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緊挨著一面大鼓,戲曲教習臧亦嘉神色端莊地坐著。他左手搖著一副拍板,右手拿著一根小鼓棒,正在揮灑自如地指揮著環立在他身後的一群樂工,隨著他那富有節奏感的動作,由箏、琶、簫、笛合奏出的昆腔旋律,有如行雲流水一般,舒緩悠揚地飄散開來。
應和著音樂,一位年輕俏美的小旦,正在大堂中央的紅氍毹上,款擺著腰肢,咿咿呀呀地演唱著一段輕鬆活潑的戲文。
這是在阮大鋮的府第——石巢園的詠懷堂裡,身體肥胖的主人沒精打采地坐在朝北的一張食案後面,表情呆滯,目光陰沉,連那部有名的大鬍子,也一動不動地貼在肚皮上。彷彿僅僅是出於禮貌,他才不得不勉強坐在這裡。相反,倒是他對面席上的兩位客人——魏國公府的二公子徐青君,和逃難王孫朱統鏇顯得興致頗好。
他們各自佔據著一張食案,又吃又喝,並且始終關注著紅氍毹上的演出。尤其是朱統鏇,那長相古怪的臉上浮現著居心叵測的微笑,一雙眼睛緊緊盯著年輕活潑的小旦,每當聽到妙曼撩人之處,便怪聲怪氣地獨自喝起彩來。
的確,也難怪阮大鋮提不起興致。因為自從把弘光皇帝——也就是當初的福王,成功地扶上寶座的一天起,他就日日夜夜地盼望著,該輪到他老阮堂而皇之地起用復出了。起初,他甚至雄心萬丈地盤算過,作為擁立新君的有功之臣,自己這一次復出,可不能含含糊糊,聽憑朝廷隨便打發一頂烏紗帽兒,就算了事,而必須堅持兩條:第一,要求朝廷完全徹底給他平反昭雪——不光是他一個人,還有當年被毫無道理地指為「閹黨」的那一幫子難兄難弟,也應當昭雪;並向天下宣諭所謂「逆案」,其實是東林派一手製造的一樁天大的冤案,必須連根兒掀翻。第二,在被打成閹黨時,阮大鋮的官職是位居「從六品」的光祿寺丞。憑著他平白無故受了十七年的禁錮,吃盡了無官可做的苦頭,加上又有眼下這一份大功勞,光給他官復原職可不成,必須加以擢升,而且還應當「破格」擢升!譬如兵部尚書一職,以他的精通軍事,才兼文武,就完全可以勝任。縱使一時安排不了,起碼也該把兵部左侍郎的交椅留給他。低於這個職務,他老阮可不幹!當時,在阮大鋮看來,上有弘光皇帝乾綱獨斷,下有馬士英、劉孔昭等一班已經成了定策元勳的老朋友合力支持,再加上江北四總兵的武力策應,要辦成這件事,簡直不費吹灰之力。所以,有幾天工夫,他還故作姿態,擺出一副不急不躁的高人風度,躲在家中賞花聽戲,等候朝廷的使者上門禮請。誰知,兩天過去了,三天過去了,不僅自己的門庭冷清如故,始終不曾響起欽使的官靴聲,相反,還傳來了朝廷決定由史可法入主內閣,而讓馬士英「領廬、鳳總督如故」的消息。阮大鋮這一份吃驚和氣憤真是非同小可。他覺得弘光皇帝簡直是個忘恩負義的大渾蟲,而馬士英也是個十足的低能之輩!幸而,正當他急得差點兒沒去跳井的當兒,又傳來了馬士英已經星夜馳回南京,堅持要人朝執政,而史可法迫於無奈,只得自請赴揚州督師的喜訊,阮大鋮才又大大地興奮起來,覺得這一次「篤定」可以如願以償了!然而,命運彷彿有意要捉弄他似的,史可法離開南京已經將近半個月,馬士英入閣理事以來,朝廷也陸續起用了許多舊官,其中就包括馬老頭兒本人的親戚田仰、越其傑等人。惟獨他阮大鋮的大名,卻始終沒有出現在邸報上!誠然,阮大鋮也知道,還在朝臣會推內閣成員的當兒,他的生死之交誠意伯劉孔昭就曾經當眾推舉過他,結果被史可法、張慎言等人借口「逆案不得翻」,給否決了。劉孔昭每逢提及此事,總是恨恨不已。可是,史可法不是給擠跑了麼?馬士英如今已經在內閣坐上了僅次於高弘圖的第二把交椅,更重要的還有皇上暗地裡給他撐腰,那麼,為什麼他還不趕緊拉扯老朋友一把,以報答當年薦舉之恩?為什麼每當阮大鋮追問時,他總是支支吾吾的很不明白痛快?須知阮大鋮這後半生的老本,已經全押在他馬瑤草的身上,時至今日,那貴州佬卻仍舊是這麼一副沒著沒落的勁兒,可教阮大鋮怎麼放心得下,又怎麼快活得起來?
大堂上的琴笛鑼鼓還在熱烈地喧響著,但是憑著訓練有素的耳朵,阮大鋮意識到這一齣戲就要結束了。果然,那個名叫閔四官的小旦煞住尾腔,同一名末角一唱一和地念了四句下場詩,便款擺著腰身,以一串輕盈優美的碎步,踏著鑼鼓點退下場去。接著,站在旁邊侍候的幾個小廝,卻開始來來往往地忙碌起來。阮大鋮定一定神,隨即想起酒宴吃到這當口,該是到了更盞換席的時候了。
雖然心中提不起興致,但礙著客人在場,他也只得照例站起來,招呼徐青君和朱統鏇,一起到外面的庭院去散步閒談,好讓僕人們去收拾打點。
夜色四合的庭院,情調與燈燭輝映的大堂自是不同。由於琴笛鑼鼓停止了演奏,這會兒四下裡顯得分外寧靜,黑魃魃的樹木影子,以及樹木後面的牆垣和高聳的屋脊,一動不動地立在微茫的星影下。由於自從五月初有過幾天梅雨之後,已經整整一個月沒再下雨,眼下淨蕩蕩的天空顯得特別高朗,橫亙在天幕上的巨大銀河,看上去也分外清晰、美麗和神秘。而隱藏在石階下、草叢中的蟋蟀,本來此伏彼起地叫得正歡,忽然受到了人們腳步聲的驚嚇,便一齊停止了吟唱,直到過了好一會,才在看不見的遠處,重新鳴響起來。
不過,眼下的三個人,看來誰都沒有領略夜景的興致。阮大鋮固然滿懷鬱悶,朱統鏇也彷彿有什麼心事似的,一聲不響。至於徐青君,大約好不容易找到了說話的機會,就一個勁兒地喋喋不休:「啊哈,圓老,差點兒忘了告訴你,今日早朝可是熱鬧極了,幾乎弄出人命來,你說稀奇不稀奇?」
「……」
「哎,二位聽弟說呀!」大約看見阮、朱二人沒有反應,徐青君又急匆匆地嚷,「這是家兄告知弟的,說劉誠意因不忿張金銘把持吏部,專與我輩作對,遂於今日早朝將散時,約齊靈璧伯老湯、忻城伯老趙二位,於廷中當眾大罵張金銘結黨營私,排斥武臣,且定策擁立時原懷二心,阻撓迎請今上,實為禍國奸臣,不可不誅。罵得那姓張的目瞪口呆,不敢分辯。後來高閣老出面排解,今上亦傳諭文武官應和衷相濟,不可偏競。眾人以為事已平息。誰知劉誠意怒氣難平,忽於袖中抽出小刀一柄,奮身向前,大呼要手刃奸臣,慌得那姓張的東躲西藏,一時朝班大亂,煞是好看……」「那麼,後來呢?」因為這個消息確實過於突兀,聞所未聞,阮大鋮忍不住問。
徐青君搖搖頭,不無遺憾地說:「後來,因韓太監出面阻止,那東林偽君子才保住了性命,可是也足夠讓他魂飛魄散了!」
剛才所說的這個被劉孔昭追殺的張金銘,就是吏部尚書張慎言。一提起此人,阮大鋮立刻就想起前些日子,正是他夥同史可法一道,否決了劉孔昭推薦自己的提議,所以心中也自感到一種報復的痛快,於是頗感興趣地問:「那麼馬瑤草呢?當時他可說什麼沒有?」
「這……倒不曾聽家兄說起。如今他身為閣臣,想必不便公然幫著劉誠意說話,免得人家說他偏袒。」
徐青君雖然只是就事論事,但這種說法無疑也可以用來解釋阮大鋮眼下的處境,所以怔了一下之後,阮大鋮又不由得煩躁起來,低下頭去,重重地哼了一聲。
這時,朱統鏇開口說話了。彷彿猜準了阮大鋮的心思似的,他陰陽怪氣地說:「老馬怕人說他偏袒?這也看看什麼時候,對什麼人罷咧!不錯,對像劉誠意、阮圓老這些老朋友,他是不敢偏袒。
你不見圓老空自有擁立今上的一份大功勞,直到如今還在家裡坐冷板凳麼!只是對東林那幫偽君子們,老馬卻像是惟恐人家說他不夠偏袒似的——弟今日也聽到一件大時聞,說是連錢牧齋那老不死,朝廷竟也詔令起復了,而且還加官晉爵,讓他當上了禮部尚書!你道稀奇不稀奇,可氣不可氣?「「什麼,錢牧齋——他也起復了?」吃了一驚的阮大鋮連忙追問,「他、他是怎麼起復的?」
「聽說是走的李沾的門道。自然,銀子不用問是篤定花了的。
另外,還聽說錢牧齋的那個出了名的蕩妾,同老李長包的一個婊子是什麼手帕姐妹。這枕頭上一用功夫,老李又焉有不乖乖兒答應之理!巴A送#笤伎醇畬宛癲豢隕焱籌嚶智們麼虼虻廝擔骸霸怖希憧傻冒炎約旱氖露拋漚艫悖脛鮮等四衙獬鑰鰨」鶉萌俗霸誆即棓裊碩疾恢潰∠腫潘琳背跚鈽准瘢棺杞襠系羌濤唬星夷芷鷯眉庸你歡u哂洩θ縋希粗晃蹦暌槐屎空耍透采匱棺牛壞梅懟W萑荒先痰孟掄飪諂〉芤慘蟣黃劍?『』可是,馬瑤草他一味推三阻四的,就是不肯替我出頭,又有什麼辦法!
「由於被眼前的一連串消息挑激得再也無法忍耐,阮大鋮驀地抬起頭,怨氣沖天地回答。
「馬瑤草?」朱統鏇一隻手盤在胸前,用另一隻手摳著腮幫,沉吟地說,「不錯,這一陣子,他對朋友確實有點不夠地道。不過,小弟卻有辦法讓他清醒!」
「噢?」阮大鋮不由得睜大了眼睛,「兄有辦法?什麼辦法?」
朱統鏇搖搖頭,黑暗中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天機不可洩露!」他賣著關子說,「不過,若是圓老肯把這事托付給小弟,那麼小弟敢說,短則一天,長則三日,包管能讓馬瑤草乖乖就範,向朝廷力薦您老!」
「哦,這、這豈有不肯之理!」喜出望外的阮大鋮連忙走近前去,「我兄仗義相助,小弟正是求之不得!這便將大事相托,勞動之處,先此致謝!」說著,深深地作下揖去。
「那麼,不知促成此事,尚須何種使費,我兄只管明言,小弟必定盡力籌措!」
當直起腰來之後,他又喜孜孜地問。
朱統鏇「哦」了一聲,似乎在轉著眼珠子,隨後,他就「嘿嘿」地笑起來,「小弟與圓老相與一場,向來不分彼此。縱有些須使費,就由小弟包下便了!」說著,大約看見阮大鋮做出不肯的模樣,他又把手一擺,說:「不過,圓老也深知,小弟向有『寡人之疾』,若得一可心的療疾之人,小弟便能精神壯旺,奔走謀事,無往而不利。是以在此有一不情之請,欲求圓老將閔四官見賜,不知可肯割愛麼?」
阮大鋮本來正滿懷希望和感激地望著對方,驀地聽到這麼個要求,他的笑容僵住了。閔四官,就是剛才在大堂內唱小旦的那個女孩兒。以往,阮大鋮也不知道這位浪蕩王孫迷上了她。直到半個月前,朱統鏇托徐青君來轉達求取之意,才把事情給挑明了。戲班子裡的女孩子,都是阮大鋮花銀子採買來的,要送要留,本來只憑他一句話就能定奪。不過話又說回來,這戲班子可是阮大鋮的心肝寶貝,這些年,就靠著它,才使阮大鋮熬過了閒得發瘋的寂寞時光,還在江南一帶贏得了很大的聲譽。何況,那個閔四官又是班裡的一根台柱子,模樣兒長得俊俏不必說,難得的是嗓子好,戲也演得十分出色。所以阮大鋮當時不等徐青君說完,就一口回絕,認為朱統鏇竟打起阮家班的主意來,胃口未免大得有點過分。自那之後,朱統鏇彷彿知難而退,再也沒有提起這事。沒想到他並未死心,七彎八拐的,卻鑽到這個當口上來等著阮大鋮!昂擼植壞盟裉煺獾熱刃模檔降祝俏惱飧觶庇捎詒歡苑揭刈諾幕傷橋畬宛癖灸艿爻宥艘幌攏蛩愣先瘓芫5牽暗階轂擼鋈揮窒氳劍詹胖焱籌閔裕邪旆u偈孤硎坑⒃諞渙教炷諳虺9萍鱟約骸?這可是生死攸關的一件大事。如果因為一時的小忿而錯失了機會,豈非大大不值?
「嗯,為著能盡快復出,莫說是一個閔四官,就是把整個戲班子賠出去,只怕都得干!」他悻悻地想,於是抬起頭,緊盯著朱統鏇問:「老兄真的把得穩,能說動老馬即刻去辦?」
「小弟幾時誆騙過您老?如若不信,小弟可以在此賭誓,倘三日之內尚無薦舉之報,甘受雷霆之殛!」朱統鏇答應得異常乾脆。
「好,老夫就答允兄台!」阮大鋮斷然把手一揮,又徵詢地問:「那麼,待戲演完了,弟便告知四官,讓她收拾行裝,明日著人給兄送過去。如何?」
「多謝,多謝!」顯然沒想到阮大鋮答應得如此爽快,朱統鏇不禁喜出望外。
他一邊行著禮,一邊興沖沖地說:「不過,圓老的差事,可是萬萬耽擱不得的。趁眼下時辰尚早,待小弟這就上馬瑤草那兒走一遭。所以這戲也別再看了。四官麼,也不必再等明日,小弟這就帶她走便了!」
「只是,好歹她也是我家班裡養大的人,如今天幸得歸兄台,老夫總要略辦些妝奩才是!」
「噢,不用不用!」朱統鏇使勁搖著手,顯得迫不及待,「圓老把她送了我,便是天大的一份人情!還說什麼妝奩的話?哎,免了,一概免了!」
二
由於朱統鏇堅持馬上就帶走閔四官,阮大鋮雖然覺得未免過於倉促草率,可是也只好由他自便。於是,小半天之後,被主人突如其來的決定弄得糊里糊塗的閔四官,便給連哄帶逼地塞進了小轎子。這時,徐青君也表示要走,阮大鋮便跟著起身,把他們送出大門外去。
重新走在夜色朦朧的庭院裡,已經稍稍平靜了下來,現在,阮大鋮冷眼望著步履輕快地走在前頭的朱統鏇,一種分明是受到要挾,因而不怎麼痛快的感覺,開始在他心中蕩漾起來。是的,如果不是自己陷於眼下這種「龍困淺水,虎落平陽」的倒霉境地,如果不是馬士英畏首畏尾,說話不算數,他——堂堂兩榜進士,廊廟長材,又何至於弄到要把自己的前程,搭幫到朱統橛這種白食王孫身上,更何至於任憑對方予取予求!的確,要是換在當年,恐怕只有朱統鏇來進貢請托於他,而絕沒有他阮大鋮倒貼本錢的道理。但現在的情形卻是,他老阮恰恰連朱統鏇都比不上!
至少,朱統鏇還敢自誇能說服馬士英,而一向以馬士英的生死之交自命的他,在老朋友那兒卻只有碰釘子的份兒。「好吧,既然如此,我就明擺著給你敲詐一次又何妨!有道是大丈夫能屈能伸,為著明朝能吐氣揚眉,報仇雪恨,眼下就是給你磕頭下跪,我也照樣肯幹!豈不見當年韓信受辱胯下,伍子胥乞食吳市,到頭來都成了大功!」
這麼安慰了自己之後,阮大鋮才又重新變得開朗起來,並且懷著新的、熱切的期望,一直把客人們送到大門口。
「圓老請回,弟輩就此別過了!」朱統鏇和徐青君一齊轉過身來,拱著手說。
阮大鋮點點頭:「好,好,那麼就恕不遠送了!」停了停,他遲疑地望著心滿意足的朱統鏇,打算再叮囑上幾句,免得對方只顧沉迷於閔四官的美色,一轉身就把自己的事給忘了。然而,還來不及開口,台階下忽然傳來了興沖沖的呼喚:「哎,圓老,圓老!有喜事,一件大喜事!」
阮大鋮怔了一下,回過頭去,這才發現,不知什麼時候,一乘轎子已經來到門前。當憑藉著門樓下燈籠的亮光,認出剛剛從轎子裡鑽出來的那位紳士,原來是馬士英的妹夫楊文驄,他心中更是驀地一動,本能地走前一步,隨即又遲疑地站住了。
「啊,龍老……」他嘟噥說,分明覺得有什麼話要問,但又訥訥地沒有說出口。
徐青君已經接了上來:「什麼,有喜事?龍老,什麼喜事?是不是圓老起復了?」
楊文驄含糊地應了一聲,隨即用雙手提著直裰的下擺,三步並作兩步奔上台階。
看見好好先生那激動和興奮的樣子,阮大鋮的心不由得噗通噗通地狂跳起來。事實上,在眾多的朋友當中,大約也只有這位好好先生,會對自己的起復感到如此振奮,並且不辭勞苦地趕來相告。
終於,楊文驄登上了台階。這當兒,他那雙閃閃發光的小眼睛變得更亮,充溢在圓臉上的狂喜也變得更熱烈。他甚至忘了同大家行禮,就大聲說:「列位知道麼?
闖賊給打敗了,逃出北京了!是吳三桂把他們打跑的!哈哈,神京光復了!大明中興有望了,有望了!哈哈哈哈!」
如果楊文驄所說的不是這個,而是別的什麼不相干的「喜訊」,那麼,滿心以為起復有望的阮大鋮,甚至還有徐青君,也許都會不免大失所望。然而,此刻出自好好先生之口的消息,卻是大家連做夢都沒有想到過的,就像一個多月前,大家連做夢都沒有想到北京會陷落一樣。所以有片刻工夫,阮大鋮竟然暫時忘記了自己的事,只是呆呆地望著對方,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說什麼?給、給打跑了?誰、誰給打跑了?」徐青君結結巴巴地問。
「還有誰,當然是闖賊!」楊文驄的口氣異常肯定,隨即把手一揮,「哎,這兒不是說話之所,進去說,進去說!」
「圓老,小弟不進去了。」當阮大鋮不由自主地轉過身,打算隨楊文驄向門裡走去時,忽然聽見朱統纈在旁邊說。
「咦,弟還不曾說完呢,兄怎麼就要去了?這可是天大的喜事呀!」楊文驄奇怪地問。
朱統橛做了個不以為意的手勢:「不就是闖賊給打跑了麼!弟既已知道,也就成了。眼下弟還有事,非趕緊走不可,剩下的,有圓老和徐兄聽著,就得了!」他一邊說,一邊朝阮大鋮直打眼色兒。
阮大鋮怔了一下,驀地醒悟過來。
「哦,是的是的,」他連忙幫腔說,「大公子目下有要事,須得即速去辦,就不必相強了!」為著避免好好先生再嘮叨,他一邊說,一邊做出相讓的手勢,感興趣地問:「老兄適才說,流賊給打跑了,這可是怎麼一回事?」
「哦,是這樣的,」楊文驄點點頭說。也許朱統橛的匆匆離去,使他有點掃興,好好先生稍稍平靜了下來,「弟因聞得今日早朝文武交訌之事,適才特意去訪劉誠意,意欲打聽實情到底如何。誰知到了劉府,趙忻城、湯靈璧、李都諫和田敝親幾個已經先在,卻並非談早朝之事,而是在說史道鄰今日自江北加急遞到一件塘報,內稱五月二十七日得淮撫黃家瑞之報,及青州紳士的致書,俱謂自闖賊竊踞神京之後,山海關總兵吳三桂憤君父之仇不共戴天,堅拒闖賊誘降,且密與關外之清國聯絡,借得東兵,遂於四月十九日開關迎敵,與賊力戰一日一夜,大破之。賊眾橫屍八十餘里,所棄輜重不可勝計,倉皇逃返北京。闖賊心膽俱喪,且度我兵將至,勢難據守,遂草草於二十九日僭稱帝號,次日夜間,即焚燒宮殿,棄城鼠竄。
如今吳三桂已光復神京,並會同東兵西向追剿。看來,闖賊經此慘敗,已成驚弓之鳥,不日便可蕩平了!霸謐畛跆當本┬丫飧詞保畬宛窕故只騁桑緗竇釵逆跛檔撓懈芯藎龐械閬嘈帕恕V劣諦燁嗑匆丫鞍鋇囊簧蟠蟮匭朔芷鵠礎?「想當初,」他目光閃閃地說,又大又白的臉上顯出驚奇的神色,「那闖賊何等猖狂,簡直連江南也眼看要遭他毒手,沒想到竊踞神京才只月餘,便完蛋了賬,這也可算奇之又奇了!「楊文驄神氣活現地揮一揮手:「這又何奇之有?神京是什麼?
是奉天承運皇帝的宸宮;那流寇是什麼?不過是地裡鑽出來的一夥妖孽!他肆虐作惡,或可得逞於一時,若競入踞神京,窺竊神器,那可是干犯了天條,必觸天怒。所以上天便要即時命他敗亡了!啊爸皇牽的譴吃艏牆坪罰醞阜嶠耍嘉茨芙恫莩渲僚鋈率胖洹U庖淮尾恢岵換峋磽林乩矗俊?徐青君顯然有點不放心。
「捲土重來?我看不會!」楊文驄顯得頗有信心,「須知他猖獗了這許多年,好不容易才得以竊踞神京,若然還有捲土重來之力,起碼也會負隅頑抗一陣子,用不到望風而逃了!」
徐青君點點頭,忽然大發感慨地說:「想不到當初多少名臣猛將,都沒能治住流寇,到頭來,卻讓吳三桂做成了這件大功勞,奇怪,奇怪!」
楊文驄眨眨眼睛,對於花花公子竟說出這種「頗有見識」的話,顯然有點意外。
他「嗯」了一聲,說:「若論吳三桂,這一次自然是立下了不世之功。不過,適才弟在劉誠意府中,眾人還憶及一件異事——蓋闖賊棄城出奔之日,是四月三十。該日正是留都群臣迎見今上於龍江關之時,日子如此相合,看來絕非碰巧。實因今上乃真命天子,自有神明呵佑,故一旦出繼大統,流賊便立時根基崩解,無法立足了!」
「原來如此!可是當初東林、復社那伙偽君子卻硬要擁立潞王,排拒今上。幸虧我輩不聽他那一套,否則,豈非成了誤國無君的大罪人!」
在徐、楊二人你一言我一語地說得起勁的當兒,走在旁邊的阮大鋮卻沒有再開口。無疑,得知李自成的農民軍已經被趕出北京,他心中也頗為振奮。因為農民軍在北京的強大存在,不僅對於江南的明朝政權,而且對於阮大鋮本人的身家性命,都是極其嚴重的威脅。事實上,不管怎麼說,流寇畢竟是流寇,那是一夥無法無天,也沒有道理可講的無知賤民。雖說真正到了走投無路時,阮大鋮也會毫不猶豫向他們投降,憑著自己至今無職無官,說不定還會優先得到錄用。不過,那可得重新花費許多力氣,因為他與對方可以說全無關係,遠不似眼下這邊的朋友多,而且已經下了不少本錢。
所以,農民軍的失敗,確實使他感到壓在心中的一塊巨石落了地,覺得身家性命又重新有了保障。也許正因如此,那種急於收回「本錢」,獲得權勢和地位的渴望,才愈加變得強烈起來。相形之下,眼下馬士英那種磨磨蹭蹭,不痛不癢的態度,就使阮大鋮更加感到難耐和憤慨了。
現在,主客三人已經來到大堂之上,並重新行過禮,分賓主坐了下來。
「今番闖賊敗亡,固然是今上天命所歸,」大約是受到楊文驄先前那番話的啟發,因而想賣弄聰明,徐青君一邊接過僕人奉上的一杯茶,一邊興沖沖地說,「但也是馬閣老的福氣好。這消息不遲不早,偏偏等到他同史道鄰換定了交椅,才傳到留都來。將來流寇掃滅了,這中興名臣、太平宰相,怕不一股腦兒,全都叫老馬給撈上了呢!」
本來,阮大鋮還只是瞇縫著眼睛,默默地瞅著高腳落地燭台上的那一朵跳動的火焰,擺出一人向隅的樣子。但是,徐青君對馬士英的熱烈吹捧,卻使他像給針紮了一下似的,不由得猛地回過頭去,滿懷怨毒地反駁說:「什麼中興名臣、太平宰相!輪得著他嗎?別白日做夢了!」
「噢?」楊、徐二人被這句話弄得一怔,不由自主地一齊望著他。
「你們也不想想,我輩今番將史道鄰打發到淮揚去督師,本意是借闖賊來羈絆之,使他全力對外,不遑內顧,朝中東林亦因之失卻支柱。然而如今闖賊一敗,便不只不能羈絆他,反讓他得以乘勢出師北伐,只須追奔逐北一陣,便輕輕易易成就了大功。我輩豈非弄巧反拙!將來他得勝還朝,羽翼已成,我輩縱慾禁制他,恐怕已是不能了!疤餉匆凰擔睢⑿於瞬揮傻媚憧次搖十銥茨悖×恕0肷危釵逆醪耪醭鲆瘓洌骸八萑懷鍪τ洩Γ墒鍬硌菥又械鞫取比畬宛窶湫σ簧骸襖閒指誠惺兀橇詬籩械墓婢囟紀嗣矗咳緗袷返懶謁淙懷鍪兀聰熱蘇呶贅ㄒ幌懵值礁匡形摹K洳皇嵌鄭涫凳率巒忠桓霰擎軱出氣。小弟在此也不怕二位拿去說給馬瑤草聽——到時這居中調度之功,只怕還得先算到老高的賬上!再說,閣中還有姜居之,這個又硬又臭的老不死,也要來分一份功。另外,吏部又掌在張金銘、呂儼若手裡,將來敘功銓選,還不都由他東林去擺弄?指望他們能秉公持正,何異與虎謀皮!」
「可是,還有皇上,皇上可是我們的!」被刺激得又氣又急的徐青君,扯著嗓子嚷起來。
阮大鋮苦笑一下:「老兄休提皇上。提起來,更是可慮可憂!
你不見前番商議迎立那陣子,史道鄰便極意尋覓太子。此番出守,又堅請皇上下諭,尋訪太子。他何以如此著緊?無非意欲居為奇貨,危傾今上。設若此番闖賊崩敗,太子得脫羅網,被他史道鄰訪得,那麼,哼哼……「他沒有說下去,但意思很清楚——因為福王雖然已經當上了皇帝,但畢竟具有權宜應變的性質。萬一史可法在北伐途中找到了太子,那麼福王的合法地位就會發生動搖,說不定到頭來要讓出帝位。如果發生那種情形,那麼眼下這一夥人就不只沒有什麼擁立之功可以誇耀,說不定還會招致不測之禍。所以聽到這裡,楊、徐二人都有點坐不住了。
「那、那麼依圓老之見,該、該當如何處置才是?」徐青君結結巴巴地問。
阮大鋮瞥了他一眼,由於終於把這位不知天高地厚的花花公子教訓得呆若木雞,他心中感到一種惡意的暢快。而想到徐青君或者楊文驄,必定會把自己這一番高瞻遠矚而又鞭辟入裡的見解,轉達給馬士英以及圈子裡的其他人,並且必然會在他們當中引起震動和緊張,他心中的暢快就更加轉變為得意了。「哼,想讓我教你們怎麼辦麼?可沒那麼容易!」他悻悻地想,隨即把目光重新轉回先前那朵跳動著的燭焰上去。過了半晌,才慢吞吞地說:「辦法麼,不是沒有。可阮某如今是在野之身。有道是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所以還是不說也罷!」
「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楊文驄瞪大了眼睛,似乎有點驚奇。
隨後,他就搖著頭,不滿地責備說:「圓老,怎麼你還說這個話!馬瑤草不是已經上疏舉薦你了麼?雖說發回閣裡票擬,還得等一兩日,可也不能這等斤斤計較呀!」
楊文驄這樣說,顯然認為阮大鋮已經知道這件事,但是阮大鋮卻一下子給弄懵了:「你、你說什麼?馬瑤草已經、已經舉薦了我?」他錯愕地問,懷疑自己大約聽錯了。
「咦,你還不知道?難道朱兄不曾告訴你?」楊文驄愈加驚奇。
「小朱?他、他……」
「哎,適才是我同他一起在馬瑤草處得知此事。我因還要上劉誠意家,特地囑咐小朱先行來告知兄。怎麼,他居然給忘了?」由於沒想到那逃難王孫竟然如此不堪托付,自然也由於生氣,好好先生皺起了眉。
不過,當最初的驚愕過去之後,阮大鋮已經覺悟到是怎麼一回事:怪不得那傢伙敢朝我賭咒發誓,原來如此!八灸艿爻宥艘幌攏蛩惆閻焱籌嗟鈉指嬤苑劍謨慷戀目襝步艚幼啪桶閹吒咄芯倭似鵠矗災林話諞話謔鄭桶涯歉瞿鍆犯系夢抻拔拮倭恕?三楊文驄的消息是真實的,馬士英的確已經上疏朝廷,推薦阮大鋮「諳熟兵機」,是一位「賢能之才」,請求皇帝盡快予以起用。不過,由於又傳來了農民軍已經被打敗,逃出了北京的喜訊,使朝野上下頓時沸騰起來。一連幾天,興奮的朝廷又是到太廟和社稷壇去祭告行禮,又是由弘光皇帝駕臨午門城樓,以「露布」頒示四方。
接下來,百官又紛紛上疏,有的建議立即派出使臣,到北京去慰勞立下了「不世奇勳」的吳三桂,給他加官晉爵;有的則主張朝廷趕快出師北伐,會同吳三桂夾擊農民軍,務期一鼓蕩平;更有人迫不及待地提出,一定要設法生擒李白成、劉宗敏、牛金星等「賊首」,獻俘闕下,以便對這些「惡貫滿盈」的強徒施以三千六百刀的活剮酷刑,來祭慰列祖和先帝的在天之靈……這麼一弄下來,馬士英的那份薦舉阮大鋮的上疏,就給壓住了,直到六月過去了五天,仍IEI未見皇帝把疏本發下內閣,讓輔臣們斟酌意見。直把阮大鋮急得茶飯無心,一天到晚伸長了脖子盼望,連肚皮也差點兒沒瘦掉了一圈。
現在,已經到了六月初六。這幾天,正輪到馬士英在朝房裡值宿。他早上起來,梳洗完畢,略略用了一些點心,便離開了寢室,信步走過閣裡去。取名為「東閣」的這個內閣大臣們日常辦公的處所,位於紫禁城午門內的東南角,環境十分清幽肅穆。從西邊那道門走進去,過了一座小牌坊,上首是五間朝南的寬敞平房。堂屋裡供著大成至聖先師孔子和他的四位得意學生——顏淵、子思、曾參、孟軻的牌位。
牌位下面,分左右排列著閣臣們議事用的坐椅和幾桌。堂屋兩邊的四個套間,由每位閣臣各居一間,用以處理政務。在正房的東西兩側,分別是誥敕房和制敕房。那些負責繕寫文書的中書舍人們,平日就集中在裡面辦公。誥敕房上還有小樓,閣裡的一應圖書典籍,都收藏在那裡。
馬士英來到閣裡,照例先上堂屋向孔子的牌位行過禮。看見時間還早,他就仍舊走到院子裡,開始倒背著手,獨自散起步來。
四下裡靜悄悄的,除了首輔高弘圖十天前奉旨到長江沿線處理漕務,尚未回京之外,其餘兩位次輔——姜日廣和王鐸,此刻也還沒有露面。只有一兩個陪值的中書舍人和僕役的身影,在門旁屋角閃動了一下,又消失不見了。倒是棲宿在枝頭樹梢的鳥雀,大約忙於準備出巢覓食,正在吱吱喳喳地叫得挺歡。不過,馬士英卻毫無品賞的興趣。這倒不光是由於他那份舉薦阮大鋮的上疏,一直遲遲不見發下來,而是因為前天夜裡,本來在這當口上例應迴避的阮大鋮,終於忍不住,偷偷摸到他家裡去,對今後的局勢說了一通危言聳聽的話,弄得馬士英一連兩天,都有點心緒不寧。無疑,阮大鋮也提出了兩條他自認為精明的對策:一是派人趕赴江北,暗中知會高傑、劉澤清等四總鎮,讓他們想方設法給史可法搗亂,使之左右掣肘,窮於應付,無法順利部署北伐。而只要史可法不能出師,自然就無法驟建大功,也不易找到太子。二是在朝廷之內,還要盡快把內閣以及吏部抓過來。考慮到高弘圖和姜日廣一時不易驅除,那就先攻吏部尚書張慎言和吏部左侍郎呂大器。把這二人收拾掉之後,再回過頭來對付高、姜。阮大鋮認為,由於兵部已經抓在馬士英手裡,倘若再把內閣和吏部拿過來,其餘便不足為慮了。待到朝中大局已定,再另派一親信得力的人,替下史可法,那時才出師北伐,便可萬無一失。而將來再造中興的美名也就理所當然地歸到馬士英的名下,榮華富貴,享受無窮!對於阮大鋮的這一番策劃,馬士英當時沒有明確表示態度,事後卻一直在反覆考慮。無疑,他也覺得,儘管史可法已經被迫離京,督師淮揚,但憑著對方的能力和在朝野中的崇高聲望,對自己的地位始終是一個威脅。如果光從打擊、禁制史可法著眼,那麼阮大鋮所建議的兩點,確實不失為可行之策。不過,這麼做的結果,延誤了北伐的戰機不必說,還勢必會在朝中引起巨大的爭鬥。鬧不好,還會造成分裂和內亂。在目前的情勢下,這還是應當盡可能避免的。因為馬士英心中明白,從前方報告來看,這一次之所以能獲得如此輝煌的勝利,主要還不是吳三桂有多麼了不起的本事,而是由於向關外借來了清兵,加上農民軍將士在北京大發橫財之後,鬥志渙散的緣故。
另外,據尚未公開的消息說,目前人踞北京的並不是吳三桂,而是清國的攝政王多爾袞。那麼,清兵今後的意向如何?局勢將會如何發展?這些都還琢磨不透。
現在,在江南的新朝廷中,馬士英已經成為無可爭議的擁戴元勳,並且如願以償地回到留都來秉政。
為鞏固自身的權位計,他就不那麼希望再發生激烈的動盪,而傾向於暫時保持相對的穩定了。
「嗯,衝著當初老阮幫過我的大忙,這一份人情債,我無論如何是躲不掉的。
那麼,就先把他的事辦成再說。至於其他,倒不必忙著拿主意!」這麼暗自決定了之後,馬士英彷彿放下了一樁心事,隨即停止了散步,匆匆走回自己的屋子裡。
這是一問供做辦公和值宿之用的屋子,當中照例用隔扇分開,外間擺設著辦公用的案、椅和書架之類,內間則用來安置歇榻和日常的生活用具。為著突出為政清廉的美德,整個佈置都以簡樸為原則,摒絕一切奢華的擺設。現在,馬士英在辦公用的翹頭書案前坐下來,一邊接過僕役奉上來的一杯熱茶,一邊隨手翻閱著昨夜剛剛處置完畢的幾件公事。過了一會,他聽見窗外起了響動,來來往往的腳步聲、咳嗽聲,和短暫的談話聲,變得越來越頻繁。憑著聲響,馬士英知道姜日廣到了,王鐸也到了。不過,他並不打算出去同他們見面。因為一來彼此並不是一個圈子裡的人,沒有什麼閒話可說;二來,以馬士英目前的地位,也自覺沒有主動同對方客套的必要。於是,他依舊坐著,繼續翻閱公事。漸漸,外面的聲響稀疏下去,並且平息了。看來,人們已經各就各位,開始一天的辦公。
馬士英停止了翻閱,把手中的公事歸攏了一下,吩咐手下的僕役給制敕房送過去。然後,他把茶杯拿在手裡,重新站了起來。
由於向朝廷薦舉阮大鋮的奏章遲遲不見發下來,現在馬士英多少有點心神不定。
事實上,前些日子他之所以一直沒有採取行動,就是考慮這是一件相當棘手的事情。
因為阮大鋮與一般被革職罷官的「廢員」不同,他是一個列入了「逆案」的人。而「逆案」又是已故崇禎皇帝「欽定」的。憑著這一條,東林方面便有足夠強硬的理由加以反對;自己這一方,除了解釋說當初搞錯了,阮大鋮是受了冤枉之外,很難拿出更有說服力的理由。偏偏阮大鋮其實又並非那麼乾淨,這就使事情變得頗為難辦。如果說,在擁立福王的較量中,由於自己祭出了「祖宗家法」這個法寶,從而爭取到了大多數官員——甚至包括東林方面某些人的支持,使史可法、姜日廣等人陷於被動和軟弱的地位,終於大獲全勝的話,那麼,面對阮大鋮這件難題,順逆之勢就剛好倒過來。鬧不好,自己就會成為眾矢之的。最明顯的跡像是,前兩天,當他私下裡拿這件事去徵詢韓贊周時,那位在擁立福王期間,曾經堅決站在自己這邊的太監頭兒,竟然變得支支吾吾,不置可否。韓贊周如今被正式委任為司禮監的掌印太監,擁有代皇帝批閱奏章的極大權力。那麼,會不會由於他的緣故,使皇帝也感到阮大鋮的起用關涉頗大,因而對馬士英的上疏來個「留中不發」?要是這樣,事情可就更加不好辦了。但如果拖下去,阮大鋮勢必認定自己不肯出力,愈加會像催命鬼似的上門糾纏,把自己鬧得一天到晚不得安寧。正是這種左右為難的困擾,把馬士英弄得心煩意躁,以至窗外的過道裡分明響起了輕而急的腳步聲,他都幾乎沒有覺察到……然而,他終於站住了,而且迅速地轉過身去,向著門口。這時,簾子已經被人掀開,露出了一個明亮的洞隙。接著,典籍官那張紅堂堂的胖臉出現了。他手中捧著一個黃緞方匣,後面還跟著一名小太監。馬士英不覺心神一振,知道奏章發下來了。但是,由於吃不準其中是否有自己那份上疏,又有點心慌。不過他仍舊定一定神,一聲不響地等候著。
典籍官照例雙手把方匣子放到馬士英的書案上,然後行了一個禮,躬身退了出去。這時候,異常的情形出現了——跟在後面的那個小太監有意站著不動。直到典籍官的腳步聲消失了之後,他才轉動著腦袋,四下裡瞅了瞅,看清屋子裡沒有別的人,他便走近來,小聲對馬士英說:「田爺命小的拜上閣老大人,說那件事他已奏明萬歲爺。萬歲爺說:」既是當初冤枉定案的,與他開復便了!鏌敫罄洗筧思此倌庵汲式員閂Ⅰ!靶√嗨檔摹疤鏌保褪翹通琉傘4巳說背醺鷗M跆幽涯俠矗閌恰按恿庇洩Α8M醯鄙狹嘶實壑螅運簿推奈龐謾S鍾捎謁諤幽啞詡洌畹靡潰硎坑Ⅰ4畬宛蜃劑嘶幔芩土慫槐室櫻源撕蟊舜司屠煤芙簟G傲餃眨硎坑⒃諍拗苣搶錙雋碩又螅愀淖嚀琉傻拿諾潰胨詮鏘嗷濱稀H緗瘢誦√嗟拇埃硎坑⑿鬧行諾哪強槭罰偈狽帕訟呂礎KΦ愕閫罰擔骸疤嫖野萆鹹錒退抵懶恕8娜盞泵嬖儺凰1靖笳獗隳庵肌!?等小太監走了之後,馬士英走到書案前,放下茶杯,動手揭去木匣的封皮,從裡面的一疊奏本中,先揀出自己的那份上疏,發現已經被硃筆點了一個記號,他便重新坐下,往椅背上一靠,把上疏展開來,從頭到尾又細看了一遍,覺得文從字順,言簡意賅。他略一思索,隨即放下奏疏,拿過一張閣票,興沖沖地掂起那支雞狼小楷湖筆,在雕著盤花圖案的硯台上飽蘸了墨,打算寫出批准的意見。然而,心念忽然微微一動,覺得有點不妥,不由得停筆沉吟起來。
無疑,到了明代後期,內閣大學士的地位和權勢較之前期,雖然已經大為提高,甚至被人們稱為「當朝宰相」。但他們的職能,仍然只限於替皇帝草擬旨文,而無權對各部衙門直接發號施令。按照制度,凡屬官員的升降任免事宜,都必須經由吏部去處理執行。
而吏部目前掌握在東林派中堅張慎言和呂大器的手裡。馬士英想,起用阮大鋮,光是他們那一關就很難通過。惟一的辦法只能請出皇帝的權威,硬壓下去。本來,甚至連做到這一點也不容易。因為按照內閣辦事的慣例,票擬的審定權集中在首輔身上,馬士英作為次輔,只能參與意見,而高弘圖的想法卻不見得會同他一致。不過,事先馬士英已經耍了一個花招,他趁高弘圖因公務離開了南京,由他代掌內閣的機會,突然奏請起用阮大鋮。這樣,他就能自行決定票擬的內容。不過,這個辦法穩妥是穩妥了,卻未免痕跡太露。特別是薦舉、票擬都由他一手包攬,將來傳揚出去,勢必會受到抨擊和非議,有損自己的「清名」。這卻是馬士英所不樂意見到的。「嗯,還是另找一個人來票擬,更順理成章一些!」他想。可是,找誰呢?在內閣中排名最末的王鐸,本來最為合適,但這個人雖然不是東林派,卻出奇地膽小怕事,料想不肯冒這個風險。那麼就剩下姜日廣。按說,作為目前東林派在朝中的魁首,姜日廣更加不會應允。不過馬士英發現,自從自己進入內閣之後,對方倒是擺出一副合作的姿態,遇事也肯商量和通融,看來像是頗有和解之意。
「嗯,要不然就找他!如果在這件事上他肯幫忙,以後我也盡量不同他們為難就是!」這麼一想,馬士英頓時來了精神。於是,他把那份上疏重新折好,裝進一個封套裡,又叫來一名親信僕人,當面指示了一番,吩咐馬上送到東頭邊上的屋子去,請姜日廣按照疏中的意向票擬。
當僕人的背影消失在門簾之外後,馬士英一邊傾聽著那逐漸遠去的腳步聲,一邊伸手把餘下的奏章從黃緞匣子裡拿出來,心中升起了一種自負的感覺:「哼,憑著擁立今上這份大功,再加上外有聽命於我的江北諸鎮,內有田成、李永芳一幫子得寵的太監做引線,內閣首輔的交椅遲早都得歸我馬某人來坐。這一層,滿朝文武只怕誰都瞧得清楚。姜居之又不是傻瓜,豈敢不買我這個面子!」
這之後,由於自覺首輔應有首輔的淵深涵養和雍容風度,不該、也不必因區區一件事而分心過甚,他於是斷然把注意力收回來,低下頭,開始全神貫注地處理餘下的公事。
然而,沒等他審閱完一份奏章,就給再度響起的腳步聲打斷了。先前派去的那個僕人匆匆走了進來,向他雙手呈上那份上疏。
「嗯,辦妥了嗎?」馬士英問,目光依然在手頭的公事上逗留著——那是湖廣巡按黃澍要求人朝召對的奏本。由於黃澍目前正在左良玉那裡擔任監軍,而左良玉的動向,一直是馬士英所關注的,所以這份奏本引起了他的興趣。
僕人搖搖頭:「回稟老爺,姜大人不肯具票。」
「你說什麼?」馬士英驀地一怔,抬起頭來,「他不肯?」
僕人膽怯地點點頭。
「那——那他怎麼說?」
「稟老爺,小人不敢回話。」
「哼,照直講來!」
「是。姜、姜大人說,回去上復馬大人,敢是瘋、瘋了吧,沒的卻來壞人名節!
你家大人常說他被人畫成了大花臉,我卻寧可棄官不做,也不能讓人家指著脊樑罵我,唾我!」
馬士英瞪大眼睛,愕住了。漸漸地,他那尖長的瘦臉因為羞惱而漲紅,隨後又變成鐵青色。終於,他咬著牙,一聲不響地拿過一張閣票,舉筆在上面擬出了如下的一行字:阮大鋮是否知兵,著兵部召來,暫復冠帶陛見,面陳方略定奪。
寫完之後,他把筆一拋,吼叫道:「送進去,馬上給我送進去!」
然後,他就「嘩啦」一聲推開椅子,氣急敗壞地站了起來。
四
坐落在水西門外的莫愁湖,是南京城有名的清幽美妙去處。
它本是長江的一部分,由於江水西遷,附近的沙洲連接成為陸地,這裡就出現了方圓數百畝的一爿大湖。相傳南齊時代的歌妓莫愁,曾經在這裡居住過,湖也由此而得名。到了明朝初年,太祖皇帝朱元璋有一次同他的開國元勳——中山靖王徐達賭賽下棋,結果輸掉了,於是把莫愁湖賞賜給了徐達。不過,也許由於徐家的產業太多之故,他的後人一直沒有特別下功夫加以經營,所以如今除了湖畔的勝棋樓、郁金堂,和湖心小島上的一座亭子之外,只有滿湖的垂柳煙波,掩映於朝霞夕照、風片雨絲之中。然而,正因如此,反而使莫愁湖別具一派清麗脫俗的天然風韻……六月初八日——也就是馬士英悍然自行擬旨之後的第三天,周鑣乘坐轎子,匆匆趕到了莫愁湖。他是應吳應箕之邀,前來參加復社社友們的一次小型聚會的。據吳應箕說,這次聚會一來是慶賀北京的光復,二來,還有重要的事宜商談。到底是什麼事宜,吳應箕在請柬中並未說明,不過,周鑣卻猜到了八九分。因為眼下社裡的局面是明擺著的:由於攔街阻留史可法的計劃落了空,陳貞慧原先那一套野心勃勃的設想,可以說已經徹底失敗。那麼,今後到底怎麼辦?是讓社友們毫無作用地繼續留在各個衙門裡當幕僚,還是按照周鑣當初的主張,老老實實回到主持清議上來?這是亟須與社友們集議清楚,並及早確定下來的一項大計。對此,周鑣的主張十分明確而且一貫。何況有了前一陣子的教訓,他自信在集議當中,必定能夠壓倒陳貞慧,把社友們重新爭取到自己一邊來。
為了使事情更有把握,他還找到了一個得力的幫手,就是不久前才來到南京、目前正等候皇帝「召對」的湖廣巡按黃澍。黃澍為人激烈好名,在復社士子當中頗有聲望。這一次他從武昌來,仗著背後有左良玉撐腰,一心打算同馬士英之流鬧鬧彆扭。前兩天,黃澍以老朋友的身份特意來訪周鑣,兩人談得十分投契。如果此人今天能夠與會,周鑣的聲勢自然更加不同。本來,黃澍已經同意出席,但不知為什麼,今天周鑣在家中足足候到巳時,仍舊不見對方前來會合。就連奉派前往催請的黃宗羲,也一去不回。周鑣眼見時候不早,怕再拖下去,莫愁湖那邊的聚會就要散了,不得已,只好匆匆起身,趕到水西門外來。
現在,周鑣已經下了轎子,來到湖邊的小碼頭上。因為今天的聚會約定是在湖心島的亭子裡舉行,所以還得擺渡過去。然而不巧,小艇正停?自在對岸。直到周鑣的僕人揚著手,一連吆喝了幾聲,它才緩緩地劃過來。
「嗯,我已經派顧子方先走一步,去告知他們,那麼總得等我來了,他們才能開席的……」周鑣一邊注視著逐漸移近的小艇,一邊默默地想。然而不久,他就疑惑起來,他發現,除了蕩槳的船娘外,那只艇上還坐著兩個方巾儒服的文士,其中一個依稀就是顧杲,另一個因為背朝船頭坐著,卻認不出來。
「子方大抵是來迎我,那麼另一個又是誰呢?」當看見顧杲已經向這邊揚手招呼,但那個人仍舊一動不動地坐著,甚至連臉也不轉過來一下,周鑣不禁越加納悶,「嗯,瞧身形不像是吳次尾,也不像是陳定生,那麼……」「哎,仲老來啦?黃大人呢?還有太沖——怎麼不見?」顧杲站起來,迫不及待地問。這當兒,小船已經靠上了碼頭,他於是一步跨上岸來。
周鑣搖搖頭,沒有答話,卻依舊留意著那個分明有點眼熟的背影。也就是到了這時,那個人才慢慢站起身,並且向碼頭轉過了臉。周鑣眼皮微微一跳,驀地認出:原來是不久前才從北京逃回來的翰林院編修方以智。
「哦,是他!原來今日也來了!」周鑣恍然想道。還在半月前,他就得知方以智已經回到南京,但一直沒有同對方見過面。其間,他也曾委託黃宗羲和顧杲上寒秀齋探訪過,卻說已經搬走了。到底搬到哪裡去,就連李十娘也說不上來。所以,周鑣倒沒想到今天會在這裡遇上他。
「嗯,看上去他真是蒼老得多了!不過,他跟子方一道過來做什麼?莫非特意來迎我不成?」這麼一想,周鑣不禁嚴肅起來,立即擺好姿勢,準備同對方行禮相見。
然而,出乎意料,方以智雖然已經到了岸上,而且周鑣分明就站在近前,他卻像壓根兒沒看見、不認識似的,只管低著頭,一聲不響地擦肩而過,然後沿著綠楊掩映的堤岸,頭也不回地向前走去,把周鑣弄得目瞪口呆,老半天地望著他的背影,心中一派茫然。
「仲老,」顧杲湊了過來,低聲說,「別管他了,讓他自去吧。請,先上船去,晚生再向你說——大家都在那邊等著呢!」
周鑣疑惑地望了年輕的士子一眼,只好點一點頭,伸出手去,在僕人的攙扶下,多少有點費勁地跨到艇上,在艙中坐了下來。
「嗯,方密之——到底怎麼了?」待小艇在湖面上劃出了幾丈之後,周鑣終於忍不住,懷疑地問。
「哦,是這樣的——」彷彿從某種思慮中被喚醒,顧杲不自然地轉動了一下脖子,有點沮喪地回答,「密之原來已經搬到天界寺去祝這事誰也沒告訴,怪不得我們尋他不著。後來,是吳次尾打聽到了,所以今日特地去把他邀了來。誰知適才在亭子裡,張爾公說起,近日從北邊逃回來的官員不少,據好幾個人指證,說方密之在北京時曾失節降賊,被偽廷以原職擢用。其時密之尚未來到,朗三便說:」此事不妙,皆因密之名列復社四公子,久為小人權奸所側目。如今他做出這等事,鬧不好,怕會給小人用做把柄,危傾我社。『眾人於密之降賊之事,本來尚在信疑之間,聽朗三如此一說,倒擔心起來。其時也未見定生有何主意,但等密之一到,他便同著次尾,把密之扯過一邊,避開眾人談了老半天,也不知談了些什麼。
待到晚生聽見先生在這邊呼喚,即速駕船相迎時,卻見密之也不與眾人道別,便匆匆跟著登船。適才,弟也試探過他,其奈他一言不發,是以始終未得其實。「周鑣默默地聽著,這才明白過來。其實,在此之前,他也陸陸續續聽到一些明朝京官投降「流賊」的消息,其中就包括他那位在翰林院任庶吉士的堂弟——也是復社知名人士的周鐘。不過,他同周鍾歷來不和,近兩年更是愈形對立,雙方互相攻訐,勢成水火。
所以周鑣對於堂弟的失節,並沒有什麼切膚之痛。相反,心中還有一種冷然的快意。不過,他卻沒有想到,方以智也做下了同樣的可恥事情。「哼,這叫做自作孽,不可活。既然你們當初貪生怕死,那麼今天這杯苦酒,你們就只有自己吞下去!」
周鑣冷冷地想。於是,他抬起頭,望著逐漸移近的湖心亭,開始把心思重新轉回到即將來臨的聚會上,不打算再理會方以智的事了。
顧杲卻顯然有點不安,看見周鑣不做聲,他試探地說:「仲老,瞧密之這模樣,降賊之事,只怕並非空穴來風。萬一奸人乘機煽惑,危傾我社,該當何以應之才是?」
「各人有各人的賬!」周鑣不以為意地搖搖頭,「他方密之降賊,我們卻沒有降賊!有什麼可煽惑的?終不成,還能把我們也當流寇逆臣給辦了?」
「此言自是正理。」顧杲低著頭,顯得有點為難,「只是今番降賊的京官不少。
方密之而外,聽說尚有陳百史、龔孝升、錢與立、呂霖生等,俱曾名列我社。眼下小人得勢,氣焰正張。只怕同文之獄,『莫須有』亦可成讞。況且,聽說連周介生也……」像給針紮了一下似的,周鑣的臉色驀地變了。不錯,如果顧杲只列舉前面那些人,說不定周鑣還能平心靜氣估量一下,但一提及「可惡」的堂弟周鐘,他滿心積怨頓時又給撩撥起來。「哼,這個顧子方!我還當他平日精明機變,可以做條臂膀。
誰知見了真章兒,卻畏首畏尾,全不中用!」他慍怒地想,於是把手一揮,粗暴地說:「這會兒,不是還沒見誰個在煽惑麼?待煽將起來時,你再操心不遲!」
斷然把對方堵回去之後,他就扭過頭去,不再開口了。
五
由於距離並不太遠,小艇在蕩漾著漣漪的碧波中穿行了一會兒,湖心島就到了。
那是一個被綠樹和山石裝點起來的幽靜小島。
當中立著一個四方亭子,建成小軒的式樣。一條石子路從岸邊的碼頭蜿蜒伸展過去。時值盛夏,遠遠一望,赭色的軒窗下蒔著數十株美人蕉,正開得如火如荼。
那一簇簇、一窠窠朱紅、深黃的花朵,在肥滿而闊大的綠葉襯托下,迎著晌午的陽光,顯得分外鮮麗悅目。不過,令周鑣感到意外的是,小碼頭上此刻空蕩蕩、靜悄悄的,竟然沒有一個人在那裡迎候。彷彿社友們壓根兒不知道他到來似的。這種情形,顧杲也發現了。
「咦,這可是怎麼一回事?我明明告訴他們,說仲老到了的呀!」他奇怪地說,同時向兩旁轉動著腦袋。
周鑣沒有吭聲,等船一靠岸,他就依舊由僕人攙扶著,踏上了碼頭。
「哎,他們怎麼一個都不見了?怎麼都不出來?」顧杲愈加驚異而且不安,「不成,待晚生瞧瞧去!」
「不用!」周鑣制止說,隨即抬起眼睛,從濃眉底下朝亭子那邊、注視了一下。
當猜測不出這種明顯的「冷遇」,是出於什麼緣故之後,他就一聲不響地邁開腳步,逕直朝前走去。
的確,以周鑣在社內的地位,加上近來他的身體一直欠佳,平日難得出席這種聚會。今天他應允下顧,一來是鑒於社內面臨重大決策,二來也是給吳應箕一個面子。然而社友們明知自己到了,卻不到碼頭上來迎接,這就使周鑣意外之餘,不禁起了疑心:「莫非他們今天請我來,並非要我主持大計?莫非陳定生受了那場挫折,還不死心,為著籠絡人心,找回面子,他才串通吳次尾來設宴;又以為我必不會來,才裝模作樣地給我送帖子,如今我來了,他自必十分為難,因此挑動眾人,來個拒不出迎,想把我擋回去?哼,要是這樣子,我偏不回去,偏要與會,看你怎麼辦!
「由於藏著這份猜疑,愈是接近亭子,周鑣就愈加變得惱怒難忍了。