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自從被錢謙益攆出東園,冒險回到半塘家中之後,董小宛的病,又加重了幾分。
她是在給她娘送葬那天染的風寒,後來一直不大見好。不過前些日子還能勉強掙扎著東躲西藏,這兩天她卻躺在床上,幾乎再沒有起來過,一切都由惟一的丫環壽兒給她料理打點。她那豐潤漂亮的鵝蛋臉明顯地變長了,鮮艷的、小小的嘴唇也失去了光澤。
她睜著一雙有著長長睫毛的大眼睛,好半天好半天地瞅著屋樑上的燕子巢,不動,也不說話。害得壽兒瞧著瞧著,不由自主就驚慌起來。
在追歡賣笑的風月場中,董小宛是屬於那一類為數不多的女子——她自幼淪落風塵,卻例外地不曾染上太多的青樓習氣。有人曾經挖苦說,這是讀書把她讀呆了。
這話說來也有幾分真。她的娘姓陳,本是個貧家女子,賣入青樓當了妓女之後,深感不諳文墨,十分吃虧。任憑你模樣兒再俏,對客人再慇勤賣力,終難攀得上第一流名妓的地位。所以,小宛七八歲起,娘就下決心給她延師授課。小宛生性聰慧,記性兒又好,到了十六七歲上,那些四書五經、詩詞歌賦、女訓女誡、食譜茶經之類,當真給她熟讀了不少。更有一樁,她不光是讀,對書中那些聖人之言、閨閫之訓還深信不疑,以為那便是天地問的至理。她既自傷淪落,命薄如紙,對於那些古哲先賢、名媛淑女就愈加心深嚮往,傾慕不已,久而久之,言行舉止之間,便不知不覺地學起樣來。譬如賣笑人家求之不得的是門庭若市,客似雲來;她卻偏偏喜歡清靜閒適。青樓姐妹們為著成名走紅,誰都爭著往通都大邑里跑;她卻偏偏嚮往隱居山林。至於碰上男男女女擠坐在一塊,又彈又唱,又笑又鬧,她就更是愁眉苦臉,打心眼裡感到厭煩。這股子清高脾氣,同她的身份地位本來很不相稱,注定她非倒霉碰壁不可。只是世上有的事情卻不能以常理測度,秦淮河上偏有那麼一批自命風雅的公子名士,每日家在舊院裡鬼混流連,征歌逐色,受著那一個個熱得像火盆兒、暖襖兒一般的娘們的奉承巴結,都膩煩了。一見了這位空谷幽蘭般的董大姑娘,都希罕得不得了。何況,小宛畢竟也是一位色藝雙絕的美人兒。
所以,她愈是擺出一副清高冷淡的模樣,他們愈是一窩蜂地捧她的常因了這緣故,董小宛的名聲反而不脛而走,一天天地叫響起來,在狎客們的口碑當中,成了與顧眉、李十娘這樣一些紅角兒享有同等身價的尤物。
不過,這種令多少同行姐妹嫉妒艷羨的成功,並未能改變董小宛的心意。不如說,她因此更加討厭這種卑賤、屈辱的賣笑生涯。
至少是為著暫時擺脫它,她終於打點行李,離開了秦淮河,搬到蘇州城外的半塘來祝三年前,她又隨著她娘,到西湖、黃山、白岳一帶去漫遊,直到前不久,才回到蘇州來。誰知就在歸途上,娘忽然染上重病,一連請了幾個大夫診治,卻全無起色,好容易捱到半塘家中,就死了。小宛悲痛過度,身子便有些不妥,初時還硬挺著辦完喪事,不料隨後就碰上田國丈派人來蘇州採買女孩兒,並且點著名兒要買她,嚇得她拖著有病的身子四處逃難。這兩天,外間的風聲倒是平靜了些,聽說田府的人已經回京去了。
現在,董小宛斜靠在她的閨房裡的一張雕漆八步床上,剛剛吃過藥,正閉著眼睛歇勁兒。這間閨房,位於院子當中的一幢二層小樓上,樓下是用竹籬笆圍成的院子,滿院的梅樹,以及幾幢模仿鄉問茅屋式樣建築的廳堂館舍,七里山塘就在門前蜿蜒流過。自從黃山歸來之後,董小宛便閉門謝客,加上前一陣子又忙於逃難,這宅子一直不曾認真收拾佈置。院子裡固然雜草叢生,落葉滿徑,即便是閨房,也處處顯出凌亂和不經意。那架大紅綢帳,只放下了一半,另一半還掛在鉤子上;床靠的一邊,隨手搭著脫下來的一條裙子;那些平日安放小擺設的地方,至今還讓它空著;兩幅字畫已經長了霉點,卻依舊掛在牆上;窗前的鏡台蒙上了一層灰塵,周圍還堆滿了各式各樣的藥瓶藥罐,有的打開了蓋子,卻忘記隨手扣上。
也許是因為這個緣故,在這裡嗅不到通常名妓閨房裡的那種令人骨酥意蕩的幽香,有的只是刺鼻的藥餌氣味。由於壽兒明顯地在設法偷懶,儘管天色已經不早,窗際那一方薄暮晴空正在逐漸黑下去,房間裡還遲遲未曾上燈。
不過,這一切,董小宛都沒有心思再理會了。經歷了十多天的悲傷、疾病和驚嚇的折磨,她現在是那樣的虛弱,以致周圍的一切,在她的感覺之中,都變得那樣遙遠、隔膜,無關緊要。甚至連身體和四肢,也由於它們的麻木和沉重,彷彿不再屬於自己。惟獨心還在跳動,肺葉還在呼吸,腦子也仍舊在活動,這些是她還能清晰地感知到的。不過,就連這些部分,似乎也正在衰竭下去……「哦,莫非我快要死了麼?」董小宛冷漠地想,同時有一點驚奇,這一天會來得這麼快。「十九歲就死,這是什麼意思?」她費勁地思索,可是腦子裡卻一片茫然。她實在太虛弱了,思路無論如何也集中不起來。而且她愈是努力,它們就愈加變得飄忽不定,終於只剩下一些迷離難辨的跡轍,幾乎看都看不清了……現在,董小宛覺得自己正獨自一人,沿著一條難以辨認的小路往前走。這條小路彷彿是懸在空中的一根飄搖不定的帶子,周圍是黑沉沉的無底深淵,只要稍不留神,就會掉下去摔得粉身碎骨。
她心裡非常害怕,雙腿也在簌簌發抖,可是卻不能不往前走。因為又拿了兩枝犀玉大簪,橫貫在發股上,後面則用點翠卷荷一朵。妝戴好之後,她對著鏡子想了想,又在鬢邊再加插一朵巴掌大小的珠翠,最後,挑一串珠嵌金玉丁香耳墜戴上。
對著鏡子又端詳了兩三遍,她終於覺得滿意了,才盈盈地站起來。
紅情趁這會子,已經在長几上安排好了宣紙、湖筆,又用那一方有著七顆鵑鵒眼的端州老坑古硯,濃濃地磨了一硯香墨。柳如是徑直走過去,拈起一支雞狼小楷毛筆,在硯台上調弄了一會兒,又仔細拂去落在錦箋上的一點灰塵,略一沉吟,先寫出詩的題目——牧齋夫子見示獻歲書懷之作,次韻奉答她歪著頭,端詳一下自己瘦長遒勁的書法,覺得還滿意,正打算把已經擬好腹稿的一篇七言律詩寫上去。忽然,她感到起句中有一個字還欠工穩,於是停了筆,又沉吟起來。
她本以為要換一個字並不難,誰知一連想了七八個字,仍然覺得不妥,便有點焦躁。正思索間,聽見有人「嗤——」地一笑,她氣惱地回頭瞪了一眼,驀地發現,原來是錢謙益老爺站在身後,正偷偷地瞧她寫詩哩!
錢謙益撫摸著花白鬍子,呵呵地笑著,催促說:「咦,寫呀,寫呀,我這兒正等著拜讀哩!」
「你偷看人家,你壞,我不嘛!」柳如是扔下筆,像個小姑娘似的噘著唇兒,扭著身子。
「啊啊,啊啊,夫人生氣了,這可不得了啦!」錢謙益故作驚慌地說,「哎,我這廂給夫人賠個禮,好不好?」他笑嘻嘻地說,果真作下揖去。
「不行!」柳如是鼓著腮幫子。
「那——就再添一個禮。」錢謙益說著,又作了一個揖。
「不行!」
「哈哈,莫非夫人要為夫三下其禮?那也未嘗不可——」「不,我要——罰你!」柳如是故意繃著臉兒。
「罰我?嘻嘻,好,好,我打斷夫人的詩思,原該受罰!只不知夫人如何罰法?」
錢謙益涎著臉,挨了過來。
「哼,我要,我要——對了,我要拔你一根鬍子!」
錢謙益驀地一驚,忙不迭地後退。他用袖子護著鬍子,結結巴巴地說:「這,這可使不得!請夫人另出題目,另出題目!」
可是柳如是不由分說,她伶俐地趕上去,按住錢謙益,飛快伸出手,待到錢謙益再想躲閃時,一根長長的白鬍子,已經拔了下來。
柳如是用兩根纖美的手指,高高舉著她的戰利品,跳開去,興高采烈地舞弄著,哈哈大笑。
錢謙益尷尬地眨著眼睛,無可奈何地退到靠牆的一張椅子上坐下來。這時,紅情早已知趣地退了出去。錢謙益等柳如是鬧夠了,笑乏了,才招呼說:「如是,你且坐,我有話要跟你說。」
柳如是閉著眼睛,「噯」的一聲,倒在旁邊的一張椅子裡。經過剛才這一鬧,她已經有點氣喘吁吁,胸脯起伏著,略覺蒼白的臉頰上,升起了兩朵嬌艷的紅暈,微閉的眼瞼上粉光流動,越發顯得俏麗迷人。錢謙益呆呆地瞅著她,一時忘記了說話。
「哎,你倒是快說呀!」柳如是催促說。
「啊,」錢謙益定了定神,又瞧了柳如是一眼,不知為什麼,輕輕歎了一口氣,說,「如是,你又該高興了。我剛才已經對孫愛說,要把老三遷出半野堂,讓她到城東舊宅子去祝往後,這兒再也沒有人跟你搗亂了。」
柳如是的眉毛跳動了一下,張開眼睛說:「啊,這麼說相公到底拿定主意了?」
錢謙益的臉色變得有點陰沉。他默默地點點頭。
「嗯,你告訴了孫愛,他怎麼樣?」
錢謙益冷冷地說:「他還能怎樣?莫說他還是個孩子,就是再說也奇怪,現在董小宛覺得心裡清爽了許多,身子雖然像是加倍的疲倦,卻不似先前的麻木沉重了。
她睜大眼睛望著綢帳的方頂,默默地回想著適才的夢境,一顆心還在撲通撲通地直跳。」啊,那美少年我分明認識,那就是他,是他!他說找了我很久,這是真的嗎?
三年前,他確實同方公子來訪過我幾回,卻只見到一面。記得那一天我碰上鬧酒,正在裡間睡著,還是娘把我推起來,扶出去見他的……可是,那以後他再沒有來過。
後來就傳說他同陳圓圓相好得不得了。不過,聽說圓圓這一次到底給田皇親搶去了。
那麼,他如今又在哪裡?他還記得我嗎,他會來嗎?嗯,會來嗎……「她這樣暗暗叨念著。忽然,說也奇怪,她分明聽見了,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一種有節奏的「吱扭——吱扭——」的聲響,那是一支船櫓在搖動。她不能說出這船是什麼樣子,但是分明感覺到,它是衝自己而來的。現在,她還聽見了船上有人在說話,其中一個嗓音就是在夢中呼喚過她的那個親切、溫柔的聲音。
「小賤種,你反了天了!竟敢管起大爺的事。看我不打死你!」
一聲男人的怒罵驀地從天井裡響起。縈繞在董小宛耳邊的幻覺一下子被驅散了,而代之以乒乒乓乓的竹棒擊地聲、追打聲、哭叫聲。
接著,樓梯咚咚一陣亂響,壽兒——一個長著一張貓兒臉的十四歲小丫環,頭髮披散,跌跌撞撞地衝進閨房來,一下子撲到董小宛的床沿,跪在地上直叫:「娘快救我,老爹要打死我!」
董小宛還未開口,她爹董子將已經手執竹棒,氣勢洶洶搶了進來。他有五十出頭,一個在青樓妓館混了幾十年的老篾片,長得又高又瘦,皺皺巴巴的臉上,透出一種灰不灰、藍不藍的所謂「晦氣」。
他這輩子除了會打一手十番鼓,外加逢迎拍馬,再沒有別的能耐。
相反,游手好閒、吃喝玩樂那一套,卻學得精熟。現在,他光著微禿的腦袋,沒有戴頭巾,正瞪著一雙大而混濁的眼睛,狂怒地齜著牙,像是要把壽兒一口吃下去似的。嚇得壽兒渾身哆嗦,連滾帶爬地藏到床後。
「爹——」董小宛蹙著眉毛,有氣無力地叫,聲音裡透著煩躁。
這位親爹的脾性,她是清楚的。過去,靠著小宛母女倆,他倒不愁沒錢花。可是自從陳氏死後,小宛又因病閉門謝客,家中的用度,就漸漸緊張起來。這位董大爺卻嗜好難改,仍舊三天兩日攤著巴掌向女兒討錢。給得少了,他就偷著拿家裡的東西出去變賣。這事小宛也聽壽兒嘮叨過許多回,礙著是親爹,也不好怎麼說他。
偏偏壽兒這丫頭躲懶歸躲懶,性子卻頗為耿直。她看小宛不管,有時就忍不住當面數落董子將幾句,惹得老董大為光火,又跳又罵,這種事也非止一回。適才,想必壽兒又刺中了董子將什麼痛處,竟然一路追打進來。
董子將聽見小宛的叫聲,怔了一下,隨後他仍然衝上來,揮棒朝壽兒打去。壽兒慌亂中舉手擋架,竹棒「啪」地打在她的手指上。
壽兒哀叫一聲,護著痛彎下身去,朝床底下一鑽,躲在角落裡再也不敢出來。
董子將還不解恨,他一面用竹棒朝床下亂捅亂戳,一面惡狠狠地喝叫:「畜生!奴才!你媽媽的出來不出來?趕快出來!出來!」
董小宛被他們鬧得頭昏眼花,心中又急又氣。她用盡全力,一連掙扎了好幾次,才坐起了身子。她喘著氣,抖抖索索地指著門說:「你、你們出、出去!都出去!」
說完,她又掙扎著打算站起來,但她的兩條腿顫抖得那樣厲害,實在站立不穩,只好又坐了回去。不過這一來,總算引起了她爹的注意。董子將斜著眼睛瞅了女兒一會,終於把竹棒扔在地上,氣哼哼地轉身走出了屋子。
躲在床下的壽兒,一直聽著老董下了樓,腳步聲消失了,才輕手輕腳地鑽出來。
她側著耳朵又聽了聽,斷定董子將已經走遠了,才長長吁了一口氣,一邊拍打著頭上、身上的灰塵,一邊嘟嘟噥噥地說:「自己為老不尊,不要臉,還不許人家說……」她回過頭,驀地發現董小宛正扶著床靠坐著,一動不動地閉著眼睛,就連忙走近去,討好地問:「娘,你怎麼啦?你身子不好,這麼坐著怎吃得消?快躺下吧!」
董小宛搖搖頭,仍舊一動不動地坐著。過了一會兒,她突然睜開眼睛,一邊示意壽兒不要說話,一邊支起耳朵,神情顯得越來越專注和深沉,像是極力傾聽什麼聲音,又像神遊在某一個遙遠的地方。
壽兒被弄得莫名其妙,又不敢打擾她,只好呆呆地望著。
終於,董小宛的睫毛顫動了一下,恢復了常態。
「哦,我有點餓了,想吃粥。」她說,疲乏地抓住床靠,把頭抵在立柱上。
壽兒的眼睛睜圓了:「娘是說,餓、餓了?啊,娘身子大好啦?」
董小宛點點頭,又搖搖頭:「我只要半碗,兩根水菜……嗯,吃完了,你替我梳梳頭,我捉摸,這頭有兩天沒梳了吧?一定難看死啦!」
壽兒又驚又笑:「娘,你今兒個怎麼啦?娘,婢子這就給你弄去!」
「還有,這屋子也該收拾一下。」董小宛繼續吩咐,閉上了眼睛,「我覺著,今晚,說不定有人要來……」二「雖然辜負了一個女子,但父親總算平安脫離險地。看來,這沒有什麼可遺憾的!」冒襄默默地想,「我不能為著一個風塵女子而丟開父親不顧,這是無疑的。
即使再從頭經歷一次,我的選擇,也只能是如此!」
這是虎丘大會結束後的當晚,也即是董小宛向壽兒說她感到肚子餓的同一個時刻,冒襄正乘著一隻小船,沿七里山塘,緩緩地向桐橋圩的方向搖來。張明弼照例陪在朋友的身邊。不過,他們沒有交談,各自默默地坐在船艙裡,已經有好長一段時間了。
晚春的夕陽,完全沒人了地平線,週遭的暮色變得越來越濃;沿河兩岸,亮起了星星點點的燈火;反映著最後一抹青灰色天光的河水,悄沒聲息地從船舷下流過。
從後梢傳來了輕柔而有節奏的櫓聲……
由於覺悟到存在著那樣強有力的「理由」,冒襄在失去陳圓圓後的混亂情緒當中,開始重新找到了立足之點。他逐漸平靜下來,甚至似乎有一種解脫般的輕鬆之感了。
說起來,冒襄還是在去年他到湖南去探望當時還在衡州做官的父親途中,才同陳圓圓認識的。那時正是早春,夾岸的柳樹剛剛有一點綠影兒,梅花卻開得正好。
他從同船的一位姓許的父執輩口中,頭一遭聽到陳圓圓的「芳名」,並且被這位父執的熱烈推崇所打動,特意在杭州停留了幾天,同他一道去尋訪陳圓圓。徒勞往返了好幾次,最後,才總算把她請來了。冒襄清楚地記得,那天陳圓圓穿了一襲長過膝蓋的暗青色繭綢女衣,下襯八幅白地繡青花湘裙。當她從簾子後面款款地走上紅氍毹來的時候,笑渦在她的腮邊忽閃著,她像是無意,又像是有意地朝冒襄瞟了一眼,隨即含羞地旋過臉去,側轉腰肢,回顧了一下拖在身後的裙裾。那美妙優雅的姿態,真像在煙霧繚繞當中一隻翩然起舞的青鳳。當時,冒襄雖然意識到其他人的在場,臉上依然保持著慣常那驕矜的微笑,可是內心深處,卻分明地震顫了一下,被這女子不尋常的魅力所打動,不由自主地用眼睛去追隨她那妙曼的姿影。
從這一刻開始,他倆的感情就飛速地交流起來。在陳圓圓出人意料地用當時已經不流行的弋陽腔,演出《紅梅記》一劇的時候,冒襄懷著少有的興趣和熱情,自始至終關注著台上的演出;而陳圓圓也把含情脈脈的目光,頻頻投向他的座上。冒襄還記得,當演出的間歇,陳圓圓擎著玉壺,向座上的客人勸酒,卻沒有首先走向他時,他心裡是多麼的失望和不快;而後來,當陳圓圓在他身邊明顯地停留得最久,同他悄聲低語時又挨得那麼近,以至他可以清楚地看到她那蟬翼樣的鬢影在輕輕顫動,嗅得著她那小嘴所發出的唇脂的馨香。這時候,他又是多麼的得意和愉快——啊,直到現在回想起來,那仍然是令人心蕩神飛,如醉如癡的奇妙境界!是冒襄多年來出入風月場所從未經驗過的……事實上,從那時起,冒襄就覺得離不開她了。待到酒闌人散,他立即提出了留宿的邀請。陳圓圓似乎有點為難,但還是應允了。
直到天快亮時,她才登舟回去。當時,他是那樣的難分難捨。而她反倒有點淡淡的,只告訴他打算到光福山去尋梅賞雪,如果他也去,可以有半月的盤桓。當時他考慮行程緊迫,無法久留,躊躇再三,只好約定到桂子飄香時節,與她在姑蘇再見。
冒襄直到現在還記得,在那歷時半年的往返旅途中,他對她的思念是怎樣的強烈,怎樣惟恐不能再見到她。他歷歷在目地回味著那一個暫短良夜的旖旎風情——那搖曳的燈影、低垂的羅帳、火熱的眼神、潮濕的鬢髮以及胳臂上瘋狂的齒痕……這一切,都在時時刻刻挑動著他的情慾,使他在同別的女人在一起時味如嚼蠟。
而且,也許因為這緣故,他還平生第一次不無妒意地想到,他離開期間,其他狎客將會代替自己的位置,而陳圓圓也會照樣同他們廝混,一如那天晚上她對待自己一樣……不過,儘管如此,當半年之後,他護送母親回來,路經蘇州,陳圓圓出乎意料地表示她要嫁給他,從此完全、永遠屬於他的時候,冒襄卻感到十分驚訝和突然,覺得這種要求未免過於天真,而且輕率得有點不知自量。因為在他看來,尋歡作樂是一回事,承擔家庭義務又是另一回事;而且,就憑著那短短一夜的交情,對方也沒有權利提出這種要求。所以他當即拒絕了她。然而,陳圓圓卻不是那種容易擺脫的女人。她用不著苦苦哀求,她有的是聰明的手段。
到了後半夜,再次領略到她的全部魔力的冒襄,就主動回心轉意了。雖然,他提出了一個條件,必須等他把營救父親的事情辦妥之後,才從長計議這件事。
後來,冒襄就全副心神投入到營救父親的事情當中去了。大半年來,沒完沒了地奔走、投訴、請托,加上還要不斷勸解日夜憂傷的母親,冒襄簡直把陳圓圓完全拋在腦後。此外,他還多少有點兒後悔:不該這麼容易就答應了她。所以有時候,他儘管也會忽然想到陳圓圓,想到是否該去看望她。可是出於一種多少感到丟了面子,因而想挽回一下的心理,他終於又打消了這種念頭。半年來,他甚至連信都沒有給她寫過一封。誰知道,由於這一念之差,結果就永遠失去了她……「哎,這樣的結果是好,還是不好?好,還是不好呢?」冒襄不由得反覆自問。
可是越問,心中越亂。他一陣煩躁,猛地站起身子。
就在這時,他看見了一片繁密的燈火、一座拱形的石橋,以及橋頭聳立的石塔。
桐橋圩到了。
「辟疆,你做什麼?」被冒襄的突然舉動嚇了一跳的張明弼問。
冒襄定了定神,清醒過來。為了掩飾自己的失態,他隨手指著岸邊一個帶小樓的院落說:「哦,那幢小樓臨水而築,亭亭如畫,惟是燈火俱無,不知是何人所居?」
張明弼順著他的手勢望去,「噢」了一聲,說:「那不就是董小宛的家嘛,你怎麼就忘了?前幾年,我還陪你來過的!」他仔細看了看,又說:「樓上影影綽綽的像是有燈火,嗯,她必定還在。」
聽說是董小宛的家,冒襄倒愕住了。他朝那閣樓上依稀的燈火注視了一會兒,忽然回頭向後梢叫道:「船家,靠岸,我們要下船。」
「啊,做什麼?」張明弼問。
「上去看看!」
「只是,只是聽說小宛剛死了娘,她自己又病得很重,一直閉門謝客。瞧這燈火零落的樣子,想必還不曾好,又何苦去打擾她!」
可是冒襄不理會張明弼的勸阻,他緊盯著越來越近的河岸,顯出迫不及待的樣子。船家一放下跳板,他就搶先一步跨上去,很快地上了岸。等無可奈何的張明弼從後面跟上來時,他已經站在竹籬笆前,開始打門了。
冒襄先輕輕地敲了幾下,見裡面全無應聲,下手就重起來。可是敲了一陣,仍然毫無動靜。張明弼說:「辟疆,敢情他們都睡死了。算啦,我們還是回船吧!」
可是冒襄十分固執,他一聲不響,捏起拳頭,在門上咚咚咚地猛擂起來。
終於,門內傳來了細碎的腳步聲,接著響起了一個女孩兒清亮的嗓音:「門公,是誰在打門呢?」
「莫理他!反正姐兒不見客,讓他敲不應,自己去了算!」一個蒼老的聲音甕聲甕氣地回答,聽來很近,就在門房內。
「那也得瞧瞧是誰啊!剛才老爹又出去了,若是他回來,叫門不應,又該罵人了。」
「不是,老爹他會喊我。只怕是東家的張小四,要不就是隔壁的王婆,又來借錢借米的。準沒好事兒,不用理他!」
冒襄在外面聽見,又好笑又好氣。他又打了兩下門,高聲說:「我們是如皋冒襄、金沙張明弼,特來拜望宛娘,快快開門!」
這一次總算有了反應,只聽那女孩兒在門裡「噯」了一聲,但是又不來開門,卻埋怨門公說:「瞧你,估錯了吧,是客人哩!快起來開門!」
冒襄同張明弼對瞧了一下,嘴上不說,心中都想:這鬼丫頭也真夠促狹,你自己來開一下不就完了,偏要支使門公!
門房裡的床「吱扭吱扭」地響了一陣,大約是門公爬起來,只聽他不滿地咕噥了一句什麼,估計是說那丫頭不替他開門。果然,那丫頭立即唱歌似地反駁說:「這是你的事情,編排是該你幹!我又沒吃你的一份糧,憑啥要替你動手?」
終於,門「咿呀」一聲打開了,露出了門公年老的、骨骼粗大的臉和矮小結實的身軀。
冒襄早就一百個不耐煩,見門一開,立即徑直往裡走。那門公想攔阻,但又不敢,只好求援地望著壽兒。
壽兒卻不慌不忙。她迎著客人先道了個萬福,仍舊用唱歌一般的嗓門說:「兩位姐夫,遠來辛苦了,請到堂上奉茶。待婢子通報去來。」
冒襄搖搖頭:「我們不喫茶,到樓上看看你娘就走。」
「多謝兩位姐夫美意。」壽兒說,忽然露出慼然的樣子,「只是我家阿娘病重,只怕、只怕不能見客。」
「啊,宛娘病得很重麼?」張明弼問。
「嗯,重!重得簡直不能再重。連人,她都快認不得了。」壽兒的聲音甚至有點嗚咽。
張明弼默默地點著頭,望了一眼冒襄,意思是:怎麼樣?還要上去麼?
冒襄沒有做聲,但顯然也有點動搖了。他抬起頭,猶豫不決地望著閣樓上昏暗的燈光。
壽兒閃動著一雙黑眼珠子,在他倆身上溜了幾下,忽然抿著嘴兒問:「這位姐夫,可是如皋冒公子?」
「啊,正是小生。」
「若是如皋冒公子,我家阿娘倒必定是認得的。」
「……?」
「適才阿娘吩咐說,若是等閒俗客,一概不見。若是冒公子,你可得千萬好好兒請上來。」
「啊!她怎麼知道我要來?」
「這個麼,婢子可就不知道啦!」壽兒狡獪地說,不待冒襄再問,她就轉過身去,當先引路。冒襄同張明弼交換了一個莫名其妙的眼色,滿腹狐疑地跟在後面。
三
由於吃了半碗粥,許多天來,董小宛第一次感到多少有了點精神。她讓壽兒替她梳了頭,把亂糟糟的屋子收拾了一下。出於一種奇怪的預感,她還吩咐壽兒:要是如皋冒相公來訪,馬上告訴她。
不過,隨後她就意識到這種念頭是多麼可笑可憐了。哎,世上哪有這樣好的事?
你想著一個人,他就會立刻來到你的身邊?何況人家是家財萬貫的翩翩公子。縱然沒有陳圓圓,也會有別的女人。
就憑三年前那匆匆一面,能指望人家記得住你?怕早就把你忘個一乾二淨啦!
再說,夢裡不是已經把這事指點得明明白白了麼?
就別再費這份心思啦!這樣一想,董小宛又覺得自己完全沒有指望了。從今以後,她就像那荒原曠野上隨風飄轉的一株蓬草,孤苦伶仃,無依無靠……終於,她把腦袋深深地埋在被窩裡,壓抑地、淒苦地哭起來。
漸漸地,她聽見有人走上樓來了。不是一個人,是好幾個。陌生的、粗重的男人腳步聲從過道裡一路響過來,在門外停了一下,然後跨進屋來。
「誰?」董小宛問,竭力止住抽泣。
「哦,三年前,在此樓下曲欄杆畔,曾有幸與小娘子醉中一晤的那個人,今日特來拜候,不知小娘子可記得否?」一個優雅清亮的聲音說。
有片刻工夫,董小宛弄不明白,為什麼一聽到這聲音,自己的心像是突然停止了跳動,彷彿凝住了似的。「啊,他說什麼?他說什麼呀?這是什麼意思?」她艱難地思索。驀地,她的心狂跳起來,血液一下子衝上腦門和雙頰:啊,是他,是他,是他來了!她在心裡大叫,感到一陣暈眩。但是,她沒有立刻轉過身子。她不敢、也沒有力量那樣做。誰知道呢?也許稍一動彈,一切便都化為烏有了!
「小生是如皋冒襄,這位是金沙張公亮。」大概是聽不見董小宛答應,冒襄只好自我介紹了。
董小宛仍舊小心翼翼地保持著原來的姿勢,但是淚水已經湧上了眼睛。
「奴家……不敢忘記公子……」她顫著聲兒回答,覺得冒襄已經走近床頭。她不由得縮緊了身子,彷彿怕觸著什麼容易破碎的東西似的,一邊哽咽地說:「……三年前,有勞公子幾番臨顧,僅得匆匆一晤,但阿娘背後說起公子,總是稱讚不絕於口,說她見的人不少,從未有像公子這般人品的。娘還因奴家未能與公子多盤桓些日子,深為惋惜……如今阿娘死了,看見公子,奴家就想起阿娘。
她的話,就像昨天對奴家說的一樣……「董小宛說到傷心動情之處,終於轉過身子,撩開羅帳。於是,她看見了冒襄的臉。
這確實是一張俊美得令人驚歎的臉。如果說,早在三年前,它就給董小宛留下了鮮明美好的印象的話,那麼,經過歲月的沖刷,它的許多細節部分在記憶中已經變得模糊之後,董小宛此刻重新面對它,卻不禁悵然若失。因為她發現,自己三年來對於這張臉的一切想像和補充,竟然是如此蹩腳、平庸、俗氣。而它其實是那樣的空靈微妙,出人意料,而又完美無缺。它的美,絕不是用「彎曲秀長的眉毛、顧盼含情的眼睛、筆直高聳的鼻樑,以及線條優美的口輔」這樣一些似是而非的描寫所能表達的。它的非凡之處,首先在於那種天生的高貴氣質,那種被傳統的道德文化高度地充實和細緻琢磨過的內在情感,以及充分意識到自己的身份和力量的雍容氣派。當這一切,同俊美的外貌充分地糅合在一起,並且在一顰一笑當中自然而然地顯露出來的時候,確實具有一種勾魂攝魄般的魅力。董小宛覺得自己的心跳得那樣厲害,簡直快要從胸膛裡蹦出來似的,她趕緊垂下頭去,不敢再看。
冒襄也在注視董小宛。三年不見,他發現記憶當中的那個嬌癡懶慢、醉態可掬的女孩子,已經成熟為一個清麗絕俗的少女。也許因為正在生病的緣故,她看上去瘦了一些,卻比當年更美了。她的膚色變得更白淨,相形之下,頭髮和眉毛顯得更黑。配上夢幻似的憂鬱的大眼睛,小巧玲瓏的鼻子和嘴唇,使她足以置身於秦淮河畔最頂尖兒的一批名妓當中,而毫不遜色。但這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在這張臉上顯示出一種與她的絕大多數同行姐妹不同的馴良神情,一種過於端莊嫻靜的氣息。
冒襄此刻還說不上對這種氣息喜歡還是不喜歡。只是不知什麼緣故,他忽然想到了陳圓圓,想起了她那惡作劇的眼神,那令人哭笑不得的任性,以及層出不窮的花樣,並不由自主地為這突然閃現的記憶而微笑了……「哦,張老爺、冒公子,二位請坐……」董小宛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冒襄驀地驚醒過來,他回顧了一下,發現張明弼已經在靠牆的一張椅子坐下,也就走過去,在旁邊坐了下來。
這當兒,壽兒已經端上茶來,並且換過了兩盞明亮的斗色晶燈。於是三個人便一邊喝著茶,一邊交談。冒襄和張明弼詳細地詢問了小宛母親陳氏的死,著實咨嗟感歎了一番;接著又問到董小宛的病,對她已見好轉感到寬慰;隨後,冒襄又約略地談了一下別後的情形,談到大半年來,怎樣為著父親的事四方奔走,現在有了結果。但是,他連一個字也沒有提到陳圓圓。這並不是怕給董小宛知道,會引起猜疑和嫉妒。事實上,他對董小宛毫無別的想法。
他今晚到這兒來,無非是滿心的苦悶無聊打發不掉,想借此散散心而已。但是,他卻不想提起陳圓圓,因為那畢竟是一件不痛快的、有損臉面的事……不過,冒襄的這種心理,連他的好友張明弼也暫時捉摸不透。
在這一陣子交談中,張明弼很少開口。他一直在觀察冒襄的言語、舉動,猜測他的朋友如此堅執地要來拜訪董小宛,到底有什麼目的。當發現董小宛對冒襄流露出明顯的、異乎尋常的依戀之情,而冒襄對於同陳圓圓的那段關係又諱莫如深時,張明弼就認定,冒襄已經把物色如夫人的目標,轉移到董小宛身上來。他本來就一直為好朋友的痛苦憂鬱而擔心,同時,還為自己沒能及時找到冒襄報信,致使陳圓圓被田弘遇搶去,多少感到有點內疚,但又苦於無法補救。現在發現了冒襄的這種「意向」,他不禁大為欣慰,於是決心要盡力促成它。因此,當談話告一段落,張明弼就趁機站起來,拱著手說:「我差點兒忘了,適才下船的時候,原不曾說清要不要船家等著。只怕他等得不耐煩,自己回去了。辟疆、宛娘,你們先談著,我去吩咐一聲就來!」
說完,也不等冒襄答應,他就叫壽兒提燈引路,匆匆出門,下樓去了。
「冒郎,你到這邊來坐,這邊暖和些。」當張明弼的腳步聲在樓下消失了之後,董小宛忽然伸手拍了拍床沿,這樣招呼說。
正在為老朋友突然走開而感到疑惑的冒襄,怔了一下,茫然地回過頭來。
「哎,來呀,把燈也拿過來,奴家有話要對你說哩!」董小宛嬌嗔地催促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