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回到余姚縣通德鄉黃竹浦之後,黃宗羲在家中寂寞而煩悶地過了一年多。
雖然崇禎十五年底,他自北京南歸的途中,曾經聽到清兵又一次大舉入塞的消息,並為此很驚憤憂急了一陣,但過後風聲漸漸又緩和了下來。聽說清軍到底未敢過於深入,只在京畿以及河南、山東等地殺掠蹂躪了數月,便重新退出了關外。至於曾經在中原和湖廣一帶鬧得天翻地覆的「流寇」——農民起義軍,自去年秋天起,也先後回師西向,分別進入了陝西和四川。這一切,都使黃宗羲多少感到鬆了一口氣,姑且安下心來,重新回到簡樸而平靜的鄉居生活中去。
眼下已經到了崇禎十七年三月下旬。一連幾天,黃宗羲都領著家丁,在離黃竹浦五里外的化安山一帶,向佃戶挨家挨戶催收歷年拖欠的租子。雖說眼下才是春夏之交,下鄉催租主要是為著加強督責,本不指望能有太多的收穫;不過,辛辛苦苦在山野間轉了幾天,不知費了多少唇舌,到頭來仍舊收不滿十石麥子,黃宗羲不由得大大懊惱起來。隨行的管家黃登——一個黑胖漢子,咬定小麥剛剛上揚,佃戶們其實是有的,只不過裝窮罷了,還舉出以往收租的經驗來證明。這更使黃宗羲越想越覺得受了愚弄和欺騙。
「哼,這些可惡的東西,我好心好意把田佃給他們種,他們卻全不知感恩!八棧鸕叵搿S幸徽笞櫻踔鏈蛩愕夠厝業杌侵飾剩橇⒓窗炎庾詠懷隼矗〉牽畢氳秸餼鴕匭旅娑閱悄沮直傻牧晨祝僖淮翁Λ切╞釗誦姆車乃咚悼儀蟆吶旅髦羌僮暗囊舶眨譜隰擻植喚淘耍卑。矣趾偽贗薔啦磺澹懇撬竊儼喚唬揖透紗喟煙鍤棧乩矗磽庾飧鶉巳鄭「這樣決定之後,彷彿重新得著倚仗似的,他的心情才漸漸平靜下來。
這一天,快到晌午,他們才回到黃竹浦。剛進村,就得到一個意外的消息:他的三弟黃宗會在本省學政主持的一次考試中,以「品學兼優,年富力強,累試優等」,被錄取為「選貢生」。按照科舉制度,選貢也同舉人、進士一樣,算作「正途出身」,今後用不著再參加鄉試和會試,而只要在接下來的「廷試」當中合格,就會被正式授予官職。由於這喜訊來得過於突然,以致最初一刻,黃宗羲還不太相信。當終於弄明白這已千真萬確,此刻家裡正焦急地等著他回去時,他才又驚又喜地「氨了一聲,連忙分開圍上來打聽消息的僕從們,也顧不上春天的村路泥濘不堪,管自用雙手撩起直裰的下擺,一腳淺一腳深地朝村東的方向走去。
「啊,這麼說,三弟當真中選了,真的中選了!這多麼好,多麼不容易!哼,說我們兄弟有才無命,徒享虛名,看今後誰還敢!哎,母親不知道有多高興啊!」
黃宗羲加快腳步往前趕,一邊興奮地、匆忙地想。經歷了這些年的挫折和困守之後,他當然十分清楚,弟弟這一次成功意味著什麼——不錯,眼下的成功只是弟弟的,同自己的前程,可以說沒有太大的關係。但重要的是亡父當年建樹的功名和家業,終於有了重振的希望;母親那顆飽經憂患的心,也終於稍稍得到安慰。而這正是肩負著長子責任的黃宗羲,長期以來、特別是近一年多來暗暗為之焦慮的。「不過,我卻回來遲了,母親最初的那一下子高興,我已經見不著了!多少年來,我連做夢都在盼著這一刻,誰知事到臨頭,競錯過了。我本不該自告奮勇去收什麼租子,哎,真的不該!」黃宗羲懊悔地、惋惜地想,一口氣爬完了那道沿坡而築的石板台階,越過一字並排的四棵合抱柳樹和八根彩漆剝落的旗桿,從懸著「風憲」二字牌匾的門樓下穿過,走進被稱做「太僕公府」的家。
黃宗羲一踏入院子,就發現家裡的氣氛完全變了樣。這一爿已經傳了好幾代人的、有著寬大的青石板天井和眾多磚木結構房舍的老屋,在他幾天前離開的時候,還是那樣灰暗單調、沒精打采,甚至破敗寒傖。可是如今,一切都變了:炸得遍地都是深紅的炮仗紙屑,代替了天井裡終年攤曬的柴草;那些紅燦燦的、還殘存著火藥氣味的碎紙片兒,使宅子平添了不少喜氣。灰泥剝落的正堂和兩邊的樓宇,也被懸掛在瓦簷下的吉慶綵球映襯得面目一新。穿上了新衣裳的孩子們在滿天井追逐嬉戲。僕人們一個個變得精神抖擻,喜氣洋洋。看見大爺回來了,坐在門樓下的幾個就驚喜地站起來,慇勤而熱烈地向他問候。
「哎,三爺呢?」黃宗羲迫不及待地問,一邊睜大眼睛打量著變得生疏了的家。
「噢,那不是!」年老的僕人用手一指。
黃宗羲轉過頭去,果然,他那位出色的弟弟正拱著手,把一位客人從正堂裡送出來。今天,黃宗會穿了一件簇新的五福捧壽紋藍綢大襟袍,頭上方巾,腳下絲履,打扮得從來沒有過的整齊漂亮;那張清秀、敏感,經常是表情傲慢的臉上,顯露著童稚般天真快樂的神情。他沒有看見哥哥,因為客人——一位同村的小個子秀才,正拉住他的衣袖,再三地囑咐什麼,黃宗會顯得很耐心,也很留神,不住地點著頭,隨後就轉過臉來。一剎那間,他的眼睛亮了。一種難以形容的狂喜,使他的臉孔顫抖起來,剛剛叫出一聲「大哥!」就被奪眶而出的淚水嚥住了。突然,他擺脫了客人,用了一個衝動的、不顧一切的姿勢,前傾著身子奔出幾步,一下子跪倒在黃宗羲跟前。
「大哥,你……兩日不回,可是盼煞小弟了!」他嗚咽著,大聲說,「宗會能有今日,皆是大哥所賜,宗會沒齒不忘。」說罷,咚咚地叩下頭去。
當第一眼看見弟弟的時候,黃宗羲就趨步上前,想過去同他相見。但是十二歲的大兒子百藥和十歲的二兒子正誼已經發現了他,大聲歡呼著奔過來。黃宗羲躲避不及,只好先伸出雙臂,把吊到脖子上來的正誼摟在懷裡;待到黃宗會向他奔來,他想上前攙扶,卻騰不出手。他無可奈何地瞧著俯伏在地的弟弟,瞧著那一身簇新的、使弟弟彷彿換了一個人似的漂亮衣巾,心頭不由得一熱,眼睛隨之濕潤了。事實上,由於父親去世得早,宗會和二弟宗炎的學業,都是他手把手地教導出來的。
他不僅是他們的兄長,而且是他們名副其實的老師。如今,弟弟沒有辜負自己多年的苦心教誨,終於一舉成功,這實在使黃宗羲不能不感到極大的欣慰,以至於熱血沸騰。他終於擺脫了懷裡的正誼,也一下子跪倒在地上,伸出雙手緊緊扶持著弟弟,連聲說道:「三弟,不必如此,不必如此!」話沒說完,喉頭已經哽住了。他不得不停頓一下,等情緒稍稍平復,才重新微笑著,不勝友愛地瞅著弟弟,用親熱的、快活的口吻說:「三弟,你今日高中,為兄好生歡暢。只是賀喜來遲,反令家中佇望,心下甚覺抱歉!」
「可這是不該的!」淚眼汪汪的黃宗會使勁搖著頭,「大哥的道德文章,勝於劣弟十倍,理當率先高中。誰料老天弄人,競讓劣弟擔此僭越之名,連日思念及此,宗會便覺惶恐難安!」
「啊,休要如此想!」黃宗羲連忙制止說,緊緊地握著弟弟的胳臂,「為兄近年耽於嬉游,學殖荒落,不似你等潛心幃下,精勤猛進,早已後來居上。如今先我著鞭,乃是理所當然。為兄可是心悅誠服,喜歡得緊哪!」
在最初聽到消息的一剎那,黃宗羲於欣喜之餘,確實曾經閃過一絲失望甚至委屈的情緒。只是他馬上就為這種感情羞愧了。
「嗯,這是不對的、可鄙的!」他責備自己說。現在弟弟的坦誠表白,使他想起了當初有過的那種情緒。
「嗯,你萬萬不可作如此想!」他堅決地、有點生氣地重複說,隨即避開了對方的眼睛。
但是,黃宗會卻顯然把過去那些年中哥哥的苦心培養看得很重,總覺得自己的成功使哥哥受到了損害。他大約很想加以補救,又不知道該怎麼辦。現在哥哥的祝賀和慰解固然使他感動萬分,但也使他覺得更加難為情。忽然,他掙脫黃宗羲的把握,用袖子掩著面孔,放聲大哭起來。
黃宗羲默默地望著弟弟。這一次,他沒有馬上勸止。的確,由於年歲漸長,加上各人的性格、志趣和行事不盡相同,這幾年,兄弟們之間已經不像少年時代那樣親密無間。更兼各自成家之後,仍然聚居在一個大院裡,姑嫂妯娌之間便難免發生種種摩擦和計較。
這又或多或少影響著各自的丈夫。因此,平日裡兄弟們為了某件小事意見相左,甚至大起爭執的情形也時有發生。這使黃宗羲頗為痛心,也頗為失望。「啊,要是這樣過不下去,那麼就分開好了,是的,乾脆分家!」氣惱之餘,他不止一次冒出這樣的念頭。只是想到母親還健在,恐怕傷了老人家的心,才極力忍住,沒有提出來,但內心的危機感卻愈來愈重了。如今,黃宗會這麼感情衝動地放聲一哭,有如打開了一道銹錮漸厚的閘門,使黃宗羲在傾瀉而出的感情潮水當中,重新看清了弟弟的內心。「是的,這幾年也許是我想得不對,錯怪了他,錯怪了他們!其實他們一個一個都很好,都沒變。他們都是我的親弟弟,這是最要緊的。過去我為什麼要氣量淺窄地同他們計較?可鄙可羞!今後我再也不這樣了,再也不了!」他慚愧地、堅決地責備著自己,抬起頭來,發現周圍已經聚攏了一群人,多數是些聞聲而來的丫環僕役,四弟宗轅和五弟宗彝也在其中。他們正一聲不響地、感動地望著黃宗會和自己。於是,他抓住弟弟的胳臂,用了一個有力的動作,扶著黃宗會站了起來。
「哎,快別哭了,當著下人的面,傳出去,讓人笑話!」他附在弟弟的耳邊,低聲告誡說;隨即轉過身,懷著前所未有的輕快心情,同大家招呼起來……二三爺的榮膺貢選,給全家帶來了喜悅和希望,但也帶來了新的煩惱和困擾。因為按照慣例,接下來,黃宗會就得上省城杭州去答拜主持這一次考試的宗師,還得準備到北京去應廷試。這兩件事都得花費銀子。通德鄉黃氏他們這一房,即便是父親黃尊素在京裡做官時,也並不富裕;近十多年來,更是每況愈下,經常為了不大的一點事就得舉債,且別說眼下要同時應付兩攤子的開支了。當然,三爺的功名是萬萬耽誤不得的。經過一番東挪西借,並毅然賣掉了一部分田產,總算湊起了七八十兩銀子。於是,到了四月十五這一日,新選貢生黃宗會便拜別了母親姚夫人,在喜氣洋洋的鄉親們相送下,來到村外的渡口,然後由黃宗羲親自陪同,乘上了一隻烏篷船,取道姚江,向省城進發。
從黃竹浦到省會杭州,路途雖然不算太遠,但也有二百多里的水程。其問要經過余姚、上虞、蕭山三個縣,當中還有一個府城紹興。即使路上不停留,也得走上三四天。如今,烏篷船已經駛出名叫藍溪的小支流,來到姚江之上,視野也變得開闊起來。平緩的、碧綠澄澈的水面,在白雲浮蕩的晴空下,跳動著萬點陽光,有似一匹閃爍輕柔的素練,迎著船頭飄曳而至,把低矮的篷艙映照得通明透亮。河岸兩旁,則是獸脊似的連綿遠山,映襯著一堤婆娑的翠柳。濃密的柳蔭下,時不時有三五成群的牛羊躑躅而過。如果碰上一個村莊、一個墟市,照例又隨風傳來聲聲人語。
也許是隔著一片水面的緣故,那變得細碎了的鄉音聽上去是那樣悅耳,那樣柔媚……在消息閉塞的窮鄉僻壤中蟄居了許久之後,能借此機會探訪一些朋友,打聽一下時局的近況,以及再度過上幾天熱鬧的都市生活,黃宗羲的心中,洋溢著一種多時未有的愉快。「是的,這一年多,國家的局勢似乎平穩了下來,我們家裡,也終於有人出頭了。
莫非這運行於冥冥之中的天道,正處於物極必反的變換之中?如果真是這樣,那麼我還是要致力於用世的。無論如何,這積弊如山、把國家鬧到民窮財盡的朝政,是到了非痛加改革不可的時候了!時勢的轉換,說不定倒是一個付之實行的契機?
「這麼想著,黃宗羲就重新萌生出一種希冀,一種衝動,於是進而想到:明年又是大比之年,如果國家的局勢當真能夠穩定下來,自己也能夠繼弟弟之後,順利通過鄉試和會試的話,那麼也許還為時未晚,還可以切切實實做一些事情。」當然,從而今起,我可得收斂心神,把那些制藝時文再下功夫鑽上一鑽。雖然枯燥乏味得很,但為了用世,也只得忍耐一下。幸好還有一年,只要肯下功夫,不信就鑽不通它!
熬過了這一關,事情就好辦得多了!罷餉窗蛋的枚ㄖ饕猓譜隰說男那橛湧勢鵠礎K槐咭性詿仙希拍誇雷虐渡襄棋味木拔錚槐噗蛔躍醯厙崆嵊彌竿坊鞔蜃糯澹咂鷚恢饜械納3患橇魎猓餃遙諦侶蹋韃謝ā?一陣陣柳綿兒,春思滿天涯。
俺獨立斜陽之下
猛銷魂,
小橋西去路兒斜……
這首調寄《採茶歌》的曲子名叫《送春》,出於松江一位散曲名家施紹莘之手。
由於曲辭俱美,在江南一帶傳唱頗廣。不過,黃宗羲本不善於唱歌,平時更是絕少開腔,這會兒因一時高興,才隨口哼上幾句。結果,唱跑了調兒不必說,有些句子還忘記了,只好哼哼唧唧地含糊過去。這麼下來,頂好的一支曲子,給他唱得怪裡怪氣,充滿了「嗯嗯啊氨之類的拖腔,坐在船頭甲板上的書僮黃安聽了,掩著嘴直笑。黃宗羲卻毫不理會,只管自得其樂地哼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偶然回過頭去,視線落在弟弟黃宗會身上,他才停下來。
「嗯,你在做什麼?」由於發現那位新選貢生正盤腿坐在船板上,低著頭,聚精會神地檢點著帶來的銀子,黃宗羲疑惑地問。
黃宗會抬起眼睛,敏感白淨的臉上現出苦笑,沒有做聲。
「莫非短了數不成?」由於這些銀子得來不易,黃宗羲不由得探過身去。
黃宗會搖搖頭:「短倒不短,就是……」他沒有說下去,只是默默撥弄著那一小堆形狀不一的銀子。
黃宗羲瞧了瞧弟弟,有點明白了。他擺一擺手,安慰說:「論理呢,你這次要辦的不是小事,一點錢不花是不成,可怎麼打點,也只能『看菜下箸,量體裁衣』。
京師那種地方,你要放開手腳,就算帶上個萬兒八干,也未必夠花;但手頭捏得緊點兒,有這麼七八十兩,也盡可對付得過了。況且從留都進京的官船,幾乎日日都有,為兄已經想過了,打算托那邊的朋友,尋上一位相熟的官員,捎帶你一路,便連腳程錢也省卻了。到京之後的食宿,也可以托人照應一一哎,只管放心,這些事包在為兄身上就是。」
「可就怕如今京師裡,光憑這個辦不成事。」黃宗會悶悶不樂地皺著眉毛,「聽人說,那裡上下左右全是衙門,連打個噴嚏都會碰上關節,都得打點。況且,那送銀子的花樣也有講究,不能照直送,嫌瞧著不雅氣。眼下頂時興是送『文房四寶』,送『書』。不打開看不知道,原來那硯台是金子鑄的,筆管是銀子打的,那些書,一函一函全有『書帕』,也是非金即銀……」黃宗羲緊皺眉毛聽著。「行了!」他厭惡地打斷說,「該理會的你不去打聽,不該理會的你倒打聽得挺仔細。照你這等說,朝廷裡豈不是全成爛泥污了?那麼國家還有什麼指望?我們還應什麼考,出什麼仕?乾脆趁早捲鋪蓋回家,豈不更好?」
停了停,看見弟弟低著頭不做聲,他又解釋說:「自然,公行賄賂、貪贓枉法不是沒有,可是像我們這樣的人,又豈能隨波逐流,任其擺佈?須知我輩不出仕則已,若然出仕,便當以振衰起溺為己任,以更新弊政為職志,方不致辱沒了家風!
你不見我前年進京,就只帶了三十兩銀子,住了四個月,一份禮沒送,不也照樣對付下來了?」
做弟弟的垂著眼睛,揉捏著手中的一塊碎銀,半晌,才訥訥地說:「二哥說,大哥前年那一遭沒考中,不是文章不如人,就在捨不得花錢打通關節。他叫弟這一次不可吝惜……」前年進京時,黃宗羲之所以處處節省,一來是不肯服「財可通神」那個邪,二來也是考慮到家境困窘,必須盡量減少開支。沒想到自己一番苦心,到頭來競成了弟弟們私下譏議的話柄!頓時,一股怒氣從他的心底裡冒了上來,眼睛也隨之睜圓了。
「胡說!」他呵斥道,「不吝惜銀子?說得闊氣!莫非你們還藏著萬貫家財不成?那就只管花去好了,我決不攔著!可是你們有嗎?啊?有嗎?」
自從父親死後,黃宗羲一直擔負著教育弟弟們的責任。久而久之,就形成了一種「積威」。所以,看見長兄發了火,黃宗會不敢再強嘴了。他垂頭喪氣地把攤開的銀子重新收拾好,然後躲到一邊去,拿出一部《明文定》,管自低頭用起功來。
黃宗羲卻餘氣未消。無疑,他平生最不能容忍的,就是委屈從俗,毫無骨氣,為著達到某個目的,便不惜與邪惡同流合污。正因如此,前年在北京時,他才那麼堅決地拒絕周延儒的薦舉,毅然南歸。雖然許多親友都覺得他過於意氣用事,甚至認為他「傻」,但他卻毫不後悔。過後不久,周延儒在清兵人塞期間,就因謊報軍情,畏敵避戰,加上貪贓枉法的劣跡敗露,被震怒的皇帝下獄賜死,還抄了家。此事證明黃宗羲確有先見之明。然而,時至今日,由自己一手教育成長的兩個弟弟,一心只想著博取功名,竟連立身做人的準則都拋到了腦後,這確實使黃宗羲大為光火。不過,弟弟的那些話,又使他重新想起朝政的黑暗腐敗已經到了多麼深重的地步;而自己剛才猜想,改革的契機可能已經到來,是否過於樂觀了?這積重難返的局面,難道真的還有改變的希望嗎?正是這種突然湧現的疑問,敗壞了黃宗羲那一度頗為勃發的興致,使他感到氣悶、惱火,而又茫然。「不,即便如此,事情還是有希望的,既然朝廷有力量把局勢穩定下來,就證明國運未終,元氣尚在,只要當道諸君子同心協力,一步一步做去,總有辦法把朝政引回到正軌上來!」他固執地、竭力地為自己鼓勁。同時,為了證明自己這種判斷是有道理的,他開始回想弟弟剛才的說法是何等的混賬和荒謬,並打算給予更嚴厲的訓斥。
然而,當他回過頭去,卻意外地發現,黃宗會也從書本上抬起了眼睛,眼神顯得那樣膽怯、可憐,充滿著討饒的意味。依稀就像當年,黃宗會還是一個孱弱的少年時,因為做錯了事,被大哥叫到跟前的那種模樣……一絲溫軟的感覺,有如輕風拂過琴弦,使黃宗羲的心分明動了一下,不由自主地哽咽住了。有片刻工夫,他皺起眉毛,咬緊了嘴唇,試圖抗拒這不合時宜的干擾。
然而,到底沒能辦到。「哼,衝著眼下是在船上,免得讓船家聽了去,姑且先記著賬。待上了岸,再同你說個清楚!」他悻悻地想,隨即背過身去,沉著臉,在船篷邊上坐了下來。
三
坐落在姚江中游的紹興府城,稱得上是一座風貌獨特的城市。
它扼控著省會杭州與浙東地區的交通,城中水網縱橫,幾乎每一條街道,都有內河與之並連,船隻進出十分方便。又因為本地盛產名茶和佳釀,所以茶館和酒店,又成了城中隨處可見的消遣去處。一年四季,生意都是那麼興顱…眼下,明朝前都察院左都御史劉宗周,就在城中罷職閒居。他是一位老東林派人士,又是朝野聞名的大學者,為人端方正直,剛毅敢言。長期以來,他受到朝中權貴的嫉恨,又屢屢觸犯皇帝,因而被一再罷官削職。但是,這反而極大地增加了劉宗周的聲望。至於他所創立的「蕺山學派」,在學林中更是備受尊敬,享有很高的聲譽。
黃宗羲的父親黃尊素,生前同劉宗周是情誼深密的朋友。後來,黃宗羲便正式拜在這位父執的門下,成為蕺山學派的一名入室弟子。不久前黃宗羲的次女又許配給了劉宗周的長孫劉茂林,兩家更成了姻親。由於有著這樣的關係,當船經紹興時,黃氏兄弟便照例稍作停留,一起前去拜謁這位老前輩。
黃宗羲同弟弟在內河的一個碼頭上了岸,穿過被露水打濕了的一片石板鋪砌的場子,來到立著一對石獅子的劉府大門前。這當兒,天才剛剛亮,街道上還是空蕩蕩的,只有不多的幾個行人,在熹微的晨光中彳亍而行。兄弟倆自覺來得太早,不好立即上前打門,於是先在外面徘徊了一陣,估計老師應當起來了,才讓黃安拿了拜帖,到門上叫人通報。
看見親家大爺來到,門公自然不敢怠慢。他慇勤地請客人到門廳裡坐下,然後拿著帖子急急走了進去。片刻之後,他就走回來說:「我家老爺有請大爺、三爺!」
黃宗羲點點頭,同弟弟一齊起身,按照門公的提示,逕直向劉宗周的起居室走去。
自從回到黃竹浦隱居之後,黃宗羲已經有一年多沒有上紹興來謁見老師。重新走在熟悉的、花木扶疏的廊廡下,他心中的那一份急迫和喜悅,就更加強烈了。
「是的,這一年多,我太疏懶了,對老師太不尊敬了,竟然連過年過節都沒來,真是說不過去!照道理,再怎麼著,也不該這樣。雖然老師向來不計較這些,可是……」他一邊走,一邊感到既興奮又慚愧,有一陣子,甚至把默默跟在後面的弟弟也忘卻了。直到一步跨人起居室裡,隨即照例恭敬地站住,卻不提防碰到了黃宗會的身上,他才驀然醒悟過來。
由於發生了碰撞,黃宗羲本能地回顧了一下,與此同時,卻聽見弟弟詫異地輕聲說:「咦,怎麼了?」
黃宗羲機械地旋過臉去,這才看清楚,屋子裡坐著一位身材頗像老師的人,但並不是劉宗周,而是老師的兒子劉溝。作為兒女親家,由劉溝先行出面接待自己,本來也很平常。然而,正如弟弟所詫異的,劉溝此刻的神情卻顯得有點反常:他穿著出門拜客的大衣服,失魂落魄地坐在椅子上,清方正的臉孔,顯得異常蒼白。
他用一隻胳臂撐著膝蓋,五根指頭無意識地緊緊攥著一柄折扇,對於黃氏兄弟的出現似乎毫無知覺。在他旁邊,還坐著兩位相熟的儒生,一位名叫陳剛,另一位叫王毓芝。他們都是劉宗周的女婿,不知為什麼也一大早就來到岳父家裡。而且,這兩人也都神氣驚恐,噤若寒蟬,對於來客完全沒有表現出應有的禮貌和熱情。
「嗯,難道發生了什麼事?」黃宗羲疑惑地想,隨即上前一步,同弟弟一齊行著禮說:「親家翁,二位兄台,久違了!」
劉溝仍舊沒有反應。這位以蕺山學派的當然繼承人自居的親家翁,顯然受到某種極度驚嚇。他那本來是穩重自信的目光,變得空洞而茫然,似乎呆呆地望著前方的一件什麼東西,其實什麼也沒有看。他的全副心神正浮游在某種可怕的境界當中,表情呆滯,半張著嘴巴,卻什麼也說不出來。
黃宗羲愈加驚疑。他估計必定是出了什麼不幸的事。「可到底是什麼事呢?」
一剎那問,他心中閃過好些不祥的猜測:「是老師?
是師母?還是其他家人?「但看來都不像,因為適才一路進來,並不見有任何異樣的氣氛。他正打算動問,忽然,劉溝開口了:「兄等可知道?」他喃喃地說著,沒有移動眼睛,「京師——被流賊攻破了。
皇上已經在萬歲山自荊大明——完了。這一下,真是完了!」
黃宗羲疑惑地望著劉溝,有片刻工夫,不明白對方在說什麼。
然而,隨後就覺得,有一個沉重得可怕的東西把他的心狠狠撞擊了一下,使他驀地一震。
「什……什麼?」他聲音瘖啞地問,喉嚨一下子乾燥得厲害,眼睛也因極度驚悸而瞪圓了。
「皇上、京師,全完了!」劉溝不勝悲憤地咬著牙,一字一頓地說,隨即低下頭去,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黃宗羲覺得頭上的屋頂旋轉起來,腳下的地板彷彿也在來回晃動。他本能地全力穩住身子,強撐著問:「這、這消息從何而來?
會不會是謠傳?「
劉溝搖搖頭:「昨夜四更,府尊王公派人來叫門,知會全城縉紳即刻到衙門裡聚齊,於密室之內,傳看了省裡發來的十萬火急文書,說闖賊於二月中自陝西傾巢東下,連陷太原、大同、宣府。至三月中,居庸守將獻關降賊,昌平亦告失守。闖賊遂於三月十七日,以數十萬兵馬圍攻京師。三月十九日,城中內奸開門迎降。聖上和母后不肯陷於賊手,先後壯烈殉國。文武百官十之八九,俱已成階下之囚——如今留都已在商議另立新君了!」
劉溝用沉痛的聲調說著,始終沒有睜開眼睛。他的神情愈來愈悲憤,愈來愈慘戚。當說到皇上殉國時,他的聲音哽咽了,淚水從眼縫中汩汩湧出,順著清的、已經不年輕的臉頰不斷流下來。
黃宗羲卻像給人扼住了喉嚨似的,身子開始觳觫。的確,這一場塌天大禍來得太突然、太冷酷無情,簡直使他無法接受,甚至無法相信這是真的。現在,他彷彿掉進了萬丈冰窟,只感到一陣一陣錐心刺骨的寒意,連全身的血液也像被凍結了似的。有片刻工夫,他完全失卻了思考的能力,只覺得心中一片茫然……「那、那如今該、該怎麼辦?」半晌,一個發抖的聲音在身邊問。
那是他的弟弟黃宗會。
這無疑是一個很現實的問題。但此時此際,顯然誰也無法回答。所以,正如死水潭中冒起來了一個氣泡,只發出一聲孤單的輕響之後,週遭又重新歸於死寂。
這種狀態持續了多久,沉浸在空前的震駭和悲悼之中的人們,似乎誰都沒有留意。然而,漸漸地,依稀又有了聲音。那是一陣發自心肺的喘息。起初,它只是微微抽響著,接著就越來越沉重,越來越急促,終於化作一陣悲痛欲絕的長嚎。黃宗羲惶然回過頭去,當發現這夾雜著「彭彭」撞擊聲的痛哭,是來自起居室東邊的書房裡時,他吃驚地叫了一聲:「老師!」立即三步並作兩步,奔了過去。
劉宗周果然在書房裡。只是這位平日舉止莊重、衣履修潔的一代大儒改變得非常厲害。他把帽子掀掉了,一任滿頭稀疏的白髮蓬亂地紛披著。衣裾下露出一雙黑髒的大腳板,布鞋和襪子都不知甩到哪兒去了。極度的悲痛,使他那張佈滿皺紋的方臉變得浮腫而且潮紅,不斷湧出的眼淚鼻涕,糊住了鬍子和臉頰。他顫抖著跪伏在方磚地上,把年老的、巨大的頭顱朝著正北的方向磕下去,磕下去,同時發出撕心裂肺的呼喊:「聖上呀!崇禎主子呀!大行皇帝呀!怎麼就撒手歸天了!
孤臣劉宗周,無德無能,遠在邊方,不能為聖上分憂,致有今日。真是罪該萬死!罪該萬死呀……「有一陣子,黃宗羲被老師那幾乎認不出來的模樣嚇怔住了,只管滿懷淒惶地望著。然而,當劉溝、陳剛、王毓芝,還有黃宗會,全都哭喊著跪了下去時,一股突然爆發的巨大悲痛,便像鋪天蓋地的潮水似的,整個兒淹沒了他,使他不由自主地伏倒在地上,同大家一道,放聲痛哭起來……四呼天搶地的號啕,整整持續了半個時辰。直到闔府的家人紛紛從各處趕來,老半天地圍在書房門口,惶恐不安地朝屋子張望,大家才漸漸止住了悲泣。但是,猛烈的發洩過去之後,隨之而來的精疲力竭,使大家連回到椅子上去的勁頭都沒有了,一個個依舊坐在方磚地上,大瞪著又紅又腫的眼睛發呆。
黃宗羲也同大家一樣。而且,直到這會兒,他才得以稍稍抑制著內心的悲痛,把眼前這場奇禍劇變的含義,重新估量一番。誠然,近幾年來,他也深深意識到危機的嚴重,而且不止一次作出過大禍必將臨頭的預測,但內心深處,又始終懷著一絲希冀,覺得也許不至於真會落得那樣的結局。事實上,直到昨天,在行經姚江的船上,他還幻想過局勢也許正在好轉,並對改革朝政萌生出新的熱情和期望。誰知轉眼之間,一切希冀、計劃全都被擊得粉碎了!
啊,今後將會怎樣呢?據說留都正在商議另立新君,那麼就是打算倣傚歷史上東晉和南宋的樣子,力保江南的半壁江山。但是,被天災和人禍折騰了這麼些年之後,江南真的守得住嗎?萬一守不住,莫非就只有俯首帖耳,任憑那伙下賤的、粗鄙的、無法無天的「反賊流寇」來宰割踐踏?或者像戰國時那位齊人魯仲連所說的,去蹈東海而死?……黃宗羲不敢想下去了。他只感到由衷的恐懼和怨恨。這是一種發現自己即將遭到剝奪——包括許多世代以來一直屬於他們這一群人的地位、特權、財產,以及事業、理想乃至生命,總而言之,一切的一切,都將遭到無情剝奪的恐懼和怨恨。「啊,瞧吧,早就對你們說過,必須痛下決心,革除積弊,刷新朝政,可你們就是不聽,總以為可以抱殘守缺地混下去。到底怎樣呢?大禍臨頭了,一切都完蛋了!痛哭也罷,追悔也罷,究竟還有什麼用!氨咧啵亍⒁跤艫叵搿U饈保墼諉磐獾娜巳赫諫4諫砼緣募肝灰猜叫玖似鵠矗置饔址5聳裁詞攏錘靜幌肜砘帷按蟾紓蟾紓幣桓鏨粼詡鼻械睪艋劍鞘腔譜諢帷?「嗯,他在做什麼?還有什麼可叫喚的?」黃宗羲冷漠地、遲鈍地環顧了一下四周,發現劉宗周——還有他的兒子、女婿們都不在了。門外的甬道裡,傳來了他們雜沓遠去的腳步聲。
「大哥,快去瞧瞧吧,說是外頭來了好多人,要見老師!」黃宗會神色緊張地催促說。
黃宗羲怔了一下,隨即一躍而起。由於意識到可能要出亂子,他剎那間又緊張起來,甚至顧不上拍打一下袍服上的塵土,便三步並作兩步,跨出門檻,急急跟了上去。
當他們趕到大門時,發現門廳裡的氣氛果然不同尋常,許多身穿黑色衣褲的僕人,正手執棍棒,如臨大敵地守在那裡,有的在激動不安地交頭接耳,有的則擠在側門上探頭探腦地向外張望。黃宗羲在門廳裡沒有看到老師,猜想劉宗周已經到了門外,便分開擋道的僕人,跟著走到外面去。
憑借傳進宅子裡的嘈雜聲浪,黃宗羲雖然已經推測到,聚集在門外的人必定不少,但是,當他把目光投向劉府門前那一片寬闊的場子時,仍舊吃了一驚。只見黑壓壓、密重重的人群,竟然從大門前一直推擁到內河邊上,場子上容納不下,又向兩旁的街道迤邐延伸過去。看樣子,少說也有五六百人,正在那裡神情激烈地鬧鬧嚷嚷,有的還揚起胳臂,使勁揮舞著拳頭。「啊,這些人想做什麼?怎麼都聚到這兒來了?」黃宗羲驚疑地想,「莫不是意欲乘變倡亂?
還是……「
「乾坤摧折,至於此極!如何應變,懇請先生速示明訓,俾使我輩得以遵行,不勝泣血企望之至!」一個高亢的聲音在人叢中響起。
黃宗羲連忙望去,發現說話的是面對劉宗周站著的一位中年儒生,再打量一下旁邊的幾個,也全是縉紳打扮的人物。「哦,若是這些人領的頭,倒不像是乘變倡亂。」他想,「只是剛才那人說什麼——請老師『速示明訓』?不錯,他們無疑也已經得知噩耗。那麼,想必是震恐異常,不知所為,所以聚集到這兒來,希望老師給他們拿主意。」這麼猜測著,黃宗羲才稍稍放下心;隨即想到,就連自己,其實也還來不及向老師請示如何應變。這在眼下,無疑是極關重要的。於是,他一邊用袖子擦著額上的汗,一邊轉過臉去,開始同眾人一道,期待地望著老師。
劉宗周挺直地站著,沒有立即說話。看來,這位悲痛的老人已經從先前的狂亂中擺脫出來。臉色雖然異樣的蒼白,額上還帶著一塊磕頭碰出的青淤血印,但神情卻十分堅毅鎮定。他已經重新戴上帽子,鬚髮也略為整理過一下,不似先前那樣蓬亂。不過,從他那有如石像般凝然屹立的姿態,以及深邃而堅執的目光中,黃宗羲卻隱約感到了某種不祥的意味。眼下黃宗羲還說不上那意味是什麼,只是心中不由自主又微微發起抖來……終於,劉宗周開口了,語調是沉重而緩慢的:「列位父老昆仲,宗周忝為人臣,待罪鄉里,既不能戮力圖君,貽誤社稷至於如此,又不能身先討賊,力挽狂瀾以報國恩,尚有何顏苟存於世上?當自斷此頭,以謝先帝!今後之事,實非宗周所能知,深愧有負列位之厚望。惟願君等慎持節志,各守所學,切勿屈身事賊,則宗周於九泉之下,亦當感銘大德!」說著,他交拱著雙手,轉動身子,向全場畢恭畢敬地作了一揖。
在總憲大人說話的當兒,全場的人都屏住了氣息,豎起了耳朵。但是,劉宗周這個決絕的、然而又是消極的告白,卻令他們於聳然動容之餘,分明感到有點失望,以至過了片刻,場子上仍舊一片寂然,沒有任何反應。
黃宗羲的腦袋卻「嗡」的一響,被老師的決定驚住了。剛才他已經隱隱預感到,老師會說出異乎尋常的話來;卻萬萬沒有想到,老師竟然打算一死殉國!本來,作為身受國恩的一位大臣,面對眼前這種奇禍巨變,毅然結束自己的性命,未嘗不是取義成仁的一種辦法。但是,即使在剛才最為悲觀絕望的一刻裡,黃宗羲對這件事的考慮也仍舊寬廣得多。可以說,完全沒有想到馬上就死。所以老師的決定,確實使他大吃一驚。情急之下,他顧不得有那麼多人在場,猛地擠上前去,厲聲說:「哎,老師此言差矣!」
在紹興府,劉宗週一向被士民們看做是道德和學問的崇高象徵,他的一言一行,都受到虔敬的尊重。懷疑其正確似乎是不可想像的,更別說當眾提出指責了。所以,冷不防聽到這麼一聲斷喝,全場的人都為之愕然,站在劉宗週身邊的劉溝、陳剛和王毓芝幾個人的臉上,更是變了顏色。
然而,黃宗羲的心情卻恰恰相反。因為他很明白:以老師的身份和地位,一旦當眾表明了殉國的決心,那是必定要履行的。要讓他改變主意,惟一的辦法,就是當場出面爭諫,剴切地說明不該那樣做的道理,或許還有希望。否則,待到眾人散去,消息傳開,事情就將變得不可挽回了。所以,甚至不等劉宗周有所反應,他又大聲質問說:「老師身負天下蒼生之厚望,莫非以為一死便可以塞責麼?」
就為臣之道而論,劉宗周的決定雖然不免消極,但畢竟不失為忠貞壯烈之舉。
如今黃宗羲不僅公然反對,還直斥之為「逃避責任」,這實在狂妄輕率得有點過分。
特別是出自一名本門弟子之口,在蕺山學派中,更是聞所未聞的事。所以,正紅著眼睛,為岳父大人的決定而悲痛的陳剛,首先忍不住,厲聲呵斥說:「黃太沖,你身為劉門弟子,竟敢如此無禮,譏責先生,是何道理?」
「莫非你自恃在士林中薄有浮名,便敢藐視師長不成?從今以後,你尚欲自立於蕺山學派麼!」二女婿王毓芝也從旁幫腔。與陳剛的乾枯瘦削相比,王毓芝長得身高體壯。由於氣忿,他的一雙眼睛在緊皺的短眉毛下睜得滾圓。
黃宗羲沒有理會他們。事實上,此刻他也異常激動。因為說心裡話,老師的滿腔忠憤之情,他何嘗不能理解?而且,在北京陷落之後,江南這半壁江山能否保得住,其實連他也有所懷疑。如果保不住,到頭來,包括他本人在內,恐怕都免不了一死相殉。不過,那畢竟只是最悲觀的估計,至少目前江南尚未淪陷。如果不經過任何嘗試和抗爭,就輕易地付出生命,卻是黃宗羲所不能贊同的。
更何況,劉宗周還是他最崇敬、最熱愛的老師。光憑這一點,黃宗羲也無論如何不能讓他就這樣去死。他出言尖刻,當眾指責老師,完全是鑒於事態危急,迫不得已。「啊,但願老師能明白我,能體察我的苦心!」他暗中祈求說,愈益迫切地注視著老人。然而,令他絕望的是,甚至到了這一步,劉宗周仍舊閉著眼,一動不動地站著,既不說話,臉上也沒有任何表情。
黃宗羲的心緊縮起來。「啊,老師為什麼要這樣?他怎麼能這樣!難道他競不明白,那個決定是不對的,應當放棄的嗎!」他痛心疾首地自問,呼吸開始變得急促,胸脯也在劇烈起伏。如果不是意識到正處於無數目光包圍之中,他很可能就會喊叫起來了。
「老師,」他極力控制住自己,目光灼灼地緊盯著老人那石刻般靜止不動的臉,用更加剴切的口吻說:「豈不聞大丈夫處世,論是非,不論利害;論順逆,不論成敗;論萬世,不論一生。一死本不難,惟須死得其所,死得其時。今流賊以一乾草寇,犯上作亂,荼毒天下,而競得以竊踞神京,此實我朝三百年未有之名教禍變。
是非之淆亂,順逆之顛倒,莫此為甚!當此之際,先生又安能因一時之悲憤,而輕棄此有用之身。豈不畏百世之後,論者將謂先生重成、敗、利、害,甚於是、非、順、逆耶?「這一番話,黃宗羲是懷著由衷的痛急,一字一句說出來的,出語雖然不及先前的凌厲驚人,但責備的意味更為深重激切,所以,連一直沒有開口的劉溝,也有點沉不住氣了。
「太沖兄,」他含著眼淚制止說,「先生乃當世衣冠偉人,四海共瞻,言動舉止,無不巍然為天下式。當此奇禍慘變,如何因應,先生自有決斷,即我輩為子為婿者,亦惟有含悲聞命,俯首受教,不敢存絲毫拂逆之想。兄今日當眾犯顏而諫,自屬好意,只是……」他本來還要說下去。忽然,劉宗周舉起一隻手,把他止住了。
接著,老人睜開了眼睛,凝視著黃宗羲,問:「那麼,依你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