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陳貞慧所說的「萬大人」,就是南京兵部職方司郎中萬元吉。
此人不久前奉派到江北的揚州去視察軍情,於昨日回到了南京。
史可法因為急於瞭解那邊的情形,所以讓陳貞慧連夜傳催,要萬元吉今天就來部覆命。
說起來,這又是一件令南京的留守大臣們焦慮頭痛的事。本來,北京陷落之後,面對農民軍乘勝南下的威脅,已經足夠令他們這幫孤臣孽子慟哭奔命,席不暇暖。
誰知,一向被倚為江南屏障的淮揚地區,眼下又陷入了極大的混亂之中。這種混亂,如果是由於「奸民」乘變造反,倒還簡單,無非嚴加鎮壓就成了。偏偏帶頭鬧事的,卻是負有保境安民責任的明朝軍隊本身,這就弄得大家惟有搖頭歎氣,一籌莫展。
當然,若說這種動亂同整個事變毫無關係,那也不確切。事實上,要不是兩個月前,明軍的精銳主力在潼關全線崩潰,那麼一向在西北地區同農民軍作戰的總兵官高傑,就不會率領十餘萬殘兵敗將倉皇東竄,橫衝直撞地進入江淮地區;同樣,要不是北京的轟然陷落,駐守在山東的另一名總兵官劉澤清,也不敢擅自放棄防區,強行龜縮到淮河以南來「就食」。本來,為著抵禦農民軍的進攻,江淮一線確實需要重新調整軍事部署,這共約二十萬人的兩支軍隊同時到來,未始不是一件好事。
然而高傑和劉澤清二人卻偏偏極其桀驁強橫,他們手下的那批軍隊更是紀律敗壞,貪暴成性。
二路上,他們就是憑借燒殺搶掠逃下來的;到了江淮地區,仍舊毫不收斂,到處打家劫舍,擄掠姦淫,把地方上鬧得雞飛狗跳,叫苦連天。在勸阻無效的情況下,各地官府迫於士民的強烈要求,只得紛紛起而自保,或者關閉城門,拒絕他們進入;或者在他們四出作惡時,合力加以剿殺。這麼一來,雙方的關係可就鬧得異常緊張。現在,劉澤清的兵馬正徘徊於天長、六合一帶,意向難測;至於高傑,則看中了揚州地區的富庶繁華,已經悍然揮兵南下,企圖霸佔這片地盤……史可法是在不斷接到來自江北、特別是揚州的大量告急文書之後,迫不得已派出萬元吉前往視察的。現在,從匯報中,他得知目前雙方仍舊僵持不下——高傑執意要進城駐紮,揚州官民則斷然拒絕。經過萬元吉的盡力調解,情況算是稍有緩和。
雖然短期內難以達成妥協,但看來不至於急劇惡化。於是,史可法也就稍稍鬆了一口氣,暫且把江北的事務放下,回過頭去,繼續為物色新皇帝和組建新朝廷苦心籌劃去了。
作為身居高位,並對救亡圖存的全局負有重責的一位大臣,史可法也許只能、而且應當這樣處置事情。不過說到居住在江北、等命財產正受到嚴重威脅的廣大老百姓,情形可就完全是另一個樣享。如果說,揚州城裡的居民還能憑借高壁深池設法堅守的話,那麼居住在縣城和鄉鎮裡的士民,便只有嚇得魂飛魄散、亂作一團的份兒。特別是有點產業的大戶人家,更是紛紛打點細軟,舉家出逃,爭相到江南去躲避風頭。就連與史可法頗有交誼的冒襄一家,眼下也正處於顛沛流離的艱難境遇之中。
冒襄和他的家人是四月二十三日離開如皋,沿著陸路向南逃難的。經過兩天的跋涉,如今已經來到靖江縣的長江邊上。作為如皋縣的首富,他們這一次舉家出逃,人丁和行李的負擔,較之一般難民自然要吃重得多;而且不用說,成為盜匪們的搶劫目標的可能性也更大。因此,為著保險起見,冒襄已經於昨天,把父親和即將臨產的庶母劉氏,先行秘密送往江南。剩下母親、妻兒、近百名男女僕人,以及大批箱籠行李,則分乘用重金雇來的十艘大船,由冒襄親自掌管,準備於次日啟程過江。
已是傍晚時分,蒼茫的暮色,正從天東的大海那邊升騰起來。
但西方的地平線上,那一輪即將隱沒的夕陽,還在散發著明亮而柔和的餘暉。
這一帶,本是孤立於江心的一個沙洲,由於接近出海口,江面陡然開闊,水流也隨之緩慢下來,久而久之,不斷沉積的泥沙便使沙洲北面的航道變得越來越窄,越來越淺,漸漸同北岸連接起來。現在,溝洫縱橫的洲渚上,已經墾出了一片一片的稻田,聚起了一個一個的村落。芒種已過,端午將臨,在夕陽的映照下,稻田里的簇簇秧苗,彷彿展開了一片墨綠色的、閃著金光的地氈,顯得那樣寧靜,那樣曠遠。
每當江風吹來,秧苗就輕輕擺動著,把一層一層的輕浪,向天邊遠遠地傳送開去。
這時,河汊上、田塍裡的水面便蕩漾起來,晚霞的倒影被攪亂了,於是又平添了幾許變幻,幾許繽紛……這一路行來,雖然還算順利,而且此刻週遭的景色,又令人頗為心曠神怡,但是冒襄卻絲毫不敢大意。因為這些年走南闖北的經驗告訴他,世道人心已經變得空前敗壞,特別是在這種動亂的當口,對於他們大戶人家來說,到處都隱伏著隨時可能突發的仇恨和殺機,任何一點疏忽大意,都會招致飛來橫禍。所以,用過晚膳之後,冒襄特地領著幾個親隨,再一次四處巡視一遍,直到證實各條船上的情況並無異常,那臨時雇來充當護衛的二百名本地村民,也都三五成群地分散在船隊周圍,老老實實地呆著,他才重新走回來。雖然已經頗為疲倦,但當想到還不曾向母親道晚安,他便又振作精神,揮退僕從,獨自走過中艙去。
冒襄的母親馬氏,是一位心地慈和、樂善好施,但又十分膽小的老婦人。長期的養尊處優,使她變得經不起任何風浪,一點點動靜,就能把她嚇得要死。兩年前那一次,冒襄的父親冒起宗奉調前往湖北襄陽,去做左良玉的監軍。如果當時不是馬夫人日夜哭泣,生怕丈夫就此斷送了性命,冒襄也許就不會千方百計地奔走請托,乞求朝廷把父親調離剿「賊」前線,他本人也不會因此招致輿論的非議。但作為兒子,冒襄當然不會因此責怪母親。不過,這一次逃難,老太太是否受得起顛簸驚嚇,會不會弄出什麼病症來,可就成了冒襄最擔心的事。所以一路之上,他哪怕再忙再累,每天總要上馬夫人跟前探視上三四回,說上些寬慰的話,直到老太太安靜下來,臉上重新有了笑影,他才放心離開……現在,冒襄已經踏人中艙,映入眼簾的景象使他不由得一怔。
炕床上,馬夫人身上裹著一床被褥,蜷縮在角落裡。她那張美麗的、有著端正鼻子和淡淡眉毛的橢圓臉,現出恐怖的神色,身子還在微微發抖。春花和春桃兩個丫環,緊緊地護持在她的身邊,春花手裡還拿著一把剪刀什麼的。在她們的緊張注視下,丫環春燕和春英則全身俯伏在炕前,把耳朵緊貼在艙板上,聚精會神地傾聽著什麼。
「母親,這是……」冒襄莫名其妙地問。
馬夫人驚慌地抬起頭,瞥了兒子一眼,卻不回答,只是焦急地追問伏在地上的丫環:「怎麼樣,你們可聽見了?」
「稟太太,婢子不、不曾聽見。」長著一張胖圓臉的春燕抬起頭來,遲遲疑疑地回答。
「怎麼會聽不見!企企企啤腋嶄仗靡磺宥甭矸蛉朔⒓鋇、岢鄭翱斕悖傯?春燕不敢違拗,重新把耳朵貼了下去。
「到底是怎麼回事?」看見母親張皇失態的樣子,冒襄只得轉向護衛在她身邊的春桃。
「稟大爺,太太適才在炕上睡著,聽見『篤篤篤篤』,怕是有歹人藏在下面,所以命婢子們察看。「「什麼,歹人?」冒襄吃了一驚。說實在話,在靖江一帶,他們本來就人生地疏,加上這十隻大船又是臨時僱用的,雖然經由鄉中的糧長作保介紹,畢竟摸不清底細。如果艙底下當真藏著有人,那決不會是什麼好事。所以,他頓時緊張起來,也顧不上主子的身份,連忙跨前一步,跪倒在艙板上,貼著耳朵,凝神傾聽。
然而,聽了好一會,除了身畔兩個、丫環的呼吸之聲外,艙板下靜悄悄的,沒有任何響動。
「唔,莫非母親聽錯了?要不,就是下面的歹人已經知覺,所以這會兒都蟄伏不動?」這麼一轉念,冒襄不禁愈加著慌。有片刻工夫,他直起了腰,卻忘記站起來,只是緊咬著嘴唇,心急火燎地盤算該如何處置才好。「啊,這麼說,他們是早就串通好,來算計我們的,就連這船上的艄公,也都是賊伙!這可怎麼辦?說不定他們今晚就要動手。幸而發覺得早!但是他們到底有多少人,打算怎麼幹?——今番可真是倒了大霉!不成,我得趕緊去叫人,還不能打草驚蛇。但是……」「聽,又來了!篤篤篤篤,篤篤篤篤!」馬夫人又驚叫起來。
冒襄錯愕了一下,連忙重新伏下身去,豎起耳朵細聽。可是,同剛才一樣,仍舊聽不到艙底下有任何聲音。
「嗯,你們聽到了麼?」他問伏在旁邊的春燕和春英。
「沒有。」「沒有聽見。」兩個、丫環搖搖頭,輕聲回答。
「啊,又來了,篤篤篤篤,篤篤篤篤!」馬夫人又叫。
冒襄瞧了老太太一眼,不由得暗暗吁出一口氣。他略一躊躇,迅速站起身,朝艙門外一指,對丫環們說:「去,讓外邊馬上把船婆叫來!」
春桃低頭答應著,走了出去。不大一會,身強體壯,長著一雙大腳的船婆匆匆來到中艙。
「不知太太、大爺呼喚,有何吩咐?」她行著禮問,黧黑而圓實的臉上賠著微笑。
「你把這個揭開,」冒襄指了指艙板,「我們要看看!」
船婆眨巴了一下眼睛,分明感到意外,但看見冒襄板著臉,她就沒敢多問,答應一聲,彎下腰去,熟練而迅速地揭起了艙板。
冒襄目不轉睛地監視著,「唔,你下去給瞧瞧,看藏著什麼東西沒有?」他命令說,隨即朝身邊的春燕做了個手勢:「打燈給她!」
這麼吩咐了之後,他就繞開艙洞,走到炕邊,把馬夫人輕輕扶起來,安慰地說:「母親且過來瞧一瞧,下面確實並無歹人藏著。孩兒就睡在隔壁艙裡,若真有什麼,即時便會知覺。母親只管放心安歇好了!」
馬夫人起初還畏畏縮縮,經不住兒子再三勸說,終於挪近前來,朝炕前那個被燈光照亮的艙洞探出頭去。直到看清楚裡面確實空空蕩蕩的,除了剛才下去的那個船婆和兩塊壓艙的大石之外,再沒有什麼東西,她才「噯」的一聲,透過氣來,斜靠在春桃的身上,用手輕輕拍著心窩,衰弱地閉上了眼睛。
二
「是的,也許這一次,我們真該留在如皋,而不該出來逃什麼難!」冒襄站在艙門口,默默地想。這當兒,他已經把總算安靜下來的母親,服侍到炕上睡下,並吩咐丫環小心伺候,自己退到外面來。
對於這一次舉家出逃,就內心而言,冒襄並不是那麼情願的。
相反,出自震驚於亡國大禍終於臨頭,除卻拚死一爭別無生路的強烈衝動,在得知北京失陷的噩耗之後,他首先想到的是:必須盡快前往南京,全力以赴投入重建王朝的緊迫行動之中。他估計,社友們此刻必定已經齊集南京,並且正盼望他前去。事實上,自從前年因為奔走父親調職的事,受到輿論的非議以來,冒襄一直在暗中憋著一股勁,決心以令人折服的行動,來洗雪自己所蒙受的誤解和羞辱。但是高傑舉兵南下的消息,卻打亂了他的計劃。因為作為獨生兒子,在這種情勢下,他除了繼續留在如皋,守護父母和家業之外,不可能有別的選擇。本來,據他的估計,如皋僻處海邊,高兵未必就真會騷擾到那邊去,只要等上幾天,風聲一過,他仍舊可以走。
誰知,母親和妻子偏偏怕得要死,惶惶不可終日,加上左鄰右舍的人家紛紛出逃,最後弄得連父親也沉不住氣。一家人才又極其匆忙地收拾行李,星夜逃了出來。
「可是,這麼一折騰,我就不知何時何日才去得成留都了!社友們在那邊等不見,必定以為我冒襄當真是個膽小自私、言行不一的人了!雖說將來見面時,我還可以解釋,但他們會相信嗎?哎,會相信嗎?」正是這種隱藏的焦躁,使冒襄一路上都感到心煩意亂,擺脫不開。特別是當他發現,離開如皋之後,偌大一家子人孤立無援地暴露在荒僻生疏的野地裡,危險其實更大,他的心情,就變得更加懊惱和彆扭了……「大爺,奶奶在哭呢,請大爺過去瞧瞧吧!」一個女人的聲音在旁邊急切地說。
冒襄怔了一下,轉過臉去——一張白色的、模糊不清的臉出現在黑暗中。根據聲音,他辨出那是妻子的貼身老媽子冒貴媳婦。
「奶奶——怎麼啦?」冒襄皺起眉毛,不悅地問。
「大爺,奶奶在哭呢!」老媽子閃著一雙眼珠子,小心地重複說。
眼下,船上是這麼安排的:馬夫人住中艙,冒襄同侍妾董小宛住前艙,而奶奶帶著兩個兒子則在後艙就寢。晚飯之前,冒襄已經到後艙去探視過,這會兒本不準備再過去。但冒貴媳婦的報告使他到底放心不下,只好勉強轉過身,再次走過後艙去。
老媽子自然不敢扯謊,奶奶蘇氏——一位雖然長得不漂亮,但自有一股嫻淑氣質的大家女子,手裡拿著一條手絹,正在那裡默默地抹眼淚。她雙腿併攏,靠坐在炕桌旁,一抹淡黃的燈光勾畫出那微見發胖的身形。由於抽泣,她的雙肩一下又一下地聳動著,投射在艙壁上的巨大影子也隨之不安地上下搖晃。
看見丈夫走進來,蘇氏似乎有點意外,隨即急急地避開了冒襄的目光。
「你——這是怎麼了?」冒襄走近去,疑惑地問,同時瞥了一眼已經在炕上熟睡的兩個兒子。
蘇氏搖搖頭,使勁地咬住嘴唇,但淚水卻冒出了眼眶。
「到底是怎麼了?好端端的,哭什麼?」冒襄稍稍提高了聲音。
蘇氏仍舊沒有回答,卻突然嗚咽起來,似乎怕聲音傳到外面去,又趕緊用手絹捂嘴。
冒襄不由得皺了皺眉毛。這位蘇奶奶,本來也稱得上溫良賢淑,安分隨和,可有一樣,就是秉性沉默,有什麼事,總是自己藏在心裡,輕易不肯吐露,甚至對丈夫也是如此,弄得冒襄常常一籌莫展。不過,正因為這樣,冒襄反而有點擔心起來。
他望著哭個不停的妻子,正想耐下性子,繼續追問,站在旁邊的冒貴媳婦說話了。
「大爺,奶奶是不放心兩位小少爺,所以傷心呢!」停了停,看見冒襄似乎沒有聽明白,她又補充說,「本來呢,要是昨兒個老爺動身時,讓兩位小少爺也跟了去,這會兒只怕都已平平安安到江南了!」
平日最摸得透蘇氏心思的,大約就要數她的這位貼身老媽子。
所以冒襄聽她一說,便不再追問了。是的,考慮到目前江北一帶,已是盜賊蜂起,為著安全起見,昨天冒襄好不容易才說服了父親,讓老人不隨大隊一起行動,而是打扮成普通百姓,由幾個得力親隨護送,穿越靖江縣城,從另一個地點先行秘密過江。當時,妻子曾經提出讓兩個兒子也一起走,但冒襄不想給父親增加累贅,沒有答應。不料直到這會兒,妻子仍在為那件事想不開。
「你今兒怎麼了?」他不高興地說,「不是告訴你嗎,這一次是怕出事,才讓父親先走的。路上須得避開歹人耳目,怎麼能帶許多人?你不見,連老太太都留下了麼!」
「可是……劉姨太……倒跟去了!」蘇氏抽抽搭搭地說,有點憤憤不平。
這一次老父微服先行,把姨太太劉氏也帶上了,確是不假。但那是考慮到劉姨太已經懷孕九個月,即將臨產;而且據名醫診過脈,說她懷的很可能是個男胎。他父母到目前為止,還只有冒襄一個兒子,人丁未免太弱,所以不管是老爺還是老太太,對劉姨太這一次生育,都寄予了頗大的期望。冒襄自然懂得父母的心意,因此特地作出這樣的安排。結果,父母都沒有表示異議,而冒襄本人更自以為這是一種高尚的、合乎孝悌準則的做法。
「為何讓劉姨太跟著去,這道理你莫非還不明白?她說不准哪時哪刻就要生了,萬一受到驚噗,動了胎氣,可不是鬧著玩的!」
「可我們這兩個,大的才只五歲,小的還未斷奶,相公莫非就不管了?」由於擔心兩個寶貝兒子的命運,淚眼汪汪的蘇氏破例地同丈夫爭辯起來。
冒襄看了她一眼,不由得也冒火了。他呵斥說:「怎麼不管了?
莫非我丟下你們跑了不成?這兩日,為著全家都能平安過江,我都做了些什麼,你知道不知道?「「不,妾不知道!」蘇氏固執地嗚咽說,「妾只知道,若然兩個孩兒有個三長兩短,妾也不想活了!」她一邊說,一邊把身子伏在炕桌上,悲苦地、絕望地號哭起來。
看著妻子不可理喻的樣子,冒襄覺得腦袋一下子漲大了,渾身的血也翻騰起來。
與此同時,這些天來一直在心中積聚、發酵的那股子懊惱,也變得無法控制。「好啊,我本來就說,不要逃,用不著逃的。可是你們偏不聽,偏要逃。如今逃出來了,你們又是這樣子!你們到底還要怎麼樣才成?莫非除了應付你們這些婆婆媽媽的事,我這一輩子,就再也沒有別的好干了嗎!」有片刻工夫,他在心中激怒地吼叫,只是由於尚未喪失的一點理智提醒他:眼下是在船上,母親又在隔壁剛剛睡下,他才竭力克制住自己,沒有當真吼出聲來。但是,翻滾不息的怒氣卻逼使他不能不有所發洩。於是他猛地揮起巴掌,把炕邊上的一個針黹簸籮「嘩啦」一聲,扇到了地上。
這麼一來,睡在炕上的兩個兒子被吵醒了。小的一個首先划動手腳,嗚嗚哇哇地啼叫起來。大的一個也拭擦著惺忪的睡眼,糊里糊塗地坐起了身子。蘇氏頓時停止哭泣,匆匆站起來,在丫環的幫助下,先把小的一個抱在懷裡,一邊低聲哄著,一邊兀自用手絹拭擦著臉上的眼淚和鼻涕。旁邊的冒貴媳婦也急忙過去幫忙,把大男孩重新按倒在枕頭上,輕輕用手拍撫著。不過,男主人的發怒顯然使老媽子很害怕,儘管她嘴裡機械地喃喃著,像是在哼一首催眠的歌謠,卻什麼聲音也沒發出來,只是不歇地斜起眼角,驚恐不安地窺伺著。
看見妻子又抬起那張被淚水弄得一塌糊塗的粉臉,可憐巴巴地望著自己,冒襄稍稍冷靜下來,但內心的苦惱和困惑,卻變得更加混亂和沉重了。儘管他很想再激烈地發洩一通,以消解心中的窒悶,然而定一定神之後,競不知道該做些什麼。於是,他把袖子一拂,鐵青著臉,跨過滾了個滿地的線團、頂針和剪刀之類,大步向艙門外走去。
三
正當冒襄為著安撫母親、訓責妻子而奔忙於中艙和後艙的時候,在他下榻的前艙裡,侍妾董小宛正由、丫環紫衣相幫著,悄悄地忙於燒水、洗盞和烹茶。
董小宛是前年底嫁進冒府來的。像一隻漂泊無依的燕子,終於找到溫暖的巢那樣,這一年多,董小宛心中一直充溢著前所未有的寧帖、滿足和幸福。她覺得,主宰命運的神明對她實在太仁慈了,不僅讓她得到了一位令多少女子為之嫉羨的如意郎君,而且給她安排了這麼一個高貴而寬厚的家庭。老爺和太太不必說,他們的好意常常使小宛感動得直想哭;就連那些個僕婦、丫環們,待她也十分友善。不過最難得的是奶奶蘇氏,非但沒有半點嫉妒之意,而且從一開始就由衷地歡迎她,真心地愛護她,完全像一位可敬可親的大姐姐。這一切,都使董小宛彷彿進入了祥光照耀的天堂,愈加覺得以往那一段風塵歲月,簡直是一場可怕的噩夢。的確,雖然只是短短的十多個月,但她同心愛的丈夫在一起,生活過得有多麼舒坦和愜意呀——品茶、賞月、制香、插花、編書、寫畫、烹飪,凡是以往曾經夢想過,或是夢想不到的種種美妙境界,她幾乎都經歷到、享受到了。有時候,她簡直禁不住問自己,這一切難道是真的嗎?啊,是真的嗎?自然,隨後她又會熱淚盈盈地暗自回答:如果是幻境的話,那麼就求老天讓我把這場夢做下去,永遠也不醒轉來。
然而,也許因為這一切太幸福、太完滿了,結果,新的磨難又降臨了。最令她發楚的是:自從醞釀要舉家逃難的一天起,董小宛就發現,丈夫對她的態度開始有點變了。雖然每天晚上仍舊回來同她一起過,但煩躁、冷淡、易怒越來越明顯地從他的言談舉止中表露出來。董小宛也知道,冒襄之所以這樣子,主要還是外間出了大亂子,把他弄得十分緊張和勞碌的緣故。不過,她仍舊惴惴不安,生怕自己什麼地方出了錯,或者侍候不周,招致丈夫的惡感,甚至疏遠。所以這些天,她一直想方設法迎合丈夫的喜好,力圖讓丈夫在自己身邊,能過得順心一些,舒服一些。今天,眼見冒襄又是一個勁兒地忙裡忙外,直到天都黑齊了,仍舊歇不下來,她便想到應當「烹茶以待」,好讓丈夫回來後,小嘗數盞,消除一下疲勞。
現在,一罈子特意從家裡帶出來的上好甘泉已經提到艙中,用一個托盤盛著的兩隻尖腳宣德茶盞、一把小巧的紫砂茶壺,以及幾樣點茶用的果品——榛子、雞豆和紅棗,也連同茶洗一道,擺開在炕桌上。可是,董小宛卻盡自躊躇著。直到銅銚裡的水,在紅泥火爐上發出噓噓的輕響,她仍舊下不了決心動手沏茶。
說來,也難怪她有點膽怯。因為作為頂會享受的一位富家公子。冒襄對於品茶之道,一向極其講究挑剔。不僅選料要務求精美,茶具要極其雅潔,而且洗茶、候湯、烹沏等,都有一套嚴格的程序和法門,加上冒襄對自己的烹茶本領一向十分自負,輕易不肯讓別人代勞,總覺經旁人的手所沏的茶,很少能令他滿意,所以董小宛進門一年多,別的許多事她都能幫著或者代替丈夫做,惟獨這沏茶,她一直沒有參與的機會。今晚,她背著丈夫自行動手,能否獲得首肯和喜歡,可是一點兒也吃不準。萬一弄糟了,自己挨幾句奚落不打緊,若是敗壞了丈夫的興致,那就有違自己的本意了。
「娘,怎麼還不動手?瞧水都要開了!」一個輕柔的聲音在耳畔催促說,那是、丫環紫衣。
董小宛回顧了一下,發現那女孩兒正忽閃著一雙明亮的眸子,關切地瞅著自己。
這個紫衣,本是奶奶蘇氏房裡的一個管事的、丫環,為人聰明伶俐。一年前,因為董小宛初來乍到,身邊需要一個通曉上下細務的人輔助點撥,冒襄才點著名兒向蘇氏要了她。難得紫衣過來之後,對新主人一樣的盡心服侍。所以此刻驀地一見,董小宛倒生出了一個主意。
「紫衣,你在相公身邊服侍了好些年,相公的烹茶規矩,你必定是知道的了?」
她問。
「這個麼,婢子也不敢說知道。」紫衣謹慎地回答,「只是以往爺同奶奶在房裡品茶,多半都是命婢子在旁侍候的。有一陣子,奶奶也想學著沏茶,便求爺教她。
那時爺興致也高,倒認認真真說過好幾回。後來奶奶到底沒學成,從此爺也絕口不說了。」
「當時相公怎麼說,你可還記得?」
「這……婢子雖則也在旁邊聽著,只怨心思笨,怕記不全。」
「嗯,那麼不須你說,只要你聽聽我說的,同相公當日說的,可是一樣?」
紫衣點點頭,又遲疑地問:「娘這是……」「哎,你且用心聽著呀!」董小宛興沖沖地打斷說,然後,就側起腦袋,一邊思索,一邊說起來:「這烹沏之法,古今不盡相同,如宋朝盛行茶餅,如今已不時興,所以也不必說它。今時烹茶,擇品必須名貴,取水必須甘泉,這自然是第一要緊的。若這二者俱備,那就須看烹沏的功夫了。這烹沏之法,最考人的,一是候湯,二是洗茶。先說候湯,這沏茶之水,必須用活火先煎,待它沸後,再用緩火慢炙。
所謂活火,便是見焰的炭火。煎水至有泡沫上翻叫做『一沸』,見四周水泡不斷翻起叫做『二沸』,大翻大湧叫做『三沸』。『一沸』時水尚太嫩,『三沸』水又太老,都不合用,總以『二沸』前後為宜。「說到這裡,董小宛便停下來,瞧了瞧丫環。見紫衣點著頭,沒有異議,她才接著說下去:「再說洗茶之法,亦甚要緊,必須待沸水稍溫之後,方能下茶,太沸則有損茶味。洗時以竹箸夾茶,放人缸中,反覆蕩滌,除去塵土及黃葉老梗。洗淨後用手擰乾,放入缸中蓋好,少待片刻,然後打開,見葉已轉青,香氣透發,即用沸水泡沏。
不過這當中,又有冬夏之分。夏日炎熱,故須先注水後下葉;冬日天寒,則須先下葉後注水。皆因水之溫熱稍有不合,便會使茶味即時受損,所以最考功夫,萬萬不可大意!罷餉匆豢諂低炅酥螅⊥鴟垂次剩骸拔沂什潘檔模肽閬虺L喙棠棠痰模捎脅歡災Γ俊?紫衣沒有立即回答,她用一根指頭點著腮幫子,彷彿還在心中仔細核對。終於,她抬起頭,笑著說:「娘,真虧了你!平日裡也沒見爺向娘說,也沒見娘問爺,怎麼娘適才說的,同婢子前幾年聽爺說的,倒像是不差一分一毫!」
「嗯,你再仔細想想,可有漏掉的沒有?」董小宛不放心地問。
紫衣搖搖頭:「若有別的,就是爺還對奶奶說了許多茶的來歷、名目和烘焙的法兒。據婢子想,那些與沏茶怕不大相干。」
董小宛「嗯」了一聲,「那麼,我們試著沏上一壺,瞧瞧成不?」說著,她就按照剛才所說的程序和要領,動起手來。很快地,一壺茶沏出來了。這當兒,紫衣已經把茶盞洗滌乾淨,用布抹乾,又拈起兩粒榛子,放了進去。
「現在,你且嘗嘗,這一泡滋味如何?同相公平日沏的,可有兩樣7」董小宛一邊擎起砂壺,朝盞裡注茶,一邊說。
「啊,娘是說,讓、讓婢子嘗?」嚇了一跳的紫衣眨巴著眼睛問。
「不錯。你以往長年跟著相公和奶奶,自然比我更知道他們的口味。就是這沏茶,你也比我見得多,嘗得多——不要推讓了,快嘗嘗吧!」董小宛催促說。
「這可使不得!婢子怎能讓娘給婢子沏茶?再者,婢子又怎替得了爺的口味?」
紫衣十分惶惑,始終不敢伸手去拿茶盞。
「哎,這裡又沒有外人,你我只當是姐妹罷咧,何必分什麼尊卑!況且,你雖替不得相公的口味,但我只要你嘗嘗,這茶同相公向常沏的,可有兩樣?嗯,快點兒,相公不定就會回來了!」
看見董小宛態度十分真誠,紫衣不敢再推讓了。她誠惶誠恐地捧起茶盞,湊在嘴邊,呷了一小口。
「怎麼樣?」由於丫環好一陣子不說話,董小宛不禁緊張起來。
「婢子覺著,像是、像是有點兒不一樣。」
「啊?」董小宛的眼睛驀地睜大了。
「啊,婢子覺著,這茶入口又香又滑,比爺沏的,滋味像是更、更好……」「什麼,更好?這怎麼會?」
「婢子不知,婢子只是這麼、這麼覺著。嗯,真的!」
董小宛不說話了。丫環的話,使她半信半疑,但接著就想到了:紫衣平日所喝到的,多半是主人喝剩下的殘茶、冷茶,比之自己剛才精心烹沏的這頭泡茶,滋味自然要差得遠,難怪她有這種感覺。「這麼說,剛才倒是白讓她試了一回,其實當不得真的!」她暗自苦笑。不過,臉上卻沒有流露出來,只是擺一擺手說:「罷了,好也罷,歹也罷,這壺茶我們留著自己喝。快快把水再煎起來,等相公回來再張羅,怕就來不及了!」
說著,她拿起另一把茶壺,重新動起手來。
「娘,」待到銅銚子裡的水,在茶爐上再度發出輕響的時候,沉默了好大一會兒的紫衣忽然回過頭來,用帶哭的顫聲說,「你待婢子這麼好,可是、可是,婢子卻對、對娘不起……」董小宛不由得一怔:「你說什麼?」她疑惑地問,停止了洗滌茶盞。
「是、是的!」紫衣使勁地點著頭,「婢子向奶奶說過娘的好些壞話……」為了止住嗚咽,她使勁地咬住嘴唇,低下頭去,但馬上又抬起來,痛苦地、眼淚汪汪地望著董小宛。
「向奶奶說我的壞話,你?為什麼?」董小宛驚愕地問。
「這、這是——這是奶奶命婢子這麼做的,她、她怕娘把爺帶、帶壞了!」紫衣吞吞吐吐地說,隨即又趕緊搖著手,「不過,奶奶也是一番好心,她只是聽婢子說,她自己可從來不曾說過娘不是!總之,總之婢子不說娘的壞話了,再也不說了!」
由於內疚,也由於不知道這麼說了之後,會有什麼後果,她終於忍不住掩住面孔,出聲地嗚咽起來。
董小宛卻像當頭挨了一棒似的,呆住了。事實上,直到剛才,她還在為自己得到了這麼一位如意郎君,這麼一個高貴溫厚的家庭,特別是遇到這麼一位賢慧可親的奶奶,感到無比的幸福。而自己進門這一年多,一直也是恪守閨範,敬上和下,一舉一動都小心翼翼,惟恐做出與這個高貴家庭的身份不相稱的舉動來,更別說敢有半點帶壞丈夫的邪念。然而,看來人家其實仍舊不相信,別看面子上親親熱熱,一團和氣,就像不分彼此的一家人,但暗地裡仍舊把自己看做是一名下賤的、不可信任的青樓女子!董小宛覺得彷彿從天堂般的美夢中驚醒過來似的,祥光照耀的景象模糊了,繚繞在眼前的,是一片霧樣的茫然。
「橐、橐、橐」,一陣有節奏的聲音從船的尾部傳了過來,船身也發生了輕微的搖晃。「那是什麼?是腳步聲,是相公——啊,相公回來了!」董小宛驀地驚醒過來。與此同時,正跪在艙板上的紫衣那嗚咽流淚的樣子,映人了她的眼簾。董小宛一下子惶急起來,連忙一把扯起、丫環,低聲命令說:「千萬不能讓相公瞧見了,知道嗎?快去,把臉擦一擦!」她把、丫環往角落裡一推,隨即轉過身,擋住了燈光。
很快地,冒襄掀開門簾走了進來。他沒有發覺艙裡發生的事情,甚至也沒有朝侍妾和丫環看,只有炕桌上擺開的茶具,稍稍引起他的注意。
「哼,什麼時候了,你們還有閒心擺弄這個?」他皺著眉毛,沒有好氣地斥責說,「快點,都給我拿走!」
揮一揮手之後,他往炕上一坐,連直裰也不脫,就仰靠在枕衾上,精疲力竭地閉上眼睛。
四
位於長江南岸的泛湖洲,是聚居著百來戶人家的一處大村落。
那一帶的田地,絕大部分都屬於一位姓朱的員外。冒襄一家同朱家本是世交,多年以來一直保持著密切的來往。由於泛湖洲同靖江縣的盡東頭正好隔水相望,而且從那裡到江陰縣城也不太遠,所以這一次逃難,冒襄便事先派人同朱家取得聯繫,準備把泛湖洲作為過江後的落腳點。
雖然母親馬夫人的過分驚惶,以及奶奶蘇氏的不明事理,使冒襄本來就懊惱煩躁的心情,又平添了一重困擾,但到了第二天一早起來,他便把一切都拋到了腦後,開始抖擻精神,為啟航過江而全力以赴忙碌起來。
也難怪冒襄不敢懈怠,因為儘管朱員外已經捎回口信,許諾在他們過江時,派出人丁到江邊來接應,但這一帶可不比上游的瓜州渡口,不僅江面開闊得多,來往的客船十分稀少,而且地段荒僻,官府的勢力管束不到,向來是盜賊嘯聚出沒的處所。如果說,離家之後這兩天,還算平安無事的話,那麼卻難保賊人不會把動手的地點,選擇在大江之上;更別說江面上風高浪急,還得提防諸如覆舟翻船一類的事故了。
正因為意識到這是整個行程中最為艱巨、充滿風險的一關,而眼下除了寄望於神明護佑之外,可以說別無依仗,所以,當冒襄跨出前艙的時候,有片刻工夫,他的心情甚至變得更加危懼重重了。
現在,他已經來到船頭的甲板之上。七八個管事頭兒,在不久前升任為總管的老僕冒貴帶領之下,已經在那裡等候著。看見主人來了,他們都紛紛站起來,恭敬地行禮、請安。
冒襄點一點頭,算是回答,隨即轉動著眼睛,向四面打量了一下。他發現,昨夜裡緊挨著停靠在一起的十隻大船,都安然無恙地排列著。船篷與船篷之間,已經活動著好些人影。更遠一點,在煙波浩渺的江面上,昨宿的霧氣正在散去,那起伏流淌的暗綠波紋,又在晨光中顯現出來。而在水天相接的東盡頭,初升的太陽剛剛離開水面,又匆匆躲進了橫亙在它上方的灰色雲層之中,只在雲與水之間,留下了一道狹長的、薔薇色的光帶,使得這個初夏的早晨,顯得有點晦暗陰沉。遠處的村莊那邊,喔喔的雞鳴隨著料峭的晨風,此伏彼起地吹送過來,更平添了一種淒清寥廓的意味……「E恩,昨天夜裡,可有什麼事沒有?」冒襄終於回過頭來問。
「沒有。」「啟稟大爺,沒有什麼事。」僕人們錯雜地回答。
「真的沒有?」冒襄重複地問了一句,不僅是出於不放心,也是為著提醒僕人們不可有鬆懈情緒。
「稟大爺,昨天跟著沈三過江去的人回來了。」一個名叫冒福的中年僕人說。
「噢,怎麼樣?」冒襄連忙追問。
「他說,車子已經雇到,今日准在江邊守候,隨時接應。」
考慮到今天過江什麼意外的事故都可能發生,為著保險起見,冒襄在昨天特別作出上述的安排,為的是供行動不便的母親、兒子和妻妾們到時用以代步。雖然有人認為,江那邊已經有朱家的人接應,另行僱車未免多餘,但冒襄卻堅持這麼做。
「誰知道朱家人是不是一定會來,而且也不知道是否聯絡得上,還是穩妥一點為好!」
他想。所以,聽說事情辦妥,他的心情也稍稍安定了一點,於是回過頭去,望著冒貴,問:「嗯,今日過江,什麼時候才能開船?」
「稟大爺,小人已問過船家。船家說,今日是小潮,這會兒潮水已經上來了,須得趕早開船才好。」冒貴似乎早就等著這一問,馬上垂著手回答。
冒襄「噢」了一聲,這才發覺,船身果然有點搖晃,像是已經浮了起來。他自然知道,這一帶接近長江出海口,江水的消漲,受潮汐的影響很大,要是錯過了時辰,船隻不僅起不了錨,也靠不了岸。
他不敢拖延,馬上做了個手勢,把僕人們招攏來,開始就過江的事宜作出佈置,其中包括哪只船先開,哪只船後開,每隻船之間的距離,必須始終保持著一丈左右,絕不能拉得太開,以便於互相策應。
還有,在船隻行進時,必須加強巡視戒備,包括對艄公的監視,嚴防發生變故;一旦發現情形有異,馬上報告,並聽他的號令行事,不得擅作主張等等。這麼一一吩咐了之後,看見僕人們全都屏息側耳,現出懍然受命的神情,他才最後結束說:「此番過江,非比平日,必須提起十二分精神,萬萬不可大意!若平安抵步,我自有打賞;若有閃失差池,我必定拿爾等是問,決不寬貸!巴A送#治剩骸編牛褂惺裁床幻靼椎拿揮校咳羰敲揮校透髯曰卮砩掀舫蹋「待僕人們魚貫退下甲板,冒襄略一沉吟,回頭吩咐冒成:「你去,把香案給我擺起來——就擺在這兒!」
冒成起先迷惑地眨了眨眼,但旋即領悟了。他轉身走進船艙去。過了片刻,便由一名小廝相幫著,把一張小几、一個香爐、一扎線香和一銅盆淨水擺到甲板上。
冒襄先盥了手,拿起一炷線香,點著了,向著上蒼拜了幾拜,畢恭畢敬地插到香爐上,然後雙膝跪下,默默祝禱起來。內容自然離不開祈求神明憐憫,保佑他們一家平安過江。他滿懷虔敬地、長久地反覆祝禱著,直到覺得在冥冥之中俯視著人間的神祇,該已感知到他的卑微願望,才懷著悲愴而又不安的心情,慢慢地站立起來。
這當兒,他所乘坐的船,已經尾隨著第四隻啟錨的船,遠遠地駛離了停泊的江岸,在它的後面,還緊跟著五隻大船。雖然此行要去的泛湖洲就在正對岸,但是由於江面開闊,水勢浩大,船隻照例不能直接過江,必須沿著岸邊,溯流而上一二十里,然後掉轉船頭,順著水勢,橫斜著渡過江去。現在,十艘大船,正扯起風帆,在艄公們的操縱下,不斷地避開迎面而來的急流淺灘,緩緩向上游駛去。
冒襄看見,昨晚臨時雇來護船的二百名本地村民,按照他的要求,正繼續在岸上隨船護行,以備不測。但他絲毫不敢大意,只讓冒成撤去香案,自己依舊站在船桅之下,留神地監視著四面的動靜。
不過,他很快就覺得燠熱起來,因為不知什麼時候,太陽已經重新露出臉來。
那一帶低壓在江面上的、落到了它的下方的雲垛,也脫盡了原先的灰暗顏色,變得一片雪白。碧波橫流的江面,愈益顯得浩瀚開闊,隔岸的陸地,彷彿被一下子遠遠推了開去似的,只剩下一道若隱若現的灰綠色的虛線。此刻使冒襄感到不安的,倒不是彼岸的遼遠,而是緊靠著北岸這一邊迤邐而過的蘆葦叢。這些茂密的、有著利劍似的狹長葉子的葦叢,從岸邊一直擴展開來,迫使船隊不得不偏離開原先的航線,也隔斷了船上同在岸上隨行護衛的二百多村民的聯繫。當它們在船舷邊上沙沙掠過時,顯得那樣幽深神秘,難以窺測,使人不由得想到,裡面說不定正隱伏著一幫歹人強盜,只待一聲忽哨,就會猛撲出來……正是這種疑懼,把冒襄弄得心頭發楚,忐忑不安,始終大瞪著眼睛,前前後後地監視著,即便是風吹葦響,或是一隻水鳥受到驚擾,撲扇著翅膀飛竄開去,也能使他一下子變得緊張異常。
幸而,行出數里之後,這種狀況結束了,並沒有發生任何異常的事情。蘆葦叢已經漸漸被拋到了身後。也就是在這時,冒襄才發覺,那伸出江岸的簇簇蘆葦,在藍天白雲的映襯下,像用極灑脫的筆墨隨意揮寫出來似的,搖曳多姿,富於畫意,令人賞心悅目。
「不錯,也許是我疑慮過甚。一來,像我們這樣的積善人家,自有神明呵護;二來,衝著我們人多勢眾,盜賊也未必有這樣大膽。」他不無留戀地目送著冉冉遠去的葦叢,自我安慰地想。
也許是稍稍放下心來的緣故,冒襄覺得有點站累了。他吩咐冒成留下繼續監視,自己轉過身,照例先上中艙和後艙去探視了母親和妻兒,發現她們倒還安靜,於是略略撫慰上幾句——一切都會平安無事之類,便轉回到前艙來。
「啊,相公回來啦?」顯然早就等待著的董小宛一見,連忙迎上來,微笑地招呼說。
冒襄「嗯」了一聲,逕自走向炕邊,一屁股坐了下來,同時,用手輕輕捶打著發酸的大腿。
董小宛馬上跟上來,關切地問:「相公在外頭忙了這半天,想必站累了?來,讓妾給相公捶捶腿。」說著,就伸出手,打算把丈夫的雙腿搬到炕上。
「不要!」冒襄攔住說。同時,覺得嗓門發乾,便望著侍妾說:「昨兒夜裡,你們不是背著我沏茶來著?那麼,就沏上一壺來嘗嘗好了!」
「啊,相公是說、是說讓妾沏茶?」董小宛瞪大眼睛問,似乎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冒襄點點頭:「不過要快點兒。再過半刻,就要轉舵過江了!」
「哎,好的!」由於喜出望外,董小宛的臉上像是綻開了一朵花。
她馬上招呼紫衣,一起手忙腳亂地張羅著,又不無膽怯地說:「就怕妾沏不好,相公喝著不中意。」
冒襄擺一擺手:「也不指望你們能沏好,解渴就成!」說完,他一歪身,斜靠在板壁上,一邊透過窗上的竹簾,望著緩緩移過的江岸,一邊管自默默盤算起來。
他想到,一旦平安過江之後,第一步,自然是先同父親取得聯繫,然後再看情形,找一個合適的處所,把家口安頓下來。為著免得往返奔波,最好能在朱員外家住下,要不然上江陰縣城去也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