打算繼續走路。可是忽然,他又看見了那女孩,原來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被人移到橋頭樹下的垃圾堆裡。
她一動不動地仰面躺著,也不知是死是活,肚子脹得發亮,四肢卻似乎開始腐爛,正在往外淌著膿水,一大群金頭蒼蠅嗡嗡嚶嚶地繞著她打轉……黃宗羲心頭一震,感到喉頭作嘔。他連忙別轉臉,三步並作兩步走下橋頭,逕直向左走去。
「唉,蒼生塗炭,至於此極!可是幾社那夥人卻不思同命共濟,救民於水火之中,反而想方設法去替阮鬍子翻案,真是可惡可恨!
而定生他們現放著近在咫尺的錢牧齋不去請,卻寧可繞道金壇去求周仲馭,也是毫無道理!八叻叩叵耄斐裳矍罷庾碌木魴母罅恕?浙東會館坐落在南濠,離橋頭並不遠。當黃宗羲來到那三扇裝飾著磚雕的門前,向門公說明有事來訪的時候,大門裡忽然響起了急促的腳步聲。接著,奔出來三個怒氣衝天的漢子。為首一個,頭戴瓦楞帽,身穿醬色絨衫的,一出門口就站住了。
他回過頭,指著裡面破口大罵說:
「什麼狗屁會館?才鑽出褲襠幾天?你識得大爺,大爺還不識得你哩!告訴你,大爺這裡可是有蘇州府發下的牙帖!你膽敢違抗,自有官府同你區處!」
他接著又罵了一些粗鄙難聽的話。看見會館內始終靜悄悄的,沒有人出來招架,才氣昂昂地領著手下人走了。
黃宗羲暗暗納罕,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但估計不外是牛意卜的爭執,也就不再理會。等會館的掌事人迎出來,他就堆起笑容,上前相見。
會館的掌事人姓畢,名石湖,是位謙和中透著精明的中年商人。他見黃宗羲既是位在學的相公,又是浙東同鄉,便分外慇勤恭敬。他把客人迎到堂上,重新行禮。
等黃宗羲在上首的交椅坐定之後,他不敢也坐椅子,扯了張四開光坐墩在下面相陪。
黃宗羲雖然心裡有事,但同對方畢竟素不相識,不好意思馬上開口,只得一邊品著茶,一邊先同他天南地北地閒聊,無非是商貨行隋、家鄉近況之類。談了一陣,畢石湖忽然問:「先生是余姚世家,不知已故的黃太僕公諱尊素的,同先生怎生稱呼?」
「不敢,便是家父。」黃宗羲拱著手回答。
畢石湖「氨了一聲,連忙站起來:「原來先生便是黃公子,小老竟然不知,失敬高賢了!」說著,就要跪拜下去。
黃宗羲慌忙起身扶住,說:「老爹且坐,何須如此!」
可是,畢石湖執意要行禮,雙方爭持了一會兒,黃宗羲到底拗不過,只得受了他半禮。
「公子,非是小老定要多禮。」等重新坐定之後,畢石湖才解釋地說,「小老雖是一介行商,也頗知忠義之理。當年魏閹當國,礦監、稅吏橫行州縣,我工商之民飽受敲剝,慘苦難言,奄奄氣荊是東林諸公不忍坐視,仗義執言,觸怒魏閹奸賊,不幸竟以身殉!此等大恩大德,凡我商人之有心肝者,又豈敢一日忘懷!又如公子,當年袱被赴京訟冤,於公堂上,為父報仇,手出鐵錐,當場擊斃閹黨爪牙二人,重傷二人。此等大孝大勇,誰人不知,誰個不讚!今日得仰台顏,實是小老三生之幸!」
「啊,老爹言重了,小生愧不敢當!」黃宗羲連忙拱著手,謙遜地說。雖然如此,看到父輩們的業績,至今仍受到人們的由衷景仰,這畢竟是值得欣慰和驕傲的。
他不由得興奮起來,呷了一口茶,把杯子往方幾上一放,說,「老爹,說到工商之民,小生卻有一私見:歷來為政者俱視工商為末業,而視農為本。時至今日,此說仍牢不可破。遂致禁制之,摧抑之,視為正理。其實,世上若無工匠,這一應民生日用之物,從何而來?世上若無商賈,這一應貨物,又安能轉運流通?可知農是本,工商又何嘗不是本?」
「啊,先生是說——工商皆本?」畢石湖似乎有點意外。看見黃宗羲肯定地點點頭,他就變得沉默起來,捋著鬍子,半晌,才感歎地說:「不瞞先生,此疑竇存於小老心中,亦已多年,惟是無此自信。
今日得先生一語道破,真乃茅塞頓開,心目一豁!八鶩罰屑摯儀械廝擔憊癰噗拋渴叮斬芊商諢潞#霰笳H鞝耍閌俏冶倉A耍?今日難得公子屈尊下顧,小老無以表敬,意欲略備菲酌,敬奉三杯,祝公子福壽無量!啊鞍槐亓耍⌒∩杏幸裨諫恚純癱鬩耍庇捎諍鋈幌肫鶇死吹哪康模譜隰肆Π謐攀炙怠W蛺煲估錚囁勒氳降哪歉靄旆ǎ褪譴蛩愕秸舛矗窘柰緄墓叵擔璺ㄏ蟶倘嗣峭ㄈ諞槐是斃摶環饈椋得髑榭觶枚苑醬賾嘁Γ杉依開埂U餉匆桓霰渫ㄖ擼蠢詞搶磧π械猛ǖ摹KA艘幌攏蛩閭岢隼矗家換贗罰鋈黃臣練緡員擼幸凰熳嵌執糝偷難劬Γ憊垂吹贗拋約骸D撬劬η對諞徽徘嗷疑摹⒂突位蔚牧成稀U餉揮寫髏弊印⒐庾乓煌放釓盥曳⒌娜耍路鷦詰卻幔醇譜隰朔⑾至慫托朔芷鵠矗帕晨祝茸齔鲆桓鎏趾玫男θ藎緩笸渥叛踝偶綈穎芸斕刈叱隼礎?「嘻嘻,大人,你來啦?嘻嘻,小人請大人的安!」他莫名其妙地稱呼說,跪下去,「咚咚」地叩了幾個頭,然後低著頭,急急地又問,「嘻嘻,大人,閶門內牙行的汪大元,不知你老可認得?大人若是認得,求大人去說說他,叫他將小人那批海貨,早早銷發了。求求你,大人,小人求你啦!」
說完。他又趴在地上,「咚咚」地叩起頭來。他叩得那麼使勁,很快,額上就碰出一塊紫色的淤血。他卻彷彿一點也不覺得痛,仍舊不停地叩下去。
「哎,黃相公不必理他!」大約看見客人被這突如其來的糾纏弄得愕然失色,畢石湖連忙解釋說,「他是個瘋子!」又回頭呵斥道,「馬小舍,你怎麼又糊塗啦?
誰讓你跑出來的?回去,快回去!」
但是馬小舍卻不肯走,仍然一個勁地苦苦哀求,說他是借了高利貸來經商的,家裡的老母妻兒都在盼著他早早賣了貨物回去。
求「大人」無論如何一定要幫他的忙。畢石湖幾次喝他不住,還是會館裡的兩個小廝聞聲出來,才把他半勸半拖地弄進去了。
黃宗羲沉思地目送著。畢石湖顯然頗為不安,一再道歉。黃宗羲搖搖頭,表示不介意。
「嗯,方才聽這位馬……馬兄的口氣,像也是位客商,不知怎地弄得如此模樣?」
他轉過臉來,瞅著主人問。
畢石湖搖搖頭,歎了一口氣:「這事說來,也是我們行商的一大苦處。別瞧我們無非載貨揚帆,將本圖利,自在得很。其實一買一賣,俱受制於牙行。不經牙行,便不能購貨,亦不得發賣。那牙行主人,仗著有官府牙帖,坐收厚利不算,還恣意欺侮我們外來行商。
大凡商貨初到,他也照例宰雞開宴,招妓演戲,慇勤招待。及至商貨入了他倉裡,他便任意把持,私行取用自不必說,還每每壓住商貨,不與你覓主批賣。弄得我們客商,常有坐守數月一年,貨物仍未能脫手的。相公試想,我們做行商的,哪一個不把性命全押在這行情漲落上?被他這樣一壓,好端端的熱貨,便成了冷貨。
這不是要了命麼!?
「噢?商貨跌價,牙行又有何好處?」
「自然也無好處,只是他一味招攬,自己做不來,又不許我們自行批賣。到了貨賤時,他便愈加壓住不發,卻照舊向我們收取倉租牙用。我們這些客商,財雄勢大的也有,總是小本經紀為多,哪裡受得起他這等簸弄!剛才這個馬小舍,便是被他壓了九個月,其間催問了無數次,反遭他奚落搶白,一時想不開,便發起瘋癲來。
如今一見生人,就以為是官府衙門來的。唉,瞧他那樣子也著實可憐!」
黃宗羲平日,對於牙行憑借官府勢力欺壓客商的劣跡,亦時有所聞。不過,像這樣把客商逼瘋的,卻是頭一遭聽說。他沉默了一陣,皺著眉毛問:「這位馬兄既遭此不幸,何以不早日將他送回家鄉將息料理?
也免得他家人懸望。「
畢石湖點點頭:「黃相公所言甚是,便是小老也意欲盡早送他歸去。只是眼下尚有用得著他處,所以才留下再住數日。」
「啊,一個瘋癲之人,尚有何用處?」
畢石湖沒有立即回答。他那謙恭隨和的臉變得有點陰沉,一雙眼睛卻異樣地亮起來。他瞧了瞧黃宗羲,從緊抿著的嘴唇裡吐出三個字:「打官司!」
「噢?」
「馬小舍被他們逼成瘋癲,這事我們浙東客商都氣忿不過,俱說如今不比往日,既已立了館,就不能再受他欺壓。決意聯起手來,同他鬥一鬥。定要牙行為這事向我會館賠禮認錯;馬小舍一應商貨損失、湯藥使費,得由牙行賠償;今後我浙東商貨到行,均須及時批賣,不得任意稽延。否則,今後一應貨物,會館俱自行覓主發賣,再不經他牙行!」
「這——固然甚好,只是那牙行怕未必便肯?」
「他自然不肯。剛才,還來了三個人上門吵鬧。不過,我們已經算計定了,拼著花他一筆銀子,把本地幾個有力的鄉紳請出來主持公道;何況,官府庇護牙行,也不外得了他的使費,只要肯花銀子,不難買他一個秉公而斷!」
黃宗羲想了一下,點點頭說:「牙行欺人太甚,不妨與他鬥一鬥!」他抬起頭,奮然道,「小生不才,亦願為鄉里略盡綿保在下如今便要到常熟去謁見錢牧齋老先生。錢老先生德高望重,在此間極有力量,若得他一紙關照,不愁官府不秉公審處。這一封書,小生自問還求得來!」
畢石湖一聽,喜出望外,連忙站起來,深深作下揖去,說:「若得黃相公援手,正是小人們之大幸!只是勞動不當。」又問:「黃相公所言的這位錢老先生,不知可是曾任禮部右堂的錢大人麼?」
「正是。」
「哦!那麼,好教相公得知,錢大人眼下不在常熟,他已來姑蘇。昨日,小人亦央人引見,前往叩拜,只是錢大人事忙……」「你說什麼?」黃宗羲的眼睛頓時睜大了,「牧老已來姑蘇?他、他現在何處?」
「就下榻在離此不遠的徐氏東園。」
黃宗羲「氨了一聲,頓時笑逐顏開。他站起來,向主人深深一揖,說:「既然如此,小生這便告辭。不過,尚有一事相求……」他正想把借錢的事提出來,然而,就在這時,只聽大門外驀地響起一陣呼喊,接著,兩個僕人跌跌撞撞地奔了進來,一見畢石湖,就驚慌地說:「老、老爹,不好了,打、打進來了!」
黃宗羲和畢石湖都嚇了一跳,同時問:「誰打來了?」
「牙、牙行的人!」
話音剛落,就聽外面乒乒乓乓地亂打亂砸起來,幾個聲音在狂叫:「踏平了他!」
「叫他神氣!」
「砸、砸!狠砸!」
黃宗羲毫無思想準備,不禁驚得倒退幾步,愕然地朝外張望。
倒是畢石湖顯得比較鎮定,他皺起眉毛,果斷地一揮手:「關上二門!」隨即衝上前去,同僕人們一齊動手,把沉重的二門用力關上。
當他們剛剛上好門閂,進攻者已經在外面把門扇撞得「咚咚」直響了。
這當兒,住在會館裡的其他客商聽見響動,都紛紛從各個角落裡奔出來,有的人手裡還拿著隨手抓到的扁擔和棍棒。大堂上下。
轉眼間聚起了幾十人。當弄清發生了什麼事之後,一個個都現出吃驚、憤怒的神色。忍不住的,就破口大罵起來。更有人主張出去同對方拚個你死我活。
正當他們議論紛紛,門扇卻猛烈地震動起來。大約進攻者搬來了大圓木,正在從外面撞擊。大家吃了一驚,連忙再加了一道門閂,又把大堂上那些紫檀木桌椅搬來,一股腦兒把門頂祝做完這一切之後,畢石湖朝震動不已的門扇瞅了一會兒,然後做手勢讓大家靜下來,他提高嗓門叫道:「喂!外面的,住手,住手!我們有話要說!」
一連叫了幾聲,外面卻根本不理,相反,撞擊得更加瘋狂了。
幸而這門扇本來就是專為防盜而設,用的是兩整塊花梨木合成,外裹鐵皮,十分堅厚,加上有三道門閂和許多桌椅抵住,一時還不致被攻破。但時間長了,就很難說。大家都感到事態嚴重,一齊望著畢石湖,等他拿主意。
畢石湖也顯得有點緊張,他揮揮手,領著大家退進三門,又合力築起一道防線,這才說:「方纔,弟已經著人火速去報官。只是,官府何時才派人來,肯不肯派人來,都無從預知。如今之計,要麼死守,要麼退走。打算不同,處置也不同,事不宜遲,望列位從速決斷!」
他的話剛說完,好幾個聲音同時叫起來:「許多商貨都在館裡,怎麼不守?守!一定要守!」
然而也有相當一部分人沒有做聲,臉上露出畏懼的神色。
畢石湖掃了他們一眼,冷冷地說:「要守,就大家一塊守。走一半,留一半,那就別指望守得祝大家瞧著辦吧!」
聽他這樣一說,大家你瞧我,我瞧你,開始嗡嗡議論起來,各擺各的理由,一時間誰也說服不了誰。就在這時,只聽外面「嘩啦」一聲巨響,接著便是進攻者們的狂呼亂叫,顯然,二門已被突破了!
一剎那間,三門內的人們像是遭了雷擊似的,一個個都停止了爭論,在原地呆立不動。
就在這一片死寂當中,忽然,人叢中響起了笑聲。那是一陣歡樂的、怪誕的、使人聽了毛骨悚然的笑聲!接著,一個頭髮披散的人鑽了出來,大聲歡呼說:「好了,好了!我的商貨回來了!聽,大箱子,好大的箱子!哎,你們別摔、別摔,摔壞了我要你賠!」說著,跌跌撞撞地奔過去,開始很著急地把堵在門上的桌椅雜物又推又拉,要把門打開。
大家吃了一驚,當看清那是瘋癲了的馬小舍時,幾個人就連忙奔過去,橫拖倒拽地把他弄到一邊去。可是馬小舍不肯,又是叫又是哭,又是苦苦哀求,那淒厲的聲音在庭院上空久久迴盪,聽得人們都慘然地低下頭去……這時,自從二門被攻破之後,停止了片刻的打砸聲忽然又在門外爆發了。大家都吃驚地抬起頭來。一個年輕的商人顯然悲憤已極,他一拳擂在門扇格上,厲聲大叫:「牙行的狗雜種,實在欺人太甚!若是這一次再輕饒了他,往後我們浙東人就別想在這一方立足了!守,非守不可!」
說著,他一手抄起棍棒,大步走到畢石湖身旁,氣沖沖地瞪著大家。人們到了這時,也已再不遲疑,紛紛拿起自衛傢伙。
畢石湖看見這種情形,就點點頭,說:「既然大家情願死守,那麼好,聽我號令——」他剛要說下去,忽然想起了什麼,臨時又做了一個「等一等」的手勢。然後,快步走到正站在一旁沉思地注視著三門的黃宗羲跟前,說:「黃相公,我們這些人,身家性命都繫於這一場爭鬥,已決意死守。相公是局外人,犯不著同我們一道冒這風險,本館有一道側門,與隔壁全晉會館相通,請相公過去暫避。如何?」看見黃宗羲一聲不響地搖搖頭,畢石湖遲疑了一下,又說:「相公傾誠相助,本館十分感激。只是相公是萬金之軀,若有什麼差池,在下實在擔待不起。情事已急,相公若有意援手,出去之後,請速往官府,促他派人前來彈壓,小可便畢生感戴大德了!」
可是,黃宗羲仍然搖搖頭,他緩緩舉起手,指著三門,從牙縫裡擠出一句話:「把這門——開了!」
「啊?」
「哼,什麼牙行!本相公倒要會一會他們!快——開了!」
六
錢謙益默默地瞧著已有幾分酒意的錢養先一個勁兒扯著鄭元勳碰杯,暗自在心裡盤算:「如今總算已經萬事俱備,只等著大會來開鑼了!如果一切順利,作出公議,應當連夜派人進京,把消息報知周延儒。這樣,到五月底,最遲六月中,老周守信的話,就該有所動作。算他再不起勁,也不能拖過今年。否則,我照樣有辦法把阮鬍子再打下去,讓他吃不了兜著走!,那麼說,就是今年,今年我就出山了!
哈哈!」一想到自己苦苦熬了十三年之後,終於又能重立朝班,揚眉吐氣,錢謙益心裡充滿了難以形容的喜悅。他放鬆身體,靠在椅背上,微微瞇起眼睛,開始歷歷如繪地想像一旦九重詔下,朝野如何額手稱慶,親友們如何奔走相告,門生故舊如何絡繹來賀。然後,就是隆重的送別,旅途的應酬,到京之後同僚的迎接,皇上的賜見,出席喜氣洋洋的接風酒宴和參與朝房密殿裡的各種軍機大事……不過,有一件事,他此刻還拿不定主意,就是到時把全家都帶進京去呢,還是輕裝簡從?如果不帶家眷,那麼把柳如是丟在常熟,卻是難以放心得下;但如果讓她以「夫人」的名分跟著自己進京,又難免會招來物議……「啟稟老爺,余姚黃太沖先生求見……」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錢謙益抬了抬眼皮,發現李寶站在花廳的門口,「嗯,他說什麼?誰來求見?」
他遲鈍地想。驀地,他回過神來,心中一驚。
「啊,來、來了、來了多少人?」他失態地站起來問。
「回老爺,只是黃相公一位,並無別人。」李寶回答,有點奇怪地瞧了主人一眼,隨即把拜帖遞過來。
「什麼?」錢謙益急躁地側著耳朵。
李寶把剛才的話又大聲重複了一遍。
「哼,傳個話都不清楚,嗡嗡嗡就像蚊子叫!」錢謙益悻悻地呵斥說。弄清楚並不是吳應箕、陳貞慧全伙上門來,他鬆了一口氣,這才瞧一瞧拜帖。的確,如果在這個時候走漏了風聲,被對方找上門來同自己吵鬧,那可是大大的不妙。不過,雖然如此,錢謙益仍舊懷疑黃宗羲是被對手們派來刺探動靜的。他離開座位,一聲不響地在室內來回走了片刻,立住腳,瞅了瞅已經停止了談話,正在一齊望著他的幾個心腹,用猶疑不決的口氣說:「請黃相公外堂奉茶,我隨後便來。」
等李寶答應著退出去之後,錢謙益又皺著眉頭,尋思了一下,這才吩咐陳在竹等陪著客人,他自己出了門,慢慢向楠木廳行去。
「……嗯,他若不是來刺探我的便罷,他若真的為此而來,我就乾脆給他個矢口否認,看他能奈我何!哼哼,對了,我正愁不清楚他們的動靜,趁此機會倒可以反過來摸摸底細哩!」當錢謙益隔著楠木廳的窗欞,望見黃宗羲那熟悉的背影時,他終於暗暗拿定了主意。
錢謙益的這種想法,黃宗羲自然是不知道的。他剛剛在浙東會館裡碰上一場爭鬥,激於義憤,打算冒險去見那伙暴徒,面斥其非,被會館的人竭力勸祝幸而,在最後一刻裡,官府總算派來了衙役,才把暴行制止下來。不過,經過這一場破壞,會館損失慘重,人心惶惶。黃宗羲猶豫了又猶豫,到底不好意思再開口借錢,只得匆匆告辭,趕到徐氏東園來。好在如今不是上常熟去,算不上專程拜謁,即使不送禮,也勉強說得過去。雖然如此,黃宗羲到底心中不安,總覺得有點對不起這位老世伯似的。
現在,黃宗羲聽見了一種熟悉的腳步聲。那是他在常熟半野堂讀書期間聽慣了的、沉穩而又略帶幾分拖沓的腳步聲。他的心跳動了一下,迅速地轉過身去。一剎那間,一種熱烈的、狂喜的表情,從他那張清秀的小臉顯現出來。他用閃閃發光的眼睛瞅著錢謙益,彷彿要擁抱他似的,急切地向前迎了兩步,隨即彎下膝蓋,拜倒在地上。
「哎呀,賢侄!不必多禮,不必多禮!」錢謙益滿面春風地迎上前,緊緊抓住黃宗羲的胳膊,用一種親暱的、不拘形跡的動作,把他扶了起來。
「小侄不知世伯也在姑蘇,拜望來遲,望祈恕罪!」黃宗羲拱著手說。他的小臉因為喜歡而發紅,目不轉睛地瞅著錢謙益。
錢謙益也在微笑著,不住地打量著眼前的世侄,發現黃宗羲除了臉上多了幾分風塵之色外,體魄依舊是那般挺拔、健壯。發達的肌肉,從藍布直裰的胸前、肩頭凸現出來。一雙秀氣的眼睛裡,仍舊閃爍著純真、智慧的光芒。不知什麼緣故,每當看到黃宗羲,錢謙益總是不由自主地在心裡拿他同自己的兒子孫愛相比,並且油然湧起感歎:我的兒子要是像他,該有多好!那樣我就心滿意足,把一切事業都托付給他,再用不著以垂老之身,還為著一頂勞什子烏紗而棲棲皇皇,虛耗心力了。
何況,他對我實際上又是這般親近、依戀……此刻,這種感情又一次在錢謙益心中湧現了,而且比以往更加強烈,使他暫時忘記了從花廳出來一路上的種種疑慮和盤算,只感到由衷的喜悅,彷彿感情當中長期遭受簸弄、傷害的一角,忽然得著了撫慰似的。
「老伯,小侄此次出來,到處聽聞老伯行將起復,入贊中樞,真乃令人驚喜不勝哩!」當最初一陣熱烈的寒暄過去之後,黃宗羲在椅子上坐下,端起一杯茶,立刻又放下來,興奮地說。
「噢?」錢謙益不在意地應了一聲,仍舊不住眼地打量黃宗羲,並未從剛才的狀態中擺脫出來。
「只是周閣老為人貪婪忮刻,未必有此胸襟!倘若又旁生枝節,從中作梗,實在不可不防!」
錢謙益迷惑地望著黃宗羲熱切的臉容和圓睜的眼睛,好一會兒弄不明白對方在說什麼。驀地,他清醒過來,隨即想起黃宗羲此次來訪,可能是奉吳應箕、陳貞慧他們的指派,向自己刺探消息的。
這位年輕有為的世侄,其實是窺伺在旁的危險對手。纏繞在錢謙益心頭的綿綿情意立時煙消雲散了。他警覺起來,沉默了一會,拿起了几上的茶杯,淡淡地問:「嗯,怎麼?」
黃宗羲本能地也端起茶杯,但又一次放下了:「周閣老對老伯嫉忌甚深!」他急急地說,向前挪了挪身子,「這些年,他與溫體仁交相排斥老伯,天下共知,不必復論。此公無才無德,秉政多年,惟知阿迎上意,未見有尺寸建樹;且廣納苞苴,貪贓受賄,較之溫體仁,尤為放肆無恥。此次東林諸君子合力舉之出山,小侄竊以為失計!
雖然如此,此公卻未必感恩知報。何況老伯一旦復出,必以斡旋運會、矯正人心為己任,宏謨一展,益見其庸陋,彼又安能甘心乎!扒嫘表嘔譜隰耍劬楉騁珊徒潯鋼庠嚼叢街亍;譜隰艘蛔戮痛筇鋼苧尤澹頤揮幸瘓濱悶潰討辛慫鬧械囊健!澳撬欽嫻鬧懶耍磁傷淳嬗諼遙俊彼搿?墒牽蘋譜隰說納衿植淮笙瘛S謔牽歡站傻廝擔骸襖戲蚱鷥粗擔創湃肥遣簧佟N┤竊淇罩裕奘稻蕁F涫擔戲蛉緗衲曖祝糜龐瘟窒攏讜敢炎悖狻婕謾鄭掛參薷摧踴沉耍?「啊,老伯安能作如此想!方今天下擾攘,社稷危殆,正是仁人志士用命之秋。
老伯雄才峻望,四海共瞻。凡我君子,誰不傾耳側足以望老伯出秉大政。倘若以小人之故,甘心獨善,其如蒼生何!」
錢謙益沒有回答。黃宗羲這一番話令他頗為感動。他現在已經看出來,這位世侄一片至誠,胸無城府,決不是為著刺探消息而來的。「可是,他又哪裡曉得,我豈是真心的甘於老死山林?相反,眼下正為復出的事殫精竭慮、寢食不安呢!」他望著黃宗羲,默默地想,忽然冒出一個希望:要是這位世侄能站到自己一邊,支持自己,那該多好!他是東林的遺孤,又是《留都防亂公揭》的發起人。到時,他如果能夠出面表示寬宥阮大鋮,那效用自然非比尋常。不過,這辦得到麼?
「唉,皇上英明天縱,惟於用人一端,卻令人百思不得其解!」黃宗羲並不理會錢謙益的沉默,管自憤憤地低聲說,「今上並非不知東林為君子,卻以有一二非君子之人混雜其間,而事事猜疑提防;也並非不知攻東林者為小人,卻以其可以牽制東林而不惜重用之。
遂致十餘年間,君子盡去而小人獨存。如此下去,只怕大明真要亡呢!扒嬲卣W叛劬Γ坪趺揮刑濉5彼沼諗靼字螅喚蟪砸瘓赫饈樂毒垢曳潘戀焦ζ鴰噬俠矗沽說茫?萬一給廠衛的人偵知,便是破家滅門之禍呀!他不勝張皇地向四邊望了望,壓低嗓門訓斥道:「賢侄,你怎地如此荒唐!這種話也能說的麼?虧你還是個聖賢之徒、忠良之後,怎地說出這種反賊流寇一般的悖語狂言來!你莫是不要命了!」錢謙益越說越嚴厲,他當真動了氣:這群書獃子怎地如此不知死活,平日譏評大臣,議論朝政倒還罷了,竟放肆到指摘皇上的不是!這種念頭,頂多只能悄悄地想一下——那也是有罪的,他卻公然無忌地說出口來!錢謙益覺得黃宗羲的這種情緒十分危險,很想狠狠地呵斥他一頓,教他知道即使在自己面前,說話也應當有分寸。可是,當他看見黃宗羲低著頭悶聲不響時,口氣不知為什麼卻軟下來:「嗯,這話悖謬之極!不過,你在這裡說說還不打緊,若到外面去,千萬不能!可記住了?」他猶豫了一下,慰解似地說,「只要有我東林、復社諸君子在,嗯,大明亡不了!」
「可是,江南的社局,是越來越不成話了!」黃宗羲爆發似地抬起頭來,滿臉是苦惱的神情,「沽名釣譽者有之,爭權奪利者有之,同類相殘者有之,簡直是一塌糊塗!」他的胸膛急劇地起伏著,終於,彷彿抵受不住內心的壓力似的,猛地站起身,來回走了幾步,突然回過頭來,「聽說,還有想替阮大鋮翻案開脫的!」
錢謙益正想著如何開導黃宗羲,聽了這話,心頭一震。雖然他剛才還打算把對方拉到自己這邊來,可是猝不及防地聽到這麼一句,仍然像被擊中了要害似的,一下子目瞪口呆,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幸而黃宗羲並未察覺。他憂心忡忡地緊抿了一會嘴唇,然後長長地吐了一口氣,開始把三月初七那天晚上,他同吳應箕、陳貞慧等人如何在李十娘家聚會,後來又如何回到冒襄下榻的河房裡商議,大家聽到消息後如何憤慨,如何認定是舊幾社那幫人搗的鬼,以及大家準備在虎丘大會上同舊幾社的人大幹一場,現在陳貞慧和顧呆已經到金壇去請周鑣、周鍾兄弟相助等等,原原本本地向錢謙益述說了一遍。末了,他說道:「鄭超宗和幾社那幫人竟敢替阮鬍子翻案,我黃宗羲第一個放他們不過!但聽說社內有不少人還附和其說,不以為非,不以為恥!真不知他們當初入社,所為何來?竟然糊塗若此!」
錢謙益小心翼翼地皺著眉毛,竭力不讓自己流露出任何異常的神色。他側著耳朵,注意地捕捉著黃宗羲說出的每一個字眼,終於,他暗暗吁了一口氣——無論如何,對手們當真完全不知底細,豈止不知,還錯把舊幾社的人當成了攻擊的目標,準備大鬧一常啊哈,這正是自己求之不得的一種局面!想到曾經被他估計得極為困難的這件事,竟然進展如此順利,一切都像有神明在冥冥中扶助似的!錢謙益不覺大為寬慰,但同時又多少有點遺憾。因為他看得出來,黃宗羲也如同吳應箕、陳貞慧一樣,是絕不會在這件事情上妥協的。指望他站過來支持自己,更絕無可能。想到剛才見面之初,自己對於這位世侄所產生的那種不能自抑的感情,錢謙益的內心不禁漾起一絲苦笑。
「不知老伯亦曾聽聞此事否?」
黃宗羲的聲音在耳邊響起。錢謙益一怔,回過神來。他本能地打算加以否認,可是不知為什麼,話到嘴邊卻說不出來,只是在喉嚨裡「咕嚕」了一聲。
「哦,原來老伯已有所聞!」
「不!」錢謙益慌忙說。他猶疑了一下,又補充道:「我對此事一無所知!」
這樣說了之後,他就把眼睛移開,以免接觸對方的真誠的視線。
「原來如此!不過,替阮大鋮翻案之事已無可疑。虎丘之上,一場內訌只怕勢在難免了!」黃宗羲煩惱地說,「次尾、定生他們都說舊幾社那夥人久有獨攬大權把持社局之心,小侄本來也不甚相信。不過,看到此次他們如此妄為,分明是存心挑起大紛爭,卻又令人不得不信!」於是,他又把自從復社領袖張溥死後,舊幾社一派人如何妄自尊大,不把吳應箕、陳貞慧等人放在眼裡;這一次虎丘大會他們又如何故意拆台,使吳應箕等人當不成主盟;吳應箕等人又如何氣憤等等告訴了錢謙益。
錢謙益聽完之後,卻沒有做聲。不錯,要是早半天工夫聽見這個消息,或者這個消息是由別人的口中說出來,錢謙益必然會大慰胸懷。可是,此時此刻,在黃宗羲口中又一次聽見這種憂心忡忡的投訴,以及看見他滿懷希冀的焦急眼神,錢謙益的心中卻有一種空虛茫然之感。
「老伯,小侄此來,意欲有一事相懇,未知老伯能答允否?」
「哦,賢侄只管直說。」錢謙益的態度顯得格外和藹。
「小侄想請老伯親赴虎丘,平息此番內訌!」
錢謙益驀地一驚,他失態地站起來,慌亂地說:「這,這怎麼行?
不行!?
黃宗羲奇怪地瞧著錢謙益:「小侄看來,到了這一步,除非有德高望重如老伯者出面,已是無人能排解此事。」
錢謙益情急地盯了黃宗羲一眼,使勁地搖頭。
「啊,莫非小侄此議有何不妥之處?」
錢謙益又搖一搖頭,神情卻越來越尷尬和難看了。
「那麼,莫非老伯忍心眼見復社毀於一旦不成?」黃宗羲的語氣裡流露出明顯的失望。他顯然無法理解,像錢謙益這樣一位他素所景仰的東林前輩,何以對於這樣一件關係復社存亡的大事,竟然會無動於衷?
「賢侄,是定生、次尾他們讓你來的吧?」錢謙益注視了黃宗羲片刻之後,突然冷冷地問。
黃宗羲一怔,搖搖頭:「不是。次尾他們並不知道老伯來了姑蘇。小侄到這兒來,事先也不曾告訴他們。」
錢謙益笑了:「賢侄又何必瞞我,此等大事,次尾、定生著你來問我,原也應該!」
「老伯說的是。不過,小侄此來確實不曾告訴他們。」黃宗羲回答得很認真。
錢謙益不言語了,可是冰冷的目光仍舊在黃宗羲的臉上停留了好一會兒。直到斷定對方並非說謊之後,他才重新堆出微笑,走過來,拉住黃宗羲的手,用親呢、誠懇的口吻說:「賢侄,不是老夫存心推托。你也知道,老夫以病廢之身,待罪山林,雖然深自韜晦,亦難免為朝中小人所側目。去歲蔡奕琛行賄事發,不肯入獄,竟誣告老夫教唆復社構陷於他。幸賴天子聖明,置之不問。此次若公然出面干預社事,豈非適足授彼以柄?老夫一身不足惜,只怕於社事不惟無補,抑更有害呢!虎丘之會,既然定生已赴金壇請仲馭、介生他們來,縱有大事,他們盡能應付裕如,賢侄倒也不必擔憂。」停了停,他斜覷著黃宗羲,又意味深長地補充說:「眼下四海洶洶,人情昏亂,謠言蜂起,往往真假難辨。賢侄須得自有主張,心明力定,勿為他人所蠱惑左右,這也是要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