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董小宛坐在船艙裡,膝蓋上擱著一件尚未完成的針黹。她手中拈著一根拖著長線的針,一邊在髮髻上慢慢攢磨著,一邊側起耳朵,傾聽著甲板上的響動。當辨認出並不是丈夫的腳步聲,她就低下頭去,繼續擺弄手中的活計。
船身輕輕地晃動著。大約有雲影不斷飄過的緣故,鋪灑在窗簾上的陽光時而一片通明,時而又陰暗下來。隔著簾子,聽得見「噗通,噗通」的吊桶打水聲和船家尋找泊位的吆喝聲。這地方是丹陽城外的一個大碼頭,正當交通的要衝,不管是準備過江北上的船隻,還是轉陸路前往南京的旅人,大都會在這兒歇上一歇,所以碼頭旁、堤岸上,一天到晚都十分熱鬧擁擠。董小宛和她的家人們是昨天清晨趕到這裡的。在此之前,他們寄居在下游不遠的江陰縣,並且打算上南京去避難。不過,前兩天,留守如皋的僕人捎來音訊,說高傑的兵馬畢竟沒有騷擾到那一帶,加上當地官府加強了彈壓,一度亂了套的縣城,已經漸漸恢復了秩序。好些避難出逃的縉紳大戶,陸續返回城裡。因此,經過商量,冒襄只好再次推遲前往南京的計劃,遵照父親之命,先把一家人護送回如皋。
說到這一次逃難,雖然才只八天,可是他們一家卻不但艱苦顛簸,而且飽受驚恐。特別是在渡江時,由於遭到江洋大盜顧三麻子的包抄截劫,幾乎陷入絕境。後來幸好碰上退潮,雙方的船隻都擱了淺,他們一家八口才得以偷偷乘坐小船登岸,從陸路逃脫。但是到了泛湖洲的朱員外家之後,賊伙竟然又尾隨而至,聲言索求黃金千兩,如不應允,便放火燒屋。嚇得他們只好又連夜出逃,直到躲進了江陰縣城之後,才稍稍安定下來。經歷了這幾番折騰,他們從家裡帶出來的行李財物,包括許多珍貴的字畫和古玩,已經喪失了很大一部分,可以說損失慘重。惟一可寬慰的是一家老少平安無事,總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不過,吃了那一次苦頭,他們就不敢再循原路返回,決定先上鎮江去,打算從那裡過江,取道揚州回家。
只是不知什麼緣故,船隊在丹陽已經停留了整整一天一夜,仍舊沒有啟程的跡象。加上今天一清早,冒襄匆匆上了岸,說是去辦什麼事,久久不見回來,董小宛的一顆心,就不由得又懸起來了……「橐、橐、橐」,一陣熟悉的腳步聲從甲板上傳來——輕捷而沉著,董小宛心中微微一動,趕緊抬起頭。
「哦,相公回來啦?」她放下手中的針黹,含笑站起來。
冒襄點點頭:「唔,我這就要走,進來拿點銀子。」
董小宛微微一驚:「相公要走?上哪兒去?」
「包港。離這兒有六十里——鎮江那邊去不得了。聽說包港能過江,我去看看。」
停了停,大約看見侍妾茫然的樣子,他又不耐煩地說:「眼下揚州還被高傑的兵馬圍著,天天在那裡打打殺殺,道路都給封堵住了,過不去——哎,你快把銀子拿來吧!」
董小宛仍舊聽不大明白:既然那邊還是兵荒馬亂,怎麼丈夫又急著過江?但她不敢再問,趕緊答應一聲,走向床頭,從箱子裡拿出一個沉甸甸的布口袋,提了過來。
「不光要碎銀子,說不定去了就能雇到船,你把那些十兩的也拿五錠來。」冒襄一邊說,一邊把布袋提到桌子上,開始從裡面挑選銀子。
說起來,這也是一件始料不及的事——自從逃離如皋之後,董小宛不知不覺就替家中管上了錢財。起初,是由於一路之上,少奶奶蘇氏只管守著兩個寶貝兒子,別的一概不聞不問;冒襄又有一大堆外問的事務要應付料理,實在忙不過來,不得已才讓董小宛幫著支錢派物。大約看見侍妾倒也手腳麻利,細緻清楚,冒襄便乾脆把差事一股腦兒交給了她。董小宛自然明白責任重大,愈加盡心竭力,不敢有絲毫疏忽懈擔現在,聽見丈夫吩咐,她又連忙拿出五封銀子。
「相公,這些是十兩的。」她說。
「唔,放下吧。」冒襄並不回頭,只顧自己忙著。
董小宛沒有立即遞上銀子,卻在暗暗打量丈夫。經歷了近半個月的磨難操勞,她發現冒襄明顯地脫了形——曾經是豐潤俊美的臉龐,比離家前更形瘦削了,脖子也顯得細長起來,甚至隔著衣衫,也看得出兩邊的肩胛骨在聳動……董小宛望著望著,心中不由得一酸,淚水隨之流出了眼眶。她使勁咬住嘴唇,把銀子放到桌子上。
「咦,你做什麼?」大約發現封紙上的淚痕,冒襄側過臉來,皺起眉毛問。
「沒、沒什麼。」董小宛背過臉去,掩飾地說,同時急急用袖子去拭眼睛,「一點灰塵。」
「好端端的,哭什麼?」冒襄一邊說,一邊繼續收拾銀子。
「沒有呀!真的,只是灰塵。」
聽她這麼說,冒襄就不再問,管自把準備帶走的銀兩歸攏好,然後將冒成叫來,把要上包港去的事說了,讓親隨馬上去準備。交代完畢後,他才轉過身來,重新打量侍妾。
這一陣子工夫,董小宛已經重新撲了脂粉,恢復了常態。看見冒襄佈置停當,她就把一套乾淨衣巾雙手捧了過來。
「相公,你瞧這一套可合適?」
這是一襲六成新的月白直裰和一頂黑色的方巾。因為丈夫身上帶著銀兩,包港那邊又人地生疏,小宛不想讓他穿得過於考究,以免引起歹人的注意。冒襄無疑也領會到這一層,他點點頭,說:「好的,先放著,待會兒我再換。」停了停,他又望著侍妾那張略見清減的臉,「嗯,這些天,你也夠辛苦的了!」
「哦,不!」董小宛馬上搖搖頭,同時疑惑地瞅著丈夫。
冒襄苦笑著點點頭:「我知道的。這十來日你守著這些銀子,可沒睡過一宿安穩覺,半夜裡睡著睡著又爬起來,端著燈兒到後面清點——你也須仔細著,別累壞了身子!其實,你剛進門不久,又是新手,這誰都知道。即使有時差出那麼一兩半兩零頭對不上,也就算了。大家也不會責怪你。或者你不想張揚,那就在我的賬上銷掉也成,何必一分一厘地這麼翻來覆去地摳!」
董小宛順從地聽著。自從過江前的那天晚上,紫衣向她透露奶奶蘇氏其實一直在暗中監視、防範她之後,董小宛確實很驚訝,加上冒襄又是那樣一副冰冷嚴峻的樣子,更使她提心吊膽,忐忑不安。然而,丈夫在這一刻裡所表現出來的信賴和體貼,卻有如一道絢爛的陽光,驅散了她心中的疑霧。「哦,不是的!冒郎並沒有嫌棄我,是我自己多心罷了!就連奶奶讓紫衣看著我,其實也是為我好,怕我做出錯事來。像我這樣的人,能有今天的歸宿,還有什麼可計較、可抱怨呢!」她感愧地、自責地想,眼皮兒不由得又紅了。
可是,隨即她就控制住了自己。
「啊哈!」她用快活起來的聲調說,「相公別說,妾都細細算過了,這十來天經妾手進出的銀兩,當真是一分一厘都不差!」
冒襄微微一笑:「不差自然是好!所以,你得預備著,待回到如皋,家裡的這攤賬,沒準兒就要交給你來管。」
董小宛驀地一怔:「相公說什麼?讓、讓妾來、來管……」冒襄肯定地點點頭:「昨兒是父親先提起這事,太太、少奶奶也說好,還問我的意思。」
聽說是老爺的提議,董小宛倒有點明白了。還在冒襄決定把父親和劉姨太從靖江先行送往江南那天夜裡,冒起宗曾經臨時提出,要帶上一些散碎銀子,以便路上隨時應用。當時,冒襄因為毫無準備,急切問倒有點不知所措,結果,是董小宛把一口袋散碎銀子提了出來,裡面一小包一小包,全都已經用紙封好,而且一一標明了數目和重量。冒起宗見了,對董小宛的細心大為稱讚。看來就是那件事,促成了老爺今天的想法。不過,儘管如此,董小宛仍舊大為焦急。
「啊!那、那相公應承啦?」她連忙追問。
「我說得同你商量。」
「不,不成!妾不成,真的!」董小宛忙不迭地搖著手,惶恐地說,「妾進門才一年多,年紀又輕,家裡那些媽媽、老爹,誰都比妾懂事多,有面子,妾靠著相公撐腰,胡亂管上幾天還成,長年累月的,妾可撐持不起!」
冒襄望了她一眼,說:「正因那些人仗著輩分高,經事多,自以為有面子,嘴上不敢說,心裡都不拿你當回事,故此才讓你來管賬。
這就管著他們了,往後想不聽你的也不成。這也是老爺、太太有心提挈你。況且,你也有這份能耐,就放開膽子去做吧!霸謚髯用塹木齠ɡ錚椿拱刈耪餉匆徊閿靡猓摶墒嵌⊥茲揮邢氳降摹?她不由得愣住了——很明顯,在這種情況下,如果再推辭,那就不是謹慎自謙,而是不識抬舉了。
「自然,」冒襄沉思著又說,「即使你將來管了賬,也不可濫用權柄,作威作福,也不可察察為明,錙銖必較。總要以寬和為務,這也是我家立身處世之大則。
須知目下世變方殷,人心惑亂。像我們這等人家,如若對手下奴僕御之不得法,一旦有事,那些傢伙便會反戈相向。到時受禍之烈,便非同等閒。你不見這些年來豪奴乘時倡亂、荼毒主家之事,屢有所聞。有些主家,至有一門被戮,財物田舍被頃刻瓜分的。此事足為殷鑒,不可不慎——你,可要記住了!壩捎謁檔絞本值拿永煤突炻遙跋宓牧成希窒殖鲆鍛姆吃輟K冀糝迕濟貢匙攀鄭諳列〉牟輾坷鎰丫矗丫?董小宛沉思地點著頭,漸漸地,一種意識到自己的責任與義務的堅毅之情從她的心底裡升騰起來。終於,她抬起眼睛,望著丈夫,果敢地說:「相公,老爺、太太和奶奶既然命妾管賬,妾就小心盡力去做,必定不會給相公丟臉!」遲疑了一下,她把心一橫,又說,「妾尚有一事稟明相公,請相公千祈應允。」
「什麼事?」
「相公可還記得?那天夜裡,賊人追到朱家,我們從後門逃出來的時節,相公一手攙扶著太太,一手攙著奶奶,已是十二分吃重。
況且路又難走,可相公仍舊記掛著妾,怕妾趕不上,時時停下來等候。相公的情分妾萬分感激,只是這麼著是不該的!試想太太、奶奶是何等樣人,妾又是何等樣人。若因妾之故,致令太太、奶奶有半點差池,則不只妾之罪萬死莫贖,相公亦難免落個不孝之名。故此相公真是愛妾,今後但求全力護持太太、奶奶,妾雖因此遭逢不幸,死於溝壑草萊之中,亦絕無半點怨恨!按笤家暈怨甘說氖綠岢鍪裁刺跫悅跋迦躍勺呃醋呷靨牛瘓鎂駝咀×恕K攀替緣糜械鬩饌狻K婧螅崆岬匾∽磐罰坪蹕胗興饈停沼謚皇翹玖艘豢諂擔骸澳且灰梗憧墒淺粵瞬簧倏啵》判模艘輝猓宜閌茄粵恕T僭趺醋牛簿霾換崮值僥侵擲潛返牡夭健牛一掛習哿ǎ焙蠆輝緦耍鏤一灰律尋桑?二包港說是港,其實只是一處瀕江的村落。由於村子比較大,又是附近居民趕集的圩場,所以就有了點名氣。這裡的人家,絕大多數都以捕魚和跑船為生。站在村前的灘場上一望,幾排沿坡而築的木房子,晾得到處都是的魚網,外加那一片煙波浩渺的江水,以及橫七豎八地躺在傾斜的江岸上的、等待修理的幾條破木船,就是映入眼簾的全部景致了。不過,由於揚州一帶的道路不通,那些急於南下和北上的旅客,只好紛紛改道這裡,於是整個圩子便失去了昔日的靜穆安寧。加上眼下又是鰣魚上網的季節——這種被江東人奉為席上珍饈的鰣魚,有著平扁而秀美的外形,通體銀白,肉質肥美而細滑,每當春末,它們便開始成群結隊地從海裡回游到江中來產卵,在夏初達到高xdx潮。這時候,村民們便大忙特忙起來——這送上門來的兩樁買賣湊在一起,平日不起眼的圩子,便忽然顯出了少有的喧鬧和興旺……冒襄帶著冒成和幾名僕人乘船來到包港之後,照例拿了帖子和禮物去拜訪當地的掌權頭人,道達來意。那頭人見他風度俊雅,談吐斯文,倒也十分禮敬,答應盡力幫忙。雙方談妥了條件之後,冒襄便交納了僱船的定金,並約定後日一早開船。
那頭人本來要置酒宴請,但冒襄一來急於趕回丹陽去報信,二來嫌那頭人舉止粗鄙、言語俗陋,沒有興趣與之周旋,所以婉言謝絕了,只命冒成和一名僕人留下守候,他自己帶著其餘的僕人即時告辭出門,準備回到船上去。
由於此行頗為順利,冒襄總算是放下了一樁心事,情緒也變得輕鬆了一點。他沿著骯髒雜亂、浮蕩著魚腥氣味的街道往前走,心裡盤算著今後要做的事情。他想到,這一次逃難,行李財物損失了不少,不過,一家人好歹算是有驚無險地過來了。
回到家中之後第一件事自然是重整家業。幸虧出來時已經考慮到路上或許會有閃失,因而把一部分浮財疏散到了鄉下的田莊去,分幾處秘密收藏,沒有全部帶在身上,所以還不至於徹底破產。待到善後的事務有了頭緒之後,接下來,他還是得上留都去。事實上,經歷了這樣一次如此狼狽的逃難之後,冒襄對於使他白白浪費了許多心力的家務紛擾,已經感到越來越厭煩;而急於有所作為的願望,變得更加強烈了。「幸好這一遭出來,總算沒有耽擱得太久。眼下留都正商議另立新君,重建朝廷,那麼,只要我盡快啟程,一切大概還趕得及!」這麼盤算停當之後,他心中才重新踏實起來,於是加快腳步,一直走到九曲河旁。
這條九曲河,是長江的一條小支流,從這裡可以直通丹陽。冒襄來的時候,就是走的這條水路。眼下,他的船停靠在河邊上。當冒襄走近去的時候,發現艄公——一個黝黑粗壯的漢子,精赤著上身站在船頭上,正揮舞著肌肉虯突的胳臂,大聲轟趕著站在岸邊的一個乞丐。
「去,去,不行!不行!」
「還求阿哥方便則個!」
「咦,你這人怎地這等囉嗦!告訴你,我這船是一位公子爺包下的。似你這等『大貴人』,也想與人家同船,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思量思量人家肯不肯?」
「阿哥也不須聲張,小可不拘煙篷下、後梢頭,能容身便可。」那乞丐仍舊不住懇求。
艄公眼睛一瞪,分明打算發作,但臨時又改變了主意,嬉笑著說:「這麼著,倒也可以商量。只是你有銀子麼?衝著你『大貴人』的面子,便宜一點,只收一兩!
怎麼樣?」
「這……小可眼下沒有。不過到了丹陽,就有辦法了。到時一定如數奉還。」
「到丹陽就有?哼,到了丹陽,只怕你又要說,到留都就有了。
你這號人,我見得多了,休想騙得過我!快走,快走——走!壩捎誑醇橢骰乩戳耍構椒9縉鵠礎?冒襄瞥了一眼那個乞丐,發現他頭髮蓬亂,滿臉塵垢,身上的窄袖短衫上淨是破洞,而且骯髒不堪,一雙破布鞋張著大口,露了烏黑的腳趾頭。瞧樣子,大抵是從江北什麼地方逃下來的。「嗯,聽他剛才求艄公時,那聲口倒像是讀過幾天書的。」
冒襄想。要在往常,他雖然不會答應讓這麼個臭烘烘的乞丐上船,卻多半會命僕人打發幾個錢,讓對方自尋去處。不過,經歷了這次逃難之後,冒襄的心腸已經硬了許多:「哼,討,討!都只管向我來討!如今我家損失了許多財物,又向誰討去!」
他冷冰冰地想,於是沉著臉,逕自走向船邊。
然而,就在這時,他聽見有人在背後招呼:「辟疆兄!」
冒襄不由得一怔,轉過臉去尋找,但是沒有發現什麼人。
「辟、辟疆兄!」那個聲音又響起來了。這一次,冒襄弄清楚了:原來招呼他的不是別人,竟然是那個乞丐!
「你……你是?」冒襄驚疑地望著對方,同時,開始覺得有點面善……「是小弟呀,辟疆,我是方以智!你不認得我了?」那乞丐大聲說。
「啊,密之……是你?」冒襄下意識地喃喃說。由於眼前的方以智,同兩年前在金山腳下的船上分手時,那位衣飾華麗、風度翩翩的方以智相差實在太大,以至對方報出名字之後,冒襄仍舊不敢上前,只是睜大了眼睛,上上下下打量著。
倒是方以智,因為絕處逢生,並遇到了關係非比尋常的朋友而興奮莫名。剎那間,卑躬屈膝的表情和姿態不見了,他左臂一揮,把那根打狗棒往河當中遠遠拋了出去,又將挎在肩上的一隻裝著碗筷的破竹籃子使勁地摔在地上,然後朝著天空,張開黝黑瘦長的雙臂,再三地屈伸著,「哈哈哈哈」地縱聲大笑起來。這笑聲來得如此突兀,如此猛烈、瘋狂,充滿了辛酸與屈辱。它從喉管裡艱難地、痙攣地一聲接著一聲呼嘯而出,像狂暴的利爪揪扯著空氣,使人聽得毛骨悚然……冒襄的心急劇地搏動起來。現在,他已經不再有絲毫懷疑,連忙趨前幾步,伸出手去,緊緊抓住方以智的肩膀。然而,沒等他說出話,方以智已經重重地跪倒在河岸上,佝下身去,掩著面孑L,放聲痛哭起來。
站在船上的艄公,顯然沒想到會出現這種場面。他目瞪口呆地站在那裡,就像面對著一幕怪誕之極的戲法。直到冒襄把方以智攙扶起來,他才如夢初醒,慌裡慌張扶正了跳板,把兩位社友接上船去。
其實,別說艄公,即便是冒襄本人,在確信眼前就是老朋友之後,心中也仍舊驚疑不定——誠然,在此之前,他也曾一再地思念起在北京做官的方以智,並且十分擔心對方的安危;但是,卻萬萬沒有想到會在這兒碰上朋友,更加從未設想過對方會變成這麼一副模樣。「啊,不用說,他是捨了命逃出來的,一路上必定吃了許多的苦!那麼,北京如今怎麼樣了?別的朋友可還有逃出來的?還有流賊——流賊可會傾師南下,打到江東來嗎?北邊的情勢是不是十分緊張?」這一下子湧到嘴邊的各種問題,有一陣子,把冒襄弄得心神激盪,情難自禁。只是由於方以智那大笑大哭之後的委頓神態,以及那一身散發出陣陣穢氣的襤褸衣衫,才使他盡量抑制住內心的急切,跟著朋友一起登上船頭的甲板。
「那……那麼,」他望著低垂著頭、默不作聲的朋友,遲疑地說,「我兄遠來辛勞,敢請先行沐浴更衣,歇息片時,卻再促膝細談,如何?」
這當兒,方以智已經平靜下來。他抬起眼睛,黑瘦的臉上現出一絲自潮的苦笑,隨即點點頭。待到引路的僕人做出相請的手勢,他就轉過身,慢慢地向船尾走去。
「是的,他變得實在太厲害了!」目送著朋友那蓬頭屈背的身影,冒襄不由得暗暗歎息,「當年復社四公子中,惟一就數他仕途得意,而且還點了翰林,令多少社友艷羨不已。誰知到頭來,卻落得冒死逃亡,乞食而歸!那麼,這世間的事,到底怎樣才是福,怎樣才是禍呢?」這麼一想,冒襄就生出了一種茫然的感覺,心中的思緒也亂紛紛的,變得有點糾纏不清。
不過,他沒能繼續往下想,因為僕人們已經開始請示該怎樣接待客人。冒襄於是收斂起心神,逐一吩咐下去;然後,就逕自回到船艙裡,懷著煩亂、期待的心情,默默坐了下來。
三
小半個時辰之後,經過了一番徹底的洗滌,並且換上了一身乾淨衣巾的方以智,終於來到了船艙。在此之前,一小桌臨時備辦的酒饌,已經擺開在艙中的矮方桌上。
冒襄馬上迎上前去,同朋友重新行禮相見,然後分賓主坐了下來。
「我兄萬里生還,真乃可喜可賀!」他舉起酒杯,親切地望著朋友說,「只是途中草草,無法即時設宴,為兄洗塵壓驚。這一壺村釀,幾味野蔬,不過聊供談助而已,尚祈我兄勿嫌簡褻為幸!」
方以智卻沒有答話。雖然才只小半天工夫,還不可能把近兩個多月來備受驚恐、艱險和飢餓折磨所留下的痕跡,從他的身上消除掉,但總算稍稍恢復了本來的面目,與剛才那一陣子相比,已經判若兩人了。只是,此刻他顯然有點神思不屬,只顧轉著眼睛一個勁兒朝桌上的菜餚打量。冒襄微微一怔,隨即恍然明白,於是馬上拿起筷子,邀請說:「荒村野店,也弄不出什麼菜色,無非鹵雞熟肉,惟有這鰣魚,還算是應景的——請!」
「啊,請!」這一次,方以智應得很快。不過,他沒有動鰣魚,卻瞅準了那盤熟牛肉,用筷子挑了一塊最大的,迅速地塞進嘴裡,三嚼兩嚼,就一挺脖子,吞了下去;接著,又毫不停留地往嘴巴裡送進兩塊,伸手抓過酒杯,一仰臉,喝了個光。
這之後,他似乎暫時忘記了身邊還坐著朋友,只管手不停、口不停地吃了又吃,喝了又喝。
直到第三杯酒下肚之後,他才抹一抹嘴唇,喘上一口氣。然而,待一聲長長的酒嗝響過,他又迫不及待地把筷子伸向了那碗鹵雞……冒襄的情形自然大不相同。他平日對於雞鴨魚肉之類,本來就興趣不大,這會兒也只是趕時新地動了幾箸鰣魚,就把筷子放下了。他開始目不轉睛地望著朋友。
在此之前,他也估計到,方以智當了這麼些天乞丐,一定飢餓得很。但是朋友這種瘋狂的、近乎粗鄙的吃相,仍然使他暗暗吃驚。直到此刻,他才更加深入而切近地意識到,在過去的那些日子裡,作為一個僥倖生還的逃亡者,方以智從精神到肉體遭受到怎樣可怕的磨難和摧殘。「啊,我只道自己這一次逃難,已是艱險萬分,誰知比起他來,又不知幸運多少倍了!」他心悸地想,以至有好一陣子,他儘管很想打聽一下對方是怎樣逃出賊手的,結果只是滿懷同情地呆望著,一句話也問不出來。
「咦,兄吃呀,兄怎麼不飲酒?」方以智從狼藉的杯盤上抬起頭來,詫異地問。
他的嘴巴塞滿了食物,臉孑L也因為喝酒喝得太急而越來越紅,「來,乾一杯。哈哈哈哈!」他舉起酒杯,快活地說。
冒襄勉強一笑,搖搖手:「兄知道弟是不能飲的。」停了停,又瞅住對方,「京師的情形嗯,怎麼樣?」
方以智已經用筷子又夾起一大塊醬肉,正打算送進嘴巴裡,聽了這句詢問,像給刺了一下,臉上愉快的表情消失了。他瞅了瞅停在嘴邊的醬肉,似乎在考慮是否繼續往裡送,最後,還是慢慢地把它放回碗裡。他撂下筷子,拿起酒杯,機械地舉到唇邊,但是也沒有喝。在這當兒,他的表情變得遲鈍起來,目光呆呆地注視著前面某個無形的東西,半晌,才牽動嘴角,做出一個痛苦的冷笑,說:「還能怎麼樣?完了,全玩完了!」
「可是……」
「一言難盡!況且,弟自三月二十三於東華門哭祭先帝之後,即被流賊逮系,陷於獄中十有九日,外間情狀,所知亦不多。」
「那——先帝已經安葬入土了麼?」
方以智點點頭:「弟於獄中聞知,先帝及母后的靈柩是四月初三發引,送出德勝門外的。初四日即於西山皇陵下葬。只是抬柩者僅有二三十人。除賊兵數騎護送外,並無護靈官。文武百官,亦只准出拜,不令服喪。亦可謂極盡淒涼之況了!」
聽說堂堂一代之君、大明王朝至高無上的象徵、自己矢志效忠的聖明天子,竟受到卑賤的流賊如此凌辱和糟踐,冒襄的心像受到猛烈的鞭笞似的,頓時劇痛起來。
他圓睜著眼睛,又急又氣地質問:
「為何不服喪?百官為何不敢服喪?流賊不准,不准就可以不服嗎?食君之祿,忠君之事,既不能殺身以殉,莫非連起碼一點臣節也都不要了嗎!」
這一指責,大有把方以智包括進去之嫌,因此後者沒有做聲,過了一會,才低著頭說:「百官也未可一概深責,其實流賊准許出拜者,只是那等變節降賊之輩而已。
多數人其時都被拘押在賊營中,拷掠追餉呢!」
「追餉?什麼追餉?」
「無非是勒逼錢財罷了。賊自二十二日起,即滿城搜捕士大夫,拘往營中,各令獻金助餉。限內閣大臣各納十萬,部院、京堂、錦衣帥七萬,科道及吏部郎官三萬至五萬,翰林一萬,部曹小官亦各數千不等。至若勳臣貴戚,則無定數,務必窮其家財而後已……」「啊,若然繳納不出呢?」
「繳納不出?」方以智慘苦地一笑,「賊為索餉,已預造夾棍無數。棍上俱有稜角,以鐵釘相連。有支吾不應者,即刻施刑。凡被夾過,十之八九都脛折骨碎而死,即使僥倖不死,亦成一廢人矣!
其時上自賊之權將軍劉宗敏,下至營弁獄卒,均可用刑。十餘日間,咆哮慘號之聲響徹街衢。據說受刑最重者,除英國公被夾死、周皇親重傷之外,大臣如王都、李遇知、王正志,詞臣則楊昌祚、林增志、衛胤文等,競有被夾至三夾、四夾者,俱非死即殘。弟因位卑官微,幸未被夾,但亦備受拷掠,其中苦況——「說到這裡,他彷彿打了個寒噤,一下子咬緊了牙齒,不再往下說,卻舉起杯中的殘酒,一仰脖子,灌了下去。
這一次,冒襄沒有追問。由於朋友所披露的景況,是如此的陰慘可怖,而作為一名亡國之臣的屈辱遭遇,又是如此的超乎他的想像,冒襄的心也微微發起抖來。
事實上,方以智所描述的北京的昨天,很可能就是南京的明天——要是江北守不住的話。那麼,江南能夠守得住嗎?淮南能夠守得住嗎?如果說,在此之前,冒襄對這個問題還來不及仔細考慮的話,那麼,此刻它卻變得像一團迷霧似的,在他心中擴散開來。「啊,如果江南守不住,我這麼匆匆趕去,豈不是自投羅網?當然,大丈夫以身許國,一死本不足惜,可是家裡怎麼辦?父母都年邁了,妻兒又弱小,偏偏再沒有別的兄弟可以代我承擔照料他們的責任……」這個突然閃現的念頭,像一隻無情的利爪,把冒襄的喉頭扼住了。他試圖掙扎,卻被扼得更緊。現在,他覺得,那只無情的利爪,正在使勁地把他往回扯,要把他重新拖回到兩年前的那種被世人指責、譏笑的境地中去,而且,此後恐怕再也沒有振作洗雪的機會……「哎,算了,不再說了!」大約看見朋友發呆的樣子,方以智嘴巴裡吐出熏人的酒氣,揮一揮手說。
「可是,」冒襄突然抬起頭,怒氣沖沖地瞪視著朋友,「這都是你們自招的!
要不是你們這些京官老爺,一味貪戀祿位,邀寵自固,不能為社稷之安謀一長策,國家又何至於此?京師又何至於亡?
你們又何至於落得如此地步?我們又何至於——「他本來還要狠狠地發洩下去,可是,當目光接觸到方以智那張在這一刻裡變得異樣衰老的臉、那一部多時未經修剪的亂篷蓬的鬍子,以及那一雙呆滯失神的眼睛時,他就不由得噎住了;隨後,心有不甘地哼了一聲,懊喪地低下頭去。
船艙裡變得一片寂靜,就連從船舷旁不斷流過的河水,這會兒似乎也消失了汩汩的聲響,只有那些還殘留著剩酒剩菜的壺、盤、碗、盞,一動不動地在矮桌上發出冷冷的微光。幾隻覓食的蒼蠅,嗡嗡嚶嚶地互相招呼著,忽而停下來,匆匆地舔取一點油膩,忽而又警覺地飛了開去,好歹給這沉滯僵冷的氛圍增添了一點小小的生氣。
「那麼,兄下一步如何打算?」終於,冒襄皺著眉毛,低聲問。
「上留都去,請求戴罪立功!」方以智毫不遲疑地回答,沒有動彈身子。
「留都——哼,留都能守得住麼!」
「守得住也罷,守不住也罷,都得守!」
「……」
「那麼,兄有何打算?」方以智反問。這一次,他抬起了眼睛。
「弟麼?弟——哼,自然也要上留都!」
「哦,既然如此,何不結伴同行?」
冒襄心動了一下,隨卻苦笑著搖搖頭。看見朋友現出疑惑的樣子,他便自嘲地說:「弟哪裡比得了兄——兄無一絲羈絆,而弟背上還馱著一家子人呢!不過,兄先去一步也好,若見著定生、朝宗他們,就告知一聲,說弟這半個月都在舉家逃難,這會兒回如皋去了。少則十日,多則半月,必定趕到!」
停了停,他又捏緊拳頭,發誓似地重複說:「弟一定要去留都!」
四
明朝建國初年所修築的宮城,位於南京城東部的正陽門內。
那是由南北長五里、東西寬四里的高牆圍繞起來的一爿有著黃色琉璃瓦屋頂的建築群。宮城之內,以承天門為界,門以北是紫禁城。穿過端門、午門走進去,迎面依次矗立著「奉天」、「謹身」、「華蓋,,三座大殿。東西兩側還分別建有」文華殿「和」武英殿「,以及」文樓「和」武樓「。這是皇帝接受百官朝覲和舉行大典的地方。
「三大殿『』以北,一直到後宰門,屬於」後廷「範圍。那裡面另有許多名稱各異的宮殿,還有一座御花園。皇帝的日常生活起居都在那裡。
除了紫禁城這一部分之外,在宮城的南面,一條寬廣的御道從承天門外的五龍橋,筆直向著宮城的正門——洪武門伸展開去。
御道的東側,分佈著除刑部之外的吏、戶、禮、兵、工等五部和宗人府,還有鴻臚寺、欽天監、太醫院等;御道西面則是最高的軍事機構——五軍都督府,以及錦衣衛、通政使司、太常寺等衙門的所在地。
這偌大一座宮城,作為至高無上的權威象徵,在太祖皇帝定都於南京的當年,自然是莊嚴神聖,壯麗非凡的。然而,自從成祖皇帝遷都北京之後,經歷了二百多年的閒置歲月,到如今,它早已蕭條破敗,完全不復昔年的氣象了。由於極少有接待皇帝巡幸的機會,紫禁城裡的宮殿大多荒廢失修;就連那些一直有官員派駐的衙門,也是除了幾個部的門堂還算整齊外,大多一任牆垣傾圮,無人過問;至於管理皇族事務的宗人府,自從由吏部接管了它的職權之後,更是倒塌到只剩下幾根門柱了。
到了崇禎十七年的四月底,卻忽然有了改變——一場全面的大清掃和一項初步的整修計劃,在宮城裡緊急地施行起來。接連幾天。一隊又一隊的騾馬大車從四面八方調集到這裡,把滿載的磚瓦木石運進宮裡去,又把堆積如山的各種垃圾拖了出來。宮城的幾個側門,終日進出著成群結隊的太監、軍士和工匠。他們各自在領班的驅使下,汗流浹背地忙碌著,顯出疲於奔命的樣子,使古舊而沉寂的城區,平添了一派緊張和慌亂……由於史可法等東林派大臣的妥協退讓,擁立新君的大事就這樣達成了最後的決議:四月二十九日,禮部司務官帶著南京百官聯合簽署的公啟,受命前往儀征去迎請福王。
第二天,南京守備徐弘基以世襲魏國公的身份,率領勳臣們專程趕到江北的浦口去接駕,並把福王護送到燕子磯碼頭。
三十日,得到消息的南京諸大臣全體出動,前往燕子磯去晉見新主子,再一次表達了同心翊戴的誠意。經商定,福王准於翌日——也就是五月初一擺駕進城。
事情進行得很順利。不過,鑒於眼下正處於國變的非常時期,為著防備不測,這些行動事前都沒有向外公佈。直到五月初一這一天,才由兵馬司派出兵校,在福王進城所行經的路線上加強戒備,同時指示沿途的里長,讓臨街的店舖和住戶在門前擺出香案,以備到時頂禮拜迎。
將近巳時,一切佈置就緒。福王自三山門登岸後,要先到孝陵去拜謁行禮,暫時還不進城。所以坐鎮在朝陽門的巡城御史郭維經,也尚未下令淨街。那些挑擔的、乘轎的、走路的人依舊來來往往。雖然直到此時,他們還不知將要發生什麼事,但自從北京的噩耗傳來後,就一直處於恐慌的等待之中的士民們,仍舊根據幾天來宮城內外的一系列異常舉措,猜測到一位新的皇上,就要君臨這座昔日的首都了。他們自然不瞭解,這位新皇帝的產生,背地裡經歷了怎樣緊張激烈的較量;他們甚至也不關心,是由這位王爺還是那位王爺來坐龍廷,對於他們到底有什麼不同。他們只是根據世世代代傳下來的規矩,認定這是一件至關重要的事情。就像不能設想光有一座廟宇,裡面卻沒有菩薩一樣,只要那大殿上的寶座不再空著,他們就覺得一切又有了庇佑和保障,重新變得心安理得,甚至有點喜氣洋洋了。正是這一發現,使得正從兵部衙門裡走出洪武門來的陳貞慧,一邊打量著街上的情景,一邊不由得暗暗苦笑。
陳貞慧是直到前天,才接到史可法的通知,從浦口趕回南京的。在此之前,他對於事變的發生還一無所知。當經歷了最初的驚愕,以及明白局面已經不可挽回之後,他也如同他的社友們一樣,感到異常的憤恨和沮喪。因為事情很明白,作為一旦確立便具有絕對權威的最高統治者,皇帝本人的品格和素質,他在感情上的親疏偏向,都直接關係到朝廷的盛衰興亡,同時也很大程度決定著在他手下當臣子的那些人的前途和命運。正因如此,前一陣子,陳貞慧和他的朋友們才那麼堅決地排斥本來是名正言順的福王,而擁護有賢明之聲的潞王;後來潞王立不成,桂王也總算勉強可以接受。誰知到頭來,僅僅由於馬士英的突然變卦,東林方面就毫無反抗地徹底妥協,使前一個時期的努力化為泡影。「哦,難道他們不明白,今後有多少艱難和災難,都將因此而起!」陳貞慧失望之餘,痛心疾首地想。不過,他也明白,事情到了這一步,光憤慨不平是沒有用的,眼下最緊迫的事情,是如何依據變化了的形勢,迅速建立起一道新的防線,以阻止政局的進一步惡化。鑒於在前一個回合的較量中,東林派那些大臣們令人驚異地表現得顧慮重重、怯懦軟弱,而且意見不一、各行其是,陳貞慧就愈加覺得,他的那個讓社友們進入各個重要衙門充當幕僚的設想,是十分必要的。事實上,無論是就協調本派掌權人物之間的關係,以形成堅強有力、一致對外的抗爭態勢而言,還是就謀求對這些人物的想法和行動發揮影響,以達到推動改革朝政的目的而言,都少不得這樣一條可靠的、能夠相互支持的聯繫紐帶。所以,他今天把社友們召集到正陽門外的暢好居酒樓上去會面,一方面固然是為著穩定軍心,另一方面也是為著敦促社友們,盡快把他的那個設想付諸實行。
現在,陳貞慧已經來到暢好居。在正陽門一帶,這也算得上頂大的一座酒樓。
不過,像陳貞慧這種有身份的貴家子弟,平日總是習慣於到幽雅的園林或者自成一家的河房去聚會宴飲,而不願意上酒樓來同平民百姓混在一起。今天之所以破例,是因為有好幾位社友都想看一看福王人城的情景,才臨時決定在這暢好居包下一問臨街的單間,並定下一席酒菜,以便到時一邊傾談,一邊就近觀看。
「咦,朝宗,怎麼今日如此早到?」當陳貞慧登上暢好居的二樓,踏人預先定下的單間時,發現侯方域已經在裡面坐著,便頗感意外地拱著手,微笑著招呼說。
「哼,還說呢,要不是為了兄,弟又豈肯搶著來坐這冷板凳!」侯方域的口聲裡透著埋怨。
「噢?」
「快過來,快過來,先別忙行禮,坐!趁他們還未來,弟先給兄說個事。」侯方域做著手勢,顯得有點心急火燎。
「什麼事,這麼急?」陳貞慧一邊坐下,一邊好奇地問。
侯方域卻不回答,他先走向門邊,伸出腦袋四下望了望,然後走回來在陳貞慧身邊一坐,氣哼哼地低聲說:「兄可知道?周仲馭在背地裡罵你哩!」
陳貞慧錯愕了一下:「罵我?周仲馭?他罵我什麼?」
「哼,他罵你工於心計,想當西張夫子,說你前番主張讓社友們都去當幕僚,是想把大家全捏在掌心裡,還說只要他活著一天,兄就休想辦得到!」
「啊,他、他說我讓社友們去當幕僚,是想把大家捏在掌心裡?」
陳貞慧吃驚地問,「可是那一日,我去訪他,說起這事,他雖然不大起勁,可也沒說不成呀!」
侯方域冷笑一聲,鄙夷地說:「他是在耍你呢!周仲馭那個人,莫非你還不知道?面子上裝得道貌岸然,渾渾噩噩,可骨子裡邪乎著呢!他說你想把大家捏在手裡,其實,我瞧是他想這麼著才是真!你不見《留都防亂公揭》那一回,他是怎麼幹的?」
崇禎十一年,復社諸生聯名發表《留都防亂公揭》,聲討阮大鋮。那件事,在朝野中曾經轟動一時,復社也因之聲威大振。本來,那份公揭是陳貞慧一手起草並改定的,可是不知怎麼一來,就被傳說成是出自周鑣的手筆。對此,周鑣一直沒有予以澄清,實際上等於默認了下來。陳貞慧雖然感到奇怪,也有點不滿,但礙著彼此的交情,卻不好意思公開表示異議,只在私下裡向侯方域發過幾句牢騷。現在聽對方提起,他心中不由得一動,問:「對了,前些日子朗三、淡心都曾向我問及這事。我正納悶怎麼他們會知道,莫非是你說出去的?」
侯方域哼了一聲:「我是為兄鳴不平!讀舳擠纜夜搖紡聳俏腋瓷繅淮笠寰你囟鞣記牛≌獠菽庵鞒種Γ髏韝玫筆糶鄭苤僭θ垂蝗廖河校說繞凼賴撩男芯叮袷薔鈾蔽≌飪諂秩痰孟攏莧慈趟幌攏?陳貞慧呆了半晌,末了,歎了一口氣,說:「這就是了。他既意欲佔奪此功,被你這麼一說,豈有不惱羞成怒之理?而且,他必定以為是我暗中指使,所以我便活該挨罵了!」
侯方域把脖子一挺,氣昂昂地說:「這事本來如此,又何必怕他!他要有膽量,就來與兄當面對質好了!」
陳貞慧翕動了一下嘴角,苦笑說:「他自然不會與我對質,甚至也不會提及此事。惟是這麼一來,社裡便從此多事了!」
「兄也是疑慮太過!罘接蜃雋爍霾灰暈壞氖質疲彼苤僭Τ淦淞坎還欽套湃肷繚緦思柑歟馱諛搶鏌欣下衾稀K鄧惺裁戳瞬壞玫謀臼攏一拐嫻拿磺瞥隼矗【退闥窒掠刑濉⒆臃攪礁齦實弊咦淶模晌頤欽獗叱四鬮葉酥猓撾病⒌摹⒍⒗嗜且話鎰櫻芏加蟹ㄗ影閹撬倒矗恍哦凡還苤僭Γ「陳貞慧搖搖頭:「話不能這麼說。社裡的情形你不是不知道,經過這兩年顛倒折騰,已是人心渙散,每況愈下,如今還硬撐著想幹點事的,也就剩下這數得出的幾個人罷咧!若還再鬥下去,如何了得!不如乾脆早點散伙,倒更清靜省心!」
「那麼周仲馭……」
「眼下他不就是罵我麼?那就讓他罵幾句好了!至於其他,不妨瞧一瞧再說。
反正……」
他本想說下去,樓梯那邊忽然響起了咚咚的腳步聲。接著,幾個人交談著來到門邊。於是陳貞慧只好閉上嘴巴,滿懷心事地站起來。
這一批到的是吳應箕、張自烈、梅朗中和余懷。此外還有一位昨天才從蕪湖趕到的社友,名叫沈士柱。崇禎十一年復社發表《留都防亂公揭》那陣子,沈士柱也是一名頂活躍的角色。這兩年,因為不常來南京走動,同大家會面的機會也少了許多。不過,這會兒湊在一塊,彼此仍然十分親熱。陳貞慧事先不知道沈士柱也來了,照例關心地詢問了一番對方的近況。沈士柱一一回答之後,反過來也問了問陳貞慧的情形。在陳貞慧回答的當兒,他開始轉動細脖子上的大腦袋,四下裡打量著,然後眨巴著一雙黑亮的眼睛,問:「咦,怎麼不見太沖和子方二位?還有辟疆?」
「哦,太沖和子方會來的。」已經坐到椅子上閉目養神的吳應箕,破例地睜開眼睛,搶先回答,「至於辟疆麼——」他冷笑了一聲,沒有往下說。
「噢——辟疆怎麼了?」沈士柱忍不住追問。
「也沒怎麼了,大概還在如皋陪董小宛吟詩下棋吧!」這麼淡淡地把話說完之後,吳應箕就重新閉上了眼睛。
「可是,大家都來了,他、他怎能不來?」由於對近兩年社友們的情形不甚了了,沈士柱愈加茫然不解。
「有什麼能不能的?」余懷打著呵欠接了上來,「誰愛來,誰不愛來,到如今,也只有憑各人的高興罷咧!誰又管得了誰?哦,莫非兄以為這社局,還像西張夫子在世時那樣子,一紙傳單下去,大家便會連夜登程,絡繹於道麼?哼,那等遮奢的光景早就不可復見了!所以辟疆不來,倒也不足為奇。豈不見多少該來的,不是都沒來麼!啊盎叭床荒甘獾人擔蔽庥忠淮握隹搜劬Γ詈詰氖萘成舷窆伊艘徊惚淶那鎪氨鶉瞬煥純梢裕劣詒俳銥剎輝橇僥暱埃諍閼倒哪切└啊N業掛魄疲躚鰨皇翹吧濾賴吶撤穎?吳應箕這麼說,那些知道內情的社友自然明白是怎麼一回事,沈士柱卻愈加莫名其妙。他張開了嘴巴,正要追問,坐在旁邊的梅朗中已經息事寧人地站了起來。
「算了算了,」他搖著手說,「那些舊事,又何必重提。再說,辟疆也不一定就是不來。這陣子,高傑的兵不是在揚州鬧得挺凶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