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黃宗羲和顧杲一籌莫展地對坐在西廂的起居室裡,一邊聽著窗外嘩嘩的雨聲,一邊各自默默地想心事——黃宗羲照例皺著眉毛,緊抿著微微向前突出的嘴唇,瘦小的臉上現出聚精會神的模樣;而坐在他對面的顧呆,則顯得愈來愈煩躁不安。他把長鼻子轉過來,轉過去,時不時吁出一聲發自心底的悶氣。
兩位朋友之所以落得這副模樣,是由於五天前,在正陽門外的暢好居酒樓上,他們沒有按照周鑣的吩咐,公開地抵制陳貞慧那一套主張,相反,回來之後,還認為事情似乎不需要鬧到那一步,建議周鑣直接找陳貞慧面談,以便消除彼此的歧見。
結果,老頭兒一聽就大為惱火,聲色俱厲地表示此事絕無商量的餘地,然後一拂袖子,躲進了上房,從此不再露面。其後幾天,黃、顧二人雖然數次三番前去探問,但都被僕人擋在門外,說主人「身體欠安」,不能見客,弄得他們只得怏怏地又退了回來。
本來,兩位朋友未嘗不知道周鑣的脾氣固執強硬,要說服他並不容易,更何況,老頭兒作為久經磨練、聲譽素著的一位復社元老,平日深受社友們的尊敬與信賴。
在一般情況下,黃、顧二人也不會輕易懷疑他的判斷。但陳貞慧畢竟也是一位精明強幹的社內領袖,而且彼此交往多年,在沒有發現對方有明顯的背叛行為之前,黃、顧二人感到實在難以理直氣壯地撕破面子。尤其是黃宗羲,他一貫認為,救亡圖存的惟一出路,就在於徹底革新朝政。而陳貞慧所設想的那一套,很可能是實現這種目標的一條捷徑。所以,當得知社友們已經紛紛入幕,並且有聲有色地幹起來,他心中的緊迫感甚至變得更加強烈了。
沒完沒了的梅雨,還在緊一陣慢一陣地下著,把屋頂上的瓦片打得沙沙作響。
窗外的天色始終是一派陰陰沉沉的模樣,使人有點鬧不清眼下到了什麼時辰。一隻不知名的飛蟲大概是為著躲雨,冒冒失失地鑽進屋子裡來,卻再也找不到飛出去的通道,於是一個勁兒往窗戶上闖,每當它那飛快地扇動著的薄翅同糊窗紙接觸時,便發出簌簌的輕響。
終於,顧杲似乎再也忍受不了沉默的煎熬。他一挺身站起,心煩意亂地說:「罷了!反正坐在這兒磨時間也沒用,弟回東廂去了!」
「別忙,」黃宗羲制止說,沒有抬頭,「你到底想明白了沒有,仲老同定生鬧到這個地步,是為的什麼?」
「這——弟不是說了麼,只怕八成就是為的《留都防亂公揭》那件事!」
「嗯,若是光為的這件事,你說,我們該回護誰?仲老,還是定生?」
近兩天來,兩位朋友一直在討論探究周、陳二人反目的因由,不過,大都只是就事論事,還沒有議過到底誰是誰非。現在黃宗羲這麼一問,倒使顧杲沉吟起來。
「以往,只聽說《公揭》是出自仲老的手筆,定生亦從無異議,可如今忽然又說是他草擬的,就連後來廣徵姓名、聯署發表諸事,亦是他獨力主持,仲老實未參與。兄到底相信誰?兄以為,仲老果真是那等盜名欺世、不顧廉恥之徒麼?」
「弟不是說那個!弟是說,國事到了今日這種地步,是大明中興為重,還是一己之名位為重?「「兄是說……」「依我看,定生的主張,姑勿論其本心如何,總不失為救弊補偏之一途。仲老實不應以細故而堅阻之。」
與黃宗羲相比,顧杲無疑對周鑣抱有更深的崇信。前些日子,他對時局那樣悲觀絕望,幾乎打算「袱被而歸」,只憑周鑣一句話,他就乖乖留了下來。這兩天,他也僅僅是感到很難一下子同陳貞慧撕破臉皮,而從來沒有懷疑周鑣判斷的正確性。
此刻,黃宗羲提出這樣的詰難,顯然使顧杲感到頗為突兀。沉默了片刻之後,他躊躇地問:「那麼,兄打算……」「既然就有補於中興大計而言,定生的主張是對的,那就該找仲老說清楚!」
「可是,今日已是初五,仲老仍舊不肯見我們,如之奈何?」
黃宗羲一挺身,站起來說:「起先我們沒把此中是非琢磨透,光想著息事寧人,倒像是一味偏袒定生似的,難怪仲老大發脾氣。如今琢磨清楚了,他又豈有深閉固拒之理!」
起初,顧杲仍舊頗為躊躇,但看見朋友已經大步跨出門外,他也就只好默默地跟了上去。
兩位朋友的身影剛剛從西廂消失,大門那邊又響起了腳步聲。
長著一臉絡腮鬍子的雷演祚出現在雨幕中。他把左手揣在懷裡,右手高高地兜起左邊的袖子,彷彿在護著一件什麼重要的東西,眉宇之間顯出多時未有的興奮。
一踏上迴廊,他就離開了替他打傘的僕人,三步並作兩步地往裡走,並在上房的門前趕上了黃宗羲和顧杲。
這時,黃、顧二人已經讓僕人轉達了求見周鑣之意。因此,雷演祚僅僅來得及同他們招呼了一聲,門裡就傳出「有請」的呼喚,於是,三人便一齊轉過身,相讓著進入主人的寢室。
抱病未癒的周鑣正斜靠在床上,由僕人服侍著,一口一口地喝著一碗正在冒著熱氣的藥。當發現首先走進來的不是黃宗羲或顧杲,而是雷演祚時,他那雙隱藏在濃眉下的眼睛,閃過一絲意外的神色;但也沒有起身相見,只對僕人搖搖手,示意把藥拿開。
「嗯,介公兄冒雨見顧,不知有何見教?」大約發現雷演祚臉上那掩藏不住的興奮,同黃、顧二人各懷心事顯然不同,所以,在照例地回答了對於自己健康情形的探詢之後,周鑣就把鬚髮蓬然的臉轉向前兵備僉事,用中氣不足的聲音問。
「哎,仲老,」早就有點迫不及待的雷演祚馬上放下茶杯,從袖筒裡摸出一張折子,興沖沖地說,「你瞧瞧,這是今日的邸抄,弟剛拿到的!」
等周鑣接過去,他重新把茶杯拿在手裡,不勝感歎地說:「這幾日,弟都以為沒指望了,沒想到,情形會是如此之好!你瞧這內閣名單,五人中我東林還是佔了兩個。聽說會推時,朝中諸臣尚能秉公持正,監國也能順從眾意。結果史公以首選人閣。接著是高研文、馬瑤草。後來監國以為太少,傳命再推,遂又增加了姜居之、王覺斯二位。如此,史公便是首輔。高研文雖非東林,但為人方正持重,正可與史、姜二公互為呼應。王覺斯優柔寡斷,雖非君子,但也非小人,算是得其中。這麼算下來,內閣中只有一個馬瑤草,而且還是『領廬、鳳總督如故』——一依舊讓他留在江北督師,內閣裡只是掛個空銜而已!哈哈,沒想到此公機詐用盡,到頭來卻是竹籃子打水,枉費心思!」
起初,黃、顧二人不知道邸抄的內容,只能怔怔地望著,及至聽雷演祚一說,他們才「氨的一聲,眼睛不由得發亮了——的確,自從福王以「監國」的名義正式秉政以來,將實行怎樣的國策,又將怎樣對待曾經公開反對過他的東林派人士,一直是他們所關注和擔心的問題,他們甚至做好了處境艱難的準備。然而,在至關重要的內閣成員的安排上,竟然出現如此有利於東林的結果,確實是他們連做夢都沒有想到的。所以無論是黃宗羲還是顧杲,都頓時又驚又喜,一齊把目光轉向周鑣手中的那份邸抄,希望從中獲得更確切的印證。
周鑣已經抬起頭來,發現兩位社友的熱切眼神,他便把折子往二人手中一遞,回頭向雷演祚問:「嗯,還有什麼消息沒有?」
「還有——對了,還聽說昨日史公與留都文武大臣集議於清議堂,於復興大計多所擘劃,合共二三十款之多,弟亦未能盡知。不過聽陳定生說,其中要者,如從速起用天下名流,以收國人之心;又擬請設江北四藩,為自守及進取之基,即令靖南伯黃得功、總兵高傑、劉澤清、劉良佐任之;另增設江防水師五萬,置於九江、京口二鎮,劃地分守;又擬請定新稅法,廢除『練餉』及崇禎十二年以後一切雜派並各項錢糧。此外,還有請更定南都營制、招募義勇等等。
據陳定生說,諸款新政倘使果然得行,朝廷當有一番新氣象……「雷演祚滔滔不絕說著,周鑣卻沉著臉不做聲。隨後,他就閉上眼睛,像是在歇息,又像在思索,對所聽到的消息始終不發表意見。
這種情形一長久,連黃宗羲和顧杲也注意到了,不由得抬起頭,疑惑地注視著。
終於,周鑣睜開了眼睛。
「嗯,這幾日,你們想得怎樣了?可拿定主意了麼?」他把臉朝著兩位朋友,出其不意地問。
黃宗羲怔了一下,隨即醒悟過來。他「哦」了一聲,說:「學生已想過了。值此國勢危殆之際,我社同人亟須戮力同心,共扶社稷。
競有人造作諸般流言,意欲傾陷先生,實屬卑劣之極!壩捎諏偈幣饈兜劍苯亓說彼黨鱟約旱南敕ǎ衙嵩俁燃栽誆≒械鬧茱穡曰譜隰舜蛩閬扔興戇祝輩還齏思檳閉呔肯黨露ㄉ只蛄磧釁淙耍暈巰律心訝范ǎ且源蛩閽俚紉壞齲埔磺圃偎怠!啊壩惺裁純傻取⒖汕頻模空饈魯慫鼓苡興敝茱鷸遄琶濟飾剩曰譜隰說幕卮鶼勻緩懿宦狻?「……」「哼!」大約看見黃宗羲不做聲,周鑣又生氣起來,用微啞然而嚴厲的聲音說,「還有什麼可瞧的?莫非你以為,史道鄰當上了首輔,姜居之也人了閣,朝局就太平了麼?他陳定生從此就真能攀龍附鳳,平步青雲了麼?才沒有那等好事!你也不想想,馬瑤草這次花費如許機心,擁立福藩,所為何來?無非是意欲覬覦高位,把持國柄而已!如今卻讓他仍舊督師廬、鳳,實則一無所得,他豈能甘心?東林諸公前番既不能阻他強行擁立,今時又豈能阻他再生事端?哼,我料定了,此事早則數日,遲則數旬,必有變故!」
「可是,這番任命是經監國親准,方始頒布的呀!」由於周鑣的分析過於武斷駭人,雷演祚忍不住爭辯說。
「不錯,」顧呆也小心地附和,「前次立君,他馬瑤草還有遁辭可假。如今他再生事端,便是違抗聖旨,史、姜諸公便可名正言順地論劾他了!」
周鑣冷笑一聲:「論劾有什麼用?你們可別忘了,如今新君得立,他馬瑤草可是挾著定策之功。況且,史道鄰還有把柄抓在他手裡!」說完,他又轉向黃宗羲,緊盯著問:「嗯,怎麼樣,兄還要再等、再瞧麼?」
黃宗羲沉吟著,感到有點心亂。因為剛才他決意來說服周鑣,就是基於認為陳貞慧的一套設想是有道理、行得通的。然而,如果當真發生周鑣所預言的那種動盪,改革朝政的前景就會變得頗為可憂。「不過,史道鄰等人應當知道此中利害,必會嚴加防範,再不容馬瑤草輕易得手的!」這麼安慰了自己之後,黃宗羲抬起頭,平靜地說:「得不到確證之前,請恕學生未敢勉從。」
在等待回答的當兒,周鑣一直顯得期待頗殷。一剎那間,他的表情變了。
「好,好!」他冷笑著說,「那麼你就等下去,瞧下去好了!」他斷然拋開黃宗羲,轉而瞧著顧杲:「那麼,子方兄呢?莫非也要等一等,瞧一瞧?」
「這……我……,『大約沒有準備,顧杲頓時結巴起來。
「你怎麼了?說話呀!莫非在你們心中,我周某還不如一個陳定生不成?」周鑣終於按捺不住,再度發火了。一雙黑中帶綠的眼睛,也閃射出怨恨的光來。
「哦,不!,,顧杲慌忙說。隨後,他斜起眼睛,瞥了瞥坐在一旁的黃宗羲。
大約發現朋友正緊抿著嘴唇,絲毫沒有妥協的表示,他就結結巴巴地說:「學生、學生願、願惟先生……」「什麼?」周鑣厲聲追問。也許看見連顧杲也支支吾吾,他怒氣更盛,接著就劇烈地咳嗽起來。
「學生願惟先生之命是聽!帕聳紙諾墓歲礁轄舸笊卮穡3頁米胖茱鸕那姿婷ψ盤嬤魅舜繁場7退牡倍崆岢讀順痘譜隰說囊灤洹?然而,黃宗羲卻被激怒了。因為在他看來,周鑣如此執拗地反對陳貞慧,主要是出於私人的恩怨。如果為著照顧交情去順從對方,放棄改革朝政、實現中興的大計,那顯然是不可以的。顧呆明明知道這一點,卻毫不抗爭,還試圖促使自己也跟著他盲從曲附,黃宗羲覺得,這就未免懦弱得過分了。
「嗯,太衝!」顧杲又低聲敦促說。
黃宗羲猛地站起身,一句激烈的指責也衝到了嘴邊。只是由於周鑣那氣喘吁吁的模樣臨時闖入了眼中,他才勉強忍住了。但是,繼續在屋子裡呆下去,卻使他感到氣悶難當,於是他鐵青著臉,猛然轉過身,大步向外走去。雖然吃了一驚的顧呆和雷演祚在背後i車聲發出呼喚,他都再也沒有回頭。
二
「什麼,密之回來啦?」陳貞慧一把抓住余懷的胳臂,又驚又喜地問,「如今他在哪兒?什麼時候回來的?」
這是在方以智回到南京之後第三天的上午,余懷到兵部衙門來找陳貞慧報信。
沒等進門,他就迫不及待地把消息向朋友說了,陳貞慧一聽,競在大街上忘情地叫出聲來。
由於從昨天夜裡起,本來起碼要持續上大半個月的梅雨季節,出乎意料地提前結束了。陰雲滿佈的天空,彷彿來了一把無形的掃帚,轉眼之間就給打掃得乾乾淨淨。隱沒了多日的太陽,重新露出臉來。如今迎著人們的眼睛,那積水未乾的街道,那高牆後面的各種樹木,以及房屋頂上的鴟吻和瓦頂,正在五月的晴空下一齊愉快地閃著光,樹叢深處聽得見有鷓鴣在叫。
「密之是初五到的。」余懷回答,「眼下暫且借寓在李十娘的寒秀齋裡。弟見過他之後,便即時過來告知兄。可兄這貴衙的門檻也太高了!前日、昨日弟都來過,可門公硬說兄不在,死活不給通傳,害得弟為這事差點兒沒把兩條腿跑斷!」
「哦,這可真是太有勞兄了!」陳貞慧連忙拱手道歉,「不過,也別怪門公。
這兩日,弟確實不在衙裡,一天到晚跟著史公滿城地跑,又是拜客,又是上清議堂去會議。兄可知道,監國命內閣從速草擬新政哩!史公又是極認真的人,事事都要親力親為。所以跟著他,就別指望清閒得了!」陳貞慧嘴上訴著苦,可是看得出來,對於眼前這種際遇,他頗為滿意與自得。
余懷眨眨眼睛,不無羨慕地說:「這一次,沒想到史公還能當上了首輔。兄這個幕賓,可算是真的當著了!」
陳貞慧搖搖手,神情一變而為嚴肅:「像這種幕賓,好處是撈不著的,但得一申報效社稷的夙願,也總算忙得其所就是——咦,方密之是怎麼逃回來的,兄可還沒說哩!他是單身一人,還是連家眷也帶回來了?「余懷收回目光,苦笑一聲,說:「他麼,是單身一人,家眷都丟在北京了!不過,這事說來話長,先找個處所,再坐下談。」
「哦,好的,那麼就請……哎,算了,我們不如這就去訪密之,邊走邊談,把朝宗也叫出來,一道去!」陳貞慧顯得興致勃勃,而且有點急不可待。
「什麼,朝宗也在這裡?怪不得這兩日弟去找他,卻顛倒找不著,連房東也不知他上哪兒去了,卻原來——」「啊哈!兄原來還不知,皆因都察院的副憲張大人新點了太宰,朝宗已夤緣進了吏部,如今也做起了幕賓。他倒乾淨,連行李也不搬就住了進去——這不,就在前頭那個門,兄且稍候,待弟去叫他出來!」
說完,陳貞慧就緊趕幾步,逕自到吏部的門上去交涉。看來,這一帶的衙門他已經走得相當熟稔,片刻之後,果然把侯方域帶了回來。
「既然如此,那麼我等如今便去訪他好了!」大約陳貞慧已經把情況說了,所以侯方域一邊同余懷見禮,一邊首先表示同意。然後又轉向陳貞慧:「其實,兄即使不來,弟也要去找兄的。近日聽到些動靜,真是豈有此理!」
「噢,什麼動靜?」陳貞慧詫異地問。
侯方域把手一擺:「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事。走吧,待會兒再說,如今且聽聽方密之是怎麼逃回來的。可別說,只怕還真不容易哩——淡心,是麼?」
余懷點點頭。於是,三個朋友便轉過身,沿著兩邊都是高大門牆的狹長而寧靜的街道,並肩向南走去。一路上,余懷開始把三天前,他如何得到方以智捎來的信息,如何冒雨趕到寒秀齋,以及見到方以智後彼此交談的情形,從頭到尾向兩位朋友敘述了一遍。
當說到「流賊」入踞北京後,對殉國的崇禎帝后,以及明朝的文武百官所施加的種種侮辱,特別是禁止送葬、嚴刑追餉等種種「暴行」時,三位朋友都不禁怒火中燒,咬牙切齒;而當說到方以智棄婦拋兒,一路上歷盡磨難,靠著行乞討飯,才僥倖回到南京時,大家又免不了嗟訝感歎,無限同情。
末了,當得知方以智在包港曾巧遇挈家逃難的冒襄,陳、侯二人都立即關切地追問起冒襄的近況和打算,並無可奈何地談起:在社友當中,偏偏就數冒襄的婆婆媽媽事兒最多,不是糾纏於兒女私情,就是困擾於家庭雜務,老是撕扯不開。
偏生也就是他才受得了,要換了別人只怕誰都吃不消……就這樣,三位朋友走著談著,不知不覺已經來到了大中橋。
位於皇城西南角外的大中橋,是溝通城東和城西的一個主要道口,熱鬧熙攘的景況可想而知。也許是久雨初晴的緣故,如今從橋上穿梭而過的轎馬行人固然絡繹不絕,就連前些日子一度銷聲匿跡的大小遊艇,也重新紛紛出動,沿岸招徠生意,而且居然就有不少欣然登舟的士女遊人。如果光瞧著他們那嬉笑自若、流連陶醉的樣子,簡直使人很難相信,僅僅在不久之前,他們還在經受著國破家亡的極度驚恐,而且直到目前為止,這座城市也仍然處於來自北方的巨大而可怕的威脅之中。
從大中橋到位於鈔庫街的舊院後門,還有不近的一段路。三位社友想盡快趕去,便在渡頭臨時雇了一隻小船,吩咐艄公加把勁,快點搖到下游去。
「朝宗,如今該輪到你說了,到底出了什麼豈有此理的事,可是社裡的嗎?」
等大家在艙內坐定之後,陳貞慧換了話題,問道。以他目前在社內的處境和地位,對於侯方域見面時所提到的「動靜」,顯然比余懷更為敏感和關注。
侯方域點點頭:「叫兄猜著了,正是社裡的——那位老兒又在搗鬼了!」
「噢?」
「不過,他沒有親自出馬,卻支派顧子方四出遊說,無非一口咬定《留都防亂公揭》是出自他之手。還說此事早已盡人皆知,兄亦向無異議,如今忽造新說,乃系意欲混淆視聽,奪功反誣,敗壞他在社內的名聲,以便取而代之。因此,他也絕不退讓,定要與兄相爭到底,並要社友們為他主持公道,如此等等。聞得這兩日,顧子方把朗三、爾公、昆銅、碩人他們全都找遍了,只不知可曾找過淡心沒有?「余懷正在那裡轉著眼珠子,他乖巧地一笑,說:「大約他知道弟歷來是不管閒事的,所以倒沒來。,『話雖然這麼說,但對事態的發展顯然也感到不安,所以他隨即就轉過臉去,窺伺著陳貞慧的反應。
陳貞慧卻沒有特別吃驚和激動。大抵是因為五月初一那天在暢好居酒樓上,侯方域已經對他說到過類似的事。他哼了一聲,說:「此公也未免太心虛膽怯了!就算社內有此一說,草擬公揭的是我而不是他,莫非他就會因此立足不穩,我就能取而代之?他竟為此事與我大動干戈,豈非太無氣量,適足以自暴其心中有鬼。」
「他本來就是心中有鬼!」侯方域鄙夷地說,「不過,如今他司是調兵遣將地打上門來了,兄打算何以應之?」
「何以應之?不管他!」陳貞慧斷然把手一揮,「眼下社稷存亡,已是間不容髮!有多少大事須得我輩全力以赴,哪裡有閒工夫I司他糾纏那個!」
「不管他?這可不行。除非兄即時向史公辭職,搬出兵部,並讓弟等也全都不再當什麼幕賓,或許還能討得寬恕,否則兄今後休想安生太平!」
陳貞慧微微一怔:「不當幕賓?這與他又有何相干?」
「怎麼沒有?人家在官場可是廣有聯絡,以往社裡有事要辦,大半離不了他。
如今兄讓社友們紛紛入幕,而且又欲總攬其事,豈非明擺著要敲掉人家混飯的家什?
他又怎能與你善罷甘休!」
大約事前沒想到這一層,陳貞慧一下子給說呆住了。漸漸地,一種混雜著冤苦、氣急與憤激的表情,從他那張寬闊的臉上,愈來愈清晰地呈現出來。忽然,他把艙中的小桌子一拍,怒火中燒地大聲說:「眼下都到什麼當口了,他還一門心思算計這個!他到底還有沒有心肝,算不算君子!」
侯方域始終保持著平靜。他淡然一笑,說:「兄又何必動氣,莫非在社裡他周老頭兒還能一手遮天不成?他要大動干戈,就動好了!我倒想瞧瞧,究竟誰鬥得過誰?哼,他還敢咬定公揭是他草擬的呢,那麼就讓他把社友都召來,公開對質,到時只要吳次尾一出面作證,就立時管教他當場出醜!」
前些天,陳貞慧曾私下向侯方域透露過,當年他把公揭草擬出來之後,曾經交給吳應箕過目,並且是兩人一起商量改定的。因此,侯方域大約覺得有恃無恐。
陳貞慧卻把頭一搖,悻悻地說:「別指望次尾會出面作證!他是個天馬行空的人,歷來不管這種『俗事』!況且他同周仲馭又一向氣味相投,號稱莫逆,你讓他作證,鬧不好,他當場給你來個『不知道』,你反而下不了台!」
聽他這麼一說,侯方域也沒有了主意。有片刻工夫,船艙裡沉寂下來,只有後梢那「鴉扎」的櫓聲,隨著船身的擺動,一聲接一聲地響得分明。而船舷旁那潺灄而過的流水,受著耀眼的陽光照射,向灰布篷頂勾畫出無數閃爍躍動的虛幻波影,更增加了人心中的煩亂……終於,陳貞慧抬起頭來。看樣子,他已經把情緒控制住了。
「既然如此,那麼算了!他不就是生怕《留都防亂公揭》那份功勞,掛不到他頭上嗎?如今我就讓給他!」看見侯方域嘴巴一動,現出氣急的樣子,他把手一搖,止住對方,然後五指收攏,捏成一個拳頭,朝桌上重重一敲,斬釘截鐵地說:「可是,入幕的社友,一個也不能退出!這事不止關乎社局,抑且關乎國運,絕無退讓的餘地!」
侯方域眨眨眼睛,爭辯地說:「可是……」「兄不必再說了!」陳貞慧不耐煩地打斷他,」弟意已決,過幾日,弟就約齊社友去面見仲馭,當場聲明公揭是他草擬的,讓他從此放心就是!」
說完,彷彿想起什麼,他又轉向余懷,鄭重地叮囑說:「此事關涉重大,尚祈兄深秘之!」
三
由於周鑣竟然置改革朝政的大計於不顧,堅持排斥陳貞慧,黃宗羲同老頭兒明顯地疏遠了。另外,在這件事情上,顧杲本來與他一樣,並不認為周鑣的做法是對的,僅僅礙於情面,便屈從對方的意志,也使黃宗羲十分反感,無形之中,兩個朋友也變得隔膜起來。
這種局面維持了十天。黃宗羲固然沒有到上房去過,周鑣也似乎對他失去了興趣,既不再召喚他,也不派僕人過來探視。倒是有幾次,顧杲像是憋不住,遲遲疑疑地踅進西廂來,但看見黃宗羲緊繃著臉,對他不理不睬,也就把到了嘴邊的話又縮了回去,轉過身,逕自為周鑣分派的差事忙碌去了。
面對這種彆扭的局面,黃宗羲感到再也不能在宅子裡住下去了。雖然周鑣不曾下逐客令,但是黃宗羲卻覺得,僅僅衝著耐心等待了這些天,對方仍舊毫無回心轉意的表示,自己也應當斷然遷出。「是的,道不同不相為謀,既然你們是這樣的一種人,那麼,我黃某即便再窮、手頭再拮据,也決不再受你們的恩惠!不能讓世人把我看成是一個沒有骨氣、降格以求的人!」這麼下定決心之後,到了五月十六日,他便帶著黃安早早出門,上三山街去,打算看看能否在書坊中找到可供借宿的處所。
主僕二人走出了曲折清靜的小巷,來到車水馬龍的三山街上。
就在昨天,以監國名義執政的福王,在文武群臣的一再「勸進」下,已經結束了半個月的過渡期,在紫禁城內的武英殿上正式登基,成為明朝的第十八代皇帝,並宣佈從明年開始,將年號改為「弘光」。
這對於相隔二百二十餘年之後,再度處在「輦轂之下」的南京臣民來說,自然又是一件眾口哄傳的大事。雖然隆重的登基大典已經舉行過,而且由於二十七天的國喪期尚未結束,民間也不舉行慶祝活動,但熱烈和興奮的跡象仍舊隨處可見。譬如:與前一陣子相比,市面上顯得更加熙攘繁忙了,人們的表情也變得更加鎮定和自信。一度在大街小巷裡日夜巡邏的武裝官兵,已經明顯地減少;而作為南京一景的流民和乞丐,在東躲西藏地蟄伏了一個多月之後,又開始成群結隊地重新出動。
不過,最吸引人們關注的,還是在各大城門以及主要街衢上貼出的「皇榜」,那上面一共列出了二十五款新頒的「國政」,其中包括大赦天下罪人,廢除苛捐雜稅,大力起用有用人才,給各級官員加官晉爵,以及獎勵開荒、放寬貿易等等,看起來,確實讓人感到新朝廷頗有一番與民更始,振作有為的勁頭和氣象。
「不錯,這二十五款新政,同五月初一在暢好居酒樓上,陳定生給我們看過的那二十款新政的草稿,有好些都是大同小異的。這麼說,他在史道鄰那裡果真是頗受信用,而且已經有聲有色地幹起來了!」黃宗羲一邊從圍觀皇榜的人叢中擠出來,一邊興奮而又不安地想。由於發現儘管在擁立新君的較量中遭到挫折,但以史可法為首的東林派人士仍舊牢牢地控制著局勢,在重大的決策當中,並未受到異己勢力的左右和干擾,黃宗羲對於陳貞慧的信服和對於周鑣的不滿,在這一刻裡變得更加分明了。「哼,我早就料到,上一次擁立潞藩和桂藩,是理不直氣不壯,史道鄰也無可奈何。這一次他哪怕再笨,也不至於重蹈覆轍,再讓馬瑤草輕易得逞!周仲馭那種預測,不過是對陳定生心懷私怨,故作危言罷了!」
由於愈益堅信自己的抉擇是正確的,現在,黃宗羲腳步輕快地往前走,心中洋溢著一種前所未有的興奮和渴望。他想到:北京的不幸陷落固然是一場奇禍慘變,但長期以來,朝廷所形成的那一種因循苟且的死硬格局,也因此被徹底打破了。今後,南京的新朝廷在以史可法為首的東林派大臣主持下,沿著已經開始了的這條路子走下去,革除積弊,更新朝政,很可能就不再是一句空話,同時必定會更加獲得江南士民的支持和擁戴。那麼,重新開創大明中興,也應當是可以實現的。「哎,真沒想到,這些年來,我夢寐以求的一天,竟然會是這樣子到來!」黃宗羲既欣幸又痛惜地想,「只是,我前一陣子被周仲馭拖著,老是猶豫不決,結果社友們都已經紛紛入幕為賓,我卻遠遠落到了後頭!不,一旦有了住處,我就去找陳定生!
趕快去找陳定生……「
「大爺,瞧,書坊!」黃安的聲音從身後傳了過來。
黃宗羲怔了一下,順著僕人的指點望去,發現前邊不遠,果然有一爿書坊。
「嗯,雖說門面淺窄了些,但只要能住下就成。」他想,於是停下來,對僕人說:「你去,到坊裡問一問,看他們可要請人選批文章不要?若要時,就再問問他們批一部給多少銀子,包不包食宿?問明白了,回來告訴我。」
說完,看見黃安眨巴著圓眼睛,現出膽怯的樣子,他就把腳一跺,不耐煩地催促說:「快去,去呀!」
等僕人猶猶疑疑地移動腳步,黃宗羲這才轉過身,逕自走到附近一問賣扇子的店舖跟前,一邊倒背著手,裝作瀏覽架子上的貨色,一邊等候僕人來回話。只不過,由於心情迫切,雖然店主人立即過來兜攬生意,並且慇勤地把那些本地產的、四川產的、廣東產的扇子,一把接一把地擺到他的面前,黃宗羲卻全無興趣,只管不停地轉過臉,一次又一次地朝書坊那邊張望……終於,黃安回來了。
「怎麼樣?」黃宗羲連忙拋下扇子,跟著僕人走出外面來,急急地問。
黃安搖搖頭:「他們說不請。」
「不請?為什麼?」
「那掌櫃說他們坊中的選文,向例是包給什麼惲相公、陸相公的。縱然這兩位相公不來,也還有相熟的什麼許相公、李相公等著,而且前幾日已經來問過了。他們尚且輪不上,所以大爺就更加不用指望了。」
黃宗羲「嗯」了一聲。滿懷熱望,卻碰了個冷釘子,這使他多少有點失望,也有點不快——說實在的,他一向瞧不起八股文,平日裡也是為著應考,才不得已跟著寫一點。至於選批「程墨」、「房稿」一類的活計,雖然像吳應箕、張自烈等社友都做得挺起勁,並因此在士林中名聲大起,黃宗羲卻壓根兒不感興趣。這一次,要不是急於找到一個能解決食宿的新窩,他也未必會巴巴地主動上門。
「哼,什麼了不得的書坊,瞧那門淺戶窄的樣子,就不是個會發達的。不肯請,我還不想幹呢!」他不服氣地想,於是領著僕人繼續往前打聽。不過經此一遭,黃宗羲更加不想先行出面了,每一次,都照例支派黃安去打頭陣,自己則在遠處等著。
然而,那些書坊像是串通好了似的,一連打聽了五六家,得到的答覆不是已經預約了人,就是存貨尚多,今年不打算開選了。弄得黃宗羲又氣又急,一個勁兒地責罵黃安沒用,說帶上這樣的僕人出門,算是倒了八輩子的霉,連這麼個事都辦不好!
最後,把黃安逼急了,苦著臉申辯說:
「大爺,你以為這差事是好做的麼?人家見了小人這一身打扮,又不是本地口音,先自拉長了臉,愛理不理的,沒準兒還以為小人是裝著幌子騙飯吃的呢!大爺又不肯露臉,可叫小人怎麼辦?」
由於被戳中心病,黃宗羲的臉驀地紅了,「什麼?」他怒聲說,「我不肯出面?
我是讓你學會辦事!好,我這就去說給你瞧,看他們可敢不理我!」
說完,他把心一橫,咚咚咚地邁開大步,逕直朝黃安最後打交道的那所書坊走去。
這是一所不大不小的書坊,規模和格局同吳應箕借寓的蔡益所書坊差不多,門上懸著一個「惠來堂」的牌子,櫃檯後面坐著一個店主模樣的中年漢子,看見來了客人,他那張長著幾莖黃鬍子的胖臉上就堆起了慇勤的笑容,而且離開了椅子。
「啊,不知相公光臨,失迎了!」他行著禮說,「請——請坐。」
等黃宗羲坐到椅子上之後,他又畢恭畢敬地問:「不敢請教相公高姓?」
「嗯,小生姓黃,是浙江余姚人。不知店家怎生稱呼?」
「不敢,小老賤姓張,排行第六,相公只叫張六便是。」
「原來是張老爸,幸會!」黃宗羲拱一拱手。
「啊,不敢,幸會幸會!」張六忙不迭再度行禮。隨即,一邊吩咐小廝「奉茶」,一邊試探地問:「不知黃相公光臨,有何吩咐?小店雖則門面淺窄,不過也還藏得有幾部好書。如果……」黃宗羲把手一擺:「小生今日來此,非為買書,乃是意欲請問,寶號可打算聘人選批制藝時文?小生願主其事。」
那店主滿心指望著能招攬到一宗買賣,聽黃宗羲這麼一說,胖臉上的笑容僵住了。這當兒,黃安已經跟了進來,也使他似乎記起了什麼。於是,轉了一下眼珠子之後,他便「哦」了一聲,賠笑說:「黃相公文名素著,小老心儀已久,今日肯惠然下顧,小店正是求之不得。惟是不巧得很,小店的選文,歷來包與國子監的陳相公,除非陳相公有事不能來,否則小老實不敢背約另聘,現今陳相公已來小店開選,所以……」一聽對方又搬出這種理由,黃宗羲心中早已不耐煩。而且他還十分懷疑這些都是托辭,未必實有其事。不過,為著不至於一下子把事情談崩,他仍舊耐著性子,說:「小生以往雖然不常在坊中走動,便留都的選家朋友,像貴池的吳次尾相公,江右的張爾公相公,與小生都是極相熟的。他們都知道小生,老爸不信,不妨向他們打聽打聽。」
為著謀求這麼個小差事,竟不得不借助吳、張二人的名聲來自高身價,黃宗羲再一次感到屈辱和可羞。
「噢,原來如此!」店主人揚起粗短的眉毛,驚奇地說,「吳相公和張相公在坊問可是大名鼎鼎,無人不識。相公與他們既是知交好友,那就一切都容易之極了!
縱然小店本小力薄,既已請了陳相公,便實在不敢再有勞相公,不過相公只須尋著吳、張二位,別說是受聘於一家,便是受騁於十家,也只是一句話的面子罷了!哈哈!」
張六說的也許是實情,但在黃宗羲聽來,卻分明是在挖苦自己,這種感覺,又由於曾經對僕人誇口在先,而變得更加尖銳。
「胡說!」他一挺身站起來,怒沖沖地說,「我為何非得去找他們不可?我用不著去找他們!什麼選家,了不得就是那麼一回事。
我黃宗羲自問絕不會輸給他們!不信,你馬上拿一部時文出來,我當場批給你看!你若挑得出紕漏,本相公馬上就走;若是挑不出,你這坊裡的選席,本相公就坐定了!啊?怎麼樣,你敢不敢?「顯然沒有料到這位一心求職的書生還會這麼大發脾氣,張六一下子倒給嚇住了,隨後就妥協地搖著手,連聲說:「相公息怒,相公息怒!有話慢慢說,有話……」「不,你拿出來,什麼了不得的時文,你馬上拿出來!」黃宗羲的聲音提得更高,還激烈地做著手勢,以至街上的行人也給驚動了,紛紛停下來,朝店裡張望。
「哎,出了什麼事?到底出了什麼事?」一個急促的聲音問。
「什麼事,我讓他——」黃宗羲大聲回答,同時轉過臉去。驀地,他噎住了,因為他發現,發問的那個人,還有跟著他從書坊的裡門走出來的幾個儒生,不知為什麼有點眼熟。
「哎呀,太沖兄,原來是你!」為首的那個高身量的儒生首先招呼說。
「……」
「弟是陳方策呀,兄莫非認不得了?」那人走前一步,熱切地自我介紹說,一雙劍眉下的眸子,在輪廓分明的臉上顯得炯炯有神。
陳方策——南京國子監裡的一名學生。此人平日於課業之餘,還留心時事,喜好結交,遇事敢於出頭,所以無形中便成了學生們的一個頭兒。以往黃宗羲上國子監去訪友,曾經與他見過,現在一經提醒,也就想起來了。
「不知適才仁兄何事動怒?莫非……」陳方策關心地問。
「這位黃、黃相公要……要見相公。」張六連忙順水推舟地說,同時用袖子揩了揩額上滲出的汗珠子。
「要見小弟?」陳方策有點意外,但隨即就似乎悟到了什麼,馬上拱著手,道歉說:「請仁兄息怒。這事怪不得張老爸,是小弟讓他不要放人進來的,若早知黃兄見顧,自然要當別論!」
說完,他就側轉身,做出相讓的手勢:「那麼,請!」
當認出對方是熟人之後,黃宗羲的火氣已經失去了勢頭,同時意識到自己剛才有點過分。於是他皺起眉毛,默默地跟著陳方策往裡走。
「……那麼,貴社打算如何應變?」當他們走在天井裡的時候,陳方策忽然轉過臉來,神色鄭重地問。
「應變?什麼應變?」黃宗羲抬起眼睛,疑惑地問。
「就是史大人的事。」
「史大人——兄是說史道鄰?他有什麼事?」
「咦,兄不是為這事來找弟的麼?」陳方策站住腳,頗感錯愕。
看見黃宗羲搖搖頭,一派茫然的樣子,他才「哎」的一聲,苦笑著說:「誤會了,弟鬧誤會了!」
「可是……」
陳方策沒有立即回答。他似乎拿不定主意,是否就在這裡談,但最後還是放棄了繼續往裡走的打算。
「原來兄還不知道,今日朝廷可是出了大事了!」這麼說了一句之後,他那雙炯炯有神的眼睛突然發紅了,以致不得不停頓一下,直到把激動的情緒控制住之後,才一五一十地說起來。
原來事情是這樣的:前些日子,一直留在鳳陽等候朝廷任命的馬士英,在接到關於內閣名單的邸報,以及著令他繼續留在江北督師的詔書之後,極為不滿。他立即採取行動,一方面唆使正在揚州一帶鬧事的高傑,把十餘萬人馬拉到長江北岸,沿江紮營,製造緊張空氣;另一方面,他自己則借口入朝覲見,來到南京,公開揚言:他在外督師多年,已經感到「疲倦」,決意回到朝廷來任職,不想再走了。面對這種公然的訛詐,史可法為著避免衝突,竟然再一次作出重大讓步,向弘光皇帝提出請求,表示願意自行到江北去督師,而讓馬士英代替他在朝廷中的位置。結果,當即得到皇帝的允准。
今天,史可法已經正式搬出內閣,據說很快就要啟程了。
「如此一來,」站在旁邊的一位名叫盧謂的國子監生憤慨地插進來說,「豈不是成了秦檜在內,李綱在外之局。大明的中興還有什麼指望,江南還有什麼指望!」
「前些日子,聽說就連司禮監的韓太監也說:」史公安靖寧一,堪任居守;馬瑤草弘才大略,堪任督師。『今上及諸臣俱以為然,是故才有前命。如今只為姓馬的一句話,就遽變成議,豈非視國事為兒戲麼!傲硪晃患嗌舶鍇凰怠?黃宗羲卻像當頭挨了一棒,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擊呆了。是的,局面竟然變得這樣快,這樣容易!這是他做夢都想不到的。事實上,僅僅在小半天前,他對於當前的一切,還那樣興奮,那樣激動;而對於未來,又是那樣的雄心勃勃,滿懷希望。
可是轉眼工夫,這一切就給無情地打碎了!眼下,黃宗羲的感覺,就像給人摘去了五臟六腑,胸腹問一下子變得空蕩蕩的。漸漸地,他又覺得像是落進了一個巨大的騙局之中,被那些高高在上的人冷酷而自私地耍弄了一番,然後如同一隻渺小的蟲豸似的,被毫不在意地拋到一邊去。「啊,史道鄰,又是史道鄰!」在充滿心頭的一片混亂中,他分明聽見一個怨憤激動的聲音在高喊。雖然陳方策在旁邊慷慨激昂地表示,為了阻止史可法離去,他們已經決意聯絡南京的縉紳及士子,聯名上書,向朝廷拚死一爭,但是黃宗羲根本沒有聽見,只猛地旋過身,昏頭昏腦地向外走去。
四
史可法突然決定自請出守淮揚,使黃宗羲的滿腔熱望再度歸於破滅,同時,也給復社的社友們造成極大的衝擊。侯方域、梅朗中、張自烈、沈士柱、左國楝等人,由於在各部衙門裡充當幕僚,甚至在更早一點的時候,就已經得到了消息。只是,當他們氣急敗壞地趕到兵部衙門,圍著陳貞慧,詢問該怎麼辦時,就連一向沉著穩重的這位頭兒也憂心如焚,亂了方寸,末了,只表示要竭盡全力地進諫,以促使史可法改變主意。他還與社友們約定,於五月十七日——也就是黃宗羲同陳方策在書坊裡談話的第二天上午,到洪武門外的茶社去集中,看結果如何,再作計議。
現在,已經到了約定的時間。從辰刻開始,社友們就陸續來到茶社裡,在靠窗的地方佔了一張桌子,叫了兩壺「毛尖」,幾樣果品,一邊喝著,一邊等候。由於估計到事情不會太順利,他們還特地把吳應箕和余懷也招了來,以便到時一道參與計議。誰知大家心神不定地守候了大半個時辰,不但不見陳貞慧前來露面,就連自告奮勇前去催請的侯方域,也失去了蹤影,社友們就不由得愈來愈焦急不安了。
「哎,到底是怎麼回事?定生怎麼還不來?」梅朗中一邊伸著脖子朝窗外張望,一邊神情懊喪地說,「莫非史道鄰已經出都,把他也帶走了不成?」
「這倒不至於,」張自烈搖搖頭,「史公出都之時,須得向皇上公行陛辭之禮,百官也須齊集城外替他『郊餞』,豈有一聲不響就走了之理!」
「哼,也難說。如今馬瑤草已跑回留都,江北諸鎮成了無頭之蛇。若是流賊南下,軍情緊急,史公便只有星夜赴任了!豈不聞兵法有雲……」沈士柱提出他的見解,而且照例忘不了引用兵書,只是對於這種情況,兵書上到底有什麼相應的說法,他卻似乎一時想不起來,所以只管一個勁兒眨著眼睛,卻沒有了下文。
幸而左國楝接了上來:「江北軍情緊急,事先豈能全無聲響?
況且,定生即使跟著走了,又豈能不給我們留個口信?「聽他這麼一問,沈士柱立即又神氣起來:「哎,老兄這就是外行了!」他把手一揮,說,「軍機大事,豈能輕易洩露?豈不聞『形人而我無形』乎?即使是定生,到了此時此際,只怕也不敢給我們留什麼口信哩!」
余懷搖搖頭:「弟倒是想著,這兩日留都上下,眾議沸騰,都是爭的史公赴淮揚督師的事。說不定馬瑤草之流怕史公逗留一久,難免夜長夢多,又弄個什麼奸詐的法兒,從速把他悄悄兒打發了出都也未可知!」
衝著這一陣子,弘光皇帝對馬士英明顯偏護,余懷的顧慮自然不無道理。大家頓時又焦急起來。
「若、若是這等,我們豈不是白、白等一場?」梅朗中結結巴巴地問。
「是呀,」左國楝也接了上來,「既然如此,我們還坐在這兒幹什麼?」
「對,不等了!」「算了,走吧,走!」更多的人哄然附和。
然而,沒等他們站起來,就聽見桌子被「彭」地拍了一下,接著,響起了吳應箕冷峻的聲音:「你們全都是瞎猜!瞎猜,懂嗎?」他重複地呵斥說。到底為何是瞎猜,他似乎並不打算解釋,但是那霍霍掃射著的目光,已經足以使社友們不由自主地安靜下來,不再做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