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經過近一個半月的長途跋涉,錢謙益偕同弘光朝的其他三位降官一道,終於到達已經成為清朝首都的北京,並且在宣武門外的一爿房子裡臨時住了下來。
他們這一次北行,就身份而言,無非是降官和俘虜;但由於跟隨清朝大軍一起行動,倒也旅途順利,一路平安。加上多鐸對他們一直頗為優禮,在起居飲食方面盡量給予照顧,也使降官們那半懸著的一份心思,暗自放下了不少。不過,儘管如此,錢謙益仍然感到情懷落寞,鬱鬱寡歡。無疑,他這次北行,並不是孤身一人,還帶著老家人錢斗等幾名得力僕從;然而不管是在行經大運河的船艙中,還是在沿官道顛簸北上的車子裡,一個尖銳的感覺始終折磨著他,那就是柳如是不在身邊。這種感覺之所以尖銳,與其說是眼看著別的降官有家眷隨行,在旅途中照樣得以享受「閨房之樂」,而自己卻不能夠,毋寧說是由於他感到,在愛妾堅持留在南京的任性和固執中,分明地隱含著一種鄙棄的意味、一種離心離德的傾向。這對於把後半生的樂趣,都拴在那個嬌小女人身上的錢謙益來說,是無論如何也接受不了的。因此,愈往北行,他就愈加從心底裡感到恐慌和空虛。「哎,這樣的女人!我已經是連心肝都全掏給了她,可是到頭來,讓她哪怕稍稍遷就我一回,競也不肯!」無可奈何之餘,他不止一次懊惱地想。
的確,也難怪錢謙益感到委屈。昔日的種種恩情眷愛暫且不論,就拿清軍進入南京之後的兩個多月來說,作為主持迎降的大臣之一,他雖然不得不竭盡心智地與征服者應對周旋,把一些非做不可的事——諸如安頓兵馬、介紹情況、清點府庫、移交財產、安撫民眾等等,照例辦理完畢,但是,也就是僅此而已,他自問並沒有再做什麼賣主求榮、昧心背理的事。相反,在清兵進入南京的當天,他陪同征服者來到昔日的皇宮時,還止不住悲從中來,當眾伏地大哭了一場;而當清軍的統帥多鐸向降官們徵詢進軍的方略,他就極力主張以招撫為主,為的是避免江南的民眾遭受無辜的殺戮……但是,即便如此,柳如是仍舊很不滿意,平日冷嘲熱諷不必說,待到他以年老遲暮之身,被迫長途跋涉,間關北上時,對方作為侍妾,竟置自身的義務於不顧,拿出這麼一副鐵石心腸,錢謙益就覺得未免過於薄情了……不過,懊惱歸懊惱,要是反過來問錢謙益:他對於自己參與獻城投降,是否當真感到十分愧疚,並且決心信守對侍妾的承諾,一旦時機來臨,就轉而投身反清復明的行列?恐怕錢謙益也未必能夠響亮地回答。誠然,當初柳如是不惜以一死來為明朝盡節,確實曾經使他大受震動;而且當事情平息之後,細細回想過去這一年多,自己面對國破家亡的非常禍變,苦心孤詣,殫精竭慮,無非想為大明的江南半壁謀求一份苟安;結果,在驚濤迭起的政爭漩渦中飽受顛簸、忍辱負重不算,最後還在勢成騎虎的情況下,落得一個帶頭變節、獻城投降的千秋惡名。
經歷了這一遭連老本都賠個精光的買賣之後,錢謙益痛定思痛,對於利祿和功名確實已經心寒意冷,再也沒有心思到征服者的朝廷中,希圖什麼榮華富貴;但是同樣,要他回過頭去,為復興明朝賣命獻身,說實在話,也提不起任何勇氣和熱情。因為以他的久歷世故,心中十分明白:明朝之所以落到今天的結局,絕不是偶然的,實在由於自身的黑暗腐敗,已經到了病人膏肓、無可救藥的地步。在北京的崇禎朝廷和南京的弘光朝廷相繼覆滅之後,要想捲土重來,再造中興,真是談何容易!在他看來,面對著清朝勢如破竹的進軍,明智的抉擇,應當是竭盡全力在亂世中保住身家性命。這才是最要緊、也最實際的。至於柳如是那種行為和想法,無非是女人家不知變通,一時感情衝動。「待過些時候,大局定下來,她自然會回心轉意的!」近一個多月來,他一直暗暗地想。到了這一次,接到順治皇帝「著即來京陛見」的詔令,錢謙益固然是迫於無奈,勉強啟程,但也絲毫沒有抗拒和逃避的打算,只是抱著走一步算一步、隨遇而安的態度。因此,當滿載降官及其眷屬的車隊轔轔駛入重兵把守的朝陽門時,他充其量只是稍稍增加了一點緊張和戒備,除此之外,確實說不上有什麼明確的打算和想頭。
眼下,已經是來到北京的第十天。雖然七天前,已經被安排在例行的朝會時,跟在百官的班末,向大清皇帝行了陛見之禮,但是據負責與他們聯絡的吏部左侍郎陳名夏通知,接下來還有一次小範圍的召見,日期尚未確定。於是他們只好仍舊耐心等著。也許由於住的是新地方,一清早,錢謙益照例就醒了,躺在床上再也睡不著,便乾脆爬起來,由小廝服侍著,洗臉、漱口、穿衣、束帶。當做完這一切之後,看見新近雇來的剃頭匠阮良——一個身材瘦長的中年漢子,已經夾著一個箱子,微弓著腰站在門邊,他於是點一點頭,在緊靠東窗的長案前坐了下來。
看來,時辰確實還很早。雖然錢謙益暫時停止了思索,並且習慣地閉起眼睛,但仍舊聽不見院牆外有行人活動的聲息,只有剪刀和梳子被剃頭匠擺弄著,在耳邊發出輕輕的碰響。不過北方確實就是北方,何況已經到了十月初冬,清晨的氣息更是寒意侵人。自然,使錢謙益最分明地感到這一點的,還是前額上那半爿光溜溜的頭皮。提起來,這又是他的一塊心玻那是三個多月前,清朝的剃髮嚴令下達到了南京。當時城中的縉紳,包括降官們,因為豫王多鐸不久前才明令禁止漢族官民擅自變易服飾,如今忽然又強令剃髮,都感到既吃驚,又反感,紛紛來找錢謙益,請教對策。錢謙益起初只是支支吾吾,因為在他看來,作為歸順之民,面對征服者的強權和意志,除了俯首聽命之外,已經根本沒有與之理論的餘地。
但是後來,有些人談著談著,竟憤激起來,甚至主張聯合請願,奮起抗命,這就使錢謙益不由得著了慌,因為這種事一旦傳到多鐸的耳朵裡,說不定便會即時招來殺身之禍!但群情洶洶,要制止也不容易,他只得耍了一個花招——借口頭皮作癢,回到裡問去洗頭,趁機乾脆把頭髮剃掉,梳起辮子,然後出來與大家重新相見。這才把那批人弄得錯愕失色,洩氣而散。
頭髮是這麼剃掉了。不過,要說錢謙益心中沒有絲毫痛苦和羞慚,那也不是事實。因為就在清兵帶著剃頭匠,在大街通衢上殺氣騰騰地催逼人們剃髮那陣子,在南京城裡,就接連發生了好幾起寧可以自殺來抗拒的壯烈血案,其中有馬純仁那樣年僅二十歲的縉紳,還有細柳街泥瓦匠那樣的市井百姓,至於鄰近州縣的殉難者就更多。相比之下,錢謙益的貪生怕死在人們眼裡顯得尤其突出。雖然,作為人丁單弱的一家之主,他仍舊可以用肩上還承擔著許多責任與義務,不能作無謂的犧牲來自我解嘲,但身邊那位如夫人的鄙夷目光卻不是那麼好受的。再加上每天對鏡的當兒,自己那副變得怪模怪樣的尊容也確實使他感到厭恨和沮喪。
「哎,清廷也不知怎麼想的,就是為了安定民心,也不該這麼幹!本來,若能少恃殺戮,多施仁政,人心未必就不感服。如今硬要橫插這一槓子,情勢可就難料了!雖說清廷派洪亨九來代替多鐸,顯見是看中他是前明舊臣,與此間人士關係甚多,意欲借他施行招撫之策;但四方亂像已成,只怕洪亨九也未必能縱橫如意!」
由於自此之後,便不斷傳來地方上的民眾因反抗剃髮而起兵的消息,有一陣子,把錢謙益弄得既緊張又擔心。無疑,他多少也希冀四下裡這麼一鬧,說不定能迫使清廷收回成命;但是又害怕一旦局勢出現反覆,自己作為「逆跡昭著」的叛臣,會受到明朝勢力的嚴厲懲處。不過眼下,大約因為已經置身於北京、切近地感受到大清王朝的強大聲威的緣故,當這種疑慮再度湧上心頭時,卻變得淡漠和遙遠了許多。「嗯,不管將來如何,眼下必須先躲過江南那邊的劫難再說!從大清朝的情形來看,今後縱然不能一統天下,這江北半壁,大約是會坐得穩的。那麼,也許還應當設法把家眷快點接過來?」
這麼暗自琢磨著,錢謙益的心中似乎踏實了一點。於是,他睜開眼睛,默默打量著銅鏡當中,自己那張既生疏又熟悉的臉,並且開始揣測,到了正式召見之日,以自己昔日的名聲,以及迎降有「功」,起碼不至於太受冷遇,而且只要自己不推辭,還會被授於一定官職。要是那樣,他就主動要求把修纂《明史》的職責承當下來。「是的,人生不過百年,與其再這麼一天到晚擔驚受怕,顛沛趑趄,倒不如一門心思去設局修史,不問世事,豈不更好!這樣,如是也不至於太怨怪我,我也算是為故國前朝盡了一份心力,即使在子孫後世面前,也交待得過去了……」「老爺,頭梳好了。不知可還有未妥之處?」阮良恭謹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錢謙益怔了一下,回過神來。「好了麼?嗯,就這樣吧,成了!」說著,他就扶著桌子,站立起來。
「……把家眷搬來,別人倒好辦,只是,如是她會肯麼?」在屋子裡轉了一圈,回到桌子前站住,錢謙益接著又想。確實,他的那個計劃即使再穩妥、再切實可行,如果柳如是不肯合作,一切都是空的。而從前些日子的情形來看,想要那位執拗任性的小女人同意搬到北京來,只怕比登天還難……這麼一想,錢謙益的心中頓時又洩了氣。他不由得煩惱起來,一把扯下脖子上的圍布,扔給阮良,逕自倒背著手,離開寢室,走出院子裡去。
這座北京常見的四合院,大約是前朝一位什麼小官員的私宅。華麗固然算不上,而且也不怎麼寬敞,無非是北邊一溜三開間的上房,外帶東西兩個邊廂。他們這一次進京,雖說是同弘光帝一道,但彼此的情形多少有些不同——弘光帝是逃跑被俘,他們是主動歸降。也許因為這個緣故,自然也為著有所防範,在來京的一路上,他們君臣已經是被分隔開來,不能接觸;到了北京之後,弘光帝一行人更是被立即帶走,失去了蹤影。不過,落到了這一步,錢謙益對於那位昔日的主子,縱然還懷有那麼一點「知遇之情」,也已經無力顧及。如今,倒是由於一起被安置在這小小的四合院裡,他同前內閣大學士王鐸卻成了朝夕過從、相濡以沫的密友。現在,錢謙益發現分派給王鐸居住的正屋裡,隱約傳出了人聲和響動。
他估計對方已經起來,便踏著被露水打濕了的方磚地面,逕直踱了過去。
來到上房前,發現起居室的門半掩著,他正想伸手去敲,門卻「呀」的一聲,自動打開了;接著,就露出王鐸碩大的身軀和那張熟悉的胖臉。
五個多月前,當弘光皇帝星夜出逃,馬士英、阮大鋮的宅第遭到憤怒的民眾抄搶,南京城中秩序最為混亂那陣子,王鐸作為內閣大臣,也成了洩憤的對象。
他上街時,所乘坐的轎子被砸個稀爛不算,連他本人也挨了好些拳腳;最要命的,是他引以自豪的一部漂亮鬍子,競給拔了個精光。因此時至今日,王鐸下巴頦上還是稀稀落落的,鬍子一直沒長全。不過,幸虧老頭兒生性通達,對所受的折辱和損失倒能泰然處之。現在,他一邊往裡讓著錢謙益,一邊略帶意外地睜大眼睛,問:「牧老,這麼早?不知……」錢謙益「嗯」了一聲。剛才,他一時煩惱攻心,順腳便走了過來,要說事,還真的說不上有什麼要緊的事兒。不過,他仍舊繼續往裡走,直到進入臨時充作會客室用的西次間,才停住腳步。
因為是上房,這裡的居室比起錢謙益下榻的西廂要寬敞,但陳設卻也大同小異,無非是炕屏桌椅之類。不過,眼下使錢謙益感到意外的,卻是滿屋子撲鼻的墨香,以及龍飛鳳舞地亂堆著的書法新作,其中有條幅,有橫披,還有整幅宣紙寫成的大中堂,由於數量太多,牆上、桌椅上擺不下,乾脆連地上也用上了。乍一看,簡直成了一個亂七八糟的墨巢,使進來的人幾乎連立腳的地方都沒有。
「嗯,這些——全都是新近招攬的活計?」由於發現每幅字上都題了某某人「雅屬」一類的上款,錢謙益隨口問道。
「可不!」王鐸做了一個無可奈何的手勢,「全都是!人情難卻,推也推不掉!」
「霍,這麼多!也真虧老兄對付得了!」錢謙益環顧四周,搖著頭說。
王鐸不在意地道:「應酬之作罷咧!不過,也有一兩張寫得好的。兄瞧這一張——」他在炕床上翻檢了一下,抽出其中一張,不無得意地擺到朋友面前。
這是一幅草書作品。錢謙益發現上面題了一首五律,卻是王鐸本人的詩作:夜雨朝來潤,春江白漸通。
竹樓疑罨畫,花石帶洪蒙。
歷歷沙形闊,蕭蕭水氣空。
觀枰逾不倦,矧在野簫中。
作為當代的大家,王鐸的書法一向以險峻沉雄,跌宕超逸而著稱。如果說,這首詩算不上太出色的話,那麼就書法而論,卻有如瀑飛泉湧,汪洋恣肆,又似名將臨敵,嶽峙淵停,極盡似欹反正,渾然天成之妙。要在平時,錢謙益心折之餘,自必擊節稱賞一番。不過眼下,引起他注意的,卻是詩末所題的那一道上款:恭呈和碩睿親王殿下大雅覽正「和碩睿親王——」錢謙益疑疑惑惑地想,隨即猛然一驚,連忙指著問,「這位可是……」王鐸點點頭:「正是當今攝政王。」
「怎麼,難道他也……」
「哦,他自然不會認得弟。大抵不知是哪位舊識,向他說到在下,所以他昨日便派人前來索書。」王鐸狡黠地瞇起眼睛,一隻手在下巴上擺弄著那幾根稀落參差的鬍子,笑嘻嘻地說,「好在是秀才人情紙半張!若是別的,弟還真是未必拿得出;至於弄這個麼,我王某倒好有一比——就像賤內養孩子,『噗通,噗通』一個又一個,方便得很!」
錢謙益卻沒有笑,不過也就想起,昨天有一個官員急匆匆地來訪王鐸,當時由於自己與那人並不相識,不便過去湊興,倒猜測了半天。原來卻是為的這件事。
「那麼今後,兄是打算長居此地了?」錢謙益終於又問。由於發現來到北京的短短半個月裡,王鐸憑著一手書法,竟然搭上了包括攝政王多爾袞在內的許多新朝顯貴,一時間,倒使他說不上究竟應該羨慕,還是應該反感。
「咦,難道兄還打算回去不成?」王鐸驚訝地反問,「江南眼下亂哄哄,還不定鬧到什麼地步。要是被攪和進去,弄不好,連命兒都搭上也未可知!唉,中國之大,眼下要想過上幾天安穩日子,除了這兒,只怕再也找不到別的地方了!」
看見錢謙益不做聲,他左右張望了一下,又湊近來,壓低聲音說:「兄莫非以為,像你我這樣的人,既然來了,還會再放我們回去麼?」
錢謙益心中微微一懍,不由得噎住了。無疑,剛才自己也想到,應該暫時搬到北京來,只是由於估計柳如是不會同意,才不得已又丟下了。可是,如今經老朋友這麼一提醒,他頓時又發了呆。因為從歷代處置降臣的先例看,清廷完全有可能會這麼做。「啊,雖說為了遷就她,我倒願意烏紗不要,回江南去。但要是我給困在這兒,脫不了身,她又不肯來,那可怎麼辦?莫非從此就這麼天各一方,不能相見?而且,北京憑著清廷有重兵拱衛,我在這裡,倒還罷了,可是她們在江南,萬一亂起來,怎麼辦?孫愛年紀尚小,而且生性怯弱,全不管用。其他親友在生死相搏、自顧不暇之際,也難以指望。那麼,到頭來就很可能……」這麼一想,錢謙益的心頓時抽緊了,血液一下衝上了腦門。有片刻工夫,他茫然地睜大眼睛,彷彿看見他在南京的那個家,在常熟的那個家,還有家中的無數藏書,正在被熊熊的大火所吞沒;柳如是、錢孫愛以及其他家人,紛紛哭爹喊娘地倉皇逃命,一路上被大兵或盜賊追殺、掠奪、蹂躪……這種懸想所展示的情景是如此可怕,以致錢謙益失魂落魄地站著,止不住從心底裡一陣一陣發抖。「哎,事到如今,該當怎麼辦?還能怎麼辦?!」他焦慮已極地仰起臉,望著屋樑,在心裡反覆地、大聲地自問,但是越問,越覺得絕望和茫然。終於,他雙腿一軟,也顧不得椅子上正堆滿主人的書法大作,一屁股坐了下去。
二
對於柳如是以及家人們的強烈掛念和擔心,使錢謙益的心緒,在這一刻裡變得異乎尋常的混亂和沮喪。但是,在離他下榻的房子不遠的宣武門外大街上,正騎著馬並轡而行的兩位官員——吏科給事中龔鼎孳和兵科給事中許作梅卻是另外一種心情。
龔、許二人是特意來訪錢謙益的。說起來,他們都是錢謙益的舊交,其中龔鼎孳的交情還更深密一些。照道理,他們應該來得更早一點才是。不過在此之前,由於考慮到錢謙益是那樣一種身份,加上他們對朝廷的意向又不大摸底,怕會招致「勾結罪人」的嫌疑,所以一直不敢貿然來訪。這兩天,看見來自江南的這幾位降官已經隨班朝見過皇帝,儘管尚未授職,但以往那一筆舊賬,算是正式勾銷。
於是龔、許二人也就放了心,決定前來拜望老朋友。
北京的十月,正是所謂「小春」時節。晴朗的天空上,一碧如洗,看不到一絲半縷的雲翳。依然充沛、卻並不猛烈的陽光宜人地普照著。排成「一」字或「人」字的雁行,不斷地從北方飛來,經過綠葉漸稀的樹頂,又加勁地向南方飛去。習習的小西風,一陣一陣地吹送著,平添了幾許蕭瑟,幾許輕寒。確實,如果不把目光投向滿街上那被剃得珵光瓦亮的頭皮、那粗細不一的辮子、那帶簷邊的黑色暖帽和漏斗形的白色京帽,以及帽頂上那五顏六色的翎毛,那麼,這占老的帝王之都,看上去仍舊像老樣子那樣寒來暑往,寧靜安詳,彷彿什麼也沒有發生,什麼也沒有改變一樣。
不過,這並不等於說,人的心情也沒有絲毫改變。事實上,儘管已經過去了好幾個月,儘管大街小巷裡的人們已經默默地屈從於征服者的強橫意志,但是,面對迥異於往昔的街景,龔鼎孳和許作梅的心中仍然感到有點灰溜溜的,頗不是滋味。因為他們都還記得,四個多月前,當閹黨餘孽孫之獬率先剃髮改裝那陣子,他們出於反感和嫉恨,曾經聯起手來,打算狠狠整治一下那個背祖欺宗的諂佞之徒。沒有料到,緊接著清廷就頒下了剃髮嚴令,使他們碰了一鼻子灰不算,還在極狼狽的情況下,被迫剃掉了頭髮,又改換了衣冠;相反,孫之獬則由於搶得了先機而官運亨通,青雲直上,不久前,竟從禮部右侍郎一躍而成為領兵部尚書銜的江西招撫。兩相比較,使他們心中那一口惡氣,確實很難吞得下!無疑,作為明察大勢,通曉時務的聰明人,他們如今都死心塌地歸順了大清朝;但暗地裡始終認為,憑借武力殺伐入主中原的這幫新主子,畢竟是化外夷人,全不知詩書禮樂、仁義道德為何物,要長久統治中國,無論是能力還是經驗,說實在話,都還不太夠格。既然如此,就應當虛心向漢官們求教,尊重漢官,依靠漢官。像這樣強行剃髮改裝,且不說是否違背民情,光是就大多數歸順的漢宮而言,也難以心悅誠服,可以說是極其愚蠢無知之舉!但是,在胳臂扭不過大腿的情況下,他們惟有暫時忍氣吞聲,偃旗息鼓;至於說到內心,一直是頗不服氣的。最近,他們從南方送來的塘報中得知:江南的形勢發生了劇變,出現了義軍蜂起、反旗林立、清軍的南進全面受阻的嚴重局面。其直接的導因,正是由於清廷悍然下令剃髮改服之故。懾於決策者的威勢,他們不敢公開指責什麼,但暗中卻不免幸災樂禍,甚至自鳴得意。「好嘛,苦口婆心地教導你們,勸說你們,偏不昕!偏要寵信那個狗賊猢猻!如今果然做弄出來了,看你如何收抬去!」私下裡議論之餘,他們不止一次「嘿嘿」地發出冷笑。當然,為著使這種惡意的暢快保持下去,一要不斷有新的消息來補充,二還要有更多的同病相憐者來分享。如今幾位江南的降官——特別是錢謙益這樣的「圈子朋友」的到來,正好給他們提供了二者兼得的機會。而這,便是他們今天興沖沖地登門造訪的原因。
現在,龔、許二人已經來到錢謙益下榻的宅子前,下了馬。雖然趕在頭裡的承差早就把拜帖交給門公,送了進去,但是主人尚未露面。趁在門外等候的當兒,許作梅走近龔鼎孳,低聲說:「聞得住在這裡的並不止錢牧齋一個,還有王覺斯,待會兒是否都得見一見?」
龔鼎孳「嗯」了一聲,沉吟說:「這倒是個難題兒——王覺斯本是相熟的,不見似乎說不過去。只是此公是個糯米糰子,頂不了什麼用,有些事也不便讓他與聞。今日能不同他照面最好,萬一碰上了,你就設法把他引開。那個事,由我單獨同錢牧齋說便了。」
「還有,待會兒見了面,只怕他會問及朝廷召他們這一幫子來京,將作何處置一類的事,我們談還是不談?」
「朝廷的打算眼下你我都還不大清楚,可不能亂捅婁子!他若問到,我們就先避開,看看那個事談得如何再說。」
「可是——」許作梅還想說什麼,但是被龔鼎孳擺一擺手,止住了。
龔鼎孳止住同伴,是因為他看見一個身材高瘦,剃髮留辮的人從門裡走了出來,並且認出那就是錢謙益。
「呵呀,牧老!久違了!龔鼎孳大聲招呼著,滿面春風地迎了上去。
「久違,久違——不知二位光降,請恕失迎之罪!」錢謙益拱著手,顯得有點遲緩地回答。
「哎,豈敢!倒是得知牧老到京已經多日,只因俗務纏身,以至拜望來遲,還祈寬宥才是!」龔鼎孳興沖沖地客套著,同時繼續打量主人。他發現,與兩年前相比,錢謙益分明老了一點,也瘦了一點,眉毛和鬍子白了許多不必說,最顯眼的是臉上那股子神氣與以往大不相同,完全失去了在常熟半野堂時的從容和自信,變得舉止拘謹,表情呆滯,一雙眼睛也閃爍著疑懼的光芒……「這位——牧老可還記得?」由於顧及到許作梅在場,龔鼎孳暫且把目光從主人身上收回來,回頭介紹說。
「哦,這位、這位……」
「晚生許作梅,六年前在半野堂,曾有幸一聆牧老教誨……」「哦,哦,原來是許兄!記得,記得!」
這麼表示了對客人仍然頗有印象之後,錢謙益卻沒有進一步說明他「記得」什麼,只側轉身子,做出相讓的手勢:「請——」「哎呀,牧老,江南一別,雖則不過二載,惟是陵谷滄桑,回首真如隔世。
今日復得於此處相見,也可謂萬千之幸了!」跟著主人往裡走的龔鼎孳,一邊打量著老朋友變得生疏而且顯得滿懷心事的側影,一邊感慨系之地說。
「是的。」
「牧老的貴體,想來還好?適才晚生乍見之下,覺得比之前時,著實清減了些。想必是這兩年勞碌過甚所致?」
「這個……」
發現對方口氣遲疑,龔鼎孳頓時醒悟過來,馬上把手一擺:「罷,罷!其實不必說也能想像得出!」停了停,又用一則慰解對方,一則自慰的口吻說:「既然來到此地,從今以後,好歹算是有個安穩的歸宿了!」
「嗯。」
這麼對答著,三個人已經進了大門,穿過前院,進了垂花門,朝西廂房走去。
這間西廂房,大約是臨時用來接待客人的。龔鼎孳進屋之前,特意環顧了一下,發現錢謙益下榻的這幢房子雖然帶有暫時安置性質,而且是與王鐸共同居住,但前後兩院,正房、廂房、耳房、倒座一應俱全。尤其值得羨慕的是,這宅子保養得頗好,可以說:還相當新淨光鮮。「嗯,要是我也能弄到這樣一所房子就好了!」他想。因此,等進了屋,彼此重新行過禮,分賓主坐下之後,他便一邊接過僕人奉上來的一盞茶,一邊說:「牧老,這華居雖則略小了些,不過,就眼下而論,朝廷如此安置,也算對您老甚為優厚了!」
「牧老或許不知——」大約看見錢謙益現出疑惑的神色,許作梅從旁解釋說,「自從內城劃歸旗民居住之後,弟等如今都擠在外城,與市井之徒雜處而居,湫隘之極。譬如龔兄,他的華居只怕還沒有牧老這房子的一半大哩!」
「我那處破房子就別說了!」龔鼎孳不勝厭恨地把手一擺,「那算什麼房子,不過是個螺螄殼!連轉個身都得提防磕著鼻子!如今我是得知有客來訪,心中就發楚!」
「要是兄也這等說,弟那住處就更見不得人了!」許作梅懊惱地皺起粗短的眉毛。停了停,也許因為龔鼎孳沒有做聲,他接著又說:「可是,偏生有人卻住得比誰都風光排場,不見馮琢庵!」
「馮琢庵——哼,等著吧,有他好瞧的!」這樣悻悻然扔出一句之後,龔鼎孳本來還意猶未盡,但是發現錢謙益低著頭坐在那裡,悶聲不響,他也就臨時把冒出嘴邊的一句話嚥了下去,哈哈一笑,說:「牧老,數年不見,一見就自顧著發牢騷,真是失敬之極!幸虧叨屬知交,諒不見怪吧?」
他這麼說了,誰知錢謙益卻盡自低著光頭皮,沒有任何反應。
直到龔鼎孳莫名其妙,向許作梅投去疑惑的眼色時,他才如夢初醒地「哦」了一聲,答非所問地說:「馮琢庵——他也要來麼?」
龔、許二人昕了,愈加面面相覷。不過,當龔鼎孳賠著耐心,向主人解釋清楚,剛才他們只是提到姓馮的房子好,並不是說他也要來訪之後,錢謙益總算變得專注起來,交談也重新開始。只是由於已經兩三年沒見,而這兩三年中整個時局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加上對彼此的情形和心思不摸底,所以有一陣子,談話只是停留在問寒起居一類的例行問答上。然後才漸漸談到別後的一些情形,像李白成的攻入北京,崇禎皇帝的自盡殉國,清兵的入關助「剿」以及後來的「天命所歸」,自然也談到福王在南京的「僭立」,馬士英、阮大鋮的亂政,左良玉的興兵,清軍的南下平「亂」,以及錢謙益等人的這一次人京陛見……在這當間,雖然一直是龔、許二人說的多,錢謙益說的少,而且顯得被動和遲鈍,但是最初那一陣子的生疏和隔閡,總算消除了許多。這樣談了一陣,龔鼎孳才把話頭一轉,瞅著主人問:「那麼,江南近日的情形如何?弟等於此間一直甚為關注,惟是路途受阻,難得其詳,不知可否見告一二?」
「江南近日——哦,沒有什麼……」錢謙益含糊地回答。
「咦,怎麼會沒有什麼?不是聽說近日反了一大片,亂得很麼?」已經好長時間沒有機會插口的許作梅,忍不住追問。
「反……反了一大片?」錢謙益微一抬頭,眼睛裡閃出一絲疑懼的光,「這個,弟不曾聽說。嗯,不會吧?聞得王師進兵神速,各處俱望風歸降……」「初時是望風歸降,可是後來——」許作梅急煎煎地說,臨時停了一下,看看龔鼎孳,然後壓低了聲音:「後來朝廷的剃髮令一下,各地便鬧將起來,可有此事?」
「鬧麼,嗯,江南歸命未久,人心尚存疑懼,二三桀驁反側之徒,想乘機鬧一鬧,或許也是有的。不過我朝兵威如此之盛,彼亦斷乎難成氣候,是以倒無須擔心。」錢謙益搖搖頭,眼皮又重新耷拉下來。
「牧老,」看見錢謙益始終含糊其辭,而且顯見是在成心敷衍,龔鼎孳只得插上去說,「自朝廷剃髮令下,江南各府縣頗有興兵作亂者,此事已並非傳聞。
許兄現在兵垣,所見南來塘報中已不斷道及。譬如江陰,聽說就鬧得挺凶,竟致王師圍攻數月,至今未能剿平。實乃戰局之一大激變!」
這種消息,至少在北京,還屬於談論的禁忌。龔鼎孳把它捅破,是試圖造成一種坦誠相見的印象,好讓對方解除疑慮。然而,儘管如此,錢謙益仍舊毫不動心。他沒有看客人,低著頭說:「二位,非是弟有意迴避,皆因近數月來,一直待罪在家,不敢與聞外事,是以實在一無所知。」
以錢謙益的前輩身份,既然把話說到這種地步,龔、許二人雖然頗覺失望,也不便再糾纏下去。互相對望了一眼之後,龔鼎孳只好改換話題,問:「那——那麼留都的一班舊友,想必還好?」
「兄是說——」
「復社的那班同人,像吳次尾、陳定生、侯朝宗。」
「噢,兄是問的他們!前些時候,他們都在留都,有一陣子還鬧得挺歡,後來就走的走、散的散,全不見了。眼下大抵都在家中呆著吧!」
「鬧得挺歡?他們鬧什麼?」龔鼎孳感興趣地問。
錢謙益苦笑了一聲:「還能有什麼?無非是主持清議、譏評朝政那檔子事!」
這之後,大約發現客人眨著眼睛,有點不得要領的樣子,他才又補充說:「說來話長。過些日子得空,學生再與兄等細說吧!」
「……」
由於主人顯然沒有交談的興致,才開了頭的話題,再度中斷了。這使龔鼎孳掃興之餘,不禁有點奇怪。在他看來,過去的一年多,錢謙益縱然經歷了種種焦慮和驚恐,有過許多挫折乃至屈辱,但如今不是一切都完結了麼?眼下對方作為歸命之臣,已經被清廷特地接到北京。雖說這也並非特別光彩的事情,但以清朝的強大聲威,起碼身家性命有了保障;若弄得好,再享榮華富貴也並非沒有可能。
在這種情況下,錢謙益應該放下心來,快活起來才是。不料仍舊是眼前這麼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龔鼎孳就覺得無法理解了。
龔鼎孳感到掃興,坐在他旁邊的許作梅就更加掃興。本來,他同錢謙益談不上有多深的交情,今天之所以跟著龔鼎孳前來,是出於一種期望。事實上,自從前些日子合謀整治孫之獬不成,反而給弄得狼狽異常之後,包括給事中莊憲祖、杜立德,御史李森先、王守履、羅國土等人在內的他們那一夥「圈子朋友」,一直忿恨難平,處心積慮圖謀報復。最近,他們終於從弘文院大學士馮銓身上,找到了把柄。這個馮銓,就是他們剛才提到的「馮琢庵」,在明朝天啟年間因為阿附魏忠賢閹黨,被名列「逆案」,受到革去官職、永不敘用的懲處。清朝人主北京之後,他從老家涿州趕來投誠,很快就受到賞識和重用。與孫之獬一樣,他也是最早帶頭剃髮留辮的漢官之一,可以說從來就是個諂佞無恥之徒。因此,許作梅等人經過密商,決定從他人手,再次發難。首先憑借「言官」的身份,各自分頭上疏,劾奏馮銓本是魏忠賢黨羽,一貫貪贓枉法,最近又為其子馮源淮向已出任江西招撫的孫之獬行賄,得授中軍之職;與此同時,還彈劾禮部侍郎李若琳也是馮銓的黨羽,要求一併從嚴究治。這些奏章,如今都已經呈遞朝廷,估計很快就會有下文。錢謙益作為碩果僅存的東林領袖,自然是一位強有力的證人。根據他們得到的消息,最近幾天,皇上就要專門召見這批降官,到時萬一攝政王問及當年閹黨亂政的事,錢謙益能予以配合,對於拔除那些眼中釘,必定大有幫助。
但是,瞧錢謙益眼下這副模樣,似乎很難寄予期望……由於一時想不出打破僵局的辦法,龔、許二人都不由得沉默下來。只聽見一陣一陣的秋風,把糊窗紙吹得簌簌作響。
「聞得龔兄的如君,眼下也在京裡,不知可好?」冷場中,錢謙益忽然冒出一句。
龔鼎孳微微一怔:「牧老是——是問阿眉?」看見主人點一點頭,他就「哦」了一聲,說:「她是兩年前隨學生來京的,故此目今也在一處。她麼,多承關注——『好』字說不上,托庇粗安就是。」
「嗯,她同賤內河東君,似是有一面之緣。」
龔鼎孳眨眨眼睛,「河東……」他忽然醒悟過來,「哦,對,對!她們本是相熟的。昕阿眉每每談及,對柳夫人總是傾慕得很!」
錢謙益沒有立即說話。他抬起頭,呆呆地望著客人,半晌,才歎了一口氣:「可惜賤內沒有同來,要不,她兩人倒是個伴兒。」
「哦,原來嫂夫人不曾同來,卻是何故?」龔鼎孳頗感意外。
錢謙益動了動嘴唇:「這個——」然而,不知為什麼,臨時又住了口,只是重重地哼了一聲,不勝懊喪地低下頭去。
看見對方老是這個樣子,龔鼎孳心中開始有點不悅。本來,在造訪之前,他對錢謙益曾經懷著頗高的期待,但是彼此相見之後,他就發現幾年不見,對方的變化很大,已經完全沒有了當年圖謀復出時的那種銳氣和勁頭,變得謹小慎微,遲疑怯懦,彷彿丟了魂兒似的。「嗯,要是硬把他拉進圈子來,只怕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他冷冷地想。
「牧老——」許作梅的聲音在耳邊響起。龔鼎孳一抬頭,發現那炮筒子大約忍耐不住,已經離開了椅子,大瞪著眼睛,打算要說什麼。他連忙做了一個制止的手勢,跟著站起來,說:「牧老,今日重逢,甚是難得。只是我兄遠來勞頓,坐談多時,想必疲倦。
目下弟等尚有雜務需辦,就此告辭,改日再來聆教!」
三
由於龔、許二人始終沒有將此來的目的攤出來,錢謙益也就並不知道在這小半天裡,客人們經歷了怎樣的希冀和失望。不過,即使龔、許二人把來意說明了,以錢謙益眼下一團亂麻的心情,也絕不會攪和到他們那檔子官司裡去。的確,也就是到了剛才與兩位熟人相見應酬那一刻,他才前所未有地感到,自己其實是多麼的年老和衰弱,而對於紛紜變幻的世事,又已經多麼疲倦和厭煩。無疑,萬惡的闖賊流寇是完蛋了,但明朝的象徵——弘光政權也徹底完蛋了!剩下建虜,這個昔日的強敵、如今的征服者算是大獲全勝。但是,這些化外夷狄果真能站得住麼?就連龔鼎孳剛才也心情緊張地提到,那個蠻橫無理的剃髮令一下,江南即時反了一大片!而且估計不只江南,別的地區也肯定不會安生服帖。要是局面當真就這麼反過來,像自己這樣的人可怎麼辦?莫非跟著韃子們逃回關外?就算一時反不過來,而是這麼亂下去,亂上十年八年,或許更長,弄得有家難奔,有國難投,那也是糟糕透頂的事!且別說柳如是和孫愛他們能否僥倖保存,光是自己這一把年紀,就未必能熬得過去!要是熬不過去,這一輩子豈不是再也不能同他們相見?剛才,在與客人談話那一陣子,錢謙益其實一直被這種可怕的思慮反來復去地纏繞著。如果說,早些時候他還曾經設想,要是清廷決定給他們授職,他就主動要求參與修纂《明史》的話,那麼眼下,一個痛苦的聲音卻在他心中變得尖銳起來,急切起來:「哦!這一切,我已經受夠了!我根本不該到這兒來!我得設法回到江南去!趁著戰亂還未蔓延,道路還能通行,盡快趕回家裡,是生是死都同如是在一起,同親人們在一起!哼,清廷能放我走最好,要是不放,也得想辦法,越早走越好!真的!」在客人走了之後,以及接下來的幾天裡,這樣一種念頭在他心中甚至變得更加執拗和強烈了。
現在,已經到了十月的初五日。還在前一天,來自江南的幾位降官——王鐸、陳洪範、張秉貞,以及錢謙益本人得到通知,讓他們今天不要出門,就在寓所等候。這顯然是皇帝將要接見的信號c本來,自從打定主意盡快返回江南後,錢謙益對於清廷那幾石祿米,已經沒有多大興趣。不過他也知道,既然來到了北京,事情終歸還得應付完畢。因此,雖然又是一夜的輾轉反側,沒睡上多大一會,起床時感到頭髮沉,心發虛,但他仍然振作起精神,梳洗穿戴停當,慢慢走過西廂去等候。
「哎,老兄可來了!」已經穿好朝服,正坐在西廂房起居室椅子上的王鐸,一見錢謙益進來,立即站起身,一邊拱著手同他行禮,一邊如獲大赦地說,「適才禮部來了個人,知會我等辰時三刻進宮見駕,還說待會兒吏部的陳侍郎要過來,帶引我們前去。弟見老兄還沒出來,所以一直守在這裡不敢動。如今兄來得正好,且替弟頂著班兒,待我回上房去,把幾件活計打發完了便過來。」
起初聽說吏部的人已經來過,錢謙益心中倒也忐忑了一下,後來得知是辰時三刻才人見,離眼下足有一個時辰,才又放下心來。他於是一邊還著禮,一邊奇怪地問:「活計?兄還要忙什麼活計?」
王鐸把雙手一攤,苦著臉說:「還能有什麼活計!不就是半張紙的秀才人情麼!對了,隔壁老陳和老張兩位,弟已經著人知會了,讓他們到時都過這邊來取齊,一道進宮!」說著,便要轉身離開。
錢謙益挽留說:「都到這時候了,兄又何必如此著忙?不就是筆墨應酬的事兒麼,拖他幾日又有什麼打緊了?」
王鐸搖搖頭:「已經拖了兩日,昨兒又派人來問,說是要遷新居,等著張掛哩——都是些滿人,開罪不起!何況已經答應他,待會兒派人來取,沒奈何,沒奈何!」
聽對方這樣說,錢謙益也就不好再挽留。不過,目送著老朋友匆匆而去的肥胖背影,他心中卻油然湧起一股憐憫和茫然,是啊,「都是些滿人,開罪不起!」
如果繼續在這裡呆下去,今後這一類開罪不起的事情,只怕還有很多,王覺斯是如此,我又何嘗不會如此……這樣想著,他對於眼前的處境愈加感到厭煩和懊喪,以至在接下來的好長一段時問,在椅子上呆呆地坐著,什麼也沒做,什麼也沒想……從屋頂上盤旋而下的寒風,把簷前的鐵馬吹得叮噹作響,方磚地上的淡淡日影,一點一點地向門檻那邊移去……終於,院子裡響起了卡嚓卡嚓的腳步聲。接著,傳來了門公粗啞的嗓音:「啟稟老爺,吏部陳老爺來拜!」
已經昏昏欲睡的錢謙益怔了一下,疑惑地抬起頭。「來了?哦,是的,也該來了!趕快,都完了吧!」這麼想著,他就揉搓一下粘滯的雙眼,離開椅子,跨出門檻,走到院子裡。這當兒,王鐸也已經聽到傳呼,從上房裡走了出來。兩人於是整肅衣冠,相跟著,一齊迎出大門外。
門公所報的「吏部陳老爺」,就是吏部左侍郎陳名夏。按照朝廷的委派,這些日子,一直都是由他負責同來自江南的降官們聯絡,所以倒也不是初次光臨。
而且,同前幾天來訪的龔鼎孳一樣,陳名夏早年在江南,也是復社的一位名流。
錢謙益不只早就認識他,還同他有過密切的交往。若論舊日的情誼,比龔鼎孳還要深密一點。只不過,對於這位老朋友的光臨,錢謙益眼下卻沒有多少熱情。因為經過這些天的相處接觸,他明顯覺得,眼下的陳名夏已經不同以往。不錯,最初見面時,礙於人多眼雜,加上王命在身,對方不便公然同自己攀交情,套近乎,倒也情有可原,難以深責;可是,在接下來的七八天裡,彼此還見過好幾次面,而且有的場合只有他們二人在場,陳名夏居然仍舊擺出一副公事公辦的神氣,板著臉,半句多餘的話也不說,就像過去壓根兒不認識似的,這就使錢謙益覺得未免有點反常和滑稽了。不過,他是個歷經憂患、諳熟世情的人,對於這一類「蹊蹺」事兒早就司空見慣,因此也並不怎麼吃驚,更不至於憤憤不平,只是從此也就自覺地同對方扯開距離,免得自討沒趣。
現在,頭戴紅珊瑚頂子暖帽、身穿二品補服的陳名夏已經在門前下了馬,並且揮退僕從,不慌不忙地走過來。錢謙益和王鐸——還有從隔壁及時趕出來的陳洪範和張秉貞,立即一齊拱手當胸,參差地說:「不知大人駕到,有失遠迎,恕罪,請恕罪!」
「噢,不敢!」陳名夏回著禮,面無表情地說,看見幾位主人已經躬著腰,做出相讓的手勢,他就照例略一謙遜,然後昂然踏上台階,逕直往裡走去。
主人們互相擠擁了一下,隨即眾星捧月似的相跟著。這當中,又數住在隔壁的兩位——弘光政權的左都督陳洪範和浙江巡撫張秉貞,顯得分外起勁和熱情。
他們一左一右地伴隨著陳名夏,並憑借這種有利的位置,喋喋不休地向貴客大獻慇勤,無非是對陳名夏一再降貴紆尊親臨照拂表示受寵若驚、感激不盡,對陳名夏的大名和才華表示仰慕已久、傾倒備至,以及希望對方今後繼續耳提面命、不吝賜教等等。大胖子王鐸,論地位過去應當算是最高,這會兒反而被擠到後面,只能偶爾急巴巴地幫上一句半句腔,神色之間,就未免有點尷尬和彆扭。倒是錢謙益,由於心態不同,加上夜來失眠,一直有點萎靡不振,所以愈加懶得上去湊熱鬧,只是慢吞吞地跟在後頭。
待到了西廂房,大家再度行過禮,隨即照例把客人擁上首座。不過接下來,由於王鐸對剛才那一幕顯然有氣,執意要坐在下首,不肯按既定的官階就座,於是其餘的人便出現長時間的你推我讓,最後,好不容易才陸續坐了下來。這當兒,發現陳名夏已經皺著眉毛,神色之間流露出明顯的不耐煩,大家連忙靜下來,一齊投去恭敬而期待的目光,等候指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