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有事在身,三個朋友進門之後,就十分留神屋子裡的情形,發現那漢子大模大樣的,已經有點納悶,隨後聽他說話的口氣就像審問,愈加覺得不大對頭。
現在對方竟然提出要驗查關防,大家頓時心中一懍,本能地向後移動腳步,只是臨時意識到不妥,才又站住了。躊躇了一下之後,余懷只好硬著頭皮上前一步,拱著手問:「這位老爸,在下有禮,不知老爸怎生稱呼?」
剛才說話那陣子,那漢子一直微低著頭,沒拿正眼瞧他們。這會兒他抬起頭,睜著眼睛看了余懷一陣,突然從桌子下面拿出一頂帶翎毛的涼帽,往頭上一戴,說:「我不是什麼老爸,我是這碼頭的主管!」
停了停,大約發現客人愕然失色的樣子,他就敲敲桌子,說:「你們不是要坐兵船麼?不驗關防,怎麼給你們坐?」
如果說,剛才對方提出要驗關防,主僕四人也只是猝不及防,被弄得有點緊張而已,那麼,眼下聽他的口氣,竟是打算安排客人坐什麼「兵船」,主僕四人不禁大吃一驚。因為以他們目前身懷的使命,遇見清兵,實在是躲都怕躲不及,哪裡敢自投虎口,去坐什麼「兵船」?因此一下子,竟被弄得目瞪口呆,不知如何應付才是。
這麼一來,可就輪到那漢子奇怪了:「怎麼?你們不知道?難道黑豆沒有給你們說?」他回頭叫:「黑豆!黑豆!」可是沒有人答應,原來就這小片刻工夫,黑豆已經溜掉了。
那漢子罵了一聲,只好自己解釋說:「哎,坐兵船好!又便當又省心,一路上還有兵護著,盤查輪不到你,賊人也不敢打劫你!就算多花幾個錢,也值得!」
「可是……」余懷好容易才掙出一句,他本想推辭說,還是打算坐民船。但接觸到對方懷疑的眼神,不由得又縮了回去。
這時候,柳敬亭忽然開口了:「好,既然大老爺說了,有這許多好處,那麼我等就坐兵船好了!」這麼爽快地表示同意之後,他又賠笑問:「原來大兵的船也肯搭小民百姓,小老卻是頭一回得知!」
那主管做了個手勢:「等閒自然不會做這種事!不過這兵船與別的不同,它本是奉命守在這運河上,專門往來護送民船的。橫豎是順路,便捎帶也做趟把營生——哎,別廢話了!可有關防?有就拿出來吧!」
「哦!」聽得發呆的余懷這才猛然醒悟,連忙從身邊拿出號牌,遞了過去,「在下四人是替仙鶴門上的大兵採買貨物的,因出來得匆忙,未及辦得關防,有大兵發給的號牌在此,請大老爺驗看!」
那主管接了過去,反覆看了一陣,微微冷笑說:「這號牌做得也太蹩腳,八成是假的!不過,眼下也沒工夫找人細驗,算了,拿錢來吧!上姑蘇去嘛,不多不少,每人三兩銀子,總共是十二兩!」
主僕四人被他連哄帶嚇,早就弄得心驚肉跳,雖然明知是敲詐,卻哪裡還敢同他論價?即時如數奉上。那主管收了銀子,便給他們寫了一張船單,吩咐說:「碼頭上就是那兩隻兵船,出去一問就知。這船申牌啟錨,每日就開一趟,到時候,全碼頭的船都一齊解纜起航,眼下還有幾個時辰。嗯,你們去自行料理吧!」
六
「嘿,你為何答應他坐兵船?我們不能坐兵船!不該坐兵船!也不想坐兵船!」
沈士柱終於打破沉默,氣哼哼地質問說。這當兒,主僕四人已經離開了茅草房,走在通向江邊的石板路上。
柳敬亭沒有做聲。余懷也滿懷心事地緊抿著嘴巴。
看見他們這樣子,沈士柱愈加來了氣。他使勁一跺腳,大聲嚷嚷說:「跟那些豬狗不如的東西混在一起,我想想都噁心!要坐,你們去坐,我可不坐!」說著,乾脆賭氣地站停下來。
其餘三個人只好跟著停下。柳敬亭自然知道這指責是衝著他來的。不過,他卻並不反駁,只是歎一口氣,說:「昆銅兄說的也對。按說呢,跟豬狗不如的韃子混在一起,著實讓人噁心。那麼,那十二兩銀子不如就算送了那個王八主管,我們另外找船?」
這麼提議了之後,大約看見兩個朋友沒有即時同意,但也沒有表示反對,他又用漫不經心的口吻補充說:「只不過,那王八剛才說了,我們那號牌可不夠硬氣,就怕到時再查驗時,查出個三長兩短,那可……」在茅屋裡那陣子,余懷迫於無奈,交納了銀子,但對於竟然去坐兵船,心中其實也是七上八下。因為除了厭惡同清兵混在一起之外,他還擔心萬一敗露了形跡,連逃走的機會也沒有。現在聽柳敬亭忽然說到號牌,他倒一下子怔住了,半晌,遲遲疑疑地說:「那號牌是地道的真貨。這是交給我的那個人說的——晤,不過,坐上兵船,韃子就不再驗牌了麼?」
柳敬亭苦笑一下:「適才,那王八主管是這等說。是不是如此,自然還得坐過才知。不過如若另外僱船,卻篤定還要查驗,那是逃不掉的!」
停了停,他又狡黠地眨眨眼睛:「其實呢,坐兵船似乎弄險,卻是最安全。
豈不聞兵家三十六計,便有『瞞天過海』一計!」
他這話固然是為著說服余懷,但看來也很清楚沈士柱平日以將才自許,一談起兵法就眉飛色舞,因此故意扯上些搔癢處的話頭。果然,沈士柱的神色變得專注起來,停止了吵鬧,似乎在等著聽下文。
柳敬亭微微一笑,又說:「其實,我們這一次如果真個坐上兵船,又何止『瞞天過海』而已,竟是要『人虎穴而得虎子』呢!不過,既然二位都不想坐,那就另外僱船也罷!」
「哎,怎生『人虎穴而得虎子』?老爸且說來聽聽!」沈士柱顯然被吸引住了,急急地追問。
「這還不明白?」柳敬亭將折扇朝掌心一合,前傾著身子,低聲說:「那船上韃子兵一多,那嘴巴必定也多;嘴巴一多,就難免不牢。到時憑麻子這三寸不爛之舌,與他們這麼一胡謅瞎扯,他那些個軍情兵機嘛……呵呵!」
大名鼎鼎的柳麻子,那張嘴巴的能耐,是誰都無法懷疑的。既然他這麼說了,那麼這一次乘坐兵船,就不是什麼迫於無奈的事情,而簡直成了刺探軍情的一次不可多得的機會。因此,沈士柱呆呆地望著他,眼睛漸漸亮了起來。終於,他搔著光頭,不好意思地傻笑說:「哎,老爸,你既有這等主意,怎麼不早說?若是如此,莫說是區區兵船,就是韃子皇帝的老巢,我沈某人也敢闖他一闖!」
說完,便把手一揮,轉過身,興沖沖地領頭向江邊走去。余懷望望柳敬亭,發現那麻子一副氣定神閒的樣子,於是他也就不再說話,只魚貫地跟在後面。
這當兒,約莫已經到了未牌時分。大約因為起了風,剛才還一派晴明的天空,轉眼間就蒙上了團團陰翳。森林般排列在運河邊上的船桅,也紛紛左右擺動起來。
主僕四人穿過依舊擁擠的人群,剛剛走到河堤上,忽然聽見有人大聲叫喊:「哎,來了!來了!」
喊聲剛落,整個碼頭「哄」的一聲,人們一下子全站了起來。
「什麼?來了?」「在哪兒?怎麼看不見?」「哎,來了來了,在那兒呢!」
「啊,謝天謝地,可等來了!」「哎,不知道可找得著人?」隨著這各種各樣的話音從四面八方響起,整個碼頭像開了鍋似的亂成一片。人們匆忙地奔走著,大聲招呼著,在原地打著轉,然後紛紛向河堤邊上擁來。顯然是等待得太久的緣故,他們一個個變得神情亢奮,激動異常,忘情地呼叫著,眼睛在閃閃發光。跑得最快的一批人剛剛在河堤邊上站住腳,第二批人馬上就接了上來,而且後面的人還更多,還想往前擠。如果不是碼頭上那些大小船隻的艄公們,對此顯然已有經驗,早就拿出長篙,一邊奮力攔擋著,一邊大聲喝止,說不定就會有人被擠到河裡去了。不過儘管如此,余懷等主僕四人仍舊被這突如其來的騷動鬧了個蒙頭轉向,甚至還沒明白過來,就被團團擠在當中,變得進又不是,退又不能,一步也移動不了。
不過,這種情形卻沒有維持多久。因為忽然又有人喊了一聲:「媽的,船不是靠這兒,是靠那邊,那邊!」
大家轉頭望去,果然發現,黑壓壓地擠聚在下游的那些人頭,正攢動著,向南邊擁去。於是大家又驀地發出一陣鬧哄哄的亂叫和臭罵,你推我擁地紛紛跟了過去,轉眼工夫,便走了個乾淨。原來的地方,依舊只剩下余懷等主僕四人。
「唉,瞧他們天天都是這樣子,其實又有什麼用?能認到贖回的,又能有幾多?」一個蒼老的聲音在旁邊說。
主僕四人回頭一看,原來說話的是個老艄公。他站在一隻天平船的船頭,正把長篙放回船篷底下的支架上。
余懷猶豫了一下,隨即拱拱手問:「敢問老爹,聞得這些婦人,都是要運到北邊去的,怎麼又許她的家人來相認贖人?」
那艄公看了他們一眼,淡淡地說:「這個麼,本來也是不許認贖的。是百姓向官府哭泣求告得多了,才開准此例。只是偌大一個江南,兵荒馬亂的,到底有幾多人家有工夫到碼頭來日日候著?就是像這些有工夫來的,又怎能得知自家的婦人被弄到了哪個碼頭?不過是盡盡心意罷了!再說,這些婦人十之八九只怕都被大兵耍弄過了,就算贖了回去,也是……唉!」
三個朋友對望了一眼,不再問了。但是老艄公的這些話,仍舊使他們又一次感到深深的恥辱與刺痛。這樣默默地站了片刻,終於,沈士柱抬起頭來,猶豫著提議說:「眼下離開船還早,或許——我們也過去瞧瞧?」
余、柳二人都沒有異議。大家便移動腳步,沿著河堤,慢慢地向前走去。
由於距離得遠,剛才他們一直沒有看清那些船怎樣靠岸,因此也弄不清到底載來了多少婦女。此刻走得近了,他們才發現她們是分乘三隻大艚船抵達的。人數還真不少,起碼也有兩三百,大多數已經上了岸,就一堆兒地站坐在河堤上,還有一些正在下船。她們大都髮髻蓬鬆,不施粉黛,身上的衣裙也像是胡亂湊合,顯得很不合體。其中東張西望的也有,但多數都是頭頸低垂,一副含羞忍辱的樣子。幾個腰懸弓箭、提刀持槍的清兵在旁邊虎視眈眈地看守著。至於河堤下面,則是人頭攢動。那些準備認親贖人的一邊伸長脖子,睜大眼睛,心急火燎地朝堤上張望,一邊直著嗓子叫喚:「阿花!」「阿囡!」「小寶他娘!」「嫂嫂!」「阿妹!」「新婦!」
「嬸娘!」「大福媽!」「春丫頭!」
隨著這聲聲叫喚,堤上那些女人也騷動起來,她們同樣伸長了脖子,大睜著驚慌的眼睛,並且開始互相推搡著,發出尖聲的回應:「哎!」「我在這兒!」「小寶!」「大福!」「姆媽!」「官人!」「我是阿囡!」「我是常喜!」「我是招弟!」
不過,叫喚歸叫喚,而且有些聽來像是接上了茬,但其實只是名字相同,很快又發現不是,結果有好一陣子,竟然沒有一個相認上的。這麼一來,人們似乎洩了氣,不再向前擠,叫聲也隨之稀落了下來……然而,就在這時,忽然響起一聲大叫:「哎,這不就是春丫頭嗎!」接著,就看見一老一少兩個男人,一邊高叫著「春、丫頭!春丫頭!」一邊拚命往前擠。聽見這叫喚,堤上那群女人當中,有一個少女也驀地發出一聲尖叫,跌跌撞撞地衝下來,到了堤下,大約被什麼東西絆了一下,摔了一個跟頭,但她一翻身又站起來,猛地向前奔去,終於一下子撲到已經來到跟前的親人懷裡,放聲大哭起來……「啊,認到了,認到了!」人們紛紛相告著,有驚喜的,有感歎的,自然也有嫉妒的。但同時,顯然全都被這成功相認的一幕所鼓舞,於是再一次發出亂哄哄的呼叫,並且爭先恐後地向前擁去。看見這種情景,河堤上的那群女人也激動起來,不顧一切地往堤下奔。守在旁邊的那幾個清兵顯然早有經驗,起初還連聲喝叫,試圖制止,但看見沒有效果時,他們就自動退出人群,站到外圍去,遠遠監視著。
這當兒,兩邊的人已經合到一起。於是丈夫尋妻子的,妻子尋丈夫的;父親尋女兒的,女兒尋父親的;還有侄兒尋姑姑,哥哥尋妹妹,外甥尋姨娘的。幸而尋到了,固然是喜極而泣;尋找不到的,也忍不住嚎啕大哭。於是一時間你也哭,我也哭,那牽衣頓足的號哭是如此悲苦,如此可憐和絕望,它震動著人們的耳鼓,揪扯著人們的心肺。到末了,就連那幾個清兵也背過了臉去……「嗯,我等不如走吧!」余懷終於忍受不了,回頭建議說。看見沈、柳二人都點點頭,他就轉過身,打算離開人群。然而一抬頭,卻發現一個年輕女子正站在旁邊,大睜著一雙驚慌的眼睛,不住地朝他們打量。看見他們轉過臉來,她就顫抖了一下,囁嚅地問:「不敢動問客官,這位老爸可是、可是留都說大書的柳老爸?」
余懷微微一怔,沒想到竟然還有來同柳敬亭相認的,再打量一下對方,卻發現面生得很。但因為她問的不是自己,一時倒也不便回答,只好轉眼去望柳敬亭。
柳敬亭倒很爽快,點點頭,說:「小老正是柳麻子。不知姑娘怎麼認得在下?」
在等待回答的當兒,那女子臉孔煞白,顯得很緊張。直到聽見這句答應,她才如釋重負地雙腿一彎,跪倒在地上,叩著頭稟告說:「婢子是如皋冒辟疆相公家的丫環,名喚紫衣。因柳老爸曾到我家來開講書詞,婢子當時在簾子裡侍候少奶奶聽書,故此認得老爸。」三個朋友因為事出突然,又都不認得對方,因此都有點驚疑不定。現在得知原來是冒襄家的、r環,才「氨的一聲,明白過來。
但是冒家的丫環竟然出現在被擄掠的婦女群中,又使他們意外之餘,腦子裡頓時閃出不祥的念頭。
「啊,你既是辟疆家的、丫環,卻為何到了這裡?」沈士柱連忙追問。
「婢子是被……是被搶來的。」
「那麼,你家主人呢?」
「我家主人——婢子不……不知道。」
「不知道?莫非不在了?」由於吃驚,也由於緊張,三個朋友不約而同地瞪大了眼睛。
「哦,不,不,婢子被搶時,他們還在的。不過後來、後來就不知道了……」這話無疑是實情,因此三個朋友互相對望了一眼之後,只好不再問了。但是,對於冒襄一家安危的關切,又使他們不甘心就此作罷。於是沉默了一下之後,他們依舊向紫衣詳細問起冒襄一家逃難的情形。直到得知如果老朋友還活著,一是可能重新回到海寧,二是可能前往宜興投奔陳貞慧,他們才稍稍放下心來。「嗯,到了這一步,你如今作何打算?」柳敬亭從短眉毛底下瞅著丫環,問。
紫衣本來已經站了起來,聽了這話,她的眼圈驀地紅了,並且汩汩地湧出淚水,但仍舊強自控制著。
「婢子總是前世……作孽,故此今……生得此報……應!」她嗚咽地說,「既是命中如此,婢子也不……不敢怨恨。只是想到、想到在少爺、少奶奶和宛娘身邊時,沒有盡心盡責侍候,心下、心下萬分不安。老爸和兩位相公都是我家少爺的朋友,若有便見到我家少爺時,請轉告他,就說紫衣今生再也……不能侍候他老人家了,只盼來世做牛……做馬,再……報答他的大恩大德……」說完,她再也管不住自己,終於跌坐在地上,哀哀地放聲痛哭起來。
還在紫衣抽抽泣泣地說話的當兒,沈士柱臉上已經現出老大不忍的神情。這會兒發現余懷站在一旁眉毛皺得緊緊的,他就伸手扯一扯朋友的衣袖,等余懷跟著走出幾步,他就急急地說:「她既是辟疆的丫環,如今落到如此田地,也著實可憐。我們不如花點銀子,把她贖出來算了!」
余懷搖搖頭:「這事我也想過,但只怕不妥!」
沈士柱瞪起眼睛:「有什麼不妥?莫非我們競忍心見死不救麼!」
「兄別急啊!」余懷做著制止的手勢,「你沒聽她方才說,同她一道被搶的,還有七個丫環麼?即使後來走散了,也還有四個在這碼頭上。你總不能把她們全都贖下吧?再說,我們這一次南下,可是有重任在身,也不能帶著一幫子丫環招搖過市。更別說到時候未必就見得著冒辟疆——哎,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事到如今,也惟有先顧著大事了!」
「那麼——」
「唉,給她點銀子,讓她自尋活路吧!」
七
柳敬亭估計得不錯。主僕四人乘上兵船之後,果然一路順利,再沒有受到查驗。不僅如此,由於船上那些兵校都是從前明的軍隊投降過來的本地人,柳敬亭稍稍施展一下說書的本領,就立即博得他們的熱烈喝彩,並且從此纏著不放。結果一來二去,還真的從他們那裡刺探到一些機密軍情。其中最重要的一件,就是清朝鑒於江南的戰局吃緊,已經任命多羅貝勒博洛為征南大將軍,率兵南下,增援杭州,並向浙東和福建地區發動更猛烈的進攻。目前,清兵正在長江邊上大肆徵集民船,準備供博洛到來使用。柳敬亭把這個情報告訴余、沈二人後,大家都緊張起來,覺得有必要盡快通知魯王方面。不過,由於紫衣曾經說到,冒襄前一陣子就在海寧一帶逃難,目前有可能前往宜興去投奔陳貞慧,又使他們對老朋友的安危始終放心不下。加上余懷也很想探訪闊別多時的陳貞慧,徵求一下這位才略超群的兄長對時局的見解。結果三人商定:先由沈士柱和柳敬亭直接前往浙東報信,而余懷則帶著親隨阿為繞道宜興一趟,再從那裡趕到浙東會合。
現在,余懷主僕已經按照計劃,在常州登了岸,改乘一隻小船,向宜興進發。
從丹陽往南的廣大地區,歷來都是水網交織、物產豐饒的魚米之鄉。而位於太湖和渭湖之間的宜興縣,也同樣以盛產稻米、小麥、蠶桑和各種魚蝦蟹鱉著名。要在以往,到了這種開耕的季節,河汊上必定早已秧船來往,漁歌互答;兩邊的岸上,也必定是牛鳴人叫,忙碌著無數農夫的身影。可是,自從去年七月,明朝前職方主事吳日生在吳江起義,進佔太湖之後,這一帶便成了義兵和清軍反覆爭奪的地盤。接連不斷的殘酷拚殺,弄得老百姓倉皇逃避,再也無法安居,或者身不由己地捲入戰事,或者紛紛四散逃亡;本來是寧靜和平的村莊,也因為一再遭到燒殺和劫掠,不少都成了廢墟。以致到如今,當余懷主僕沿著湧湖邊上一路南來,映人眼中的,只有一望無際的黃蘆和苦竹,映襯著成片成片被拋荒的田野。有時小船行上十里八里,也看不見一點人煙,只有烏黑聳立的斷壁頹垣、倒塌的橋樑,以及不時貼著船舷流過的、泡得腫脹的可怕浮屍。其中有些屍首因為被砍去了腦袋,水從腔子裡灌進去之後,就變得直立起來,於是那半截的無頭身子就露在水面上,冉冉地漂浮過來,驟然一見,簡直能把人當場嚇昏。倒是那些野鴨、白鷺一類的水鳥,渾不曉得人世的苦難與凶險,依舊呱呱地叫著,成群結隊地飛來飛去,好歹使這劫後的水鄉,增添了幾許令人心頭發楚的生趣……由於一直生活在南京,在此之前,余懷對於戰亂的殘酷和可怕,還沒有太多深切的感受。也就是到了這時候,他才多少有點後悔這次本非絕對必要的旅行。
但已經走到半途上,退回去又不甘心,只好硬著頭皮往前闖。結果,經過了兩天一夜驚魂不定的航行,主僕二人才總算在太陽落山的時分,抵達陳貞慧的家鄉——亳村。
這是遠離宜興縣城的一個小村,緊挨在相鄰的溧陽縣邊沿。一路上,由於滿眼所見的儘是戰亂死亡殘破的景象,余懷一直暗暗擔心著:要是陳貞慧也逃亡他鄉的話,那麼很可能就會白來一趟了。不過,進入縣城以西之後,卻發現情形漸漸有些改觀。特別是毫村一帶,憑著位置偏僻,看來反而得以躲開禍劫。雖說眼下離天黑還有好一陣子,田野上已經停止了勞作,看不見一個農夫,但土地已經犁開,秧田也一片嫩綠——開耕的景象仍舊隨處可見。而在隱現於綠樹叢中的一帶草屋和瓦房的頂上,也照樣升起了縷縷炊煙……這種情形,使余懷多少心定了一點。因此等烏篷船在村頭靠岸時,他就迫不及待地站起來。
陳貞慧是個大名鼎鼎的人物,亳村中自然無人不曉。沒有費什麼勁,主僕二人就被熱心的村民帶領著,來到老朋友的家門前。
「嗯,自從去年四月在留都,他被馬、阮二賊陷害,關進大牢裡,我就見不到他了。後來只聽說他同黃太沖、顧子方一道逃了出來,但也沒能見著。那麼經歷了這大半年的奇禍巨變,他如今會是什麼樣子呢?從剛才那些村民的模樣看來,這一帶也沒能躲過剃髮之辱,那麼他到底有什麼打算?還有,辟疆一家是否當真投奔到了這裡?」在那個熱心的村民替他們人內通報時,余懷一邊打量著眼前建築得頗為考究的門樓,一邊多少有點不安地想。不過,他很快就停止了思索,因為門內已經傳出了急促的腳步聲。於是,他迅速轉過臉去,同時腦子裡浮現出老朋友那高大的身軀和熟悉的圓盤臉,一顆心也因為激動而急跳起來。
然而,出來迎接他的卻不是陳貞慧,而是一個身材瘦削的中年人。那人有著一個骨稜稜的鼻子和一雙細長眼睛。他把余懷主僕打量了一下,行著禮說:「先生遠來勞苦!有失迎迓,還望見霜—不敢請教先生高姓大名,有何貴幹?」
「哦,學生姓余,名懷,是你家主人的朋友,今日特地從留都來訪他,相煩通報一聲。」余懷說著,把拜帖遞了過去。
「原來是余先生,失瞻了!」那人看了看拜帖,隨即沉吟地說:「只是我家四爺不在家中……」余懷不由得一怔:「怎麼?定生兄不在?那、那他到哪裡去了?」
「哦,先生莫急。先生遠來一趟不易,且請人內歇息、奉茶,如何?」
「可是——」
「請先生入內說話。」那人做出相讓的手勢。
余懷眨眨眼睛,只好停止追問,滿腹狐疑地向屋裡走去。
陳貞慧這個家,以往余懷還沒有來過,只知道老朋友的已故父親陳於庭,曾經做過明朝的都察院左都御史,是一位二品大員。因此他設想陳家也應該是高堂華屋,頗有氣派。不過此刻,余懷卻一點打量的心思都沒有,因為他這一次冒著路途上的種種危險,老遠地找到毫村來,惟一的目的就是為著同陳貞慧見上一面。
不料陳貞慧卻不在家!那麼他去了哪裡呢?如果竟然見不著,豈不是白白地辛苦奔波一趟!正是這種驚疑不定,弄得他心中七上八下,以致從穿過門廳、天井,直到踏人堂屋,他都沒有什麼感覺,直到聽見身後發出呼喚,他才驀地停下來。
那人先請余懷坐下用茶,又自我介紹說,他名叫陳之才,是府裡的管家,有事儘管吩咐。然後就請余懷稍等,他自己拿著拜帖,匆匆走進屏風後面。約莫過了一盞茶的工夫,只見他重新走出來,行著禮說:「適才,在下已經將先生到訪之事稟告我家老夫人。老夫人說:只因我家四爺不在,無法接待先生。萬分抱歉。老夫人說:余先生遠來不易,就請在寒舍盤桓幾日,歇好了腳再去。」
在望眼欲穿地等待陳之才出來的小半天裡,余懷已經好幾次站起來,又坐下去,根本靜不下心來品茶,直到屏風後面再度傳出腳步聲,他才重新燃起一線希望。忽然聽對方這麼一說,他頓時像被扼住了咽喉似的,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半晌,只好有氣無力地點點頭,跌坐在椅子上。
「那麼……」陳之才的聲音在旁邊響起。
「不,」余懷一聳身又站起來,不甘心地說,「你告訴我,定生兄如今在哪裡,我要尋他去!」
「這……」
「你說,在哪裡?定生兄到底在哪裡?」
「先生還是請先在寒舍住下,洗臉、用膳,再從長計議……」「不,余某此次來,就是為的與定生兄一晤。你不告訴我他現在何處,我主僕二人今日就守在這裡,直到得知他的行蹤為止!」
這麼斷然表示了之後,余懷就當真回到椅子上一坐,擺出一副不達目的絕不罷休的神色。
看見他竟使起蠻來,陳之才顯然有點不知所措。半晌,只見他搖搖頭,轉身走了出去。
「哎,大爺,我們這樣子,成麼?」等陳之才的腳步聲消失之後,阿為湊近來,有點擔心地悄聲問。
余懷皺起眉頭:「嗯,等著吧。不過,我剛才瞧出來了——既然陳定生不在,就該把行蹤告訴我,可他卻支支吾吾。這裡頭只怕另有文章!他這不是又出去了麼?必定是去報告主人了,且看他回來怎麼說!」
既然主人的主意是如此,阿為也就不再多嘴,依舊回到行李旁邊守著。這麼過了一會兒,只見陳之才再度出現了。不過這一次,他的身後還跟著兩個僕人,分別端著托盤,盤裡盛著飯和菜,還有一壺酒。走進大堂之後,陳之才就指揮僕人把飯菜擺到八仙桌上,並且把燈點上,然後轉身賠笑說:「先生趕了一天的路,到這會兒,就算不乏,也必定已經餓了。就請用膳,如何?」
余懷面無表情地搖搖頭。
「那麼這位阿哥……」陳之才轉向阿為。
阿為同樣不吭聲。
陳之才看看他,又看看余懷,臉色突然變了。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麼,但終於一甩袖子,回身往外就走。那兩個僕人雖然莫名其妙,看見頭兒走了,也疑疑惑惑地跟了出去。
大堂裡又重新只剩下主僕倆。外面的庭院上方,天色已經全部黑下來,八仙桌上的酒飯卻不斷地散發出誘人的香味。到了這種當口,主僕倆說肚子不餓是假的。不過,當想到飽受驚恐,辛辛苦苦地趕到這裡來,如果竟落得個連陳貞慧的行蹤都得不到,實在未免太倒霉,也太虧本,余懷就仍舊強忍著飢餓,堅持不去碰那些酒飯。
時間一點一點地過去,隨著飯菜涼下來,那香味也變得不似先前那樣強烈和誘人。在這當間,余懷主僕隱約覺察到,有人不止一次地走近窗欞來窺看堂裡的動靜,於是他們愈加橫下一條心,咬牙閉目,不動,也不說話……終於,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在屋外的過道響起。接著,陳之才一步跨了進來。
他對於剛才客人在屋子裡的情形似乎瞭如指掌,因此根本不去審視桌上的飯菜,而是一直走到余懷跟前,拱著手說:「余先生,非是在下有意刁難。皆因我家四爺確實不在家裡。不過剛才經在下向我家主人反覆稟告,已有轉圜之機。請先生即速用膳,然後隨在下出門。」
余懷起先聽說事情有轉圜之機,心中頓時為之一喜;接下來卻聽說還要出門,又頗為納悶。不過,他知道對方這麼安排,自有緣故,便不再追問,連忙道過謝,招呼阿為過來侍候,匆匆扒了兩碗飯,連酒也沒喝,便丟下筷子。又按照陳之才的意思,讓親隨留下,自己單獨跟著管家,離開堂屋,向大門走去。
陳府的兩名僕人已經提著燈籠,在碼頭上守候著了。等余、陳二人上了小船,他們便拔起竹篙,沿著曲折的河道,一下又一下地,撐向夜色迷茫的深處。
「哦,如皋的冒辟疆先生——也是定生兄的朋友,不知可也到了府上?」當小船行出一陣子之後,余懷忽然想起此行還有一個目的,於是連忙向陳之才打聽。
「冒辟疆先生?」陳之才搖搖頭,「不曾來過呀!莫非他也要來不成?」
「哦,不。」余懷說,稍微感到有點失望,不過隨即暗想:「這麼說來,辟疆也許還在海寧?」於是把這事放到一邊,轉口又問:「那麼侯朝宗先生呢?聞得他與你家四爺是兒女親家,嗯,他可來過?」
「侯姻三爺麼,他卻是來過的。記得去年六月,我家四爺剛從留都回來未久,他就來了。但那時到處傳說大兵南下,人心亂得很,因此他住了幾日,就急著回商丘去了。」
聽說侯方域來過,余懷好歹放下了一樁心事:「這麼說,原來揚州城破時他沒有遇難,居然活著逃了出來,總算不幸中之萬幸!」
心中這麼想著,耳畔卻聽見陳之才解釋似的說:「好教先生得知,不是我家四爺拿架子,推托先生。今日這事其實也是迫不得已——皆因我家四爺的名頭太大,一天到晚都被人盯著。記得去年六月初,侯姻三爺還在的那陣子,楊龍友在姑蘇殺官起事……」「你說什麼?」余懷心中一動,連忙回過頭去,「哪個楊龍友?難道是楊文驄——楊龍友?」看見對方肯定地點點頭,他就驚訝地追問:「殺官起事?楊龍友他殺官起事了?」
「嗯,聞得當時大清朝已委鴻臚寺卿黃家鼐、通判周荃和一姓吳的參將,來安撫姑蘇,蘇府陳太尊、長洲李縣尊俱乘夜棄官遁去。眾人以為大事已定。誰知自鎮江逃來的楊龍友,串同都司朱國臣假稱謝賞,率營兵到兵府道中,出其不意,拿下黃家鼐三個,還有隨從二十餘人,俱綁出葑門外,即時斬首,並重新樹出大明旗號。聞得士民響應者很是不少。當時方密之老爺的妹夫孫克鹹相公也在其中。
楊龍友便派孫相公來毫村,邀我家四爺出山,說是共謀大事。因我家四爺堅不應承,他才無奈去了。也幸虧我家四爺有見識,若不然,必定被他連累完了呢!」
「噢,後來呢——這楊龍友?」
「後來麼,過不了幾日,就聽說留都派來了大兵,他料知抵敵不住,便帶兵逃往福建了!」
楊文驄,既是馬士英的妹夫,但又同東林、復社方面有來往的這位好好先生,以往余懷和他的朋友們一向把他看成是個兩頭賣乖的滑頭傢伙,心中對他頗瞧不起,然而到頭來,他竟然做出如此果敢的舉動。這確實大出余懷的意料之外……「哎,這只是一遭,」大約看見余懷不做聲,陳之才接著又說:「後來大清朝的新撫院士公到任,也要徵召我家四爺出去做事;接著太湖吳日生又派人上門請他加入義軍,還說要向浙東的魯監國保舉他。弄得我家四爺左右為難,因此乾脆躲起來,任他什麼人來,都只推不在。適才我見先生是他的舊友,遠來難得,特地著人拿了先生的帖子去告知,得他應允,才敢來與先生說。怠慢之罪,還望先生見恕才好!」
余懷「哦」了一聲,也就直到這時,心中的疑團才算解開了,暗想:「原來如此!這麼說,定生是決意置身事外,袖手旁觀了。不過,以他平日的為人,卻似不該如此。嗯,此中必定另有隱情,待見了面時,我要問他一問!」這麼打定主意,他就不再向陳之才打聽,只默默地瀏覽著遠近純淨如畫的夜色,傾聽著兩岸不時傳來的夜鳥格磔的啼鳴。直到撐船的僕人說了一聲「這便是了!」他才轉過頭來。
不過,其實還沒到達目的地,只是水路走完而已。一行人在一處低窪的地方登了岸,便由一名僕人提著燈籠在前頭引路,沿著崎嶇的山徑繼續往前走。直到進入了一個小樹林,才發現黑暗中隱約有一點黃色的亮光。領路的僕人加快了腳步。大家又曲曲折折走了一陣,那亮光漸漸大起來,清晰起來了。終於可以辨認出,原來那是燈光,正從一間小土房子的窗戶裡透出來。
「啊,我馬上就要同定生相見了!馬上就要見著他了!」余懷想,心再一次急跳起來。同時,聽見陳之才已經上前敲門。
陳之才敲了兩下,門內卻沒有答應。他回頭望了望余懷,又接著再敲。誰知仍舊沒有應聲。他疑惑起來,用手推了推,發現門是虛掩著的,競應手而開。於是他便一步跨了進去,同時叫喚著:「四爺,四爺!」不過,幾乎是馬上,他就轉身探出頭來,有點緊張地說:「咦,裡面沒有人,四爺不在!」
「你說什麼?」余懷吃了一驚,連忙緊邁兩步,跟進屋子裡。
這是一間很小的土房子。進門的一間,剛剛放得下一桌一椅,而右側的一間擺下一張床之後,也幾乎連轉身的地方也沒有。可是,不管是外間還是裡間,確實都沒有陳貞慧,只有桌上的油燈,依稀照亮著四面粗糙的牆壁,也照亮著桌上散放的文房四寶。
「咦,這是什麼?」陳之才忽然伸出手去,把一樣東西從桌上拿了起來。
「余淡……」他出聲地念道,隨即「哦」了一聲:「是信!是給余先生的信!」
「什麼?給我的信?」余懷更加意外,連忙接過一看,果然,信封上寫著「余淡心社兄親啟」,正是他所熟悉的陳貞慧的字體。那淋漓的墨跡還未曾乾透,看來是才寫下不久的。
「嗯,定生為何要給我留下信?他又到哪裡去了呢?」這麼疑疑惑惑地想著,余懷就不由自主地把信拆開,就著燈光看起來。信並不太長,但措辭卻十分明確。
大意是說:得知老朋友來訪,感到十分高興,本打算立即趕回村裡相見。但後來想到目前的處境,又躊躇起來。因為經歷了這場興亡巨變,他已經看透人間的污穢濁亂,決心從此歸隱田園,奉親課子,再也不參與任何世事。但是卻偏偏被名聲牽累,仍舊不斷有人找上門來,包括一些老朋友,或邀他從軍,或勸他出仕,使他窮於應付,不勝其煩。現在余懷找來了,目的是什麼呢?他估計也無非是上述兩種。但無論是哪一種,都是他所不能答應的。那麼與其空費唇舌,最後弄得不歡而散,倒不如暫退一步,為日後留下再聚的餘地。因此考慮再三,還是決定臨時走避,以不見面為好。他也知道這樣做很不禮貌,會令余懷十分失望,甚至大為生氣。但希望老朋友能體察他的苦心,給予原諒。在信的最後,陳貞慧是這樣寫的:貞慧不才,亦深知大義所在。雖力不能揮魯戈以返日,惟夷齊首陽之章,靖節東籬之志,未敢或忘。風雨如斯,大難未已,他日執手,恐未可期。若天憐幽草,微命得全,則十年之後,如能待我於秦淮水閣,當別有一番感慨也!只此定約,兄無笑弟太癡耶?
余懷看著看著,一顆心不由得緊縮起來。還在前來的船上,他就已經從陳之才口中得知陳貞慧離家避客的原因,並對老朋友的冷漠和消極頗不以為然,還打算見面之後,好好勸他一勸。沒想到,甚至在他來到門口之前的一刻,陳貞慧卻臨時決定乾脆照面都不打,使他連說話的機會也沒有!那麼對方對時局估計的悲觀,情懷的陰冷,態度的決絕,都顯然遠遠超出了他的想像。但是,以陳貞慧的過人才智,高遠見識,為什麼竟然會這樣呢?莫非他認定,目前正在江南乃至全國各地如火如荼地推進著的抗清復明大業,都是沒有用處,不可能成功的麼?正是這種揣測,有片刻工夫,使余懷的情緒受到猛烈衝擊,以至於目瞪口呆,那拿著信的雙手,卻止不住簌簌發起抖來。
然而,他這麼一抖動,出乎意料地,從信封裡又抖出一張紙。陳之才眼明手快,馬上從地上拾起來又交給他。余懷機械地接過,舉到眼前,只見上面只寫著兩行字:明室可仗者民心,而痼疾在穴斗;清國可恃者武功,而所難在文治。欲知天下大勢,成敗興衰,當各視其興利除病之效為如何耳!
余懷的心抖動了一下,隱約覺得陳貞慧的這句讖語似的話裡,包含著某種極重要的東西。但急切之間,卻又琢磨不清。他遲疑了一下,慢慢把信折好,放入懷中。但是畢竟心有未甘,於是轉過身,走出門外,用雙手籠在嘴上,向著濃黑如墨的暗夜,張開喉嚨叫喚:「定生兄——定生兄——定生兄——」可是一連喊了七八聲,陳貞慧始終既沒有出現,也沒有回應——看來真的已經斷然離去了。當那聲聲呼喚沒入叢林深處之後,傳回耳中的,只有風吹草響,以及四下裡響個不休的「光咕光咕」的蛙鳴……終於,余懷失望地回過頭,看看跟出來的陳之才,無可奈何地說:「既然如此,那麼,我們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